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先生寫信來告,說《野草》已經出到第三年了,你應該寫點文章,我重新
把零星收到的幾本雜誌集出來,翻了一遍,茫然地望著每期印在封面上的那一棵小
草。
看到這棵小草,我就奇妙地想起了山羊,這典故,舉凡讀過《華蓋集續編》的
人都知道,不需要多解釋的。
野生的小草,似乎是注定了給山羊們做食料的,山羊們吃飽了野草,才能在
「脖子上掛著一個小鈴鋒,作為知識階級的徽章」,領著那些「凝著柔順有餘的眼
色」的胡羊,「挨挨擠擠,浩浩蕩蕩」,「穩妥平靜地走」到「他們應該走到的所
在」,─—但,同時也似乎是注定了的諷刺:儘管有「畜牧家偶爾養幾匹」山羊,
「作為胡羊們的領導」而「並不殺掉他」,可是被養的僅僅「幾匹」,加上年老力
衰,不能領導了的時候,是否不被殺掉還是不能擔保,而野生的小草呢,那是只要
有土地,一定要生長,一定要蔓延的,山羊吃不完,野火燒不盡,在荒涼的沙漠裡,
不也會造成一個綠洲,來使旅行人隨喜麼?
山羊和野火儘管凶狠,這一棵野草卻居然生存了兩年了,不僅在谷草枯索的的
時候,我們在未曾死絕的大地上點綴了—點有生氣的綠彩,對那些志得意滿的山羊
們作了一個「我們還活著」的抗議,在不留意間,我們也居然開出過幾朵奇花,使
旅人們感到歡欣,使山羊們感到不快,韓康藥店的故事,不是膾炙人口,使大家認
清了西門慶們的面目,而預示了他們的結局了麼?「經一事,長一智」,豢養出羊
之風,一天天的進步,掛鈴鐸的山羊,也一匹匹的增加了,相不可避,被吃也是不
對免的,但是,野草是漫山遍野,生根在中國的大地上的,試問你有多少山羊,能
吃盡全中國原野上的野草?
生存了兩年的草。可以說是「宿草」了吧,白居易不是說過「野火燒不盡,春
風吹又生」的話嗎?─一而我們,可以自負是「冬蒔」的草,我們是十一月出土,
在風雪中萌長的。
—九四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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