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訪問了台灣寶島。離開之前,我專程到高雄西子灣海邊的中山大學拜訪餘光中教授。在那之前我並不認識他,對他的作品也只讀過很少幾篇。我覺得那已經夠我敬佩的了。
我問餘光中先生到過湖南沒有,他說沒到過,我立即邀請他到三湘四水來講學訪問。一位在作品中對屈原頂禮膜拜的詩人,怎麼會拒絕訪問汨羅江呢?他答應了。
台灣人到大陸來訪問並不難,有一本回鄉證就OK了。但是余先生是位享譽中西的學者,每年到世界各地講學的事務相當多,總定不下來湘的日程,加上他已辦了退休搬到校外居住,昂貴的裝修和日常費用開支也逼迫他不能放棄幾所大學的講座教學收入。這於我們也很難理解。年逾70的大學者,竟也如此為生計操勞!
今年終於接到余先生的消息,說他可以安排來湖南了。我很高興,把這個消息廣而告之給有關部門和文學界各位朋友。然而此時兩岸關係因為李登輝發表兩國論而變得緊張起來,朋友們擔心這個時候接待他有沒有什麼不方便。我想,這個現實余先生肯定也是知道的,既然他義無反顧地到湖南來,我們也應該正正當當地接待他。文化交流的加強,本身就是對祖國統一的一種促進。
看來我們的顧慮有點多餘。我把這件事向省台辦主任、省海外聯誼會主席石玉珍同志報告後,石主席不僅表態支持,還準備親自宴請餘光中先生。一算日期,那幾大石主席正好要去北京開一個重要會議。即使這樣,石主席還是作了接待方面的安排,令人十分感動。
我原以為余先生是個太學者化了的詩人,湖南知道他的人恐怕不會太多。那天我在常德遇見了湖南經濟電視台的台長歐陽常林,談到余先生,常林不僅知道他,還能說出余先生的好多作品。聽說余先生要來湖南,常林十分高興,當時就同我商量,請余先生到岳麓書院作一場演講,湖南經濟電視台作現場直播。這是件很好的事,我當晚就給余先生打電話徵求意見,余先生稍事考慮了一下便應允了。接著他提了個要求,想在演講的頭一天先到岳麓書院去一次,說是要「參渴先賢」。余先生不是個迷信的人,他大概是想事先去現場感受一下。這當然不是問題。
岳麓書院是我國最早的學府之一,正式以岳麓書院稱名已有1023年,是名副其實的「千年學府」。講台上有大理學家朱熹、張(木式)在這裡設壇布道時坐過的兩把交椅。大堂上方有康熙、乾隆皇帝的御筆金匾,森嚴肅穆,令人敬畏。1
1此段原文在收入本書後有改動。
今年夏天余秋雨先生曾到這裡作了一次演講。那位余先生是上海戲劇學院院長,也是一名學者,以一本《文化苦旅》蜚聲文壇。不料演講之後波濤驟起,多是對秋雨先生相對千年學府的「份量」之爭。而且至今「余」波未盡。光中先生也姓余,這真是巧合。據我所知,兩位余先生也曾有過交往,秋雨先生對光中先生十分欽佩,他在自己的文章中還引用過光中先生的精彩詩句。這便使我們對光中先生設壇岳麓書院的演講多了幾分踏實。
餘光中夫婦來長沙那天,香港白年不遇的強颱風剛過。他們乘坐的班機因為出港繁忙被耽誤了七個小時。本應該下午六點半到達,卻延遲到次日凌晨1點才抵達黃花機場。湖南幾家電視台的記者一直守候在機場,終於見到客人出現了,新聞燈立即大亮,主持人容光煥發地開始採訪,沒有一絲倦意。這不僅使跨海而至的餘光中先生大為感動,我們也為之感到振奮。
湖南人文化功底是很深的。在各個崗位的中年人、青年人,大多都讀過很多書。對於餘光中,我們媒體稱他是一位「跨越海峽,追溯藍墨水的上游而來的行者;一位用長江和黃河的肺活量唱徹民歌與鄉愁的詩人。」這是機智地使用餘光中先生的詞句,對餘光中先生一種很精煉的概括。他客居海外50多年,學貫中西,曾應美國國務院邀請兼任客座教授。幾十年來,他用中文寫作,縱橫於詩歌、散文、翻譯、評論的「四度空間」,成就卓著。而他卻不止一次地宣稱「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這便是宣稱一切文化的根只在祖國大陸。在1992年中央電視台舉辦的春節文藝晚會12,他的一首《鄉愁》沁人肺腑。「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如此平緩的詩句,一時間竟感染了多少炎黃子孫。
余先生在岳麓書院演講那天,從上午開始一直下著雨。下午四點開講,雨卻越下越大。400多名聽講者在雨中紋絲不動,專心致志地聽余先生講學,令餘光中先生大為動容。他曾在大洋彼岸作過學術報告,多次在香港中文大學開設講壇,還曾在新加坡國際會議廳向世界華文學者作過演講,卻從沒有見過大雨中那幾百雙渴求知識的晶亮的目光。當有人提問說您現在最希望的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說:「我希望而別再下了。」後來他幾次對我說,那不是一句幽默話,他真的被湖南學子的赤誠感動了,真的干心不忍。
兩個鐘頭的演講之後,余先生陷入了聽講者的重重包圍。要求他簽名的人大多,組織者只好把十多名保安人員都派上去,將余先生隔開。這時候余先生卻不答應了,他說這一次如果不一一給聽眾簽名,他將負疚一輩子。
我認為光中先生的演講從現場效果來看也未必比秋雨先生的反響強多少。也許還略遜一籌。秋雨先生表達上有技巧,抑揚頓挫,頗會煽情。光中先生卻講得平穩,內涵深沉悠遠,機智不在外露。演講的風格兩「余」各有千秋。從後面反饋的意見看,光中先生還是很受好評的。尤其湖南經濟電視台對後者的宣傳完全沒有求助於商家,自始至終連一個商業廣告也沒有插播,純粹的文化品味,十分受人稱道。
餘光中先生離開長沙後專程到了汨羅屈子詞。我說是去參觀,他糾正我說,應該叫「參仰」。後來又去「參仰」了岳陽樓。從岳陽又到了常德,在路上我故意問余先生說,常德也有參仰對像麼?他立刻說,怎麼沒有?屈原是到過常德的,劉禹錫、姜夔、陶淵明也都是值得參仰的。
到常德的第二天,主人請余先生去看規模宏大的常德詩牆。走了一段,忽然看見封閉牆上刻著餘光中先生的《鄉愁》那首詩。我同他開玩笑說,怎麼樣?這也是值得參仰的喲。他高興地說,這個就不必參仰了,我在這下面留個影吧。當地的記者問他,在常德看見自己的作品有什麼感受,余先生貼著詩牆說:「這多好啊,現在是大陸在這頭,我也在這頭了。」在場的人聽了這話,禁不住為他語言的機智和盼望統一的真情鼓起掌來。
余先生確實是位智者。來湖南一路,話語不多,但話語中都充滿了學問,充滿了機趣。我們陪同他,歡欣一路,拾珠一路,受益很多。哪怕對某處景致的讚歎,他也有不同凡響之處。比如到了張家界的天子山,人家介紹說,張家界的奇峰有三千餘座,光中先生便連連點頭說:「真是出盡『峰頭』啊。」那天徒步走過金鞭溪,大家對石峰上頭怎麼能長出那麼人的松樹百思不解。余先生也琢磨不透,說:「是啊,簡直是無中生有嘛。」
當我們從張家界機場送餘光中夫婦去香港轉機回台灣時,李元洛先生對他說:光中兄,這次湖南之行,多有辛苦啊。餘光中先生立即喜形於色地說:「更多的是興奮。」
我知道光中先生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那天張家界市武陵大學請余先生去講學,他就公開對學生說,一踏上湖南的土地他就漸入佳境了。他借用了余秋雨先生的一句話,並且改了一個字,說他和夫人的湖南之行是一次「文化甘旅」。這句話使我們感到欣慰,也令我們這些沐浴著深厚楚湘文化的湖南人更加感到自豪。
餘光中先生回台灣去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還能再來湖南。一位已逾古稀之年的學者,作了一次平平常常的湖南之旅,吹進來一股外面的清風,就推起了湖南文化界陣陣波湧,實在給人以啟發。在文化的範疇裡,離不得外面的世界,又說不清哪些是外面的世界。余先生給我們帶來的是外面的世界,而他在湖南感受到的歷史人文,對他以及對台灣文化來說不也是外面的世界麼?
由此看來,文化是少不得交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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