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先生在《蚯蚓》(九月十八日本報副刊)裡提起了杜鵑的侵略性,這使
我從已經快要淡忘了的記憶裡想起隋那(l749-1823)的事來。
知道杜鵑是「天生的侵略者」的不多,知道最初發見這事實的隋那這個名字的
似乎更少,對於這位人類大恩人的冷淡,魯迅先失曾在一篇雜文裡發過一點感慨:
我們看看自己的臂膊,大抵總有幾個疤,這就是種過牛痘的痕跡,是使我們脫離了
天花的危症的。自從有這種牛痘法以來,在世界上真不知救活了多少孩子。─—但
我們有誰記得這發明者隋那的名字?(《魯迅全集》六,頁一四三)魯迅先生感懷
於屠殺了千萬人的拿破侖被後人崇拜為英雄,而救活了萬萬人的隋那為後人所漠視,
所以他說「這看法倘不改變,我想,世界還是要毀壞,人們還是要吃苦的」。這句
話,奇妙地使我聯想到將「天生侵略者」的杜鵑當作讚美之對象的中國的詩人。
隋那發見杜鵑鳥特殊生態於前,發明牛痘法於後,在十九世紀初葉,他也是一
個不為「正統派」科學家所重視的天才。他青年時代在故鄉高洛士打州的鄉村裡偶
然對於小鳥的生育狀況發生興趣,一直到一七八七年發表震動學術界的《關於杜鵑
的報告》,這中間廢寢忘餐,對於這種小鳥的生育狀態,作了普遍而深入的調查與
研究。他發見了杜鵑把自己的卵偷偷地生在雀類的空巢裡面,甚至他可以適應各種
不同的雀類,而使它的卵色變化。到小杜鵑由它義母孵成之後,它又天生了一對特
別有力的翅膀,孵化後不滿一二天,眼睛還沒有開,它就會把雀雛背在自己翼上,
輕輕地爬到巢邊,而把它的義姊妹們摔死在巢外!對於這秤特殊殘忍性格的揭發,
在當時英國的學術界引起了各種的反對和嗤笑,可是,儘管 Charles Creighton教
授們將他的報告斥為不值一笑的胡謅,絲毫也不足以動搖他調查與研究的信心。─
—同樣,最初發明牛痘的時候,不,一直到牛痘法正式為英國醫學界所採用,他得
到英王的褒獎,甚至到他臨終的時候,反對牛痘接種的呼聲還是甚囂塵上。但,千
百年後,反對真理的黯然無光,而隋那儘管不為世人所知道,他已經「不知道救活
了多少的孩子」了。
主觀主義的空想和科學精神的鑽研,是永遠不相容朗南北兩極。不清除主觀的
獨斷,不養成調查的風氣,我想,「人們還是要吃苦」的。
到明年正月,已經是隋那逝世的一百二十週年了。
一九四二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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