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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把你心靈中的寶貝交出來」


  1985年10月4日,南開園沐浴在早晨八九點鐘的溫暖陽光之中。正是慶祝國慶節的日子,大中路兩旁林立的彩旗,在微風中飄蕩著。馬蹄湖畔,周恩來手書「我是愛南開的」紀念碑,在陽光中熠熠生輝。

  早就傳出了曹禺要回到母校來的消息,師生們準備歡迎他的到來。

  母校是關懷他的。為了祝賀他從事戲劇活動60週年,祝賀他75週年誕辰,特地召開「曹禺學術討論會」。

  在隆重而簡樸的開幕式上,南開大學校長滕維藻教授,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祝賀他60年來在戲劇活動和戲劇創作上所取得的成就,祝他健康長壽,並代表師生向他贈送了禮品。曹禺致答詞時,表達了他對母校的深摯的感激之情。他說:「55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金黃色的秋天,我告別了美麗的南開園。半個世紀過去了,又回到母校,這裡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我永遠忘不了南開對我的培養和教育,我的一生是同南開聯繫在一起的。」

  人生七十古來稀!

  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了75個年頭。他從南開走出去,今天又回南開來,接受母校的一片熱忱,一腔摯愛,怎不令他感慨激動呢!

  他常說,「人生有許多事是很奇妙的」。當他75歲的時候,又回到故鄉,回到母校,觸景生情,引起他許許多多奇妙的回憶。

  人生的確是奇妙的。事先誰也沒有想到,直到我在草寫這最後一章時,才發現了這個奇妙的巧合:1985年10月5日,正是陰曆8月21日,恰好是曹禺的誕生日。大家陪著他去探望他的舊居,這真是最好的紀念了。

  人老了,總是懷舊的。前些年,他曾和李玉茹回到天津,也曾去找過他的舊居。但是,卻沒有找到。這次,可能是因為房子經過了粉刷,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竟很快找到了。他的舊居原來在天津意租界二馬路28號,現在改為河東區民主道23號。當他發現了舊居時,他興奮極了:「就是它,就在這裡。」久遠的記憶,突然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了,他像孩子那樣抑制不住喜悅。他的眼睛分外明亮,他的話像打開閘門一樣傾洩出來。他指著馬路旁邊的樓房說:「不錯,絕對不會錯的,這一家姓蕭,那一家姓陳,我真像是在做夢一樣啊!」

  走進23號院內,是一座三層樓房。他說:「這是我家最先有的一幢房,後來租給一家公司了。」走進樓裡,他還有些兒時的印象:「這是大客廳,那邊是小客廳。那時我很小,姐姐也住在這裡,就是在這裡,她教我識字塊的。還有表哥劉其珂,他在這裡住過。」他進到原先的大客廳裡說:「在那時看,這間客廳大極了,現在看來很小。那時覺得大得不得了,真奇怪啊!」

  看來,他不願意在這裡久留。這裡還不是他最懷念的地方。他回到街上,指著馬路斜對過的一座樓房說:「啊,那就是韓詩桁的家。」在23號門口,他說:「就在這個地方,我小時候,這裡排著一溜兒人力車,天津人叫腳皮啊,不要問價錢,上去就坐。」他又指著23號右邊的一個很精緻的樓房說:「看,這就是周金子的家,周金子是個妓女,忘記了是個什麼闊老爺,花了一萬塊錢,把她買來作姨太太,這個小洋樓就是專門為她蓋的。為什麼叫金子,一萬塊錢,太貴重了,像金子一樣。那時,我們都想看看她是個什麼樣子,她不大出來,偶爾,夏天她洗了澡出來,在平台上晃一晃。長得很美喲,不俗氣,不是大紅大綠,像個神仙似的,很文雅的樣子。真奇怪啊!她住的這個房子一點也沒有變。」

  這時,不是別人來攙扶著他,而是他帶著大家朝一個胡同口走去,神采奕奕,滔滔不絕地講著:「就是在這個胡同口,經常看到農民,逃難的災民一頭兒挑著鍋,一頭兒挑著孩子。晚上,叫得很慘很慘啊!段媽就給我講她們家鄉的悲慘的故事。「這是個死胡同,裡邊的一個小樓才是我住得最久的地方。」隱藏在胡同裡的一座兩層小洋房出現在眼前了。他走得很快,還沒進去,就指著樓下的一個窗子說:「這就是我擱東西的地方,絕對不會錯的。」

  平時,我到他北京的家裡,見到他,有時感到他行動遲緩,十分疲倦,說話長了,就有時忘記了說到哪裡。一副老態。可是,現在他好像變了一個人,連他上台階都不要低頭,好像憑著他的感覺就一階一階地踏上去。幾十年過去了,依然是那麼熟悉,這使我格外驚訝!人的童年的記憶,真是都刻在神經裡了。

  一進樓門,裡邊黑漆漆、陰沉沉的。我似乎感到當年這座樓裡的抑壓和鬱悶。樓道的光線太暗了,牆壁,煙熏火燎都變得烏黑了。兩邊堆放著雜物,顯然住的不只一家,破舊不堪。此刻,我心中掠過一陣淡淡的悲哀。

  曹禺指著一間房子說:「這是我的書房,還有一個小書僮伴著我,真是奇怪呀!我就住在這裡,翻譯莫泊桑的小說,讀易卜生,讀《紅樓夢》,看閒書,都是在這裡。上高中時,也在這裡溫習功課。」

  好像許多記憶一下都湧來了,也分不清時間順序。他的回憶跳躍性很大,忽而說到這個,忽而又跳到另外一個片斷。他突然對我說:「你上次說到沈敏基辦的講習班,那是國共合辦的,實際上是共產黨辦的,就在這裡填的表。還在這裡學英文打字,讀四書五經,有好多老師教過我。

  「還有一個姓王的小朋友,外號叫王傻子,人非常忠厚,我們一起讀書。不是念《三字經》、《百家姓》,姐姐都教過我了。那時,已經是五四運動了,讀《左傳》、《春秋》,還有《魯濱遜飄流記》。這個小客廳,教我的還有一個大方先生,他還教過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他第一次就給我講他寫的《項羽論》,我記得第一句的四個字:『叱吒風雲』,講起來搖頭擺尾。我記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錢,幾個姨太太喲,人很古怪,他冬天是永遠不生火的。」

  房主人把他讓進原來他家的小客廳裡。一進去就說:「這個房子沒有變化。」他用手杖指點著,「這裡放著沙發,這兒是書桌,還有一張床。真奇怪,過去的事情竟然記得這麼清楚。「這個小客廳,有一件事忘不了。有一個李補耕喲,他一來就到這裡,穿著長袍馬褂,等著父親下樓來見他。父親從樓上慢騰騰地走下來,也是擺著架子。他一見父親就磕頭、跪拜。我父親也不客氣。這個人靠我父親當了縣知事,撈了不少錢啊!後來,他再來就和我父親對著抽鴉片煙,他的夫人和我母親對著抽鴉片。

  「那時,真是烏煙瘴氣喲,哥哥在樓下抽,」他用手杖指著樓頂天花板,「父親母親在樓上大客廳裡抽。那間大客廳,北洋軍閥的大政客黃郛來過,還有黎元洪的姨太太也到這裡來過,周七猴也來過。你知道,就是我父親的那個《雜貨鋪》呵,都是在那裡寫的。

  「記得小的時候,很害怕,就在樓上搭一個床,我父親很喜歡我。我15歲的時候,他還背著我。他高興的時候,就背著我,在屋裡走啊,走啊!

  「想起來了,還有一個『來福』,是一隻小狗呵,我和它一起睡,一邊玩。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養小動物。一天,它突然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這是對我打擊最大的一件事。現在一閉眼就能看見它的長相,不像獅子狗那麼好看,黑白狗,非常懂得人性。」在他的語氣中有一種傷感。

  到二樓去,樓梯的光線更加昏暗。走到樓梯拐彎的地方,他在昏暗中指著旁邊說,「這是廁所」。陪同的房客說:「是廁所,您還記得這麼清楚。」他說:「我住這座樓時,八九歲了,一切都清楚極了。」他指著左首的一間屋子,「這是我父母的臥室,緊接著的這間,就是那些名士經常來的大客廳,在那裡聊天抽鴉片煙」。進到原先他曾住過的一間小客廳裡,「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變。我15歲生疹子,就住在這裡,父親和母親都不放心。在這裡,他們照看比較方便。」他指著牆壁說:「就在這裡搭了床,病了一年,出疹子,身體很弱很弱。」

  他指著屋外通向平台的一個廳堂說:「那邊是我們吃飯的地方。我最怕吃飯,父親就在那裡發脾氣,罵大街。」一時間,那種可怕的場面,那種墳墓般的寂靜和沉悶的空氣,好像瀰漫在周圍,感到異常的憋悶。

  在廳堂通向平台的門口站住了,他指著門說:「到了過年的時候,把它擋起來,供上什麼牌位,祭品,香燭。」在幽暗中好像飄來香燭燃燒的氣息,他靶立在那裡沉思了片刻。又領我到平台上,望著前面的樓房,又數說起來:「這個樓房是姓王的,非常有錢,是他們自己蓋起來的。那個房子不認識。你看,這就是王傻子的家,他父親是個買辦,王傻子到這裡來讀書,不要他的錢,送兩袋棒子渣給老師。這個人很可愛,一塊演戲,文戲武戲都演喲!一起玩,在院子裡。我和他一起乘電車去看電影,無聲電影,記得還看連台本的電影,驚險片,呵,是《馬瑞匹克弗》,在光明電影院,就在惠中飯店附近。那時還沒有惠中飯店,也沒有勸業場。」幾次講起他兒時的朋皮,都給他帶來美好的回憶。

  又回廳堂裡,指著左首的一個門說:「這是放東西的地方,放著好多箱子,放著火腿,一打開,就是一股霉味。」忽然他又轉到另外一個人物:「我跟你講過一個人,叫陳貴的,非常有才。畫,畫得好。畫釋迦牟尼,畫觀世音菩薩,常常有人求他。父親很尊重他。他就把門關起來慢慢地畫,誰也不能進去的。」他提到的這些人物,一個一個地都成了古人,還牽動著他的思緒。他對他們的印象,也許在他的劇作中還能找到,或可能聽到他們靈魂的歎息聲。

  我陪著他,不願打斷他的思路,更不想向他提出問題,我也不願意別人打斷他。任他在童年、少年時代的生活記憶中漫遊馳騁,任他侃侃而談。對於一個老人,對於一個他生活於此,並且用他激揚的想像再創造了的地方,他能這樣盡情地回顧,是太難得了。當時,我就想,如果在這裡,他能住上幾天,任他去想想往事,他能在生活的回顧中,重新發現自己,發現自己心靈的隱秘,發現歷史。

  又回到馬路上,看樣子他不捨得離去。此時此刻,我好像更懂得了他,更理解他的心情。要不是日程安排得這麼緊張,我寧願在這裡陪伴著他。那怕只是沉默著,守候在這裡,讓他多看看,多想想他的一生,想一想他的創作,該是怎樣地珍貴啊!

  我回顧著隱藏在胡同深處的這座普普通通的小樓,我也感到人生的奇妙了:就在這裡曾經怎樣鑄造了一個被抑壓的苦悶的靈魂,又怎樣掀起他心中的雷雨!多麼普通而奇怪的小樓,多麼普通而又奇妙的人生!就是在這裡誕生了我眼前這樣一個蜚聲世界的老人!

  我覺得應該在這個胡同口,抑或在小樓前面,掛上一塊普通的牌子:「曹禺舊居」。那怕把他曾經住過的臥室辟出來,變成一個小小的展覽室,放上他的著作、手稿,他曾經讀過的書,讓人們記得,這裡,曾經誕生了一個走向世界的劇作家,一個曾經激動著幾代人心靈的劇作家。這可能給這個商業城市增添不少文化的氣息。

  汽車在鞍山路上緩緩地行駛著。我和他坐在後排,他望著車窗外的景物,記憶的閘門又打開了。他說:「在南開大學讀書的時候,有幾個月,大約是春天,我堅持長跑。不知從哪裡來了這麼一股勁頭,是不是沿著這條路,記不大清楚了。跑到法國橋,向塘沽方向跑,跑到一個俄國花園再折回來,有幾十里路啊!開始,跑不到1里的路程就堅持不下去了,就沒有力量了,這就是所說的運動極限吧!」我聽他講過幾次了,他又這麼講。我也不想打斷他,人生中影響最深的事,總是不斷地被回味被咀嚼。「但是,慢慢咬牙堅持,越過那個極限,就跑得輕鬆起來,這是非常奇怪的。這是一種從來沒有的體會,一種人生的體會。堅持這麼一下就度過難關了。」我想,這段長跑的經歷,對他的一生都是重要的,起著一種深遠的影響。人在青年時代獲得的一次珍貴的人生經驗,在一定意義上就成為一種持久的人生動力的源泉。對他來說,每寫一部劇作,都是一次長跑,也是要咬緊牙關,越過「極限」而完成的。而75年來,又多像是一次人生的馬拉松啊!就這樣,在他的生命的征途上,一次又一次超越著自己,超越著夥伴,超越著令人難熬的極限,樹立起一座座豐碑。他在重新咀嚼著這人生的體會,使我感到他仍然有著一種內在的堅韌的生命力量。他還要在生命的征途上創造他的奇跡。

  「噢,你看這是南市吧!」汽車正經過天津人民藝術劇院的劇場,我驚異於他的識辨力。「這一帶就是三不管,侯家後,妓女院,落子館,土藥店都在這裡。當初,我就是在這些地方調查的。」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對我說:「有一件事,奇怪極了,我還沒有對你講過。我正要寫《日出》,忽然接到一封信,這封信寫得很長,有18頁,署名『筠』。清秀的筆跡,是個女孩子寫的。在信中表達她看過《雷雨》之後,對一個作家的敬愛之情,還談了《雷雨》的觀後感。但是,她不要回信,還說,『你不要找我,我以後也不準備再寫信給你』。後來,我就把『筠』這個名字用到陳白露身上。」他輕輕歎息了一聲,「人生有很多事是很奇妙的啊!如果這個女孩子還活著,大概也有70歲了!」隨後,就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大概他又陷入對人生奇妙的思索之中。

  車子兜了許多彎子,才開進天緯路,去找他原來曾經任教過的河北省立女子師範學院的舊址,現在是天津美術學院。

  美術學院的人,早就在那裡迎候了。他很想再看看他過去住過的那間房子。他對這裡就不像對他的舊居那樣熟悉了。但是,他對他曾經在那間寫出《財狂》、《日出》的房子,卻懷著深深的依戀和思念。

  到了一座小樓,裡邊挺闊氣的,他搖著頭說:「這裡不大像,我記得我住的房子很小,在樓上,一間一間的,住的都是教師。房間裡的擺設簡單極了,一個平板床,一把椅子,一個書桌。李霽野先生最熟悉了,他和我住在一起。」有人說,他住過的那座樓已經拆了一半了,「霽野的夫人,是我的學生。霽野是我的前輩啊:比我大十歲,他非常之用功,平時不大說話。」他轉過頭來特意叮囑我:「霽野先生厚道極了,你見到他,務必代我問候!」

  「雖然,在這裡教書,但要寫東西,有時還去北京。只記得有很多系,還有家政系,那時可能是孫家琇的姐姐擔任系主任,我接觸不多。我有時回家去看望母親,但都住在這裡。那時教英文,教點《聖經》文學,講英國文學史,覺得應該講它,也教莎士比亞,教西洋小說史。還教點法文,從字母講起。什麼都敢教,那時候年輕膽大,什麼都敢講。」

  他對我說:「還有一件事,《日出》中的夯歌,是我把工人請來,就在師範學院裡,我請陸以循來記錄,工人唱著,他記錄下來,加以整理譜寫出來的。」談起這些往事,可以看出他的興奮的心情,那正是他創造力最活躍的時代。在從清華回到天津的兩年的時間裡,正是他和張彭春一起合作達到最火熱的時候。改編《財狂》,演出《財狂》,改編《新村正》,演出《新村正》,創作《日出》,他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學和藝術創作上。那是他的黃金時代。

  這裡,要補敘一下。就在這次重返天津之前的一個多月,我曾陪同他一起重訪清華大學,他也是那麼興致勃勃。那天是陰天,悶熱得很,氣壓很低,在屋裡,得不停地搖著扇子。他在家裡打著赤膊。但是,他還是要去,他的夫人李玉茹陪伴著他。

  車子開到清華圖書館前停了下來,一下車看到黃色的牆壁上佈滿了翠綠的爬山虎,「想不到這麼漂亮,這可是過去沒有的。」他對這座圖書館充滿了感情,他久久地望著,徘徊著。是啊!在他寫出《雷雨》的這座樓裡,曾經度過多少難忘的日子!

  在圖書館負責人的陪同下,他徑直走到樓上那間寫作《雷雨》的閱覽室去。不要別人引領,他熟悉得很。一進大廳,他就高興地說:「就是這裡,還是當年那個老樣子。」他指一個閱覽長桌說:「對,我就是在這個地方,那時不是這樣的桌子。我一來這裡,就坐到這個位上。」

  「不知道廢了多少稿子,都塞在床鋪下邊,我寫了不少的人物小傳。寫累了,我就跑到外邊,躺在草地上,仰望著天空,看著悠悠的白雲,湛藍的天空。」他一邊說著就坐下來,找來一張紙,對大家模仿著當年的寫作情景,把人物、分幕的提綱,寫了下來,彷彿說,過去就是這麼寫的。

  他對圖書館的負責人說:「當年圖書館的一個工作人員,原諒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待我太好了。他提供給我各種書籍資料,還允許我在閉館之後還呆在這裡寫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難忘啊!我當時,就是想寫出來,我從未想到過發表,也沒有想到過演出。」

  清華大禮堂也是他懷念的地方,他特地引著我去看看。禮堂前的草坪蔥綠喜人,禮堂依然像過去那樣巍峨壯麗,他說:「一到這裡,就想起許多往事來了。」空蕩蕩的禮堂,一進來,就顯得格外涼爽。他指著禮堂後面的樓上說:「你看這上邊,我們就在那兒練習,我吹巴松管喲,樂隊排練也在這上邊。不知是個什麼道理,那一陣那麼迷戀音樂;可惜,我沒有堅持下去。」

  我們坐下來,一個大禮堂裡就三五個人。我曾讀過《清華大學校史》,就是曹禺在校期間,這裡曾經有過許多次愛國的鬥爭。這禮堂,就是歷史的見證。我好像聽到當年在這裡的集會所發出的正義和真理的聲音。沉思了片刻,忽然,他又講起來:「『九·一八』之後,有一個美國牧師從東北來,他在這裡講演。噢,就在這個舞台上。他說,我從東北來,中國的軍隊是不行的,日本軍隊很厲害,中國人不能抵抗。他們一來,嘟,嘟嘟嘟……就把你們掃射了,消滅了。他鼓吹投降日本。這時,有一個中文系的學生,他叫王香毓,一個山東人,大個頭,突然站起來質問他:『是誰叫你來的,來這裡放屁。你他媽的和日本人穿連襠褲,你給我滾下去!』曹禺說著也站起來了,好像那個激烈的鬥爭就在眼前。他把拳頭伸出去,『這時同學們都站起來,衝著這個牧師吼叫著,滾出去!滾出去!硬是把他轟跑了。當時,我也在場,和大家一樣的吼叫。我至今都忘不了這個王香玉』。

  「那時,我們的熱情很高。到保定去宣傳,到古北口慰問傷兵,我還是小隊長呢?走到哪裡都要講演啊!講起來可帶勁嘍!

  「我覺得清華大學挺自由的,我對南開印象也是美好的,但更覺得清華有一種自由的空氣。我一進清華,就有一種十分新鮮的感受。這裡的教授是很厲害的,常和學生一起。我記得是驅逐吳南軒,他是國民黨派來的,全校都沸騰了。我還為此接見過記者,回答記者提出的問題。

  「也是在這個禮堂,我演出過《娜拉》。」

  清華園裡,有著他許多美好的回憶。在南開演戲,在清華寫戲。從演戲到寫戲是一次飛躍。真正使他下定決心從事劇作是在清華。清華的自由當然是有限度的,但是,在那時他能感受到自由的空氣,渴望著自由,無疑,給他帶來創作的自由心靈和自由意識,才使他的創作個性得以發揮和舒展。

  他對我說:「我真正的接觸到儀態萬方的世界戲劇,還是在清華大學。寫戲沒有別的路子,除了生活,就是要反覆讀劇本,讀各種各樣的劇本。許許多多外國戲劇流派,我是到了清華之後才接觸的。我記得,匈牙利的恰佩克寫的《機器人》,講這些機器人能代替人工作,還說這些機器人進一步發展就有了思想,還能談戀愛。但是後來他們卻受到真人的壓迫,這些機器人都造反了。你看,那時許許多多新的流派,新的方法都已經出來了。我先是學易卜生,後來就在清華接觸到各種流派,有了比較,有了鑒別,視野開闊多了。其實,我寫《雷雨》時,也不都是易卜生的路子。但是寫戲要根據生活,每個大作家都離不開生活的啊!可是,視野開闊也是頂重要的啊!」

  天氣是那麼悶熱,但是,他仍堅持同我們一道去再訪三座們大街14號。他說:「我回到北京幾十年了,再也沒有去看過這個地方。」已經快到中午了,在清華園裡轉了三個小時,真是不忍心再勞累他,但他的興致仍然是那麼濃烈。我懂得他,因為在三座門的這個小小院落裡,凝結著他和巴金的友誼,對這位老朋友,他始終是深懷尊敬的。

  這裡的街道,早就變了樣。仍然是他帶著我們找到的。他先是進了一個院子,似曾相識,但看看又不大像;然後,又走進隔壁的一個小院,很快,他就看出來了,「就是這三間房子』噢,原來門被堵住了。可能把房子賣給隔壁一家了,就劃到剛才那個院裡。」他指著一個窗戶說,「這就是堂屋,我們來這裡玩,就在這個堂屋裡,兩個耳房,巴金和靳以各住一間。」50年前,就這三間矮矮的房間,吸引著一批年輕的作家,成為他們聚會的地方。《水星》和《文學季刊》就是在這裡誕生的。也就是在這裡,巴金把曹禺送上了文壇。

  為了紀念這個地方,我們特地跑到街上租了一台照像機,在那普通的三間瓦房前面,在漆著朱紅色的大門口,曹禺和他的夫人李玉茹,同我們合影。曹禺說:「一定要把它寄給老巴。他會高興的。」

  1986年10月6日,在南開中學師生的盛情邀請下,又去了他度過中學生活的母校,這使他的心情更加不能平靜。

  整個學校都變了樣。校園裡一座座新起的教學樓,實驗樓,昔日的平房、帶著長廊的灰色樓房都不見了。只有瑞廷禮堂還保留著,但禮堂中的設備也全變得現代化了。

  最使他感動的,是同學們對他的歡迎。當他看見這些生龍活虎的少年,簇擁著他,喊著他「曹爺爺」的時候,他的眼睛濕潤了。好像他又回到他那青春的時代,耳朵響起上課的鈴聲,操場上的喧鬧聲。好像他又回到當年的瑞廷禮堂的舞台上,他正扮演著娜拉。他多麼希望自己還是一個翩翩少年!當校長把一枚南開紀念章掛在他的胸前的時候,他真是萬分激動。在同學代表講話後,他即席發表了講話:首先,感謝我的母校——南開中學的各位師長,各位同學,各位學友,給我這樣熱誠的歡迎。

  剛才這位同學叫我爺爺,我確實惶恐。是啊,我的確是個爺爺,我有孫子,但是從我的思想看,我不是個爺爺,還是很幼稚的。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從我的願望來說,我希望我是剛入學的那個樣子。我很小,13歲就進了南開中學,15歲加入南開新劇團。所以我希望你們叫我一聲同學,我就更高興一點。但我們是唯物主義者,這是沒有法子挽回的。我永遠忘記不了南開中學,怎麼這樣講呢?在我中學時代,它使我真正睜開了眼睛看世界,並且知道什麼叫好人,什麼叫壞人。這很難,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一個人能看清楚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哪件事情是是的,哪件事情是非的,很不容易。我的感覺,在小的時候就打了基礎,而不是到了大學,到了研究院才打基礎,就是說在中小學就打基礎。而我是在南開中學打的基礎。那時是六年制,我先上的是初二,病了一年,也是讀了六年,我毫不後悔。在病中,許多很好的同學、老師來看我,來教育我,幫助我。南開中學的生活十分豐富,不只是在課堂上,還有許許多多的課餘活動。我學的是理科,我喜歡化學,那時很想在化學上學點東西。甚至我也很喜歡數學,那時高中已經有了近代的幾何教學了。恰恰有幾位好老師,張彭春先生,他是張伯苓校長的弟弟,對我有很深很深的教育。每年都叫我演戲,他告訴我如何演戲,告訴我戲有如何的好處,告訴我從戲裡你知道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情。我一生都有這樣的感覺,人這個東西,人是非常複雜的,人又是非常寶貴的。人啊,又是極應該把他搞清楚的。無論是做學問,做甚麼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這終究是一個很大的遺憾。老師們就是這樣教的,告訴你如何懂得人,如何做一個好人。

  還有,張伯苓老校長經常講兩個字,一個字是「公」啊!當然他不是講馬列主義,但是他的意思,無非是叫我們為人民服務。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像陶鑄講的「心底無私天自寬」!一個人沒有私心,世界都變得更寬廣了,人也勇敢了,有智慧了,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儘管我們批判了種種「左」的東西,但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還要永遠放在心裡。老校長講的第二個字是「能」啊!「能」就是能力、知識啊。如何得到知識,如何獲得能力,有了知識,有了能力,就能促進社會,就能使國家又富又強,使整個社會文明起來。在座的同學,責任是很重的,你們生活在一個最偉大最幸福的時代,前面是寬廣的道路,我希望大家都沿著這條大道前進!最後,我想起兩首詩,曹操的一首詩講「山不厭高,水不厭深」。怎麼講?山越高越好,水越深越好。這個意思用今天的話來說,無論是求學、做事、搞發明、搞研究,是越好越好!再有,就是還要看得遠一點。唐朝的詩人有兩句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們南開中學是個非常好的學校,也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學校。剛才這位小的女學友對我說,「我們要成為一個更好的南開人」。南開人這三個字,我聽了是很驕傲很自豪的。自豪倒不僅僅因為這裡出了周總理,是因為你們這些年輕的小學友都將成為為社會主義服務的英才。你們必然一個比一個更好地出現在祖國的各條戰線上。我將因為你們使偉大的祖國立足世界強國之林而感到自豪和驕傲!

  感謝小學友的講話,非常感謝校長給我的這樣一個勳章。我是不配的。但是我覺得是我的母校給的,母校給的東西是永遠不能辭掉的。

  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一顆赤誠的心。我75歲了,我還要活下去!不是糊糊塗塗活下去,而是要堅強地活下去!要做一些工作,要做一些有益於人民的工作,永遠做一個很好的南開人!謝謝!

  我用這篇講話,結束這部寫得足夠長了的傳記,是因為他在這個戲劇的搖籃裡,最初奠定了他畢生從事戲劇活動的基礎。南開中學,是他把自己獻身給中國新興話劇事業的起點。

  我用這篇講話來結束這部傳記,是他談到他是從這裡,從演戲中開始探索「人」,探索人的最複雜又最寶貴的東西。他一生都在探索著人,探索著人生,探索著人類,探索著人的靈魂。在他那些最傑出的劇作中,把人的靈魂,把中國人的靈魂鑄造出來。蘩漪、陳白露、仇虎、愫方、瑞玨……這些或是屈辱的被損害的,或是被抑壓的變態的,或是閃爍著聖潔美好的靈魂,仍然在激動著人們,仍然在啟迪著人們去思索。我以為他是繼魯迅之後,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能塑造人的靈魂的作家,最能揭示人的靈魂複雜性和豐富性的作家,一個善於刻畫深刻的靈魂的戲劇大師。但令人遺憾的,是他曾中斷了這種探索;可又令人欣喜的是,在他75週歲的時候,他又對孩子們發出這種呼喊;這裡凝結著他畢生的經驗和教訓,他呼喊著別人,也是在召喚著自己。

  我用這篇講話,來結束這篇傳記,是他在天真爛漫的孩子們面前,把他一顆赤誠的心,一種最真摯的期望,對祖國、對未來、對振興中華的美好的願望,都寄托在年輕一代的身上。難得的是,在一個75歲老人身上,他的心依然是那麼年輕,那麼火熱,那麼充滿著活力。

  我用這篇講話來結束這部傳記,是我感到一個生命的巨大價值;更感到一個頑強的生命,一個飽經滄桑、跋涉了漫長人生征途的生命,還要去創造,去奮鬥的熱能和活力。

  生命呵!生命!人人都有的生命!有的如煙,如塵,如草芥,如糞土;有的如電,如火,如高山,如大海。人在創造著生命,生命在創造著自己,生命的全部價值就在於創造。

  不管將來的歷史將怎樣評價曹禺,我敢這樣預測:誰都不會否認他是一個具有高度創造力的生命。

  但是,我卻說,卻要這樣真誠地說:請您把您的摯友巴金的話放在您的案頭吧——「把你心靈中的寶貝交出來」!

  1986年春節爆竹聲中初稿1986年11月25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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