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1982年3月17日下午,我去北京醫院看望曹禺同志,北京出版社的總編輯和文藝編輯室的同志從我東郊的家裡趕來,同著曹禺,就確定下來,約我來寫《曹禺傳》。他們是那麼誠懇而熱情,使得我萬難推卸,任務就這樣匆忙而迅速地接受下來。到今天,1986年11月16日,我把最後一稿抄改完畢,轉眼間,將近5年的時光飛逝而去了。
雖然我完成了這部稿子,好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舒了一口氣;但我的心情並不輕鬆。5年間,三易其稿,渡過了許多不眠之夜,而我心中想的,卻是要把它重新寫過。可是,又反問著自己,即使再寫一遍,或可能有若干改進,但憑我的能力和水平,我能把它脫胎換骨嗎?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不能。因此,我告罪於讀者的,奉獻給諸位的是自己不滿意的一部書稿。
原先,我曾對這部傳記充滿著種種美妙的憧憬,有著種種的設計,最能代表我這些幻想的,是我的一次發言。我說:「我所涉獵的傳記寫法是各種各樣的,總的來說,一是追求客觀準確的敘述(當然也有評價);一是追求寫其神魂,而不必有聞必錄。我的傾向是:(一)當然要有準確的事實材料作為根據,不能胡編;(二)但我不願只是在那裡敘述,像流水賬;(三)力求生動。我的中心點,在於寫出一個我所認識和理解了的曹禺來,要有我的獨到的認識和把握,可能這樣的傳記就會有些特點。羅曼·羅蘭筆下的貝多芬,是有羅曼·羅蘭的理解的。茨威格的巴爾扎克恐怕同泰納筆下的巴爾扎克也不一樣;但我們可以透過這些作家的三稜鏡看到巴爾扎克的形象。我以為傳記儘管是史實的記錄,但絕不失去傳記作者的獨特的觀察和理解,否則,這傳記就失去了特色。」
我還這樣說過:「曹禺曾對我說,一個傳記作者應當對其所寫的人物有一個透徹的瞭解,要融化所掌握的材料。我想也是這個意思,具體說來:一、曹禺有著他豐富而獨具的性格特色,他的熱情、血性、氣質、心理都表現出這一點來。那麼作為一部傳記應該抓住他性格的核心,他對人生、對世界的思索和追求,他對戲劇的愛好,他的種種審美情趣以及待人接物、愛情婚姻等,都無不打上他的個性烙印。既要寫出他的性格,同時還應寫出『這一個』曹禺性格的背景、家庭、社會的諸方面,否則就成為不可捉摸的了。二、他是有他的創作個性的。他的藝術追求,他的創作道路,不但與他的性格有關,而且更有形成他創作個性的世界的、中國文學戲劇的背景和種種動因,應當揭示他藝術成功的秘密。這些,可能是動人的。三、曹禺作為一個劇作家,是有他的典型意義的,他的創作道路就是話劇史的一個側面,與之聯繫的、平行的話劇史上的人物都成為與他相比較而存在的對象,在比較中才能看到曹禺的獨到的貢獻。但,這不是評論,而是通過話劇史的生動趣事而透露出來的。因之,這部傳記應給人以知識。」「我想這部傳記應該使青年讀者由此得到成才之路的啟發,同時也不叫專門研究者過分失望,他們也可能從中提取一些可供研究的事實。這些可能是奢望,但還是要追求的」1。
回想我曾說過的這些話,與我所做到的,它的確成為一個「奢望」了。不能說我毫無追求,而實際做起來,這些「奢望」便苦悶著我,熬煎著我,直到寫完,仍然還不能從這「奢望」的煎熬中走出來。我後悔說了那些空話,而又印在刊物上。如今,我又把它抄在這裡,讓讀者來對照,這是很嚴酷的;但也是無法收回和逃避的。我覺得這樣做,反而心情更安穩些。
我深深地感到,為一個作家,特別是為一個健在的作家寫傳,在我,在客觀上都有事前所未曾料到的困難。我未能寫出一個「我所認識和理解了的曹禺來」,更沒有能力寫出「我的獨到的認識和把握」。曹禺說:「人是很複雜的,也是最寶貴的。」懂得人很難,深刻地懂得像曹禺這樣一個傑出的作家的性格、心靈,懂得他漫長的人生經歷和創作道路中的一切一切,真是談何容易!
不知曾同曹禺有過多少次談話,他的確為我提供了許多新鮮的材料,使我增進了對他以及他的創作的理解。我也曾訪問過他的朋友、同學,他的學生,他的家人。但是,僅僅憑著作家的這些追憶,這些訪問,就能寫出曹禺的性格和心靈,透徹地理解他心靈的隱秘嗎?對我來說,仍然是不輕鬆的。
我沒有想到,為了查找他入讀南開中學的確切時間,即使在他的母校,都提供不出一個有力的歷史材料。南開中學的學生檔案,都在戰火中流散了。又如,對他後來的創作曾產生過影響的地方——宣化,連作家自己都記不清楚是何年何月了。關於他的一些信件,據說是極為珍貴的書信,都在十年動亂中銷毀了,而書信對於寫傳又是何等重要呵!歐文·斯通寫文森特·梵高的傳記《渴望生活》,其主要材料來源,就是因為他掌握了文森特·梵高寫給他弟弟泰奧的三卷書信,那是由霍夫頓·采夫林編輯起來的。當然,還有作者沿著文森特的足跡發掘出來的材料。我也曾花費了些氣力進行採訪發掘,但收穫並不理想。令人感歎的,是我們太不重視對人,對名人資料的保存。每得到一點新鮮的材料,都是很難很難的。在寫傳的過程中,使我深深懂得,巴金老人那樣大聲疾呼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建立「文革」博物館,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是太重要了。
本來,我國有著歷史久遠的史傳文學傳統,但是,近代以來中國的史傳文學卻愈來愈不發達。近幾年有所發展,但有形的或無形的禁忌和框框還是太多了。即使在材料很少的情況下,寫什麼,怎麼寫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會遇到麻煩。我和一些傳記文學作者私下交換意見,幾乎都遇到程度不同、大小不等的麻煩和苦惱,主要是傳記文學的觀念不夠開放。我自己雖力求擺脫困擾,但寫起來也難免縮手縮腳。
於是,我們不敢再「奢想」了。如果在這一部傳記中,能夠盡可能多地提供一些原始的材料,為他人或後人寫出更好的《曹禺傳》作些準備,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力求寫得真實,我盡可能把我採訪搜尋來的史料,如曹禺同志同我的談話,以及他的親朋、同學的談話,徵引到傳記中來,不敢妄加增刪,除個別的文字上的加工,均照原始記錄加以記敘。
我不想寫成評傳,因為我已經寫過《曹禺劇作論》,已經對他的劇作和創作道路有所敘述和評價。但我卻希望讀者能同《曹禺劇作論》參照起來閱讀。這樣,就可以用較多篇幅介紹作家創作的背景、原來的構想、人物的原型、創作的過程,也許這樣能提供給讀者以研究和思索的材料。
我也不想寫他的思想發展,儘管在他的劇作和文章中,透露出深刻的思想,但曹禺畢竟不是思想家,比如說他的思想究竟是什麼主義,又從什麼主義到什麼主義,或他的思想來源於何人何作,都不願做出這樣的判斷,還是任讀者和行家們從敘述中去理解,去審斷。
在寫法上,我曾看過不少傳記,確有參照,但寫起來,也不知究竟參照了哪個,而臨著我所掌握的材料,憑著我的理解,覺得該怎麼寫就怎麼寫,把我的意思寫出來就是了。大體上是按照時間的進展順序,其中也有交叉倒敘,偶爾也有所議論,有所抒發,也並不想都遵照前人格式。
我在《曹禺年譜·後記》中曾說:「深深地感謝許多前輩和朋友們,沒有他們的關懷和幫助,這部年譜是很難編成的。因之,我總是把它看成是一部集體的作品。」對於這部傳記,我依然持這樣的看法,沒有他們所提供的寶貴材料,是很難完成這樣一部著作的。為我提供材料的同志,我都在引用時註明了他們的姓名,這裡恕我不再一一列出。我深深地感謝著他們。
最後,我要感謝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同志們,五年來,他們給了我許多溫暖和幫助。他們同作者是真誠的朋友,對作者是信賴,是期待,是鼓勵,是支持,我從他們那裡得到的是友誼。特別是責任編輯為這部書付出默默的勞動,他那種誠懇而樸實的品質,打動著我的心,我要向他致禮!
在寫這部傳記過程中,始終得到曹禺同志的幫助,是數不清的談話,是不厭其煩地答覆我的問題,他把手中的材料及時寄給我。對於他的信賴和關懷,我是十分感謝的,只是我因未能寫好這部傳記而感到抱歉。
一部傳記牽涉許多人和事,雖然我做了努力,但難免不實不確之處。既希望當事人指教,也渴望讀者和專家批評,這是我所期待的。不過,我想寫一個作家的傳記,主要仍在掘揚其所長,汲取其創作經驗,自然也應當總結其教訓。既不能隨意吹捧,也不能任意貶抑,更不能去醉心揭發陰私。我希望聽到批評,也渴望得到諒解。我們特別期望為寫傳的作者,特別是為健在的作家寫傳的作者,提供一個真誠坦率、寬容諒解的批評氛圍。
我深深感到,也是許多朋友都感到的,寫傳是很難的,為健在的作家寫傳就更難了。
但我仍然熱忱地歡迎真誠的批評。
1986年11月17日到27日於北京東郊定福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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