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從缺席諾貝爾文學獎談起
沈君山:今天這樣一個會談,對我而言真是新知舊雨相聚一堂!馬悅然先生和我兩個禮拜以前認識,他是瑞典學院的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團十八位委員中唯一懂得中文的,而且他學中文是從《左傳》開始,讓我很感興趣。我們第一次見面就談了很多,那也是促成今天會談的原因。餘光中先生跟我則是「同榜」,同時名列第四屆「十大傑出青年」已經快四十年了,後來我到清華也曾請他來演講,已經是很熟的朋友。面對這兩位在中外文壇舉足輕重的朋友,我有很多問題要替讀者問一問。
我不久前到美國,遇見一位科學界的大前輩,大家聊天談起了今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中,有一位是華裔——崔琦,中國人在自然科學界已經有六位獲得諾貝爾獎,而且據這位前輩的估計,大約還有以十位計的科學家很有可能在未來十年內得獎。
大家都知道諾貝爾獎的榮譽是任何領域的桂冠,但是談到文學就不禁令人想到,在全世界十三億華人中,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拿到諾貝爾文學獎!這當然已經是老問題了,但我今天特別有感觸,因為我今天剛剛從美國返回台灣,兩天以前,還在NASA(太空總署)的總部看七十七歲的太空人葛倫重新登上太空。一起去的太空人裡面,有一個日本人,以前也有中國人,所以那是一個沒有國界的領域,這樣一個新聞事件,加上崔茵的得獎,引起我思考了一些問題。
第一個問題,諾貝爾獎之所以可貴,主要是因為它的學術性,它有嚴格而又明確的標準,在選拔上公平而公正的過程,沒有國界,並不是因為它獎金特別多,獎金比它多的還有,但並沒有任何一個自然科學界的獎可以超越諾貝爾獎的榮譽。在這個情形下,文學是不是學術?特別是諾貝爾獎的委員會所認為的文學,是不是學術?這是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學術是沒有國界的,譬如物理、化學所研究的原子、分子都是同樣的原子、分子,但是文學有沒有國界?或者說有沒有文化界限?尤其當文學作品被評判的時候,是不是有文學的國界?餘光中先生在中西文學方面都是專家,過去他也談過,翻譯是必要的,但是翻譯是不是真的能夠把作品翻譯得準確?有一首余先生翻譯過的詩,我印象非常深刻——《林中小忙》(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那是佛洛斯特(Robert Lee Frost)的一首小詩,這首詩夏菁還有其他人也翻譯過,但每個人翻譯得不一樣,意境不同。一首翻譯詩讀起來的感覺跟譯者有極大的關係,那麼文學到底有沒有國界?
第三個問題,文學本身有沒有可能克服這個困難,使得諾貝爾獎,或者任何一種文學獎,能夠讓文學的評判就像科學的評審一樣具有客觀的標準?
文學是不是學術,是我要問的問題,但是我們今天的討論,卻可以是學術性的!
第一問:文學是不是學術?
莎士比亞不能來教書
馬悅然:我自己原來是學語言的,對於文學理論、文學歷史、文學批評都沒有做過太深的研究,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愛好文學的一般讀者。文學是不是學術?我相信不是。文學跟藝術、音樂有很密切的關係,但跟學術卻是兩回事。
不過這個問題讓我想起我最喜歡的一位宋朝詞人——辛棄疾,他的作品中有一些同相當難填,那裡面倒是有學術的。辛棄疾對詞調非常有研究,他的詞有一定的學術性。
餘光中:我也覺得文學不是學術,要這樣分開來說:文學作品本身不構成學術,它本質上是一種藝術,絕非科學,在這種意義上,文學家跟音樂家、畫家同樣是一種藝術家;可是研究文學作品,卻產生了評論家、文學史家,這些人用學術方法來研究文學,他們的研究當然是學術。
比如莎士比亞的專家寫一本研究莎士比亞的書,那是學術著作。可是莎士比亞自己寫的作品,像Hamlet(《哈姆雷特》)、Julius Caesar(《朱利阿思·凱撒》)卻不是學術,只是學術研究的對象、研究的根據。我以前寫過一篇幽默文章叫《給莎士比亞的一封回信》,假設莎翁寫信給我,說他要到台灣來做大學教授。我回信給他說:「不行,我把你的Hamlet·Julius Caesar、Macbeth(《馬克白》)這些名劇送到『教育部』去,全部被退了回來,因為這些不是學術著作廣那麼什麼是學術著作呢?莎翁說研究他的人都有「莎學」專著,比如「哈姆雷特腳有雞眼」,那就是學術了!(眾笑)
所以文學只是學術研究的對象,就像藝術、音樂一樣,甚至文學研究是不是一種純粹學術,還是可爭辯的,至少文學作品本身不是學術。我們談到文學的風格,浪漫的、古典的、象徵的,或者中國文學強調的溫柔敦厚,其實都只是一種理想,未必就能構成學術研究的標準。
翻譯也是一樣。馬先生也是翻譯名家,不知他認為翻譯到底是一種科學還是藝術?我覺得如果是翻譯文學作品,那麼翻譯就應是一種藝術;如果翻譯比較實際的東西,它可以比較規範化,有個標準可循,那時候翻譯就變成一種比較接近科學的東西。在我的朋友中如果是文學家,就會把翻譯當成一種藝術,如果是語言學家,就會把翻譯當成一種科學。很有趣,自然就會有這兩種傾向。
第二問:文學有沒有國界?
中國人的想法跟德國人一模一樣
馬悅然:文學的最主要工具就是語言,語言肯定有非常強烈的國界性,那麼由語言所寫成的文學,當然有一定的國界性。但是這個問題,我認為還是很值得討論。
我記得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是一個埃及作家Naguib Mahfouz(馬富茲),他的作品描寫開羅這個城市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生活。我看了他的作品後曾經想過,如果把他的作品譯成中文,把所有的阿拉伯名詞、人名、地名、街道名改成中國的名字,把開羅搬到重慶去,那麼中國讀者就會說:啊!巴金又寫了一部非常好的小說!同樣的,要是把巴金的《寒夜》——我認為這是巴金最好的小說——翻譯成阿拉伯文,把重慶搬到開羅去,所有中國人名、地名改成阿拉伯名,埃及的讀者也會說:啊,這是Mahfouz所寫的最好的小說!這又好像意味著巴金跟Mahfouz的作品沒有國界性,他們有很多相同的東西,雖然一個是中國作家,一個是埃及作家。
沈君山:剛才談文學是不是學術的時候,兩位基本上都認為文學不是學術。假使文學是學術,就必須有一個客觀的標準,就應該沒有國界,一定沒有國界,但是文學不是學術的話,也不一定有沒有國界。譬如音樂舞蹈,還有我喜歡的圍棋,都不是學術,但都沒有國界,音樂舞蹈還有文化背景的界線,圍棋連這點都沒有。諾貝爾獎之所以可貴,就在它沒有國界、沒有文化的界線,余先生你的看法呢?
餘光中:諾貝爾獎的頒布,當然跟國界無關,可是我們如果講基本的問題,文學有沒有國界?有這麼一句話「文學無國界」,意思是說文學描寫人性,人性雖然有民族、語言、宗教種種不同,可是人性愛什麼、恨什麼,大致上是相同的,因為它描寫基本的人性,否則我們為什麼喜歡看古代的《紅樓夢》、外國的《唐古訶德》?這些小說描寫人之可以為人,因此和我們還是相通的。文學從這個層面來講,是無國界的,可是要欣賞文學,就有國界了,語言不一樣,更別提背後的歷史、文化、風俗習慣都不一樣。所以有欣賞的障礙,有閱讀的國界,這個「國界」也許正如沈先生剛剛所說的,應該叫做文化的界線。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很久,有一個名詞叫做「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這個名詞是19世紀初由德國文豪歌德提出來的。
馬悅然:哦?真的?
餘光中:歌德活了八十三歲,晚年有一個崇拜他的人,叫做艾克曼(Eckermann),每天跟著他,歌德講什麼,他就記什麼,有時候還會故意逗引他談一些東西。
馬悅然:就像Johnson跟Boswell(約翰遜與包斯威爾)!
餘光中:對,這個艾克曼後來就把他的記錄寫成一本書:《歌德晚年對話錄》。在這部書裡,歌德有一天跟艾克曼說:「我愈來愈覺得應該提倡世界文學,國家文學已經落伍了!」他還說前幾天剛看了中國的小說,覺得很好!
馬悅然:他看中國的小說?
餘光中:當然是翻譯的,他說我覺得中國人的想法跟我們德國人一模一樣!所以文學是沒有國界的,應該提倡世界文學。可是講到後來,真是有趣,歌德又跟艾克曼說,不過雖然沒有國界,我們也不能花太多功夫在中國文學上,還是要追溯文學到希臘的源頭。
馬悅然:他的說法其實是有點矛盾的。
餘光中:是;既然是世界文學,那麼世界文學的重心、焦點在哪裡?從他的角度,當然他說還是回到希臘源頭去。
我再講一個例子,有時候兩個國家之間有敵意,就很有國界了!在浪漫主義初期,法國有個才女叫做斯泰爾夫人(Madame Stael),是個女中豪傑,她雖然是法國人,但是欣賞德國文學,還寫了一本書:《論德國》,把德國文學的現狀介紹到法國來,說這些文學怎麼了不起。法國人當然不高興。她又得罪了拿破侖,拿破侖幾度放逐她。我在法國旅行,沿著隆河(Le Rhone)看著地圖開車,有人指給我看:對岸有一個鐵灰色古堡,就是當年拿破侖放逐那位女中豪傑的地方。
文學到底有沒有國界俄還有一些例子: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大帝南征希臘,經過詩人平達(Pindar)的故鄉,為示尊敬詩人他下令繞道而行。
類似的例子在東方也有。前秦苻堅派呂光率兵七萬去滅龜茲,只因該國有一位高僧鳩摩羅什,苻堅說:「若獲羅什,即馳驛送之。」像這種在文化上有大成就的人,在國際間都很受尊敬。元人征服漢族,他們的才子薩都刺反用漢文寫詩;滿人人主中原,納蘭性德也成為漢文詞家。征服者反而用被征服者的語言成就事業,這在我們的歷史裡很多。
最近香港歸還了中國,今年(1998)年初舉辦了一個「香港文學節」,我去參加,提交一篇論文:《紫荊與紅梅如何接枝?》就是討論香港回歸了中國,香港作家是不是自然而然就成為中國作家?香港是紫荊,大陸是紅梅,紫荊該如何跟紅梅接枝呢?一位作家是不是一定要描寫,甚至歌頌他的祖國,才算是愛國?台灣也有這個問題——我們住在台灣,應該描寫台灣、認同台灣價值。相對地,一位瑞典作家基本的責任是不是應該描寫瑞典?他如果側重描寫芬蘭,應該怎麼看法?談到這裡,我想請問,馬先生的夫人是四川人吧?
馬悅然:是的。
餘光中:所以您對中國的認識更深了!我提四川,是想到蘇東坡是四川的文豪,可是蘇東坡的傑作全不是描寫四川。早年他寫了一點四川,卻不是他最有名的作品。他寫的赤壁、廬山、西湖、金山寺、海南島……都與四川無關。「四川同鄉會」是不是要說他不夠意思,專捧外省?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馬悅然:不錯;
餘光中:荷蘭畫家梵高的傑作也都不畫荷蘭,他的《向日葵》很有名,卻是法國的向日葵!荷蘭盛產鬱金香,梵高不喜歡畫鬱金香!梵高到了法國南部,才達到他繪畫的巔峰,比如他的《星夜》《夜間咖啡館》,甚至他在麥田自殺前的最後一幅名畫《麥田群鴉》(Crows above a Cornfield),這些都是法國!即使他最早期的名作《食薯者》(The Potato Eaters),也是描繪比利時的礦區,不是荷蘭!梵高的傑作全不是畫荷蘭,荷蘭人應該覺得光榮呢,還是認為梵高對不起祖國?
文學應該是為全人類服務的,不是為自己的同鄉會。當然諾貝爾獎是頒給某一國家的作者,但並不考慮他是否為那個國家服務,否則他對人類有什麼普遍的貢獻?就這意義來說,文學是沒有國界的。文學的理想、熱情、對子人性的發掘,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我想講的第二點是,文學之有國界,是因為文學是用語言來表達的藝術。既然是用語言,那麼其他民族在閱讀、欣賞、甚至於評價上還是有障礙的,這是閱讀、評價上的國界。
就以翻譯來說,美國詩人佛洛斯特說過一句話:「Poetry is something which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詩一翻譯,詩意就翻掉了!這是翻譯的基本問題,所以翻譯當然是七折八扣的藝術。容我進一步分析。如果原文的好處是在意象(imaginary),比較容易翻譯過來,像艾略特的詩「The Love Song of J.Alfred Prufrock」,第一。句就說:
這就讓我們走吧,你跟我,當黃昏攤開在天邊,
像病人麻醉在手術台上。
(Let us go then you and I,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Like a patient etherised
upon a table……)
他描寫一個病態的世界、病態的歐洲——黃昏攤開在西方,像病人癱睡在手術台上——這個意象無論翻譯成哪一國文字,都不會怎麼lost。可是一首詩的好處如果是在它的音調,比如說「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你無論翻成什麼文字,都要lost!
所以佛洛斯特所謂「lost」要分類來看:意象、比喻沒有問題,像蘇東坡的詩就比較好翻,因為他是比喻大師。「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把這麼美麗的西湖比喻成一個世代的美人,這不論翻譯成哪國文字都沒有問題,只要註解一下西子是誰就可以了,可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就毫無辦法!
馬悅然:李清照、周邦彥這些人的詞都毫無辦法!
餘光中:不只是音調,像杜甫《登高》裡面這兩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無邊落木,「木」的後面接「蕭蕭」,兩個草字頭,草也算木;不盡長江呢,「江」是三點水,後面就「滾滾」而來。這種字形、視覺L的衝擊,無論你是怎樣的翻譯高手都是沒有辦法的!所以,文學在這裡是有國界的。
馬悅然:我非常同意余先生剛剛講的關於翻譯詩的問題,中國文學裡有一些形式,像絕句、宋詞、元曲,簡直就不能翻譯!
談到文學的界線,有些文學作品有非常強的地方性,你看郭沫若的《女神》(1921年出版),他是生在樂山,雖然在北京待了很久,一輩子就講他的樂山話,用他的樂山方言寫詩,他朗誦自己的詩就是用樂山方言。樂山方言的Prosody(格律)跟國語、成都話的格律完全不同,因為樂山方言原來有五聲,變成了四聲,原來的入聲字在樂山話很特別,有不同的原因消失了。把郭沫若的《女神》用國語朗誦,跟用樂山話朗誦的《女神》是完全不同的,翻譯郭沫若的詩,要是你自己不懂樂山話的話,一定要請樂山人朗誦給您聽,才能完全掌握詩的Prosody,這是很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
我也同意你對於歌德所說「世界文學」的看法,有一位美國的漢學家曾經在一篇文章裡說到,他認為有好些個中國年輕作家寫詩的時候,會想到外國人、西方人怎麼樣能接受他們的詩,他們用那樣的作法讓西方人比較容易接受他們的作品,我不能接受!我簡直不相信這種說法!
餘光中:他指哪些人寫作時有這種想法呢?
馬悅然:他談的是北島,說北島寫詩一定會想到西方人怎麼看。這我不相信,一位真正的詩人不會這樣做!
餘光中:是的。
第三問:文學評審有沒有客觀標準?
吳承恩肯定得諾貝爾獎!
馬悅然:當評價化學、物理學、醫學這些學術時,諾貝爾的委員會當然是非有客觀標準不可,但是評價文學,據我看,不能提出什麼客觀的標準,我跟症弦談過這個問題,他也同意我的看法。
我最近正跟向陽、奚密兩位詩人合編一部當代台灣詩選,我們選了五十位詩人,也找了一些非常好的翻譯家把作品翻譯出來,就有一個年輕的美國翻譯家寫信來問我一個問題,他說你們是用什麼標準選出那五十位台灣詩人?我回答他:沒有標準!你喜歡一首詩,就認為這首詩的作者是個好詩人,據我看來,完全就是一個taste。我這樣回答了那位年輕的翻譯家,噢!他心裡非常的不舒服,馬上回我信說這樣子不對,要編一部台灣詩選這麼重大的工程,應該有一定的標準。好吧,我還是找出了一些標準告訴他:我要求的是一定的深度、一定的創造力、一定的想像力、一定的真實感,但是你千萬不要問我深度、創造力、想像力和真實感是什麼意思,我不能回答這些問題!
在編選的過程中,我和向陽、奚密三個人原來的計劃是選出三十位詩人,我們各寫在一張紙上,然後討論。結果發現,三個人所選出的詩人有二十位是相同的!我不知道奚密有什麼標準,也不知道向陽有什麼標準,但是我們選出來的詩人有三分之二是相同的!後來我們討論的結果,決定增加為五十位詩人。
我想這是我對文學評審的看法。
餘光中:馬先生這個taste的說法,我也贊成。不過古有名言:「說到品味無可爭辯廣因為它不是一門科學,只是一種直覺,一種本能,一種修養的境界。
沈君山:談到taste使我想起關於餘光中先生與台灣清華的一件小故事。余先生三十多年前曾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清華是文化的沙漠,瘋子的樂園!」這句使清華蒙惡名的話,是這樣來的:三十多年前,那時清大只有六、七百位學生,幾十位剛剛拿了理工博士學位的教授,沒有高速公路,跑一趟台北要三小時。我從美國普度大學回來客座,邀請余先生到清華來講文學欣賞,講到他的新詩,余先生就隨便引了一下,我記得的是他用到了「星光非常希臘」這個句子,結果有位教授,也懂一些文學的,就很不以為然。有三個原因:他說第一個,文法不通,希臘是個名詞,星光怎麼非常希臘呢?第二點,崇洋媚外,形容星光為什麼要用到希臘?難道中國的星光就不美嗎?第三點,即使在希臘也不真實,不科學,在希臘星光有時候也是看不見的!反正就是這些論點,結果又引發了別的教授一些亂批評,有位教授太太就是國劇名憐徐露女士,非常生氣,站起來說:「談到藝術文學,你們就別自以為是,做個井底之蛙!」
當天我趕快送余先生回去,我記得在火車上,這麼兩句話就出來了:「清華是文化的沙漠,瘋子的樂園廣一年多以前,我做清華校長時,再度邀請余先生來做畢業典禮的講演,我就特別介紹:「我們清華呀,現在已經不是文化的沙漠,仍然還是瘋子的樂園!」(一笑)
餘光中:很多人引用那句詩,可是都引錯了,原文是「星空非常希臘」,不是星光!而且這句詩要擺在上下文裡才有意義,單獨摘用,當然就愣頭愣腦了。當年我在東海大學教書,楊牧、陳少聰都在我的班上。某次我在課堂上講到了希臘神話,當晚,楊牧等人送我回賓館,仰看星空,因為很多星座是以希臘神話來命名的,所以發覺「星空非常希臘」。大家也沒讀上下文就嘖嘖稱怪了。
沈君山:我想再引到另外一個問題,剛才馬先生說到「一定的真實感」,使我思考一個更大的問題:什麼是文學?《唐吉訶德》應該是文學,《西遊記》馬先生很喜歡,還幫它翻譯,這是文學,可是《西遊記》應該沒有真實感吧?《唐吉訶德》有沒有真實感呢?
我還想提一提,現在華人世界裡最具影響力的作家應該是金庸,這是可以有客觀標準的,昔人云「有井水處皆知柳(永)詞」,現在是「有筷子處皆知金庸」。但是金庸的武俠小說算不算文學?文學本身,馬先生剛剛提到的要有創造力、有深度、想像力、這些我都同意,可是真實感,像剛剛餘光中先生提到過歌德晚年提倡世界文學,他還看中國文學,但是我很懷疑他懂多少中國,不懂中國,他就沒辦法提倡中國的文學了!文學的本身到底要怎麼反映現實?
而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到底有沒有任何一個客觀的標準?塞萬提斯如果活到今天、吳承恩如果活到今天,能不能得諾貝爾獎?
馬悅然:吳承恩肯定會得獎!
沈君山:哦?肯定會得獎?那《西遊記》從表面看,是一部神怪小說,它的真實感在什麼地方呢?我想說的是,文學不是學術,但文學的本身,它包含到一個什麼地步為止?我們把時間往前推,在金聖歎那個時代,《水滸傳》《西遊記》這些都是禁書啊!那是要考科舉的人不能看的,金聖歎這個奇人推薦給他兒子看,在當時是違反世俗的,所以在那個時代假如要評審文學的話,蘇東坡的作品是文學,這毫無問題,大家都可以接受,那譬如《莊子》是不是文學呢?
馬悅然:《莊子》也是文學;
沈君山:也是哦?好的,但《論語》呢?那是無結構佈局的。又像《西遊記》《水滸傳》到今天你認為是文學,金聖歎那個時代可能不是文學,那麼文學到底是什麼?物理、化學、醫學這些都太清楚了,這些實證的科學,凡是能夠有實驗證明的,可以有實證作最後的權威(final authority in experiment),都不會引起爭議,那是自然科學,但我對文學的界定就很疑惑了。而且你剛剛講吳承恩肯定會得諾貝爾獎?
馬悅然:肯定會得!
沈君山:這有意思極了;
馬悅然:他不但是一個優秀的小說家,同時也是非常好的詞人!
沈君山:但是大家看《西遊記》不是看那些詞!
馬悅然:不不不,他的詞也是相當重要的部分!
沈君山:那《三國演義》也有詞!但是你好像不喜歡《三國演義》?
馬悅然:這因素太複雜!而且什麼是文學?我覺得你把真實感的問題太強調了!你認為文學作品一定要有真實性?
沈君山:不,我不認為哦只是引述你剛才提到選詩的標準。
馬悅然:其實我不特別強調真實性。不過談到這個問題,以及什麼是文學,我想起大陸有一個小說家曹乃謙,他寫了很多的短篇,題材通常是關於山西最窮的地方的貧農,他的語言非常的粗,而且一些短篇涉及一般中國作家不敢談的問題,比方說亂倫。但是就我看,他的作品文學價值相當高,是個真正的作家,他寫了別的作家所不敢寫的東西。我為什麼對他的作品評價這麼高?因為他說的是真話!我念他的作品,覺得非常動人,這一點的確是很重要的。
沈君山:不過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為什麼吳承恩一定可以得到諾貝爾獎,而羅貫中不可以呢?
馬悅然:也許還是回到一開始所說的:taste!
餘光中:關於真實性的問題,我們現在到20世紀末了,對於比較靠近的東西會覺得重要些。其實人類的文化、文學發展這麼久,所謂寫實主義或者自然主義,像左拉等人的作品,是19世紀才發生的。之前,並不講究寫實,宗教跟神話的時代很長,歐洲整個中世紀都不講寫實的!荷馬的史詩是神話,但丁的《神曲》也好,密爾頓的《失樂園》也好,這些都是宗教,不是寫實。寫實主義的口號,是19世紀以來的事情!
在文學世界裡也有個「兩棲」的現象,你把歷史寫活了,把哲學寫出人情味,寫出美感來,它就成為文學。因此在中國文學裡發生很大影響力的孟子、莊子雖然是哲學家,但孟子是一個熱心腸的人,「雖千萬人吾往矣」!莊子的超然、飄逸、瀟灑、善喻這些都是作家所羨慕的,所以影響了文學。又比如大史公的《史記》,他寫了七十篇傳記,《刺客列傳》《貨殖列傳》……還有他寫的項羽等人,我們讀起來比小說還有味道,因此文學是有狹義、廣義兩種。而且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也有非文學作家,像英國政治家邱吉爾便是一例。
馬悅然:有兩位,Theodor Mommsen(莫姆森,德國古典學者及歷史家)和Winston Churchill。
沈君山:是不是Russell(羅素,英國數學家及哲學家)也得過?
馬悅然:對對,Russell得過!
餘光中:羅素也不是文學家!
沈君山:他得的是文學獎嗎?他是一個數學家和哲學家!
餘光中:是啊!因為沒有設哲學獎啊!邱吉爾則是因為他寫了《英語民族史》及《二次大戰史》。
所以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發,也是相當有彈性的。就從這一點看來,它沒有一定的標準,他們那一年(1953年)高興,就給了邱吉爾文學獎,當時就有爭議了。其實,看起來,即使諾貝爾文學獎本身也沒有對文學做狹義的規範。
所以文學是可以就廣義來思考的。倒是剛才沈君山先生提出一個問題來:通俗文學跟嚴肅文學怎麼劃分?在台灣講這個問題的人還不太多,但這現象在香港特別顯著;香港的文學界為此爭辯不休,因為香港有金庸現象!
沈君山:現在台灣的金庸現象也出來了!「文建會」馬上就要辦金庸小說學術研討會。
餘光中:對,也波及台灣了,不過起源是在香港。另外香港還有很多專欄作家以及倪匡這種作家,他們為俗文學是不是文學非常煩惱!剛才馬先生還提到《西遊記》,不知馬先生認為它是文學還是俗文學?
馬悅然:當然是文學;
餘光中:可是它有它俗的一面啊!它也可以進入地方戲的。《三國演義》高雅的部分直追《三國誌》,它是歷史,比較通俗的部分又成為地方戲、民俗畫的大本營。很多人認為文學普遍化了之後,就變成俗文學。這跟金庸現象又不同,金庸現象是先有一個流行的基礎,然後提升到學術,現在已經學術化了!它本來是在租書店裡一本接一本租的!
沈君山:剛剛談的金庸作品研討會,有院士有教授的一篇篇論文講金庸,它真的是一門學派了!我被邀去做主題講演,起先覺得好玩,現在弄得緊張兮兮。
餘光中:它本來流行於坊間,留學生爭相傳閱。後來,教授們也很喜歡,現在教授們要把它學術化,甚至經典化了。金庸現象是由下而上,就像莎士比亞,本來也只是流行的戲劇,後來變成文學了,這些都是由下而上的例子。俗文學可以升等,嚴肅文學也可以流行。可是你問金庸,他總是大而化之:「我是隨便寫寫的。」他隨便寫寫,幾十個教授卻認真研究!
沈君山:你看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哪會想到。是文學?那時候他落魄得不得了!只是懷舊而已!
馬悅然:我上個星期見過由大陸到這來訪問的小說家莫言,他也說看過金庸。我問他喜不喜歡,他說好喜歡!所有的金庸小說他都看過,而且看得很快,一拿到就馬上攤開來,非看完不可!
餘光中:我還有個小問題。沈先生你說喜歡金庸,以你為例吧,你是一遍一遍地研究,還是看過就算了?
沈君山:我喜歡金庸的小說,但不是把它當成藝術品看待,我看它的時候,就只是好看,並沒有任何「文學」上的考慮,因為我不是文學家,所以我不用文學家,或是文學批評家的眼光看它。只是過癮。
作為一個自然科學家,我總希望像諾貝爾獎那麼隆重的一個獎能有個客觀標準,就像物理獎、化學獎,就看最後實驗的證據。而文學獎完全是主觀的,可是不同國家的不同作家有他的文化和文學的背景啊!是不是可以有這樣的考慮:把影響力列為一個客觀的標準?前面提到深度、創造力、想像力、真實感……這些都是主觀的,您認為有深度,人家不認為有深度啊!可不可能有這樣的標準:一個作家對整個文化,譬如華人社會——假使以金庸為例——具有最大的影響力,這個影響力不只是像我看完了就算,許多人是真的深受影響的!影響也不一定是銷路,暢銷書看完就丟了,就像我那個時代的福爾摩斯推理小說!影響力是可以有客觀標準的。就是要又廣亦又久遠!當然還要有獨創性,就像自然科學一樣。
馬悅然:如果用這樣的標準,有好些文學家就都不會得獎了!
沈君山:我再回到之前談的《水滸傳》《西遊記》,還有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大仲馬的《三劍客》等,這些在當時可能都是俗文學,但是它們背後所反映的影響力,就像所謂的「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之類的話就是著眼於這些作品的影響力!古人認為讀了《水流滸》要造反,讀了《三國》會有權謀。影響力是不是可以拿出來作為一個客觀的標準,一種文學的價值,有沒有這種可能性?或者正當性?
當你給一個獎,如果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這個獎本身的價值我想就有疑問了。在這種情形下,我也許大膽地認為,諾貝爾的自然科學獎是真正了不起的獎,但是諾貝爾文學獎卻是有疑問的。因為它有國界、有主觀因素!
餘光中:我們可以看到從1901年起,到現在將近一個世紀,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發並不是著眼於作家的影響力,因為這當中有些得獎人還相當冷門,在得獎之前不是那麼聞名。近幾年來都有這樣的現象:譬如波蘭的Szymborska,1996年得獎,她在波蘭相當有名,在國際上卻不很知名。我想諾貝爾獎毋寧強調菁英主義,評審委員著重的該是價值而不是影響力吧!
馬悅然:的確不是的。
沈君山:這個我想很有意思,在科學方面,諾貝爾獎的頒發是頒給一個重大的發現,所以有很多很好的科學家終其一生都沒有辦法得獎,而有些人一輩子就做那麼一件事,但是得到了重大的發現,這個發現增寬了人類對於知識的瞭解,而且很重要的一點,他的影響可以延續下去。那麼諾貝爾文學獎呢?它是頒給一個作品呢?還是一個作家?
馬悅然:諾貝爾文學獎是頒給一個很好的作家,但是不能說是世界上第一位、最好的,那當然不可能,世界上有好些應該得獎的作家,很多很多。
沈君山:提到是給一個作家還是作品頒獎,我再想提出一個人,阿城。就一個作家來說,他的作品大少了,但是他的《棋王》《樹王》《孩子王》在我個人看來,雖然我不夠資格作評論,但我確確實實認為那作品了不起!只是他的一生,就只那麼幾篇,離開了他的上地,作品就不能比了。在這種情形下,當一個作家他有一部非常了不起的傑作,很多人都很感動的,但是他作品後來就截然沒有了,站在文學的立場也好,諾貝爾獎的立場也好,你的看法是怎麼樣?假如阿城被提名了?
馬悅然:這我不能講,
沈君山:你不能代表,但是你個人的看法呢?因為你是十八位委員中唯一懂得中文的啊。
馬悅然:原來,諾貝爾獎的原始意義應該是頒給最近幾年發表的、很重要的文學作品。
沈君山:重要的文學作品?什麼叫重要?
馬悅然:是重要!但是這一點,我們瑞典學院早就不遵守了!通常是發給一個已經有很多作品的作家。
沈君山:你是指他的終身成就?
馬悅然:是的。其實我希望瑞典學院也能發給比較年輕的作家,現在最年輕的可能是Joseph Brodsky(俄國詩人),他還不到五十歲就得獎了。我覺得應該發給比較年輕的作者,不要盡發給年紀很大的!
餘光中:通常年紀大的作品才會多,影響力才會大。
馬悅然:是的,這可能是不能改變的了;
餘光中: Kiuling(吉普林,英國詩人及小說家)得獎的時候也很年輕,四十二歲就得到了。其他如小說家劉易斯(Sinclair Lewis)得這個獎,只有四十五歲;劇作家奧尼爾得獎的時候也只有四十八。
馬悅然:哦?對對!
餘光中:不過我還記得海明威得獎,是因為他的《老人與海》,當然他原本是一位大作家,可是當時頒獎特別提到這一本書。
馬悅然:對,有時候會特別針對一本書,但是近幾年就沒有這種情形了。
沈君山:這一點在自然科學界就完全不一樣,有些東西他可能是二十年前做的,甚至是一個偶然的發現,而且他一生就只做那麼一件事情,做完了以後,拿了諾貝爾獎,就什麼都做了!
像第一屆物理諾貝爾獎的得主倫琴,他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情形下,發現了X光。事實是這樣的:他把一些照相底片,放在一架發「陰極射線」的機器附近,底片無緣無故地曝了光。起先以為是自己不小心,但後來再小心,這樣的情形仍纍纍出現,仔細推敲,發現這機器能發射一種穿透力極強的射線,因為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射線,就稱之日X射線(X ray)。倫琴並不是很出名的物理學家,當時比他出色的物理學家還很多,但X光的發現確實引起很大震撼,而且是社會性的震撼。X光的照片骨骼清晰可見,報紙把它登出來,而且添油加醋,說外衣內衣都可看透,人體一目瞭然,害得有一段時間,女士都不敢出門。於是第一屆諾貝爾獎就給了倫琴。而且科學的諾貝爾獎特別注重原創性,和對後來發展的影響。從這點來說,拿李白和杜甫來選,我想一定選李白,不是他的詩比較好,是他的兩首詞,一首是《憶秦娥》,一首是什麼?似乎有人說詞是他首創的,不論怎樣,他是第一個把同的文學水準提高到和詩平起平坐的人,「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氣魄格調,真是君臨千古,而且有原味。但是,即使是科學,也是有爭議的,像倫琴當時就有很多人不以為然,但自此之後,自然科學的諾貝爾獎,就確立了一個傳統,給偉大的科學發現而不一定給偉大的科學家,在這個原則下,是相對公平的。文學諾貝爾獎不容易吧?
餘光中:是!這又使我想起一個問題,就是諾貝爾文學獎能不能做到公平?既然文學不是科學,而是藝術,評審又是憑taste,這就有爭議了!我且說英美文學,英美作家得諾貝爾獎比如葉芝、艾略特,沒有什麼異議,福克納、海明威得獎也沒有,可是曾經有幾個人有爭議,像賽珍珠就是一位!當時有好多人說她哪裡可以得獎!然後是史坦貝克,他的小說很多,評價也高,可是美國文壇仍覺得他不夠好,甚至史坦貝克自己都覺得有點僥倖。
沈君山:賽珍珠後來也是,賽珍珠和我們家認識,60年代我和父親曾去她在賓州的農莊看她,她為了這件事情心裡頭一直不舒服,她說她寧願沒有得獎,因為受到的攻擊大多了!而且她能代表中國嗎?
馬悅然:那一年真的是選錯人了!
沈君山:你那時候不是這委員會的一員吧!
馬悅然:不不不!(一笑)那早得很,1938年的事!
餘光中:那是抗戰的第二年,因為全世界都很同情中國。
馬悅然:1938年時,西方根本就不知道中國鄉下的景觀是什麼樣子!賽珍珠以後也寫了一些自傳性的文章(註:如《我的幾個世界》),都一塌糊塗!那個時候當然也有中國作家寫鄉土文學,像沈從文,應該得獎的!他早在1934年就發表了《邊城》,以後的《長河》都非常好,可是當賽珍珠得獎的時候,根本沒有一個外國人知道沈從文是誰!他的作品沒有被翻譯過,直到1947年才有一個美國人把《邊城》的一部分翻譯成英文,而且翻得並不好,所以翻譯實在非常非常重要!
瑞典學院的十八個院士,德、英、法文當然都沒有問題,有的還會西班牙文、俄文、波蘭文,我自己是會中文,但是用其他語言寫的作品就非看譯文不可,所以翻譯家的責任是非常重大的,要不然真的是對不起原作者。
沈君山:東方作家目前只有。位得到諾貝爾獎,兩位是日本作家,一位是印度作家……
馬悅然:泰戈爾是用英文寫作!
沈君山:對,用英文寫的不能算,那就有日本的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了。我是外行的,不過在我看來,這兩位東方作家不論在文化背景、文字的表達方式上,都非常「本土」,尤其川端康成,假如換成中國人,也是這樣子寫的。那麼他們得獎,跟中國人沒有得獎,是不是很重要的因素是他們有很好的翻譯家?
馬悅然:就是;就是!
沈君山:所以諾貝獎應該給兩份,一份給作家,一份給翻譯家?
馬悅然:有道理!
沈君山:還有一個問題,我想讀者也許也有興趣知道,就是關於諾貝爾文學獎的整個評審程序,尤其你們十八位委員中有十七位不懂中文,面對外國作品怎麼辦呢?
馬悅然:都要懂中文,那是不可能的任務,每年,有資格推薦候選人的是世界上所有大學的文學系主任、副主任,以及所有作家協會的主席、副主席,在2月1日以前把推薦書送到瑞典學院,每年有兩百個名額。我們從2月份開始討論,瑞典學院每個星期四開會,並且請很多專家來做報告,不論關於一個人,或是一個國家的作品,那些報告是秘密的,不會發表。討論以後名單就愈來愈短,到了3月底或者6月初,有一個短的名單出來,包括五至六個人。我們用夏天的時間讀那五、六個人的作品,每一個院士都得讀,夏天不開會,直到9月份又開始開會討論,到了10月中旬投票,投二至三次,就是這樣的過程。
餘光中:有沒有人報告過台灣的文學?
馬悅然:哦,這我不能講,
結語:期待一個東方諾貝文學獎
餘光中:世界文化是多元的,可是相對於以希臘為主軸的歐洲文化,我們東方文化是很不一樣的。我們有我們的宗教哲學、歷史背景,再通過翻譯,去瑞典跟各國作家用原文所寫的作品競爭,先天上已經好幾重不公平!就像古人所言,以我之下駟,去比別人的上駟,也難怪東方到現在只有三位作家得獎,其中還有一位是用英文寫的!所以每當別人問起,我一向這麼說:諾貝爾獎自己從來沒有說它是世界文學獎,只因為它聲勢浩大,大家不得不重視它!
沈君山:它其實主要是在自然科學方面,世界沒有任何一個獎可以媲美諾貝爾獎的榮耀!
餘光中:那方面是無可爭辯的,但文學是可爭辯的,可是大家仍很重視,它有瑞典的國王來隆重頒獎,獎金也相當高,又因為瑞典本身是個小國,把獎頒給世界各國,相當的國際化。
我一直覺得可以把諾貝爾文學獎看作西方文學獎,所以在東方,比如中國、日本……能不能也辦一個自己的獎?如果反過來想,東方有這麼個大獎,獎金也一樣高,也是嚴格評審、隆重頒贈,而西方作家來申請必須先翻譯成中文,大家就會覺得不可思議了。其實反而觀之,不是一樣嗎?
沈君山:這完全跟我同感,而且我事實上也做了一些這方面的事情。台灣和香港的一些有錢人的基金會有很龐大的基金,怎麼樣用這筆錢?有些就設了好多獎,大多是與科技工商有關的,香港的特別多,我自己就是兩三個會的評審員,但是科技獎怎麼比都比不過諾貝爾獎的,而且也很多了。我曾經寫封信給他們,提了些建議,包括文學,十三億的華人應該有一個屬於我們的華人文學獎。我建議基金會拿出一筆錢來,獎金就是像諾貝爾獎,也不怎麼多。大家商量以後,最大的問題就是怎麼樣才能夠做到像諾貝爾獎那麼隆重?瑞典有個國王,有個常設的學院,常年地來評審;錢太容易了,一年有三千萬的台幣利息就可以弄一個諾貝爾獎,但是什麼機構來做?這一點是最困難的!
餘光中:王室的傳統是由繼承而來,所以不變,而東方國家的元首都是變來變去的。
沈君山:傳統很重要。
餘光中:還有一點,不論是由台灣還是大陸來辦這件事,在政治上也不是沒有障礙。以瑞典來說,它在歐洲不是很小的國家,但也不是強國,它相當超然,不會牽涉到政治鬥爭。如果是在法國,法國人對德國人就有敵意了!如果我們也請十八個委員,兩岸都有高明的學者,海外也有……
沈君山:要有一個地位超然的常設機構,請超然的評審員來辦。
餘光中:建立公信力也很重要。剛才馬先生講到諾貝爾獎評審過程,他們十八位委員其實就像審案時的陪審團,聽專家報告、辯論,最後由陪審團投票決定。
沈君山:最好是一個私人的基金會,委託一個學術機構,找一個像楊振寧這樣的人來主持,他在兩岸都有公信力,是中國第一位諾貝爾獎的得主,而且他對中國文學也有相當程度的修養。
餘光中:對,他相當瞭解。
沈君山:我是相當思考過這個問題的。成立一個委員會,就是你講的陪審團,陪審團的委員他們懂得欣賞文學,但自己是不能得獎的。問題是機構設在哪裡?國家的力量太強可以干預的地方是不可能的,不如放在新加坡可能還好一點,就像放在瑞典一樣,比較超然。新加坡未來十年內大概不會有人能得這個華人文學獎吧?我們的目的是要設立一個取代諾貝爾文學獎的華人文學獎,不能有邊界或政治的紛爭,新加坡也許是比較沒有爭議的地方。
餘光中:擺在台灣恐怕難免有統獨之爭;
沈君山:不錯,馬上政治性就出來了,你給一個本土的,或是不給本上的作家,大家立刻就吵起來,那沒有意義!
餘光中:大陸也有相同的問題。
沈君山:至少現在,大陸絕對是政治掛帥的!大陸學者是可以請他們做委員,也可以給獎,這都沒有問題……即使不在新加坡,假如用哈佛的燕京學社可能也不錯,燕京跟中國淵源深厚。
餘光中:只是燕京在美國,也有問題。
沈君山:可是找不到地方啊!哈佛燕京有傳統,有超然性。嗯,這個問題值得大家深思,能不能擁有一個屬於我們華人的諾貝爾文學獎?我們等待有心人一起來推動!
(選自1999年1月1日—5日台灣《聯合報》)
(馬悅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
沈君山,台灣清華大學教授,原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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