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又過了幾年,建德已經十來歲了。玉官被調到錦鯉去住,兼幫管附近村落的教務。建德仍在城裡,每日到教堂去上課,放學後,便同雅言一起玩。杏官非常喜愛建德,每見他們在一起,便想像他們是天配的一對。她也曾把這事對玉官提過,不過二人的意見不很一致。杏官的理想是把建德送到醫院去當學生,七八年後,出來到通商口岸去開間西藥房,她知道許多西醫從外邊回來,個個都很闊綽。有些從醫院出來,開張不到兩年,便在鄉下買田置園,在城裡蓋大房子。這一本萬利的買賣,她當然希望她的未來女婿去幹。玉官的意見卻有兩端。第一,牧師們希望她的兒子去學神道,將來當傳教士;第二,她自己仍是望兒子將來能得一官半職,縱然不能為她建一座很大的牌坊,小小的旌節方匾也足夠滿她的意。關於第一端,杏官以為聰明的孩子不應當去學神道,應當去學醫:至於第二端,她又提醒玉官說的教人不能進學,因為進學得拜孔孟的牌位,這等於拜偶像,是犯誡的。基本的功名不能得,一官半職從何而來?在理論上杏官好像是勝一籌。可是玉官不信西藥房便是金礦坑,她仍是希望她的兒子好好地唸書,只要文章做得好,不怕沒有稟保。建德的前程目前雖然看不清,玉官與杏官的意見儘管不一致,二人的子女的確是像形影相隨;至終,婚約是由雙方的母親給定好了。
在建德正會做文章的時候,科舉已經停了。玉官對於這事未免有點失望,然而她還沒拋棄了她原來的理想,希望建德得著一官半職,仍是她生活中最強的原動力。從許多方面,她聽見學堂畢業生也可以得到舉人進士的功名,最容易是到外洋遊學,她請牧師想法子把建德送出洋去,牧師的條件是要他習神學,回來當教士,這當然不是她理想中兒子的前程。不得已還是把建德安置在一個學膳費俱免的教會學堂。那時這種學堂是介紹新知的唯一機關。她想十年八年後,她的積聚必能供給建德到外國去,因為有人告訴她說,到美國可以半工半讀,勤勞些的學生還可以寄錢回家,只要預備一千幾百的盤纏就可以辦得到,玉官這樣打定了主意,仍舊下鄉去做她的事情。
年月過得很快,玉官的積聚也隨著加增,因為計算給建德去留學,致使她的精神弄得恍恍惚惚,日忘飲食,夜失睡眠。在將近清明的一個晚上,她得著建德病得很厲害的信,使她心跳神昏,躺在床上沒睡著,睡著了,又做一個夢。夢見她公公、婆婆站在她跟前,形狀像很狼狽,衣服不完,面有菜色。醒來,坐床上,凝思了一回,便斷定是許多年沒到公姑墳上去祭掃,也許兒子的病與這事有關。從早晨到下午,她想不出什麼辦法。祭墓是吃教人所不許的。紙錢,她也不能自己去買。她每常勸人不要費錢買紙錢來燒,今日的難題可落在她自己身上了!她為這事納悶,坐不住,到村外,踱過溪橋,到樹林散步去。
自從錦鯉的福音堂修蓋好以後,陳廉已不為教會看守房子,每天仍舊挑著肉擔,到處吹螺。他與玉官相遇放林外,便坐在橋上攀談起來。談話之中,陳廉覺得她心神好像有所惦罣,問起原由,才知道她做了鬼夢。陳廉不用懷疑地說,她公婆本來並不信教,當然得用世俗的習慣來拜他們。若是不願意人家知道的話,在半夜起程,明天一早便可以到墳地。祭回再回城裡去也無不可。同時,他可以替她預備酒肉、香燭等祭品。玉官覺得他很同情,便把一切預備的事交待他去辦,到時候在村外會他。住在那鄉間的人們為趕程的原故,半夜動身本是常事,玉官也曾做過好幾次,所以福音堂的人都不大理會。
月光蓋著的銀灰色世界好像只剩下玉官和陳廉。山和樹只各伴著各的陰影,一切都靜得怪可怕的。能夠教人覺得他們還是在人間的,也許就是遠村裡偶然發出來的犬吠。他們走過樹下時,一隻野鳥驚飛起來,拍翅的聲,把玉官嚇得心跳肉顫,骨軟毛悚。陳廉為破除她的恐怖,便與她並肩而行,因為他若在前,玉官便跟不上;他若在後,玉官又不敢前進。他們一面走,一面談,談話的範圍離不開各人的家世。陳廉知道玉官是希望著她的兒子將來能夠出頭,給她一個好的晚景。玉官卻不知道陳廉到底是個什麼人,因為他不大願意說他家裡的事。他只說,他什麼人都沒有,只是賺多少用多少。這互述身世的談話剛起頭,魚白色的雲已經佈滿了東方的天涯。走不多時,已到了目的地,陳廉為玉官把祭品安排停當,自己站在一邊。玉官拈著香,默禱了一回,跪下磕了幾個頭。當下她定要陳廉把祭品收下自用。讓了一回,陳廉只得聽從,領著她出了小道,便各自分手。
陳廉站在路邊,看她走遠了,心裡想,像這樣吃教的婆娘倒還有些人心。他讚羨她的志氣,悲歎她的境遇,不覺歎了幾口氣,挑著擔子,慢慢地望鎮裡去。
玉官心裡十分感激陳廉,自丈夫去世以後,在一想起便能使她身上發生一重奇妙的感覺的還是這個人。她在道上只顧想著這個知己,在開心的時候他會微笑,可是有時忽然也現出莊肅的情態,這大概是她想到陳廉也許不會喜歡她,或彼此非親非故所致罷。總之,假如「彼此為夫婦」的念頭,在玉官心裡已不知盤桓了多少次,在道上幾乎忘掉她趕程回家的因由。幾次的玄想,幫助她忘記長途的跋涉。走了很遠才到一個市鎮,她便雇了一頂轎子,坐在裡頭,還玄想著。不知不覺早已到了家門,從特別響亮的拍門聲中知道她很著急。門一開,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正確確地是她的兒子建德。她發了愣,說她兒子應當在床上躺著,因為那時已經快到下午十點鐘了。建德說他並沒有病,不過前兩天身上有點不舒服,向學校告了幾天假罷了。其實他是戀上了雅言,每常藉故回家。玉官一踏進廳堂,便見雅言迎出來,建德對他母親說,虧得他的未婚妻每日來做伴,不然真要寂寞死了,這教玉官感激到了不得,建德順即請求擇日完婚,他用許多理由把母親說動了,杏官也沒異議,於是玉官把她的積金提些出來,一面請教會調她回來城裡工作,等過一年半載再回原任。
舉行婚禮那一天,照例她得到教堂去主婚。牧師念聖經祈禱,祝福,所有應有的禮節一一行過。回到家中,她想著兒子和新婦當向她磕頭,那裡想到他們只向她彎了彎腰。揖不像揖,拜不像拜!她不曉得那是什麼禮,還是杏官伶俐,對她說,教會的信條記載過除掉向神以外,不能向任何人物拜跪,所以他只能行鞠躬禮。玉官心想,想不到教會對於拜跪看得那麼嚴重,祖先不能拜已經是不妥,現在連父母也不能受子女最大的敬禮了!她以為兒子完婚不拜祖先總是不對的。第四天一早趁著建德和雅言出門拜客的時候,她把神主請下來,叩拜了一陣,心裡才覺稍微安適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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