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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一六、廣告畫

  雖然江灣路上滿浸著幾天來的積水,但是只要一過北四川路底的電車站,兩旁 水門汀的人行道上,已經反射著新秋的陽光了。

  久雨初晴,路上的人好像顯得特別的多,特別的匆忙。幾天以來的鬱悶,現在 都帶著高興的臉色,暢快的吐在街上了。

  秦楓谷和羅雪茵沿了北四川路走著,覺得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

  新秋的陽光已經由炎熱轉成了溫暖。

  「你預備到哪家去買大衣料呢?」

  「我不想到三公司去買。來的時候我看見惠羅公司大減價,我們到那裡去看看 罷。」

  「好的。怎樣,這樣好的天氣,不要乘車如何?」

  羅雪茵本是一個極喜歡在熱鬧的街上走路的人,尤其有了楓谷在一起,她立時 答應了:

  「好的,我們走去罷。」

  在稠密的人群中,伴著車輛的噪音,他們沿了北四川路向南走著。

  對著往來在街上的行人,藏在秦楓谷的心底,他有著不肯告訴人的希望。

  走到街上的時候,他忽然想到,那位封面上的朱女士的臉,很有南國的風韻, 也許是廣東人;那麼,在這充滿了同鄉的北四川路上,也許有遇見她的可能。

  ——不是嗎?下了幾天的雨,今天難得晴了。誰都要到外面來走走,說不定她 也會在這路上的。

  抱著這樣的希望,他仔細的注意著一切的行人;同時,也是因了這個原故,他 才提議不要乘車的。

  「喂!」眼看著秦楓谷只顧注視街對面,將要撞在迎面走來的一個日本水兵身 上的時候,雪茵連忙將他向自己身邊一拖,不覺這樣喊了一聲:

  「有什麼好看?你要撞在人家身上了。」

  這樣說著的時候,羅雪茵乘勢將右手套進了他的臂彎裡。

  秦楓谷一驚,像是自己的心事被發覺了一樣,不覺臉紅了。他連忙笑著說:

  「沒有什麼,我在看對面牆上的廣告畫。」

  這樣回答的時候,心裡卻在想著:

  ——剛才走過去的穿灰色絨線衫的女性,倒有點像是那個人哩!

  「恐怕是活廣告,不是貼在牆上的吧?」羅雪茵好像已經看出了他的秘密,這 樣向他說。

  一七、霞飛花店

  陪著羅雪茵買好了大衣料,秦楓谷便轉到上海百貨公司。這幾天公司裡準備秋 季大減價,每個櫥窗都要用新鮮的花樣陳列秋季的應時貨物,楓谷便特別忙了一點。 傍晚的時候,他接到張晞天的電話,約他明天上午到他那裡去,繼續商量展覽會的 事。

  張晞天住在馬斯南路。那靠近霞飛路的一間廣闊明朗的三樓,便是他的家,同 時也是獨立美術社的會所。

  充滿了異國情調的霞飛路,襯托著這一間鬧中取靜的三層樓,在繚繞的煙氣和 紅茶香味中,這一群熱心的青年畫家總在這裡興奮的談論著,常作了巴黎的拉丁區。

  第二天上午,秦楓谷便如約而去。幾日以來的內心不安定使他在心身上都感到 一種鬱悶,他要借此機會和他們痛快的暢談一下。

  照著習慣,從天主堂街換上了法租界的電車,他總愛乘到呂班路口就下車,在 整齊的霞飛路上,欣賞著兩旁商店的陳設和路上的行人,步行到馬斯南路。

  上午的太陽,用著一種新秋天氣所特有的撫愛,照在他的身上。也許今天是星 期六的原故,路上往來的行人,臉上總帶著高興的色彩,在輕快的急行著。一陣微 風過處,也會有一兩張早凋的樹葉從兩旁的街樹上落下,但這帶來的是秋天的明朗 和愉快,卻不是憂鬱。

  秦楓谷的心上。洶湧著創造的熱忱和詩意,完全消除了早幾天的消沉。走在曬 滿太陽的霞飛路上,他覺得眼前充滿了光明。

  ——再過兩天,也許陳曉風的第二封覆信要到了。一切問題,都可以從那封信 上獲得一個解決了。

  他覺得關於羅雪茵的事已不成問題。昨日試驗的結果,他知道只要相當的滿足 她的虛榮心,她根本不會過問他藝術上的活動。

  面對著華龍路口,有一排落成不久的新建築物,淺黃色的牆面,襯著赭色秦山 磚的裝飾,鋪面的玻璃窗上映著近午的太陽光,顯得格外的輝煌。

  幾家新開的商店都裝演得很漂亮。一家花店陳列得更考究,整個大櫥窗都堆滿 了各色的鮮花;黑色磁磚的鋪面上,嵌著四個鍍了克羅米的大字:霞飛花店。

  走在街對面的秦楓谷,這樣沿路看著的時候,看到霞飛花店的門口,好像有什 麼吸住了他一樣,他突然睜大了眼睛,停腳站了下來。

  一八、百合花

  霞飛花店的門口,一個穿檸檬黃旗袍的女性,捧著一大堆剛買來的百合花,雪 一樣的擁在胸前,正從裡面走了出來。

  一張聖母型的臉,兩道秀逸的長眉,鬆散的鬈發遮掩著右額和耳朵,微微的在 頰上留下了一道可愛的陰影。捧著花在門口略略停留了一下,這一瞬間的姿態,於 端莊之中更流露著優雅。

  雖然隔了一條馬路,但只要望了一眼,秦楓谷立刻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停住腳 遲疑了一下:驚異得睜大了眼睛。在這片刻的停留中,他靈敏的腦筋立刻告訴他這 是一個畢生僅有的機會。不容他有考慮和思索的餘裕,是一縱即逝的永不再來的機 會。一想到這點,他立刻壓著跳動得厲害的心房,向馬路對面走了過去。

  人世的禮儀和隔膜已不再在這樣緊逼的境界中存在。

  「對不起,請問,是朱小姐嗎?」

  走過了馬路,更證實他的認識並沒有錯誤。但是她已經預備轉身向西走了,秦 楓谷便搶上一步,排除了不容存在的躊躇急急的這樣問了。

  她回過身來,注視著這出其不意向她說話的人,安詳的臉上在撫愛之中帶著逼 人的嚴肅,絲毫不顯得驚慌。

  「對不起得很。請問:是朱小姐嗎?」

  微微的鞠了一個躬,秦楓谷帶著笑容這樣再說了一遍。

  「有什麼事嗎?」她也點了一點頭,這樣輕輕的說了。

  說話的口音,是圓潤的純熟的北平口音。

  「我姓秦。因為早幾天見過《中國畫報》的封面,所以知道是朱小姐,我有一 點……」

  一縷珍珠一樣可愛的笑容忽然從對方的臉上閃出,她笑著這樣說了:

  「原來是秦先生,我知道了。我昨天曾到《中國畫報》社去過,曾聽見說起先 生有信問起我,我知道的。」

  這幾句話是用這樣一種輕盈的聲調,幽嫻的態度說出,秦楓谷覺得自己的心已 經要從胸口跳了出來,幾乎要在她的面前跪下。

  一九、笑容

  立在對面,秦楓谷覺得這位朱小姐的美麗,超過了他的想像,微笑著的臉,映 著百合花的反射,放出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輝。他低下頭去,接著她的話說:

  「既然朱小姐從《中國畫報》社那裡見了我的信,那更巧極了。說起來實在冒 昧,並不認識朱小姐,就這樣隨意的寫信詢問,而且在這馬路上大膽的招呼,不要 見怪嗎?」

  「那是沒有什麼的。」

  「我是一個研究藝術的人。」秦楓谷接著說,「久想畫一幅畫像,但沒有一個 人適合我的理想。早幾天無意見了最近一期的《中國畫報》,覺得朱小姐真太適合 了,所以急急寫了信去問畫報的編者,還不曾得到確切的答覆,想不到今天竟在這 裡遇見了。——我望了一眼,我就決定一定是朱小姐,決不會看錯,否則我也不敢 冒昧的走過來招呼了。」

  恢復了一瞬間的慌亂,秦楓谷用著一種很鎮靜的態度,這樣侃侃的說。他的低 緩的語聲中流露著南國的熱情,坦白而且懇切,尤其最後幾句話,幾乎帶著孩子的 天真在說。

  朱小姐低下頭去,一個不相識的異性這樣立在她的面前,坦白的說出傾慕她的 話,摒除了社會習俗的隔閡,而且這說話的人卻又是一個英俊灑脫的青年,是藝術 家,毫不像一般的浮滑少年,她的心也止不住的跳了。

  「我對藝術也很愛好。」低了頭,她竭力鼓起自己的勇氣這樣說,「只怕自己 的學識和各方面都不夠,哪裡能符合一位畫家心中理想的對象呢?」

  「我真不知道要怎樣說才好。」秦楓谷走近一步幾乎要握住了她的手這樣說, 「朱小姐實在太適合我的理想。恕我冒昧的問,能接受我的請求嗎?」

  「讓你畫一幅像嗎?」

  「是的。」

  「秦先生府上住在哪裡?」

  秦楓谷幾乎高興得要跳了起來,這無異是答應了他的要求,他連忙掏出了自己 的名片,將住址抄在上面遞了給她:

  「我住在江灣,因為那裡比較清靜一點。」

  「那麼,讓我考慮一下有沒有時間,我再寫信告訴秦先生罷。」

  「好的好的。」從心靈的深處,快樂化成了笑容展開在他的臉上。

  二○、朱古律

  又說了幾句話,朱小姐說是急於要回去,便很客氣地向秦楓谷說了一聲再會, 抱著那一大叢百合花,跳上一部人力車朝西走了。

  望著這逐漸遠去的車上的背影,秦楓谷真有點不信任自己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和她說了許久的話,並沒有問過她的名字,自己未免太疏忽。他想 趕上去,但又不願這樣做,而且事實上已經不可能了。他只得安慰自己,如果她寫 了信來,他當然會知道她的名字的。

  這樣呆呆的站了一刻,才又繼續向前走去。

  太陽顯得特別的可愛,路上的行人好像每個都在點頭向他微笑。事情發生得太 巧妙而且美滿,他幾乎要疑心適才的遭遇不是真的。莫非是在夢中,莫非自己的幻 想?

  夢想了許久,追尋了許久,幾乎無從去實現的事,在一瞬間的巧合之下,竟全 部實現了,而且發展的速度竟使自己沒有思索的餘裕,夢一樣的不可捉摸的消逝了。

  他只有這一點把握:這一切雖然像一個夢,雖然太美好了,但卻並不是夢,卻 是真實、真實的遭遇。

  遠遠的路上,也許還可以看出她坐在車上的背影。

  他凝視著遠遠霞飛路的盡頭,這樣帶了笑容走著,他覺得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 來一樣。

  走到張晞天樓下,他暫時不進去,卻停住腳回頭向他的來處望了一下。在這短 短的路程中,十分鐘的路程中,他卻走過了萬里的路,尋到了尋遍萬里路也尋不到 的東西,他對於這一段路不覺起了說不出的留戀和謝意。

  人生真是太神秘了。過分的幸福使他對於人世起了感慨,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這是放下了重擔後的一聲輕鬆的歎息。他的靈魂找到自己的安息地了。

  張晞天的樓下是一家俄國人的糖果店,他走了進去,覺得朱古律和蜜糖的香味 像蝴蝶一樣的撲到他的鼻上。他在玻璃櫃的面前站了下來。

  「來了嗎?好天氣,要帶點什麼上去嗎?」年輕的白俄女店主向他笑著招呼了。

  「好的,一元什錦朱古律,你生意好喲。」秦楓谷覺得每個人都親切可愛。

  二一、拉丁區

  獨立美術社的會所是一間廣闊的三層樓,張晞天住在亭子間裡,整個的三層樓 便當作了畫室。這間三面臨街的光亮的房間,只有角落裡有幾張闊背的長沙發,是 張晞天自己設計的,一面可以當作書架,靠背上面可以放東西,同時又是很舒服的 坐椅,朋友來了便圍在這裡談天。餘下的地方便是畫室,疏落的放著好幾隻畫架。 有幾位家裡沒有適當作畫餘地的朋友,便都到這裡來作畫,有些時候大家更請了模 特兒來練習人體。

  今天來了好多的人。除了張晞天以外,有在美術學校教書的朱逸萍、王少白, 新從法國回來的徐厲,女社員丁明瑛,一共有八九個人。獨立美術社的社員全是年 輕有生氣的畫家,大都是日本回來的,也有到法國學過畫的。此刻有的在教書,有 的在於旁的職業,都是對於藝術有相當的修養而態度又很嚴肅的人。

  大家正在很高興的談論著的時候,挾著一包朱古律糖的秦楓谷走了上來。大家 一見了他手裡挾著的東西,便都搶著問:「阿秦,買什麼東西來請客了?」

  「樓底下的朱古律糖。迦德林娜太太很客氣的招呼我,我只好買了一塊錢的糖。 你們大家不許搶,讓我交給了主人來分配。」

  說著,他將一包糖遞給了張晞天。

  誰都看出今天秦楓谷的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愉快。

  「阿秦今天好像特別高興,特別漂亮。告訴我們,有什麼好消息?」

  俏皮的丁明瑛先發言了。

  「真的嗎?也許是見了你的原故。」楓谷微笑著回答。

  「小心一點,不要讓劉先生聽見了。」

  「難道是畫像可以開始了嗎?」朱逸萍問。關於他的畫像的事,是大家都知道 的秘密。

  「沒有那樣幸福吧?」

  「其實,楓谷,」新從法國回來的徐厲說了,「你該寫封信給我,我給你從意 大利帶一位小姐回來,帶一位真正的蒙娜麗沙給你,不是省去你的追尋嗎?」

  大家一律笑了起來。

  「也許不用那樣麻煩吧?」楓谷剝著一粒朱古力糖說。

  「怎樣,你剛才不是否認嗎?怎麼現在又這樣說了?」幾個人一齊這樣的問。

  「我當然有我的把握。」他更若無其事的說,臉上露著遏止不住的微笑。

  二二、祝

  「好罷,不必多講,我們去吃午飯罷。」張晞天說。

  獨立社的社員,大都是沒有結婚的獨身青年,張晞天也是一人住在這裡。今天 既然許多人都聚在他這裡,當然由他以主人的資格招待了。

  他們照例到附近一家俄國菜館去午餐。

  「阿秦,如果你的話靠得住,本季獨立美術社的作品榮譽獎,我一定提出頒給 你。」

  走在路上,王少白拍拍他的肩頭說。

  「如果我沒有一張作品呢?」

  「那麼,我們便要將你除名了。」丁明瑛笑著恐嚇他說。

  「如果這樣,」秦楓谷回答,「我一定要有一張作品。努力畫一張你的畫像, 用超現實派繪畫的手法,給你畫成一隻眼睛,兩個圓錐形,胸口覆著一隻蝸牛,頭 上生著牛的角。」

  大家都哈哈的笑了起來。

  「那麼,」丁明瑛說,「我便要用古典的手法,將你畫成倫布朗的『解剖學實 習』了。」

  在這樣的對話中,秦楓谷始終想著另一件事,想著朱小姐會不會回信拒絕他。 萬一這樣,他覺得以後在繪畫上真要絕望,只好擱筆了。想到這點,他突然用了嚴 肅的態度說。

  「不要說笑話,我有一點自信,這次展覽會我只想出品一張,現在還沒有動筆, 但畫起來不會壞的。如果畫不成,我一生不畫了。」

  大家都回過頭來望著他。

  「你是指那一幅畫像嗎?」

  「楓谷,但白的告訴我們,是否已經有了模特兒?」

  誰都關心他的這幅畫像,這種態度使他很感激,他鎮靜的說: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但我可說已經找到了一位小姐,不知她肯不肯給我畫 像。」

  他的臉上現著優郁,同時也現著微笑。

  「真的嗎?我想不會不允許的。」張晞天說。

  「那麼,我們預祝你的成功罷。」說著,徐厲舉起了酒杯,「我們靜待在這次 展覽會中,向世人誇耀你的作品的光榮。」

  「祝你成功。」最愛說笑的丁明瑛也舉起了酒杯。

  「但願能不負你們這樣的期望。」秦楓谷舉起酒杯這樣回答的時候,他的眼前 立時浮出了適才所見的那一張可愛的臉。

  二三、信

  早幾天期待《中國畫報》編者回信時的焦急心情,現在又在秦楓谷的心中抬頭 起來。他從張晞天那裡回來以後,微醉的心中,便又盤算著何時可以收到朱小姐的 回信。

  以前的期待,是一個初戀的人,對於第一封情書的期待;而現在的期待,則嚴 重得多,大可以說是一個待決的囚徒,對於能左右他生命的判決書的期待了。

  沒有發現那樣一個人的時候,他還可以在夢想,在追尋中過活。發現之後而遭 到拒絕,他還再有什麼勇氣使自己生活下去呢?

  他自己清晰的知道,這不僅左右他在藝術上的成敗,而且左右著他生命的存亡。

  對於有這樣重大關係的一封信,他期待中的焦的狀態,是不難想像的。

  霞飛花店門前臨別的那一絲微笑,時時現在他的眼前。想到那短短幾分鐘的談 話中,她所表演的自然大方的態度,使他不時在垂絕的希望中,又增加一些新生的 燃料。

  ——那樣不拘束的對話,分明是對藝術有相當的瞭解,而且又具有識人的慧眼 的女性。那麼,她當然看出我的熱忱和嚴肅,決不會拒絕的吧?她要考慮,那是當 然的。這正是她的鄭重。她也許有學校的關係,職務的關係,家庭的關係,也許有 ……

  他沒有勇氣向這方面想下去,他不願自己心中所認為純潔的女神,也有戀愛的 籐葛。他自己鼓勵著自己說,即使她回信拒絕了,他也要寫信去作第二次的請求。

  明知道在一兩天之內總會有信來,但他卻覺得期待中的每一分鐘都是一年。他 一刻都不能安定的推想著,從悲觀轉到樂觀,從樂觀又轉到悲觀。

  沒有人能知道他這一晚做了一些什麼夢。在不停的輾轉中,他從天堂跌進了地 獄。從地獄又爬上了天堂。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正在洗臉的時候,突然聽見房東的孩子從後面跑來,喊著 他說:

  「秦先生,信,有信!」

  他的心像瘋狂一樣的跳了起來,連忙帶著潮濕的面中迎了出去。出乎他意外的, 來的卻是羅雪茵的信。

  他不高興的撕了開來。信上簡單的說,她明天要和幾位朋友到杭州去旅行,約 一星期回來。特此寫信通知他。

  二四、明朗性

  這一天,是難得有的一個秋初明朗的好天氣。一整個上午,秦楓谷用著一種極 澄澈的心情,仔細的咀嚼著昨日的遭遇,推測這事情未來的發展。

  從廂房的窗口望出,整個的原野都躺在靜靜的太陽光下,幾個勤快的村婦在整 理附近的菜畦,遠一點有一帶叢林遮斷了視線,太陽的影子濃厚的橫在地上。這種 悄靜的情調使他想起了米勒的《拾穗者》。

  屋後竹林外面的大路上,不時又有汽車和火車的聲音傳來。說是鄉村,有時卻 又滲進都市的成分,完全是都市近郊所特有的一種現象。

  用著清醒的頭腦,秦楓谷站在窗口看了一會,被戶外明快的空氣引誘著,便信 步走出去散步。

  在他的心裡,很高興適才所接著的羅雪茵的信。在這緊要關頭,他正愁羅雪茵 會對他有什麼阻礙,現著恰巧她去旅行了,這真是最好不過的事。

  院子裡牆腳下的南瓜已經熟透了,現著蒼老的土黃色,逗引著一種原始的食慾。 一群紅翅的小蜻蜓在院子中來回的飛著,也許隔幾天又要下雨了吧?

  曬著了太陽,秦楓谷覺得背上有一種很親切的暖意。有許多事情雖然不過是在 昨天才發生,但在這樣的天氣之下回想起來,好像總有點朦朧,好像是很遙遠的事 情一樣。

  嗅著了帶著土的氣息的新鮮的空氣,他站在路旁挺了胸膛對著太陽深深的呼吸 著,輕快得像生了翅膀的心境,他覺得顯在眼前的都是一派光明。

  ——也許明天就有她的回信了,約定了一個時間,我便可以開始我的工作了。 不知她住在哪裡?這裡也許遠一點,但實在是理想的作畫地方。我不願到第二個地 方去,我不願第三個人闖入。

  ——拒絕嗎?不會的。我相信我的命運,我相信她!

  戶外明朗的天空增加了他無限的勇氣,他毫不躊躇的用著最樂觀的態度推測著 他的將來。

  這樣,一整個上午消磨在明朗的太陽光下,消磨在明朗的心境中。

  二五、狹路相逢

  也許是天氣好的原故,這一天,毗連江灣路的體育會路上,出現了許多從都市 中心到郊外來散步的遊人,公共汽車好像特別擁擠,而且都市裝束的乘客突然超過 了平日的比例。

  秦楓谷在外邊走了一陣,便順便折到法學院附近去吃午飯。吃了飯,到虹口公 園繞了一個圈子,看了一會河裡逐漸殘敗起來的荷花,河邊上正要開放的芙蓉,便 從後門走了出來。夏天顯然是遠去了,只有網球場上還有幾個人支持這季節的尾聲。

  熱鬧一時的露天游泳池也在做著過去日子中的金色的夢。

  沿了江灣路,帶著飯後悠閒的心情,他緩緩的向家裡走去。許多時候心裡沒有 這樣安定過了,今天半天戶外生活的舒暢,使他覺得渾身都輕鬆了。他直覺的感到 一切事情都將如他的理想實現,不會有什麼挫折。

  走過淒涼的體育花園門口的時候,一輛人力車從他身旁擦了過去,他覺得車上 的背影很熟,正在停腳思索的時候,車上的人同時也回過頭來。

  「秦先生!」

  車上的人這樣的喊他。

  「朱小姐!」

  他一看是她,連忙也這樣喊了一聲,跑著迎了上去,心裡劇烈的跳起來了。

  「朱小姐上哪兒去?」攔住了車桿,他喘著氣這樣急急的問。

  「我特地來拜訪秦先生的。真巧極了,秦先生的府上離這裡還遠嗎?」

  這樣的話幾乎使秦楓谷不敢信任自己的耳朵,他連忙回答:

  「不遠不遠,就在這前面。」他用手指著老遠的那一叢竹林。

  「那麼我下來了。」她活潑的跳了下來,用手拂著被風吹到臉上的頭髮。今天 穿了一件粉綠色毛織品的旗袍,站在郊外這明朗的太陽光中,她顯得是格外的美麗 了。

  「這真是巧哩!」付錢給車伕的時候,她一面這樣的說,「幸虧在這裡遇見, 否則到府上還撲空哩!怎樣,秦先生剛出去的嗎?」

  「不是的。吃了飯散步,預備回去。」秦楓谷的心,幾乎容納不下這一瞬間所 遇到的一切。

  「你想不到的吧,我也會冒昧的來拜訪你?」她微笑著問。

  「我知道的,我早已料想到的,」他這樣很自負的回答。

  二六、征服

  是的,秦楓谷確是對於自己有一種自負,因為一切的事,都照著他的理想,最 高的理想實現了。

  在這近郊的馬路上,雜在往來的行人車馬中,雜在帶著都市氣息的兩旁風景中。 他們兩人並肩緩緩的走著。誰的心中都猜想這是一對到郊外來散步的戀人,沒有一 個人會料到這兩個人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哩!

  「朱小姐住在很遠嗎?」

  「很遠。」

  「真想不到你今天就會來的,我還在等著你的回信哩!」

  「怎樣,你不是剛才說早已料到的嗎?」她側過頭來問了。

  秦楓谷一時想不出什麼來解釋自己的矛盾,快樂使他不能統制自己的思索了, 他只好望了她微笑。

  「難道我今天這樣來了,有什麼不便嗎?」她又這樣問了。

  秦楓谷立刻斂住了笑容,莊嚴的說:

  「決沒有什麼,請不要誤會。我什麼都準備好了,只待朱小姐應允,我就可以 開始我的工作。實在的,我早已推想到,朱小姐一定答應,決不會拒絕的。」

  「真的嗎?」

  「從今天的行動上,我已經獲得最有力的證明了。」楓谷很得意的說。

  回答他的,卻是一縷有著海一樣深湛的會意的笑容。

  秦楓谷想起一件事了,覺得不能再錯過機會,他連忙的問:

  「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名字嗎?」她望一望他的臉,「與我的人很不相稱的,是單名,一個幽嫻的 嫻字。你想,不是很不相稱嗎?」

  「怎樣不相稱呢?」

  「你想,幽嫻的人,會這樣冒昧的來拜訪不相識的人嗎?」

  這樣爽利的辭鋒,使秦楓谷不能不驚異這位女性確是有點不凡,有點過人的地 方,他點點頭說:

  「在我以為,這正是現代精神的幽嫻哩!」

  他故意慢走一步,用著銳利的眼光度量一下她的背影。適中的身材,適中的體 格,再加上這樣一顆瞭解一切的心。他不覺暗暗的為自己擔心,覺得這一切好像立 刻就要征服了自己一樣。

  二七、憧憬

  從朱嫻的面前,秦楓谷雖然感到了將有被征服的危險,但在朱嫻的心中,她今 天所以會突然來拜訪,卻是完全出於藝術熱忱的鼓動。

  她早年就死了母親,在故鄉北平貝滿女中畢業了以後,因了時局關係,便隨著 父親和繼母遷居到上海。政客出身的父親,此刻完全以標金市場當作了自己的政治 舞台,雖然有著和藹的天性,很瞭解自己的女兒,但因了政治上的失意和商業上的 繁瑣,便沒有閒情來過問女兒的一切。二十歲的朱嫡,雖然因了父親經濟上的關係, 早已被當作抵押品似的和一位銀行家的兒子訂了婚,但自己心裡卻是寂寞的。她將 婚約當作了是自己對於家庭對於父親的義務,不願想到這方面的幸與不幸,一面卻 在精神上去追尋種種的安慰。

  純良的天性,使她鑽進文藝的圈子裡去了。她憧憬著浪漫派文學作品中的悲歡 離合的遭遇,醉心美國影片裡的空想的桃色故事。但因了自己的環境和家境責任, 她將這一切都埋藏在自己寂寞的心底,不肯發洩出來,雖然在交際場中也偶然會發 現她的蹤跡,但孤高的天性使她不肯輕易的被旁人接近。

  作為畫家的秦楓谷,她是早已知道的。在《中國畫報》社聽見了關於他的來信, 她已經在詫異這位畫家為什麼這樣注意自己,這樣看重自己的藝術,曾引動了她的 許多空想。在路上意外的遇見了以後,她更覺得這位畫家是少見的誠懇,而且在談 吐和舉止上,又是那樣不使人覺得討厭,於是她潛伏著的空想飛動起來了,她寂寞 的心被撥動了。她想起影片《情天血淚》的故事,浪漫的波希米亞藝術家的生活的 可愛。怎樣也壓制不住的年青的心的活躍,她決意要偷偷的嘗試一下這種生活的滋 味。

  她並不曾忘記自己的責任、自己的約束。但她覺得自己是有能力駕馭自己行動 的人,她渴望的是想嘗試一下自己所憧憬的藝術空氣,她覺得這並不足以使他人對 她非難的。

  ——就是他知道了也沒有關係。有許多人還花了重價請畫家畫像哩!我又不是 去做模特兒!

  雖然這樣想,但她總想不使人知道。她起先還想先寫信回復秦楓谷,說她可以 供他畫像,但不願被人知道。後來卻覺得不必這樣做,免得令人誤會,便突然決定 自己冒險先來看看他。從第一次路上的談話上,她已經相當的信任秦楓谷,知道這 樣大約不致惹起什麼麻煩,於是便毅然的來了。

  二八、北方人

  抱著這樣的心情來拜訪的朱嫻,她的興奮和說話上的潑辣,當然要使秦楓谷於 藝術的狂熱中,開始感到了一點旁的意味。在半路上不期而遇的見面之後,更增加 了雙方的浪漫情緒,秦楓谷最高的希望是一封不拒絕的回信,決想不到在今天就會 自己來了。朱嫻也躊躇著到了他家裡第一句要怎樣開口,卻不提防出於雙方意料之 外,竟在馬路上彼此遇見了。一切的困難既無形打消,於是兩人的態度便也帶著逾 常的浪漫色彩了。

  誰也不曾以為彼此是生平第二次見面,而且還夠不上說是「認識」。相反的, 彼此卻覺得好像是好朋友一樣的熟悉了。

  「秦先生府上是廣東嗎?」

  「是的。你呢?」

  「你猜!」

  「我猜至少不是上海人。」楓谷說,「上海小姐是不敢這樣大方來拜訪不認識 的朋友的。我想,也許是北方人吧?」

  「你聰明!」

  眼睛卻遠遠的望著天上。

  「北方哪裡呢?北平嗎?」秦楓谷又問了。

  「是的,所以我始終帶著北方老實的天性,雖然到上海已經好幾年了。」

  「你看,」秦楓谷指著漸漸走近了的竹林說,「你看,那竹林後面就是我住的 地方。不是在路上遇見,也許不容易尋哩!」

  「哦,這樣幽靜!不是你說,我倒當是一位詩人隱士的家。幸虧在路上遇見了, 否則我真要迷途了。」

  「實際上,你只要問他就知道了。」走近了家,秦楓谷指著電桿木下的水果攤 說,「他會告訴你秦先生住在哪裡的。」

  他走過去照例買了四毛錢的水果。

  「不要客氣罷。」

  「第一次見面,這裡是鄉下,沒有什麼可以敬客。」

  朱嫻的臉突然的紅了,她幾乎忘記了自己今天的行動,給秦楓谷一提,才想起 今天是瞞了一切在和一位陌生的男子談話,於是突然感到羞澀起來。

  看了她不開口,秦楓谷知道是自己的話引得她難為情了,便連忙的說:

  「怎樣,鄉下比都市好吧?」

  「我最不愛住在租界上。」她也連忙回答。

  北方的豪爽融混在南國的熱情裡了。

  二九、聖母

  對於那幅畫像的準備,秦楓谷差不多什麼都完成了。他早已充足的配齊了應用 的油彩,一幅二十號的細麻畫布也上好了許久,幾枝最應手的畫筆也早已洗得很干 淨的放在一邊。他只待命運允許他的最幸福的時刻一到,他就可以在空白的畫布上 畫下他第一根生命線了。

  將朱嫻帶到他的家裡,讓她在那張沙發上坐下了以後,她還在四面視察房裡一 切的時候,他就急急的問:

  「我想,朱小姐今天自己來了,當然是答應讓我畫那幅畫像了?」

  他緊靠了窗口站著,惟恐她用否定的話來回答,自己將要連站住的勇氣也要消 失了。

  「大概要多少時候畫好呢?」

  她抬起頭來問。

  「每天下午畫兩個鐘,大約至多一星期可以好了,」楓谷說,「我不知道,朱 小姐自己什麼時候便利?」

  「我是沒有事情的。不過,我想再麻煩的問一句,秦先生到底要畫怎樣的一幅 畫像,要怎樣的裝束,我到底適合嗎?」

  秦楓谷不開口,他走過去拿起了一本速寫簿,站住對朱嫻望了一下,揚起手來 說:

  「請不要動,就是這樣的姿勢,我先畫一張速寫給你看,其餘慢慢的告訴你。」

  說著,兩道敏銳的目光停留在朱嫻的身上。

  被他這樣的望著,朱嫻覺得自己的臉漸漸的紅了。她覺得這目光透過了她的心 裡,看出了她的靈魂,看出了她隱藏在裡面的寂寞,害羞的低下頭來扯著自己胸前 的衣服。

  「請不要動,一刻就好了。」秦楓谷連忙阻止她,現著莊嚴的臉色。

  「就是這樣的姿勢,一張胸像罷了,裝束就像平日一樣,不過衣服的顏色要靜 一點。」

  他將畫好了的速寫自己先看了一下,然後送到她的面前。

  「你看,如果不是尋到了適合的,我為什麼肯在馬路上就不擇禮貌的招呼人呢?」

  朱嫻接住看了一下,微微一笑:

  「對於藝術我不敢批評。不過,我哪裡有資格夠得上這種聖母一樣的構圖?」

  「就是為了這點, 」 秦楓谷連忙接住了說;好像發現了什麼不肯放過一樣, 「就是因為需要這種典型,所以我尋不到一位適合的女性,一直到見了你的照像, 才覺得如果要實現我的畫像,非要認識你不可,所以才發瘋一樣的四面去打聽的。」

  三○、木炭

  聽著秦楓谷所講的話,再看看這間狹長的廂房裡的物件,站在角落裡的畫架, 堆在地上的畫布,流蕩在空氣裡的亞麻仁油的香氣,完全是一個藝術家的生活。朱 嫻覺得小說裡的描寫,電影中的故事完全搬到了面前,自己是真正的嘗到藝術的氛 圍氣了。有人說藝術家是落拓不修邊幅,冷淡不近人情的,但是從他所得的印象, 從第一面起,一切竟是這樣熱情而體貼!

  況且又是這樣一種使人不討厭的外貌。

  她抬起頭來,秦楓谷兩道敏利的目光正在注視著她,帶著男性熱力的目光發著 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輝,她連忙又低下頭去。

  「既然覺得我還勉強夠得上資格,那麼,」她從地上拾起了一節斷了的木炭, 「我們不妨試試罷。你預備什麼時候開始呢?」

  「現在就可以。」秦楓谷說。

  「不必太急罷,我想明天如何?我每天下午一點鐘來,怎樣?」她仰了頭望著 他回答。

  「我真說不出的感謝你,」秦楓谷真覺得要跪在她的面前了,「每天畫兩個鐘。 每半點鐘休息一次,不會怎樣吃力的。該不會有什麼不便吧?」

  「我是沒有什麼不便的。」朱嫻玩弄著這一根木炭,微笑著說,「我是一個愛 好藝術而自己又沒有才能的人。能為藝術盡一點力,我是高興的。你呢,每天到這 裡來,你沒有什麼不便罷?」

  「請不要誤會,」秦楓谷板起了臉說,「我是一個人生活。即使是朋友們也不 常來的。」

  羅雪茵的影子浮到了他的心上,但他此時不願想到這些,而且不敢仔細的想, 他不能顧慮這種種了。

  「那麼,我明天就開始來吧?怎樣,你要我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呢?」

  「色彩靜一點的。有藍色的嗎?」

  朱嫻想了一下:

  「有的,我有一件藍色麻紗的旗袍。不嫌太樸素嗎?」

  「不要緊的,我明天還要買幾枝百合花。而且,在畫家的眼中,一位像你這樣 的女性,正是一切高貴華麗的象徵哩!」

  朱嫻抬起頭來向他望了一眼。但奇怪的,這次躲開去的卻是秦楓谷的眼睛。他 走過去拿了一條手中默默的遞給朱嫻,玩弄著木炭的手指完全污黑了。

  「謝謝你,」朱嫻微笑著站了起來,接了手巾擦著自己的手指。

  「那麼,那些百合花明天也由我一同買了來罷。」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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