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之豐富
從寶山路開往市政府的公共汽車,在開林公司門口停下的時候,從車上走下了
一個身體頎長,膚色微黑的南國風度的青年。在一根電桿木下擺著水果攤的張金髮,
望著向自己面前走過來的這個青年,笑著招呼道:
「秦先生,從上海回來嗎?」
「是的,到法租界去的。張老闆,今天生意好嗎?」
「還不過是這樣。現在的生意真難做,連學生都捨不得買水果了。你先生今天
可要帶點什麼回去?」
說著,用手指著自己的面前。
在他面前小小的攤上,有著薑黃色的帶著刺鼻的熱帶味的香蕉,淡淡的茶綠色
的雅梨,泛著寶藍的紫色的無花果,集合了嬌艷的玫瑰紅和雅淡的粉綠的蘋果。這
一切,在具有敏銳的色感的青年畫家秦楓谷的眼中,是一幅自然的靜物圖案。與其
說由於食慾上的引誘,還不如說是視覺上的刺激。他笑著說:
「好的,張老闆,給我選四毛錢的罷,每樣一點。怎樣,柿子還沒有上市嗎?」
「還要再等幾天哩!」
在他的想像,對於眼前這幾種色調和平的水果,覺得如果再加上幾枚強烈的朱
紅色的柿子作對照,將是一幅極好的能代表這新秋情趣的靜物,他想到十七世紀佛
蘭德斯畫家約丹斯那幅《秋之豐富》的名作,在原野的高坡上,一群康健的農家男
女,肩著豐富的秋收的果物,正在愉快笑語著。
他抬起頭來向四面望了一眼。
晴朗的新秋的午後,在這將近五點鐘的時刻,太陽還明亮的曬在他的四周。從
散在路旁的疏落的幾座建築物上所反映的陽光,正融和著他心中想像畫面上愉快而
靜寂的空氣;彷彿天是澄碧的。路旁雨後新漲的溪水中,正映著緩緩流過去的雲影。
他覺得自己的心境更沉靜了。
——是的,這樣好的天氣,我該利用這機會多畫幾幅畫;不過,剛才在霞飛路
所見的那個女性,如果面部再狹長一點,眉毛再揚起一點,倒像我想像中的那種典
型。
離開了水果攤,從路旁的小路上,沿著一座桑林走去的時候,他不覺在自己的
心中,又畫了一遍那幅設想已久的畫像。
二、憂鬱的雲影
穿過了桑園,在一叢蒼翠的竹林掩護下,一座青灰色的瓦房,像隱士一樣,劃
破了新秋明朗的天空,露著他寂靜的姿態。
這小小的離隔了都市塵囂的半舊的建築,便是青年畫家秦楓谷的家,便是他的
畫室。
他捧著剛才買的一包水果,踏著碎石鋪成的小徑,那一幅在他心中設想已久的
畫像,正像這些成熟了的秋天的果實一樣,在他心中渴望著有一隻手來採擷。
——幾時才可以找到那樣的一個對象,幾時才可以完成那幅畫像呢?難道世上
真的沒有我的想像中的女性嗎?
白雲在他的頭上流著,愉快的太陽曬在他的身上,他感覺著自己的心中充滿了
與大自然協調的熱情。
想著這一切,他向了隱藏在竹林裡的自己的家走去。
「秦先生,回來了嗎?」
突然有人這樣的喊他,他抬頭一看,從另一條小徑上向他迎面走來的,正是他
的房東太太。
「回來了。孫太太出去嗎?」
「去打一個電話。秦先生,羅小姐早就來了,等你等了好久哩!」
一陣濃重的雲影拂過秦楓谷的臉上,他的臉色看來好像陰暗了。
「謝謝你,孫太太。」
雖然這樣回答的時候,心裡卻照例止不住的這樣想了:
——如果羅雪菌對於藝術能有一點深刻的瞭解,相貌能秀逸一點,不是生著那
樣一張庸俗的圓臉的話,以她對於我的熱情,我的畫像早就實現了,又何必這樣大
海撈針一樣的追尋對象呢?
一聲輕微的歎息,抹在秦楓谷臉上的正不是偶然飛過的雲影,而是一種無名的
憂鬱了。
他早知道雪茵今天要來的,不是為了她,他也不會在這樣早的時候,就從朋友
家裡那種濃重的藝術空氣中溜回來了。
對於這位女性,他始終是在藝術和人性的領域中掙扎著。
三、紅蘋果
秦楓谷所住的房子,這隱在竹林裡的寂靜的家,是一所有小小的院子合抱著的
江南風味的建築。沒有樓,圍著口字形的天井,是三開間帶著東西廂房的高爽的平
房。這東面的廂房,連著後面的套房,便是他的家。他將後房當作臥室,而將爽亮
的廂房當作了畫室。那和平而靜謐的從四扇玻璃窗裡透進來的光線,襯著牆上的反
光,是儘夠他作畫的了。
對面的余屋裡住著他的房東孫先生和太太,這位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家印刷所的
孫先生,帶著六十幾歲的母親和兩個孩子,平素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居多。為了經濟,
為了破除寂寞,才將一半的房屋租給了由朋友介紹而來的秦楓谷。
踏進了這寂靜的家門,穿過天井,對了東面廂房的玻璃窗裡,秦楓谷捻熟的望
了一眼,看見一個不會引起他的興趣的平凡的背影,正靠在椅子上看書,他知道雪
茵果然來了。
聽見了腳步聲,她回過臉來,是一張圓圓的帶著通俗趣味的臉,一張在商人的
眼中認為是討人歡喜,在藝術家的眼中卻認為是庸俗的臉;彎彎的眉毛,平整的鼻
子,小巧的嘴,一切的地位都排列得很適當,但是卻缺少了崇高的感覺和吸人的魅
力。
「楓谷,回來了嗎?」
看見秦楓谷走了進來,她站起身來這樣說了。
「是的,對不起你。你來了好久嗎?」
「因為到復旦去找一位同鄉沒有找到,所以來得早了——怎樣,買了些什麼?」
「哦哦,下公共汽車時買的一點水果,我想畫靜物寫生的。也罷,先吃了再說。」
他將捧著的水果放在靠牆的一張小小圓桌上,揀了一隻青色的蘋果遞給她。
「我不要。我喜歡吃紅的,沙的。」
楓谷不開口,另揀了一隻紅的遞給她,自己卻將那只青蘋果,用手揩了一揩,
很貪婪的送到了嘴裡。
這一切,他做得都很自然,並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表示,但是從他的這些動作中
卻看不出鼓舞生命的力和人生的熱情,只有使人微微感到的一種內心的寂寞。
四、寂寞的笑
秦楓谷和羅雪茵的認識已經有一年以上的歷史。在去年的初夏,這位在體育學
校讀書的四川女子,偶然在游泳池裡遇見了秦楓谷,看見生長在南國水鄉的他,修
偉而康健的身體在池水裡正像魚一般的活潑,不覺傾倒了起來;更由朋友的介紹,
知道他是畫家,於是由游水的教授很快的就成了熟悉的朋友。在羅雪茵的眼中,除
了覺得秦楓谷漂亮以外,也許將畫家的意義誤解成了攝影家,以為既認識了畫家,
也許有一天能請他畫一幅漂亮的肖像,當作照片一樣的在圖畫雜誌上發表一下。於
是由於這種種的潛意識,羅雪茵從開始就有意和秦楓谷接近了。
秦楓谷是一個有著藝術家的修養,而又有人情修養的人。他不會輕易的和一個
人去接近,也不會孤僻的拒絕旁人的接近。所以,在羅雪茵認識的當初,雖然覺得
她不過是一個僅及於水準的女性,而且又是將籃球和排球代替了自己的畫筆的人,
與自己的趣味太不相投,但是為了豪爽的天性,所以從來不曾想向她逃避,不過早
已感到這決不是他理想中的女性,決不是能瞭解藝術,瞭解他的女性。
說到藝術,羅雪茵不僅不能瞭解,而且根本沒有一點基本的認識,趣味更說不
上了。譬如說,一隻蘋果的事,羅雪茵決不會領悟到一隻青蘋果脆爽的滋味,是超
過沙軟的紅蘋果的。
但對於這一切,秦楓谷從來不肯在口頭向她表示過,只是暗暗的在自己心裡感
到寂寞而已。
也許是因為這種原故,間接的使羅雪茵為自己造成了許多早熟的幻想。
「你今天到哪裡去了?」
仔細的削著蘋果皮,羅雪茵這樣低了頭問。
「到張晞天他們那裡去了。」
「沒有看見他們嗎?」
「他們都在家。我因為想到你要來,所以先走了。他們都在討論秋季展覽會的
事。」
「說來你又要好笑,真的,我真不懂你們畫的,為什麼沒有一張我愛看的。不
是歪歪倒倒,就是奇形怪狀的。」
楓谷笑了一笑。羅雪茵的蘋果皮還沒有削完,他的一隻帶皮的青蘋果卻已經快
吃完了。
五、獨立秋展
提到繪畫,楓谷又想到下午在張晞天家裡所談的,籌備舉行秋季繪畫展覽會的
事。
他們這幾位青年畫家所組織的獨立美術社,這年秋季照例要舉行一次展覽會的。
中心分子之一的秦楓谷,決意要畫幾幅滿意的製作去出品。今天下午所談,便是各
人怎樣在這狐鬼橫行的藝壇上,拿出幾張真正的嚴肅的藝術作品,去矯正被蒙蔽了
許久的觀眾的耳目。
秦楓谷所想的,自然是他那幅設想已久,始終未落筆的畫像。
這是他的一個理想,他要畫一幅少女的畫像,是一幅胸像,單純的沒有背景,
古典的構圖,但是卻用現代的技法和色調,一個樸素的少女的像。從這少女的顏上,
他要表出女性不滅的純潔、尊嚴和美麗,以及孕蓄著的母性的愛。
作為這樣一幅畫像的對象,能代表女性在人性中僅有的優點的,秦楓谷知道決
不是一般的摩登少女所能勝任,而必需在性格和顏面上,先天的具有他理想的條件
不可。
他要一個修長的身材,有圓味的胸膛,聖母型的長形的臉;有著下垂睫毛的習
慣,於美麗之中帶著端莊,沒有一點輕佻的氣習。
而在這一切之後,必須還要有一個美麗的靈魂、一種不滅的熱情。
條件太苛刻了。從哪裡去找這樣一位女性來作對象呢?於是秦楓谷的心中,這
幅畫像已經像果子一樣到了迸裂期的成熟,但是同時卻又感到一種無從發洩的苦悶。
他又想到羅雪茵了。正在吃蘋果的雪茵決不會想到秦楓谷從她身上所感到的寂
寞。她高興的笑著:
「昨天家裡來信了,說是錢已經匯來了。我想去做一件秋大衣,你說什麼顏色
的好?」
「檸檬黃的。」
「我想做緞子的好嗎?」
「不好。最好做毛織的。秋天的衣料是不該光滑華麗,而是應該有輕軟溫暖的
感覺的。」
「衣服是穿的,是給人看的,又不要用手去摸,何必顧到它的感覺?」
「那麼,做緞子的也好。」
幾縷陽光從牆頭上斜射了進來。秦楓谷這樣回答的時候,望了帶著黃色的近晚
的陽光,不覺感到一點薄薄的新涼。
六、苦悶
秦楓谷是一個極忠心於自己藝術的青年畫家,今年才二十六歲。在香港從一個
外國人的繪畫研究會裡學了幾年的基本素描,便東渡到日本去專攻自己心愛的油畫。
兩年前歸國了,不回到自己的家鄉廣東去,卻在上海住了下來,和幾個朋友組織起
獨立美術社,專心於自己藝術的深造。拒絕了幾個美術學校的聘請,而用商業美術
維持自己的生活。
他現在是上海百華公司的櫥窗陳設指導,每星期只有兩晚的工作,餘下的時間
便用在自己的繪畫上。不愁生活的壓迫,不曾牽入教育生活的漩渦,實在是一個理
想的藝人。
生就的一個修長而健康的體格,英挺的相貌,再加上南國的熱情和豪爽,秦楓
谷實在是一個現代典型的漂亮青年。雖然在學生時代已經有過幾次不曾結束的羅曼
史,在東京的時候也曾被幾個女性追逐過,但是因為自己對於藝術的熱忱超過了對
於女性的愛,在戀愛與藝術不能並立的時候,總是毫不躊躇的拋開了戀愛,所以始
終不曾有過正式的情人,只是不時處於被動的地位,被一兩個熱情的女性追逐著而
已。
目前的羅雪茵便是處於這樣地位的一個。秦楓谷不曾堅決的拒絕她的進攻,實
在不過是保持著一種男性的禮貌罷了。
但是他並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燃在他內心如火的熱情,他已經完全寄托在
自己的繪畫上了。
一年以來,為了自己理想中的那幅畫像,為了要尋找一位適合於自己條件的女
性,秦楓谷差不多已經陷入一種空想的單戀的苦悶。走在路上,坐在車中,偶然踏
入一個公共的場所,他總要仔細的尋找,仔細的注意每個少女的臉,每個少女的身
材,將她們和自己的理想比較一下,期望能發現一位適合於自己條件的人。
不用說,他始終是失望的,沒有一個曾經完全的夠上他的條件。
這就是他的苦悶、他的寂寞。他的繪畫上的對象,就是他靈魂的對象。他的畫
不曾實現,他的靈魂怎樣能安定呢?
雖然眼前有著羅雪茵,但是他知道這決不是他的理想,也決不是他的戀人;他
的戀人該是與繪畫合而為一的,是他的畫面上的,同時也是他心上的。
七、畫室風景
這一天傍晚,秦楓谷陪了羅雪茵,在附近新開的一家館子裡吃了晚飯,又送她
上了公共汽車,回到北四川裡以後,自己才沿了江灣路走了回來。
像要下雨的樣子。天色突然陰暗了下來,帶著涼意的黃昏的風,用著感傷的調
子向他的身上吹著。
他重新感到了始終壓迫著他的那一種寂寞,藝術上的同時是他心靈上的寂寞。
司到了家裡以後,在水一樣的燈光下,對了一張新釘好放畫架上的二十號的畫
布,不覺呆呆的出神。
簡單的廂房裡,只有牆上有三張配了框子的畫;一張靜物、一張畫像、一張人
體,破除了整單的單調。秦楓谷是不愛畫風景的,釘在牆上的幾張素描,和堆在牆
角的一大堆沒有框子的畫,也沒有一張是風景。
兩張椅子,一張圓桌,合上散亂著的畫具,便完成了這整個廂房裡的所有。
一條孤單的長大的黑影,從地上一直延在牆上,投射在掛在牆上的畫面上。
籠罩在自己的影子裡,對了架上的空白畫布,秦楓谷從自己的藝術上感到了類
似戀愛場合上的苦悶。
他是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人,差不多從不曾嘗到過溫和的母愛的滋味。在心的
深處,有一種不肯洩露的寂寞和孤獨潛在著。他要尋找一位像莫娜麗沙那樣的女性,
作他畫像的對象;正和現代的精神分析論者解釋達文西作那幅畫像的潛意識一樣,
那掛在嘴角的迷人的微笑,正代表著對於幼年失去的母愛的追懷。
「為什麼不請我作你的畫像的對象呢?」
「你的臉太圓了。」
「恐怕是不夠漂亮吧?」
「我並不是想畫一幅美女畫。」
「那麼,我看你去找你理想意中人罷!」
他不覺想起了適才雪茵所說的關於畫像的話。
是的,他要去找,不停的去找。雖然他不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但他相信世上
一定會有一位像他想像的人存在,而且這樣合於他理想的人,一定會瞭解他的意見。
——今天在霞飛路所見的一個,不是已經差不多合於我的條件了嗎?
對了空白的畫布,他這樣出神的想著。
新秋的晚上,靜悄的空氣整整的籠罩著他的畫室、他的心上。
八、中國畫報
因為晚上想得太久了,夜裡失了眠,第二天上午,秦楓谷一直睡到十點鐘才起
來。
想到還要到張晞天家裡繼續討論展覽會的事,收拾了一下吃了一點乾麵包,他
就準備到霞飛路去。
天變了,下著濛濛的細麗,沉暗的天色,似乎一時不會放晴,也一時不致落下
更大的雨。他披了雨衣倚在乘客稀少的公共汽車上,完全給沉悶的天氣征服了。
失了眠,頭裡昏昏的發漲。他看了一下同車的乘客,覺得沒有一個可注意的人,
便將視線轉到窗外。
半面拉上了的車窗,濛濛的雨受著車行的風力吸了進來,零亂的飄到他的臉上,
他只是用手去拂著,卻不想躲開。
快到郵政總局的時候,車子照例在停車站上停了下來,對面新亞酒店的空屋,
有一家報攤在空屋的門口冒雨擺著,從吊在櫥窗上的許多畫報中,秦楓谷無意看見
了一張臉,一張生疏而又熟悉的臉。
一瞬間,靈敏的感覺立刻告訴他這是一張怎樣的臉。他隨即阻止已經在開動的
車子,踏了一位走上來的廣東小姐的腳面,跳了下來。
是新刊的一冊八月號的《中國畫報》七色版的封面上,印著一位少女的半身著
色照像。
隱在一叢油碧的葡萄葉中,貼著一串新熟的紫色的葡萄,是一張長形的完全代
表了少女純潔的臉。鬆散的頭髮,映著透過葡萄葉的疏落的日影,臉上顯出一種令
人不敢逼視的嬌艷和光輝。面對著新熟的透明的葡萄,她的眼睛從長長的睫毛下露
出了水一樣的明朗。
握著葡萄籐的右手,完全是舉世無比的莫娜麗沙型的右手。
秦楓谷的臉色變了,心裡不由的跳了起來。神秘的自然,竟依照了他的理想,
創造了一個和他理想完全吻合的典型。
他早知道,自己決不是幻想,世界上必定有一個和他理想完全相同的人存在。
現在,他的推想果然證實了。
他將目錄翻了一下。目錄上印著:封面,朱女士。沒有名字,下面也沒有攝影
的姓名。
「誰呢?這是誰呢?」冒了細雨,秦楓谷沿著郵政局的屋簷走了起來。
九、夢境
冒著雨,徒步越過了四川路橋,秦楓谷才在橋腳下跨進正從橋上駛來的二路公
共汽車。
濛濛的雨,蛛網一樣的罩在他的臉上,他覺得自己包圍在這朦朧的空氣中,正
好像在夢中一樣。
果然找到這樣的一個人了!
他重行將握在手裡的《中國畫報》看了一眼,知道顯在眼前的正是一件事實,
並不是幻像,他的心又像一個初戀的孩子一樣的跳了起來。
「誰是這位朱女士呢?」
他想著,即使沒有名字,即使沒有攝影者的名字,但是編者是知道的。他只要
去打聽一下,什麼都可知道了。他就可以進一步實現他的理想了。
他將《中國畫報》的底頁翻了一下,知道它的社址是山東路,編者的陳曉風。
他記下了地址和電話號碼,決定誠懇的寫封信去詢問編者一下,或者自己去一次。
「如果她是在地獄裡,住在天堂裡的我也情願捨棄了天堂,而追隨她到地獄去
的。」
他想起了不知是誰寫的這樣熱情的詩句,自己微微的笑了。
他有一種自信,知道如果會見了這位本人,向她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她是決不
會拒絕的。像她那樣的一個人,必定有一個美麗的靈魂,一顆能瞭解藝術的心。誰
不願意為藝術服務呢?誰不願意從藝術上獲得自己永久的生命呢?
衝開了壓在自己心靈上的苦悶,他覺得整個的心身都輕快了起來。車子飛一樣
的走著,從光滑潤濕的柏油路上,劃破了被微雨籠罩著的空氣,好像要將他送上了
天堂一樣。
——我決意地在朋友的面前,暫時保守這個秘密,保留這個發現,使他們將來
意外的吃驚一下。
坐在車上,秦楓谷完全忘卻了事實上的許多困難,完全沉入了自己夢想的境地。
覺得自己已經握著調色板,對了自己理想的愛人,很輕快的在新鮮的畫布上,一筆
一筆地塗著顏色。
到了張晞天的家裡,朋友們發現今天的秦楓谷似乎很興奮,對於藝術,對於自
己的將來,好像很有把握的在談著,對於不久要舉行的展覽會,他更以不可一世的
氣概參加了討論。
他說,旁人的情形他不知道,在他自己方面,他自信一定有一兩張驚人的出品。
一○、宗教世界
秦楓谷不願將他的發現告訴任何人,只是視如寶藏一樣,將這秘密深藏在自己
的心底。
朋友中也有幾個稱讚這一期《中國畫報》封面的女郎很美,但是沒有一個人料
到這張封面對於秦楓谷,竟是一件不可言說的寶藏。
他瞞了眾人,偷偷的打了一個電話給《中國畫報》社,想找它的編者陳曉風,
但是恰巧出去了。從張晞天家裡出來的時候,他預備了一肚皮的話,特地再趕到山
東路,想仔細的和那位編者談論一下,希望能知道這張封面的朱女士是誰,本人是
否現在上海。
但是他又撲了一個空。
懷了滿心的焦急傍晚回到江灣的時候,他決定寫一封信給《中國畫報》的編者,
要求他給他一個滿意而迅速的答覆,他是否可能認識一下八月號作封面畫的朱女士。
他想,他如果向他說明了自己的動機,對於這件事情態度的嚴肅,編者是決不會拒
絕他的。
天氣並沒有好,從早上就落起來的濛濛的細雨,像絲一樣的到此刻還不曾停止。
空氣是愈加沉重了,灰黯的天色像鉛一樣的要壓到人的身上,但是秦楓谷已經不再
感到這種鬱悶,他的心像羽毛初豐的雀兒一樣,隨時都可以飛翔起來。
回到自己的家裡,他將一冊《中國畫報》神聖的靠在牆上,自己用著一種宗教
的熱忱,仔細的看著。
映著斜射下來的燈光,封面上的人影是顯得愈加美麗了。
透過了紙面,他想像著蘊藏在那一對靈活的眼睛裡的,一定是水一樣的淵深,
火一樣奔騰的熱情,一定有一顆純潔溫柔的心。
他拿了一根木炭,在紙上開始想像的構圖。目光應該向哪裡,手的位置應該怎
樣,身體的姿勢應該怎樣,應該穿怎樣的衣服,怎樣的髮型。將存在自己心中已久
的想像,迅速的傾到了紙上。
他想到不久就能真正的實現這種理想,心裡止不住又跳了起來。
微雨的晚上,他就這樣在空想的狂樂中過了一個黃昏。新秋清澈的蟲聲,夾著
遠處一兩聲野犬的夜吠,從沙沙的雨聲中透了進來,使他完全從這寂靜的環境裡,
沉到宗教的默想的世界去了。
一一、風雨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清早一起來,秦楓谷便將昨夜寫好的信,冒著雨,投到
江灣路上最近的一個郵筒裡。
隨著投進去的,是他被激動了的熱情和無盡的希望。
差不多一夜沒有安睡,他的想像幾乎達到了現實的立體的地步。他不僅覺到已
經認識了這位朱女士,而且感覺到空白的畫布上已經有了她的畫像。他跨過了空間,
他更跨過了時間。想像的翅兒已經將他帶進另一個世界去了。
雨下得很大,而且據新聞報上的記載,說是颶風將要襲來的預兆,但是在秦楓
谷的心中,卻像一隻已經寄旋在安全的港口中的小舟一樣,毫不理會眼前的風雨。
他自信,今天所寄的這封信,決不會被《中國畫報》的編者認為無聊,而置之
不復的。他自信一定可以得到覆信,而且得到滿意的覆信。他推想,無論如何,在
後天的午後,他總可以得到回信了。
他很希望在這三天之內,羅雪茵不要來,不要有人來。最好能下三天不停的雨,
好讓他孤獨的一個人,安全鎖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被一個人來打擾,自己的希望不
讓一個人知道。
在雨聲中,坐在自己的畫室裡,他完全和眼前的世界脫離了。創造欲和表現欲
交混在他的心中,他將戀愛和藝術織成了自己的一件夢衣。
從低矮的屋頂上,風聲尖銳的掠過。在這郊外,風雨帶著原始的武力在橫掃一
切,可是躲在自己的畫室裡,秦楓谷卻像一位魔術師一樣,從這包圍著的沉黯天色
裡,看出了自己的光明、自己的世界。
——將我和這整個的世界隔斷了罷!我有我自己創造的世界。
他堅決的想,不使任何人分享他的秘密,更不容允任何人阻礙他的進行。若是
羅雪菌對於他的工作妨礙,他便要毫不客氣的使她失去這種妨礙的可能性。
在他的心中,藝術的境界是神聖。他決不容許任何人的侵入,他要用自己的生
命來抵禦任何一種野心者。
一二、失望
差不多下了兩天沒有停止的雨,江灣路地勢低窪的地方,已經浸滿了積水。沒
有人來看過他,羅雪茵也沒有來過,任他一個人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曾受過任何
的驚擾。
他隨時都期待著《中國畫報》編者的來信。
久不曾陷入戀愛羅網中的他,卻用著一種戀愛場合上的焦急,期待著回信;又
擔憂著這惡劣的天氣,是否會影響郵差的交通。
第三天的傍晚,他冒了雨到外面去吃晚飯,回來的時候,孫家的孩子交了一封
信給他,說是剛才送來的。
他一看是《中國畫報》的信封,接到手裡立時就撕了開來。
他充滿了一個戀人讀著第一封情書的緊張。
信上說,關於那張封面的事,是由攝影家顧少侯寄來的,並沒有說明是誰;已
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顧君已去北平旅行。如果秦楓谷一定要打聽,他可以寫
信到北平去問,得了回信後再來奉告。最後說,據他的推測,這位朱女士大約住在
上海。
讀了信,秦楓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是怎樣的感覺。他好像從一個美好的夢
境,突然被人推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還是仍在夢中。
一切預想好的步驟,都因了這樣一來,使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了。
也許有點是失望,但是一切本來都是他自己的幻想,原是他自己過於樂觀了。
他讀了信上最後的幾句,希望又燃燒起來了。他立刻走進去寫了一封回信,請
陳曉風替他向顧君詢問一下,這人是否仍在上海。
——我想,她一定是在上海的。也許因了這一期的畫報,她和編者會有通信的
可能。那麼,我該要求陳曉風,如果能有這樣的事,應該即刻使我知道。
這樣想著,他立刻在寫好的信上又加了幾句。
——人家不會以為我瘋了吧?不會不正當的猜疑我吧?不會的,不會的。從我
的態度上,每個人都該看出我是嚴肅的。
從微微的失望之中,他又轉入了一種藝術上的陶醉。
一三、愛人
其實,秦楓谷所收到的信,嚴格的說,對於他並不算是一種打擊。輕微的失望
是有的,但這也是由於自己過於欺騙了自己的原故。從偶然見到的一張封面上,他
就過於誇張的使用了自己的想像,忽視了必然的許多困難,以為一切都能照自己的
預料,毫無困難的實現,真未免太樂觀了。
這一點失望,正是他應得的懲罰。
為了這一幅畫像,他已經在不斷的期望之中,過了一年多的焦灼的歲月。從失
望轉到絕望,從絕望之中又迸出新生的希望,他已經習慣於這種刺激了。所以,收
到了信後,鼓勇氣又寫了第二封信,他的心又活躍起來了。
他望著那一張封面,自己對自己說,除非永遠不著筆那幅畫像,否則必須要尋
到這位朱女士。她的一切條件太合於他的理想了,如果不能尋到她,他寧可永遠不
畫。
天氣晴了,他想到在家裡困了幾天,也應該到外面去換一換空氣。正預備走出
去的時候,院子裡響起了熟悉的女性的腳步聲,他凝神聽了一下,不用看,他知道
是羅雪茵來了。
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
披著大紅的雨衣,健康的羅雪茵的影子現到天井裡。
「秦,你沒有出去嗎?這幾天的鬼天氣,真悶死人了!」
她翻身脫下肩上的雨衣,這樣立在房門口說。
「天下雨,這幾天都沒有出去。你怎樣來的,江灣路上的水退了嗎?」
一瞬之間,他已經恢復了平素高興的態度。
「你看,從電車站下來,我就坐了黃包車來的。沿路的水,連我的襪子部濺濕
了。」
「你是體育家,該率性赤了腳游水來的。」
「我沒有你那種游水的本領,淹死了誰救我呢?」
秦楓谷拍拍自己的胸膛。
一眼看見了靠在牆上的《中國畫報》羅雪茵走過去搶在手裡:
「這是新出的嗎?讓我看看。這封面上的人是誰?怪漂亮的,你的愛人嗎?」
說著,一面眨著一隻眼睛望著他笑。
不待羅雪茵開口,秦楓谷早已料到她見了那本畫報,一定要詢問,而且要猜疑
的。他照自己的決定,決不使自己這種神聖的舉動受到她的干涉。
他否認了她的話:
「你不要亂說,這本書是一位朋友送我的。」
「那麼,為什麼像神一樣的供在牆上呢?」
「我是隨意放在那裡的。又不是你的照片,我為什麼要如此尊重呢?」
楓谷俏皮的說。
羅雪茵將嘴唇一撇,冷笑著說:
「不要講笑話,我哪裡有那樣的資格?我如果有這種資格,早已給你作畫像了。
你看,也許人家才有資格哩!」
說著,她將這本《中國畫報》高高的舉了起來。
秦楓谷咬了一咬嘴唇,心裡暗暗的佩服羅雪茵的眼力倒不差,居然也看出這是
一個適合他畫像的人,他不覺對她有了一種好感,但他仍不願將自己的心事洩露給
她知道。
「你也不要講笑話。如果你真的覺得她適合,為了藝術的原故:你該將她介紹
給我了。」
他半真半假的說。
「你以為我不認識她嗎?」
秦楓谷的心裡跳了起來。他想這也許是可能的事。但表面上仍是竭力掩住了自
己的驚異:
「那麼,你該給我介紹了。」
「我為什麼要介紹呢!」羅雪茵冷冷的說,眼睛望住了秦楓谷,「我為什麼為
自己增加一個敵人呢?」
秦楓谷吃驚了一下:
「怎麼的敵人?」
「一切的女性,彼此都是敵人。一個美麗的女性,更是一位擁有最強的武器的
勁敵,我為什麼要介紹給你?」
秦楓谷覺得這種對話很難繼續下去,只好突然改了話題:
「你上次說要做夾大衣,已經做了嗎?」
「這幾天總是下雨,我怎好去做——你不要誤會,剛才開玩笑的,我並不認識
她。我如果真的認識,我當然要給你介紹的,將來也可以多一位好朋友,何致是敵
人呢?」
說了,又向他笑起來。
秦楓谷的心中不安極了,他完全看不出羅雪茵所說的話,究竟哪一面是真,哪
一面是假。
一五、難題
秦楓谷雖然不能決定羅雪茵所說的話,究竟是正話還是反話,但是他自己的主
張卻是決定的。他無論如何,不讓她知道他確是想認識這封而上的人,不讓她干涉
到關於藝術上的事。
——何況她僅是我的一個普通的朋友,而且根本又不理解藝術,她的干涉是不
能容許的。即使不是朋友,我也不讓任何人闖入我藝術的境界。
這樣想著,他便開始和羅雪茵談到別的事。
「我本來也預備要出去的。你不是說要做大衣嗎?我們一同出去走走罷。」
深懂人情世故的他,不願羅雪茵過於研究那張封面的事,他想將她的注意力引
到她自己的身上去。但是羅雪茵卻說:
「你有工夫陪我去嗎?」
這句話顯然有一根刺。
他一笑:「我倒不動氣,你反而動氣了。一切都是你一手弄出來的。什麼愛人,
什麼敵人,我並沒有說過一句。」
「我懂你的心事的。我可以是你的朋友,但是我不懂藝術,不懂畫的,所以不
配和你討論這種問題。一提到藝術,你便要陪我去買衣料了,是嗎?」
羅雪茵顯然是真有點動氣了。
秦楓谷心裡有點不高興,但他瞭解女性在任何的事上都肯讓步,只有遇到了敵
人,起了嫉妒作用時,是一切都不顧的。他忍住了,依舊笑著說:
「你說笑話。對於體育,我也是不懂的,你不願意我陪你去,難道是因為畫家
沒有資格陪體育家買東西嗎?」
羅雪茵所以要認識秦楓谷,便因為他是「藝術家」;而她對於自己的自負,也
是這「體育家」。現在給楓谷一說,她潛在的虛榮心滿足了,不覺笑了起來。
「你既自認是畫家,衣服做好了,你該給我畫一幅畫像才是。」
這也是她許久想要實現的一個願望。
秦楓谷見她又提到那個問題,只好仍舊用了俏皮的態度說:
「好的好的,只怕我畫不出你的漂亮罷。你如果不怕我將你畫成紅頭髮,青面
孔的摩登安琪兒,你便放心等我給你畫罷。」
這樣,秦楓谷結束了這一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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