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中先生橫渡狂濤洶洶的海峽,到岳麓書院講學。其時我因公幹出差江西已有旬餘,正欲結束旅行。跑車載我以每小時一百碼的速度往回趕,如果路途通暢,預計可在余先生開講之前趕回院中,恭迎先生並面聆教誨。然而,出門在外,不順之事十之八九,車到半途,遇到塞車長龍,數小時車如蟻行,繼之又遇暴雨,跑車一再減速。回到我供職的千年庭院已是晚上七點,徒見空空而微暖的座席,徒聞瀟瀟而窈窕的雨聲,聽眾已作鳥畜散,而餘光中先生也不知去了哪裡,大概是被什麼人折的一張闊大的荷葉「包」走了,就像余先生自己曾在詩中用荷葉包月光回家一樣。
我對余先生仰慕已久,又因與他共擁一個繆斯,心中甚感親切,於是便擇一把尚有餘溫的座椅坐下來,將自己棄置於空空的場景中,想像余先生獨握錦心繡口、宏辭麗句與淒淒秋雨廝殺,先生說一個短句,簷前的水聲說一個長句;一邊是超短的女裙,一邊是齊踝的舊袍,就算沒有麥克風助陣,滔滔的秋雨也會敗下陣來。如此幻想一番,這人煙消隱的庭院,這迷迷而茫茫的風雨,也就有了橫生的諧趣,而我未能面聆教誨的遺憾也渙然冰釋。這樣就又想起先生用荷葉包月光回家的詩句來,我亦想裁一節雨簾將這幻象中的場景包回家,「回去夾在唐詩裡/扁扁地,像壓過的相思」(餘光中《滿月下》),以後的繆斯歲月,也就多了一種牽繫。
千年以來,以詩人身份到岳麓書講學者,餘光中先生為第一人。我曾在一冊詩集的序文中說,從古至今以詩人身份供職於岳麓書院者,獨我一人,話雖略帶張狂,但亦是實情。岳麓書院素以來張學統為正學,歷代住院學者大都皓首窮經,他們中的一部分雖說有詩詞留傳後世,但多系副產物,絕少純粹的詩人登壇露臉。想到此露兩手的詩家不是沒有,而是沒有機會。遠的不說,就說清代的袁才子袁枚吧。袁才子人物一流,學問也做得不賴,詩歌風流灑脫,可他想不到在岳麓書院卻碰了釘子,山長非但不請他講學,還不准他進來觀光,而更想不到的是,他走後,山長親自打水執帚,將其站過的地方用水灌洗,唯恐詩人的風花雪月人士生根、揮之不去。弄得一代名俊如秋樹孤蟬,灰溜溜索然無趣。與袁才子相比,余先生和我都屬幸運者。餘光中先生登壇講學的鏡頭,亦將成為這座庭院歷史的經典鏡頭。
時代在變,傳統亦在變。一切都會在等待中來臨,哪怕千年等一回。「永恆,剎那,剎那,永恆/等你,在時間之外/在時間之內,等你,在剎那在永恆」。
在沒有月光的秋夜,漫天的雨花也有睡著的時候,我坐在這座庭院的坐欄上,想起余先生這時也該睡了,「想起你的長睫該正縫起/縫起一串夢寐」,夢見你赴岳麓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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