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1989年9月4日結了婚,他搬到我的家裡來。我家原只有兩個人,跟我一起
長大的沒有媽媽的外孫禾禾到廈門上大學去了,剩我一人由一個小阿姨照顧。他來
了,生活頓時活躍許多,熱鬧許多,他勤快,沒有一點專家的架子。我忙,許多家
務他承擔起來:為了吃到新鮮可口的飯菜,經常親自跑菜場買菜,幫助小阿姨做飯;
見我稿子寫出來沒人抄,他幫助抄。我常說他,你少管這些事,身體不大好,別累
著。他反對我的觀點:
「我來幹什麼?我們都應該比單身時生活得更好,不管跟誰結了婚,我和她就
是一個人,她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是我一貫的主張和行動。」
真的,我的事真成了他的事,甚至比他自己的事還認真。
回憶起有些事情是感人的:那還是七月的炎熱夏天,我住在醫院裡,伙食不太
好,我無意中說,「想叫孩子們買點『天福』的醬肉來吃。」
第二天他來遲了。上午11點多鐘,正是赤日炎炎的近午時光,他跑得滿頭大汗
進了病房,花白的頭髮上粘滿了汗珠。他把一包包醬肉向桌上一擺,醬肉、醬肚、
豬舌頭、豬腦子,幾乎「天福」好吃的熟肉類,他全買了個夠。我說:「你幹麼買
這麼全,吃得了麼?」他「呵,呵」兩聲,用毛巾擦著汗水,喘息得說不上話來。
他一個70歲出頭的老人,又有心臟病、胃病,大熱天騎著自行車,從和平裡到
西單再跑到醫院,足有30多里,這是一種什麼感情驅使著他?我的眼睛不覺潮濕
了……
他會照顧人,給我削水果、切西瓜、壓核桃……我手笨,向來連個水果都不會
削,只能洗乾淨連皮吃。現在獲此「殊榮」,自然喜悅非常。而他的可貴,在於不
是剛認識的時刻,而是共同生活的幾年裡月月如此,天天如此。我的病年年增加,
年年要住幾次醫院,他的任務也年年加重。他始終如一,不放心小阿姨,總要自己
陪我住院。我腰痛、膀胱炎肚子痛,有時難於下地,他呢,特護的任務全部擔當起
來。我沒法說出我對他的感激、慚愧。我們的朋友、親戚都說我有福,我也確實有
福。1990年在珠海,還沒寫什麼東西就染上了肺炎,而且連著兩次住進醫院。一個
單間病房很小,我睡在一張小床上,他就睡在一張小沙發加一個小凳上。他人不瘦,
70公斤的塊頭,卻窩蹩在這麼個小天地裡,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我心很不忍,卻
又沒有辦法。我這才深深體會到「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古諺的真實。
有時我問他,「你為什麼這麼愛我?」
「你人實在,有時天真得像個孩子,精神美。另一個理由,你好看……」
「胡說!」我打斷他,「一個70多歲的老太婆哪裡還有什麼好看!從我年輕時
起,從來也沒人說過我好看,你這個老頭兒淨胡說!」
他認真地說:
「我說的是實話。可能是別人沒有機會,或者不善於捕捉你好看的鏡頭。你當
然不能和年輕人比,可像你這般年齡的人,有幾個不是滿臉皺紋的?可是你——臉
上白白淨淨沒有皺紋。所以,我從初次見你,就急忙控制自己,不敢多和你見面,
深怕自己掉進去出不來。」
他確實說的是實話,他常常一得閒、高興就凝視著我說「好看」。甚至說出大
實話,「你要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我才不要呢。」
「你說我精神美,我也不信。這個詞兒可不是隨便可以加上的,這也是情人眼
裡出西施吧?」我對他給我的評價,總覺得誇大了。
他鄭重其事地反駁說,「聶華苓贈你的別號傻大姐;老作家肖乾說你是個好鬥
的母雞,這都不是我編的吧?這兩個別號,概括了一個人的人品,忠厚老實,敢於
向邪惡鬥爭。這樣的人,誰不喜歡?他加重了「喜歡」兩字的語氣。
「喜歡不喜歡又怎樣?反正已經在一起過下來了。」
我從不誇他,但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卻越來越高,越來越深重。他把我們兩人的
生活安排得不錯,這只是其中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他關心我的事業,對我的寫作簡
直到了關、管、卡(關心、照管、卡我的每一點不當處)的程度。我每寫稿子,不
管長短,還沒有三兩頁,我這位「師傅」便急忙抓去「審閱」。我常常一把搶了回
來。煩躁地說:「你等我寫完了再看行不行?我就不喜歡別人看我還沒有寫完的稿
子。」
我說歸說,他老先生這個毛病就是不改。這位第一讀者拿到稿子後,反覆認真
地看,於是,大毛病小毛病接踵而來。他的意見對時,我吸收採用;有時我覺得他
在吹毛求疵,不接受。這時他不是默默無言,就是高談闊論,談他認為必須修改的
理由。我生了氣和他嚷起來,「你怎麼這麼好為人師!我不是請你來當我的家庭教
師的。」他急了也嚷著,「我不是來吃閒飯的!你與的東四有時馬虎,有時文稿法
不通,別以為你是大作家就字字千金,天衣無縫。」
他固執己見,寸步不讓,我氣得忍不住揭露他:
「怪不得小媛(他的小女兒)說你對她媽媽也是這麼好為人師。她是個挺不錯
的畫家,你常在人家作畫時,在旁邊指手劃腳,說長道短,把她氣得不得了。現在
你又跟我來這一套。」
「那是我也懂點畫,我為了她也曾看過不少有關繪畫的書,看出她的毛病就得
說出來。對文學理論我不太懂,但我讀過不少作品,我會欣賞,對你的文章看出毛
病不說,我忍不住!」
你一言我一語,時常為我的稿子吵吵嚷嚷。當我冷靜思考之後,覺得他的意見
有的確實可取。他是學理工的,但對文學有興趣,也有一定鑒賞水平,離休後還干
過幾年科技翻譯工作,科學文字要求簡明嚴謹,不能有絲毫含糊不準確的詞句。而
我的文學作品則有時信筆由之,時常出現臃腫或不確切詞句,最後終於以他之長補
我之短,我倆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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