糞掃一跑出城外,抱著孩子,心裡在盤算著。那時當地有些人家很喜歡買不滿三歲的女嬰來養,大了當丫頭使喚;尤其是有女兒的中等家庭,買了一個小丫頭,將來大了可以用來做小姐的陪嫁婢。他立定主意要賣雅麗,不過不能在本城或近鄉干,總得走遠一點。在路邊歇著的時候,他把銀錠取出來放在手裡掂一掂,覺得有十來兩重,自己裂著嘴笑了一會。正要把銀子放回口袋裡,忽然看見遠處來了人,走得非常地快。他疑心是來追他的,站起來,抱著孩子,撒開腿便跑。轉了幾個彎,來到渡頭,胡亂地跳上一隻正要啟旋的船,坐在艙底,他的心頭還是怔忡地跳躍著。
他受了無數的虛驚,才輾轉地到了廈門,手裡抱著孩子,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他沒理會沒有媒婆,買賣人口是不容易得著門道,自己又不能抱出去滿街嚷嚷。住了好些日子,沒把孩子賣出去,又改了主意。他想,不如到南洋去,省得住久了給人看出破綻來。
在一個朦朧的早晨,他隨著店裡一幫番客來到碼頭。因為是一個初出口岸的人,沒理會港口有多少航線,也不曉怎樣搭伙上大船去。他胡亂上了圍著渡頭的一隻小艇,因為那上頭也滿載著客人,便想著是同一道的。誰知不湊巧,艇夫把他送上上海船去了!他上了船,也沒問個明白,只顧深密躲藏起來。一直到船開出港口以後,才從旁人的話知道自己上錯了船,無可奈何,只得忍耐著,自己再盤算一下。
一天兩天在平靜的海面進行著,那時正在三伏期間,艙裡熱得不可耐,雅麗直嚷要媽媽。他只得對同艙的人說,他是她的叔叔,因為哥哥在南洋去世,他把嫂嫂同孩子接回家鄉,不料嫂嫂在路上又得了病,相繼死掉了。他是要回鄉去,不幸上錯了船。一番有情有理的話,把聽的人都說得感動起來。有人還對他說上海的泉、漳人也很多,船到時可以到會館去求些盤纏,或找些事情,都不很難。他見人們不懷疑他,才把心意放寬了,此後時常抱著孩子在甲板上走來走去。
在船到上海的前一天,一個老媽走到糞掃身邊說,她的太太要把孩子抱去看看。糞掃還沒問他什麼意思,她已隨著說出來。他說她的太太在半個月以前剛丟了一位小姐,昨天在艙裡偶然聽見他的孩子,不覺太太地傷心起來,淚漣漣地哭著她那位小姐。方才想起又哭,一定要把孩子抱去給她看看。她說她的太太很仁慈,看過了一定會有賞錢給的,問了一番彼此的關係,糞掃便把雅麗交給那女傭抱到官艙裡去。
大半天工夫,傭人還沒把孩子抱回來,急得糞掃一頭冷汗。他上到甲板,在官船門口探望,好容易盼得那傭人出來。她說,太太一看他的孩子,便覺得眼也像她的小姐,鼻也像她的小姐,甚至頭髮也像得一毫不差。那女孩子,真有造化,教太太看中了。
糞掃卻有一點小聰明,他把女傭揪到甲板邊一個稍微僻靜的地方,問她太太是個什麼人。
從女傭口裡,他知道那太太是欽差大臣李爵相幕府裡熟悉洋務一位頂紅的黃道台的太太,女傭啟發他多要一點錢。他卻想藉著機緣求一個長遠的差使,在船上不便講價,相約上岸以後再談。
黃太太自從見過雅麗以後,心地開朗多了。她一時也離不開那孩子,船一到,便教人把糞掃送到一間好一點的客棧去。她回公館以後,把事情略為交待,便趕到客棧裡來。她的心比糞掃還急,糞掃知道這買賣勢在必成,便故意地裝出很不捨得的情態。這把那黃太太憋得越急了,糞掃不願意賣斷,只求太太賞他一碗飯吃,太太以為這在將來恐怕拖著一條很長的尾巴,兩造磋商了一半天,終於用一百兩銀子附帶著一個小差使,把雅麗換去了。
糞掃認識的字不多,黃太太只好把他薦到蘇松太兵備道衙門裡當個親兵什長,他的名字也改了。在衙門裡做事倒還安分,道台漸漸提拔他,不到一年工夫又把他薦到游擊衙門當哨官去。他有了一個小功名,更是奮發,將余間的工夫用在書籍上,居然在短期內把文理弄順了。有時他也到上海黃公館的門房去,因為他很感激恩主黃太太的栽培,同時也想看看雅麗的生活。
雅麗居然是一位嬌滴滴的小姐,有一個娘姨伺候著她。小屋裡,什麼洋玩意兒都有,單說洋娃娃也有二三十個。天天同媽媽坐在一輛維多利亞馬車出去散步,吃的喝的,不用提,都是很精美的。她越長越好看,誰見了都十分讚羨,說孩子有造化,不過黃太太絕對不許人說小姐是抱來的。她愛雅麗就和親生的一樣,她屢次小產,最後生的那個,養了一年多又死了。在抱雅麗的時候,她到城隍廟去問了個卦,城隍老爺與「小半仙」都說得抱一個回來養,將來可以招個弟弟。自從抱了雅麗以後,她的身體也是一天好似一天,菩薩說她的運氣轉好了,使她越發把女兒當做活寶。黃觀察並不常回家,爵相在什麼地方,他便隨著到什麼地方去,所以家裡除掉太太小姐以外,其餘都是當差的。
門房的人都知道糞掃是小姐的叔父,他一來到,當然是格外客氣。那時候,他當然不叫「糞掃」了,而官名卻不能隨便叫出來的,所以大家都稱他做李總爺或李哨官。過年過節,李總爺都來叩見太太,大太叮嚀他不得說出小姐與他彼此的關係,也不敢怠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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