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總爺既然有了官職,心裡真也惦著他哥哥的遺體,雖曾寄信到威海衛去打聽,卻是一點蹤跡都沒有。他沒敢寫信給他嫂嫂,怕惹出大亂子來不好收拾。那邊杏官因為丟了孩子,便立刻找牧師去。知縣老爺出了很重的花紅賞格,總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原差為過限銷不了差,不曉得挨了多少次的大板子。自然,誰都懷疑是玉官的小叔子干的,只為人贓不在,沒法證明。幾個月幾個月的工夫忽忽地過去,城裡的人也漸漸把這事忘記掉,連杏官的情緒也隨日鬆弛,逐漸復原了。
玉官自從小叔子失蹤以後,心境也清爽了許多,洋主人意外地喜歡她,因為她又聰明,又伶俐。傳教是她主人的職業,在有空的時候,她便向玉官說教。教理是玉官在杏官家曾領略過一二的,所以主人一說,她每是講頭解尾,聞一知十。她做事尤其得人喜歡,那般周到,那般妥貼,是沒有一個僕人能比得上的。主人一意勸她進教,把小腳放開,允許她若是願意的話,可以造就她,使她成為一個「聖經女人」,每月薪金可以得到二兩一錢六分,孩子在教堂裡唸書,一概免繳學費。
經過幾個星期的考慮,她至終允許了。主人把她的兒子暫時送到一個牧師的家裡,伴著幾個洋孩子玩。雖然不以放腳為然,她可也不能不聽主人的話。她的課程除掉聖經以外,還有「真道問答」,「天路歷程」,和聖詩習唱。姑娘每對她說天路是光明、聖潔、誠實,人路是黑暗、罪污、虛偽,但她究竟看不出大路在那裡。她雖然找不到天使,卻深信有魔鬼,好像她在睡夢中曾遇見過似地。她也不很信人路就如洋姑娘說的那般可怕可憎。
一年的修業,玉官居然進了教。對於教理雖然是人家說什麼,她得信什麼,在她心中卻自有她的主見,兒子已進了教堂的學塾,取名李建德,非常聰明,逢考必占首名,塾師很喜歡他。不到兩年,他已認識好幾千字,英語也會說好些。玉官不久也就了「聖經女人」的職務,每天到城鄉各處去派送福音書、聖跡圖,有時對著太太姑娘們講道理。她受過相當的訓練,口才非常好,誰也說她不贏。雖然她不一定完全信她自己的話,但為辯論和傳教的原故,她也能說得面面俱圓。「為上帝工作,物質的享受總得犧牲一點。」玉官雖常聽見洋教士對著同工的人們這樣說,但她對於自己的薪金已很滿意;加上建德在每天放學後到網球場去給洋教士們撿球,因而免了學費,更使她樂不可支。這時她不用再住在福間堂後面的小房子,已搬回本宅去了。她是受條約保護的教民,街坊都有幾分忌畏她。住宅的門口換上信教的對聯:「愛人如己,在地若天。」門楣上貼上「崇拜真神」四個字。廳上神龕不曉得被挪到那裡,但准知道她把神主束縛起來,放在一個紅口袋裡,懸在一間屋裡的半閣的梁下。那房門是常關著,像很神聖的樣子。她不能破祖先的神主,因為她想那是大逆不道,並且於兒子的前程大有關係。她還有個秘密的地方,就是廚房灶底下,那裡是她藏銀子的地方。此外一間臥房是她母子倆住著。
不久,北方鬧起義和團來了,城裡幾乎也出了亂子,好在地方官善於處理,叫洋人都到口岸去。玉官受洋主人的囑托,看守禮拜堂後的住宅。幾個月後,事情平靜了,洋主人回來,覺得玉官是個熱心誠信的人,管理的才幹也不劣,越發信任她。從此以後,玉官是以傳教著了名。在與人講道時,若遇見問雖如「上帝住在什麼地方」、「童貞女生子」、「上帝若是慈悲,為什麼容魔鬼到別處去害人,然後定被害者的罪」等等問題,雖然有口才,她只能回答說,那是奧妙的道理,不是人智與語言所能解明的。她對於教理上不明白的地方,有時也不敢去請洋教士們;間或問了,所得的回答,她也不很滿意。她想,反正傳教是勸人為善,把人引到正心修身的道上,哪管他信的是童貞女生子或石頭縫裡爆出來的妖精。她以為神奇的事跡也許有,不過與為善修行沒甚關係。這些只在她心裡存著。至於外表上,為要名副其實,做個遵從聖教的傳道者,不能不反對那拜偶像、敬神主、信輪迴等等舊宗教,說那些都是迷信,她那本羅馬字的白話《聖經》不能啟發她多少神學的知識,有時甚至令她覺得那班有學問的洋教士們口裡雖如此說,心裡不一定如此信。她的裝束,在道上,誰都看出是很特別的黑布衣裙;一隻手裡永不離開那本大書,一隻手常拿著洋傘;一雙尖長的腳,走起來活像母鵝的步伐。這樣,也難為她,一天平均要走十多里路。
城鄉各處,玉官已經走慣了。她下鄉的時候,走乏了便在樹蔭底下歇歇。以後她的布教區域越大,每逢到了一天不能回城的鄉村,便得在外住一宿。住的地方也不一定,有教堂當然住在教堂裡,而多半的時候卻是住在教友家中。她為人很和藹,又常常帶些洋人用過的玻璃瓶、餅乾匣,和些現城藥村,如金雞納霜、白樹油之類,去送給鄉下人,因此,人們除掉不大愛聽她那一套悔罪拜真神的道理以外,對她都很親切。
因為工作優越,玉官被調到鄰縣一個村鎮去當傳道,一個月她回家兩三天。這是因為建德仍在城裡唸書,不能隨在身邊,她得回來照料,同時可以報告她一個月的工作。離那村鎮十幾里的官道上不遠,便是她公婆的墳墓。她只在下葬的時候到過那裡,自入教以來,好些年就沒人去掃祭。一天下午,她經過那道邊,忽然想起來,便尋找了一回,果然在亂草蒙茸中找著了。她教田裡農人替她除乾淨,到完工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趕不上回鎮。四處的山頭都教晚雲籠罩住,樹林裡的歸鳥噪得很急。初夏的稻田,流水是常響著的。田邊的濕氣蒸著幾朵野花,顏色雖看不清楚,氣味還可以聞得出來,她拄著洋傘,一手提著書包,慢慢地踱進樹林裡那個小村。那村與樹林隔著一條小溪,名叫錦鯉社,沒有多少人,因為男丁都到南洋謀生去了。同時又是在一條官道上,不說是士商行旅常要經過,就是官兵、土匪凡有移勸,也必光臨,所以年來居民越少,剩下的只有幾十個老農和幾十個婦孺。教會在那裡買了一所破舊的大房子,預備將來修蓋教堂和學堂。玉官知道那就是用杏官入股的那間藥房的獻金買來的,當晚便到那裡去歇宿。
房買過來雖有了些日子,卻還沒有動工改建,只有一個看房的住在門內。裡面臥房、廂房、廳堂,一共十幾問。外門還有一所荒涼的花園,前門外是一個大魚池,水幾乎平岸。因為太靜,院子裡所有的聲音都可以聽見。在眾多的聲音當中,像蝙蝠拍著房簷,輕風吹著那貼在柱上的殘破春聯,鑽洞的老鼠,撲窗的甲蟲,園後的樹籟,門前的魚躍,不慣聽見的人,在深夜裡,實在可以教他信鬼靈的存在。
看房子的是個四十左右的男子,名叫廉,姓陳,玉官是第一次來投宿。他問明了,知道她是什麼人,便給她預備晚飯。他在門外的瓜棚底下排起食具,讓玉官坐在一邊候著,因為怕屋裡一有燈光便會惹得更多蚊子飛進去。棚柱上掛著一盞小風燈,人面是看不清楚的。吃過晚飯以後,玉官坐在原位與陳廉間談。他含著一桿旱煙,抱膝坐在門檻上,所談無非是房子的來歷和附近村鄉的光景,他又告訴玉官說那房子是凶宅,主人已在隔溪的林外另蓋了一座大廈,所以把它賣掉。又說他一向就在那裡看房,後來知道是賣給教會開學堂,本想不幹了,因為教會央求舊主人把他留到學堂開辦的時候,故此不得不勉強做下去。從他的話知道他不但不是教徒,並且是很不以信教為然的。他原不是本村人,不過在那裡已經住過許久,村裡的情形都很熟悉。他的本業是挑著肉擔,吹起法螺,經村過社,買完了十幾二十斤肉,恰是停午。看房子是他的臨時的副業,他不但可以多得些工錢,同時也落個住處。村裡若是酬神演戲,他在早晨買肉以後,便在戲台下擺滷味攤。有時他也到別的村鎮去,一去也可以好幾天不回來。
玉官自從與丈夫離別以後,就沒同男人有過夜談。她有一點忘掉自己,彼此直談到中夜,陳廉才領她到後院屋裡去睡。他出來倒扣著大門,自己就在爪棚底下打鋪。在屋裡的玉官回味方纔的談話,閉眼想像燈光下陳廉的模糊的樣子,心裡總像有股熱氣向著全身衝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直睡不著。她睜著眼聽外面許多的聲音,越聽越覺得可怕。她越害怕,越覺得有鬼迫近身邊。天氣還熱,她躺在竹床上沒蓋什麼。小油燈,她不敢吹滅它,怕滅了更不安心。她一閉著眼就不敢再睜開,因為她覺得有個大黑影已經站在她跟前。連蚊子咬,她也不敢拍,躺著不敢動,冷汗出了一身,至終還是下了床,把桌上放著的書包打開,取出《聖經》放在床上,口裡不歇地念乃西信經和主禱文,這教她的心平安了好些。四圍的聲音雖沒消滅,她已抱著《聖經》睡著了。一夜之間,她覺得被鬼壓得幾乎喘不了氣。好容易等到雞啼,東方漸白,她坐起來,抱著聖書出神。她想中國鬼大概不怕洋聖經和洋禱文,不然,昨夜又何故不得一時安寧?她下床到門口,見陳廉已經起來替她燒水做早餐,陳廉問她昨夜可睡得好。玉官不敢說什麼,只說蚊子多點而已。她看見陳廉的枕邊也放著一本小冊子,便問他那是什麼書。陳廉說是《易經》,因為他也怕鬼。她恍然大悟中國鬼所怕的,到底是中國聖書!
一夜的經過,使玉官確信世間是有鬼的。吃過早飯以後,身上覺得有點燒,陳廉斷定她是昨夜受了涼,她卻不以為然。她端詳地看著陳廉,心裡不曉得發生了一種什麼作用,形容不出來,好像得著極大的愉快和慰安。他伺候了一早晨,不但熱度不退,反加上另一樣的熱在心裡。本來一清早,陳廉得把擔子挑著到鎮上去批肉。這早晨伺候玉官,已是延遲了許多時候,見她確像害病,便到鎮裡順便替她找一頂轎子把她送回城裡。走了一天多,才回到家裡,她躺在床上發了幾天燒,自己不自在,卻沒敢告訴人。
她想,這也許是李家的祖先作祟,因為她常離家,神主沒有敬拜的原故。建德回家也是到杏官那邊去的時候多,自玉官調到別處,除教友們有時借來聚聚會以外,家裡可說是常關鎖著,她在床上想來想去,心裡總是不安,不由得起來,在夜靜的時候,從樑上取下紅口袋,把神主抱出來,放在案上。自己重新換了一套衣服,洗淨了手,拈著香向祖先默禱一回。她雖然改了教,祖先崇拜是沒曾改過。她常自己想著如果死後有靈魂的存在,子孫更當敬奉他們。在地獄裡的靈魂也許不能自由,在天堂裡的應有與子孫交通的權利。靈魂睡在墳墓裡等著最後的審判,不是她所佩服的信條。並且她還有她自己的看法,以為世界末日未到,善惡的審判未舉行,誰該上天,誰該入地,當然不知,那麼,世間充滿了鬼靈是無疑的。她沒曾把她這意思說過出來,因為《聖經》沒這樣說,牧師也沒這樣教她。她又想,凡是鬼靈都會作威作福,尤其是惡鬼的假威福更可怕,所以去除邪惡鬼靈的咒語圖書,應當隨身攜著。家裡的祖先雖不見得是惡鬼,為要安慰他們,也非常時敬拜不可。
自她拜過祖先以後,身體果然輕快得多,精神也漸次恢復了。此後每出門,她的書包裡總夾著一本《易經》。她有時也翻翻看,可是怪得很,字雖認得好些個,意義卻完全不懂!她以為這就是經典有神秘威力的所在,敬惜字紙的功德,她也信。在無論什麼地方,一看見破字條、廢信套、殘書斷簡,她都給撿起來,放在就近的倉聖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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