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像一陣突兀而來又倏忽而去的龍捲風,很快就在大地上消遁了。報喜的鑼鼓聲停歇了,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隱沒了,人們平靜下來了。農村在實行「瓜菜代」,城市也壓縮著糧食分配定量,市場顯得那麼冷清蕭條。在寒冬臘月裡,人們咬咬牙去買五元一斤的高價糖果,希望能增添一些卡路里,抵抗嚴寒。不少人,因營養匱乏而浮腫了。在平靜的秩序中,人們忍受著,毫無怨言。
災難總是結伴而行的。偏偏中蘇關係這時也緊張起來,蘇聯公開撕毀合同,撤走專家,勒索抗美援朝中的軍事贈款。正當中國人民勒緊腰帶過日子的時候,他們真像窮兇惡極的惡棍,把絞索套在中國人民的脖子上。蔣介石也乘機叫嚷反攻大陸,一向友好的印度在蘇聯唆使下挑起中印邊境衝突。那是一段十分艱難的歲月。
正是在這樣一種極度困難的情況下,曹禺的創作意識又得到一次激勵和觸發。雖然,還是領導上給他下達的任務,但確也有他的現實的感受。由他和梅阡、於是之合作,開始了《臥薪嘗膽》的創作。
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裡,越是把刀架到脖子上,越能顯示民族的骨氣。曹禺的生活本來就是樸素的,他能喝點酒,但也不是嗜酒入迷,杯不離手。他從不講究吃和穿,更不是美食家。但是,每天的餐桌上,難得見到魚和肉,有時又難免是「三月不食肉味」了。他和普通市民一樣,是每月配給的半斤豬肉、三兩食油。連北京最普通的大白菜都成為稀罕物,每天三餐,就是最好的享受了。但是,聽不到人們的牢騷,也聽不到人們的怨憤,反而是把腰帶紮緊,更加憤發地工作。困難出英雄,義憤出詩人。擱筆數年的曹禺,為一種熱情激盪著,他的創作慾望又燃燒起來了。
他是不輕易動筆的。在抗戰期間,曾經試過歷史劇的創作,《三人行》半途而廢,《李白和杜甫》沒有寫成。如今,他又面臨著題材的挑戰,談何容易。他先從廣泛地搜集和閱讀歷史資料入手,從《史記》等正史到《越絕書》、《吳越春秋》等野史資料,從《東周列國志》到一些古典戲曲本,凡能找到的,他都找來看了。
臥薪嘗膽的故事,是一段流傳了千百年、家喻戶曉的故事。把它搬上舞台,而且寫得別開生面是很不容易的。當時,戲曲舞台上有一股「臥薪嘗膽」熱,幾十種戲曲本子出來了。他是不會沿襲別人的,也不想走別人走過的路。這一次,他接受了《明朗的天》的教訓,不想再按圖索驥了。梅阡同志回憶說:在開始構思階段,就不是就歷史而寫歷史,曹禺就是想寫人物,寫勾踐,寫夫差,寫伯,寫范蠡,寫伍子胥……,琢磨人物性格,以人物性格寫出歷史來,這恐怕可以說是「以人帶史」吧!
他先不急於搞提綱,他總是讓我和是之先想細節。1寫作時,他和梅阡、於是之都住到北京西山腳下的一個僻靜的院落裡,沒有人打擾他們。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了,帶著一個筆記本,想到一點,就寫在筆記本上。西山的空氣清新宜人,他忘記了小鳥的啼鳴,也顧不到欣賞潺潺流水、蒼松翠柏。他踽踽而行,沉凝在思索之中,不知走出多遠,有時連吃飯都忘記了。
他把所有的史料都熟讀了,覺得還不夠。春秋戰國時代的風俗、教化、服飾、陳設這些細節他都注意到了,每個細小的地方都思慮過了。他以為還必須做更深入地細微的把握。為此,給他的老朋友沈從文寫信請教。沈從文正在從事古代服飾研究,便給他寫來長信,詳細介紹了戰國時期吳越社會各方面的狀況。在刻畫性格上,他有他的想法。梅阡同志說:當我們集中力量琢磨人物性格時,他的構思是有特色的,就是採取性格對比的表現方法。他對我們說:「沒有對比就沒有戲劇。人物性格要對比著寫,性格的鮮明性通過對比表現出來,互相襯托。」這是他的構思的特點,也是他對歷史人物作了研究之後,琢磨出來的路子。他確實是善於應用對比的戲劇藝術表現手法的,勾踐和夫差對比,伍子胥和伯對比。伯這個人很漂亮,衣著華麗,察言觀色,巧於辭令,明君之過,不敢直諫。第一幕,夫差要殺勾踐,伯也順著說要殺。夫差改了主意要放,他也順著說要放,而且講出一套言辭來順附夫差之意。曹禺看了許多史書,看到許多佞臣的劣跡,才寫出伯這個人物伍子胥的性格同伯形成鮮明對比,「他為人精誠廉明,但又專橫殘暴;倔強忠直,卻又驕傲自負」。他敢於直諫,氣盛,話不多,總是那句話:「老臣以為不可。」不是那種巧言令色的人。對比之下,伍子胥和伯這兩個人的性格特色都寫得異常鮮明。范蠡和文仲也是對比寫的。范蠡善於外交,文仲明於內政;范蠡精明,風度翩翩,文仲樸拙,忠心耿耿,是個老黃牛。
在場景上,曹禺也是運用對比的手法。第一幕越國會稽大火漫天,吳軍燒殺掠搶,山河破碎,勾踐辭廟。第二幕吳國煙籠春水,草木欣榮,館娃宮畔,遙見雕欄玉砌的姑蘇台,氣氛靜謐安然,與第一幕形成對比。第三幕越國大旱,日輪當午,火旗焰焰,烈日杲杲,百姓苦不欲生。第四幕會稽近郊,一夜透雨就要晴霽的江南景色,水足土潤,滿眼是茁壯的禾苗,透露著勃勃生機。第五幕又回到第一幕,15年後的一個秋收季節,清晨陽光灑滿江岸,江流蜿蜒,越國戰艦雲集,大小漁船往來如梭,田野稻穗纍纍,江岸禹廟煥然一新,同樣是對比寫的。
對比,這是曹禺獨特的東西,在這齣戲裡把它運用得恰到好處。在藝術細節上,他也是對比寫的。1對比,是表現方法,但也不單是表現方法。一個傑出的藝術家,他對藝術技巧的把握,是同他的美學思想分不開的;同時,也是對藝術創作規律進行不斷探尋的結果。曹禺是一個深諳戲劇三昧的劇作家。他的對比藝術,是對真與假、美與醜、剛與柔、濃與淡、動與靜、常與反等對立統一的把握和運用。在對比中展開矛盾鬥爭,在對比中尋求美的和諧和完整。在此劇創作中,又一次展現了他的藝術才華。在梅阡、於是之同曹禺的合作中,他們深深感到曹禺劇作的藝術內涵是深厚而寬廣的,具有一個傑出藝術家的謙虛和膽識。梅阡說:他總是讓我們設想盡可能多的細節來,他不願聽那些大而無當的意見。我們設想的一些細節,他採納了,像勾踐劈石,勾踐怎麼嘗膽以及具體的環境,他採用了。有些就沒用,我們設計了勾踐看到牆角的蜘蛛網,風吹掉了,蜘蛛又吐絲織網。這樣的細節,他就沒有用。他總是說,表現人物有一種方法,兩種方法,三種方法,還有沒有第四種、第五種?一定要找到最能表現出這個人物性格的方法。滅吳之後,勾踐在吳宮裡發現了一個枯膽,這個細節沒用,而是由苦成送膽。挖空心思去想細節,通過最恰當的細節來塑造人物。他根據人物性格及其發展,對各種細節加以篩選,從不急於求成。有大的情節又要有藝術細節,才能引起觀眾的興味。西施這個人物,各種臥薪嘗膽的戲寫她,都離不開美人計。曹禺說,我們不搞美人計,怎麼處理這個人物?是獻給夫差還是送給夫差。為什麼叫西施?曹禺解釋成「西村的姑娘」,這樣一解釋就好了。是被夫差虜走的。怎麼虜走的?曹禺的意思是托舉,我們很欣賞這個設計。在舞台上是十分絕妙的。1在當時已經有了數十部關於臥薪嘗膽的劇本,曹禺堅持要搞出自己的新東西來,這就是他所追求的境界。梅阡和於是之也贊成這樣一個想法。曹禺對兩位創作夥伴這樣說:要寫一種人物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構思戲的衝突、懸念,你就要瞭解世界文學作品所達到的高度。寫一個慳吝人、守財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寫。莫裡哀的阿巴公,《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都寫出此類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寫這種性格,就要寫出自己的東西,才能留下來。一個人的殘忍,有呂後的殘忍,剝皮挖眼,還有各式各樣的殘忍。只要瞭解了諸如此類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寫這種殘忍,才不會重複,才會超出已經達到的水平。不熟悉這些,就不會有獨特的創造;沒有這種獨特的創造和發現,是寫不出好作品來的。2
於是之也這樣說:「曹禺同志讀的劇本很多,當我們設想出一些細節和語言來的時候,他常說,『普通普通』,『現成現成』。因為他看的劇本太多了,哪些是落在人家的套子裡,他很清楚。這樣,他就不會重複,總是想出新點子來,搞出新的東西。」於是之說,曹禺非常重視戲的結構:他很講究劇本的結構。他常說寫戲同寫小說不一樣,這是針線活,該叫誰上場就正該他上場,該叫誰下場就正該下場,這是不能粗心的。夫差在吳國養馬,我們搞了幾遍提綱,曹禺也拿出一個提綱。他說該讓天霸上,我們對他這個構思一時還想不通,天霸怎麼進吳宮呢?曹禺說:「怎麼上,你們別管。」天霸帶著鐵犁來見范蠡,這場戲把天霸的性格寫出來了,把戲串得更綿密了。寫文仲時,他給了勾踐一句話:「人真是難用啊!」這場戲是這樣的:苦成罵勾踐沒有骨氣,為勾踐聽到,要衛士把苦成抓來。文仲說不可以,勾踐很不高興反問他:「這是為什麼?文大夫,百姓可以這樣侮罵我嗎?」文仲說:「大王動怒了嗎?大王應該高興才是。」勾踐還不理解,文仲說:「越國無以為寶,惟有民氣為寶。」他勸勾踐「應該多想一想『天高聽卑』這四個字啊!君有錯,臣應該諫;君聖明,臣才能夠直言。」文仲還建議請苦成來見一見。就在這時,勾踐十分懊惱,獨白道:「文仲的話說得太重了。『邀買民心』?他的話是很不入耳的。人真是難用啊!正直能幹的往往不馴順,不馴順!」在這些地方,他把勾踐的性格寫了出來。這一筆,說明曹禺的天才。他對吳越春秋看得很深刻。他的情節和性格創造是水乳交融的。他常說:「一個戲能否成功,一是看人物,一是看結構,一個是看語言。」這就說到家了。1梅阡和於是之都說,曹禺對戲劇語言的運用是高度重視的。譬如寫膽,他把《本草綱目》都借來看了,還有其它關於膽的知識資料。看得多,寫起來就游刃有餘,揮灑自如。膽的獨白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他常說,語言功夫不到,人物性格就出不來。苦成、鳥雍都是勞苦群眾,講一件事,但各有各的講法。在這些地方,曹禺字斟句酌,反覆推敲。他自己朗讀勾踐的獨白,他念了又念,連語氣都琢磨到了。還有每個人物的第一句台詞和最後一句台詞,他很注意。第一句台詞是人物亮相,是人物給觀眾的第一印象,他注意寫好,這是他的苦心所在。吳王夫差第一幕出場,第一句台詞是:「美——美麗的大火啊!」這一亮相就非同凡響,一下子就抓住了觀眾。於是之回憶說:他常看著筆記本琢磨台詞,他對每一個詞的輕重、分寸,都具有一種語言的敏感。推敲每一個字,每一句台詞的韻律感。他很講究味道,他會唱京劇,他的語言韻律感、節奏感很強。《雷雨》的台詞是可以按京劇的拍板來朗誦的。1於是之不無遺憾地說:「《膽劍篇》的結尾沒有聽取曹禺的意見,這是想來令人遺憾的事。曹禺設計了一個結尾,越軍佔領吳宮後,正下著大雪,一個年老的吳宮宮娥,正在夫差的房子裡摸著一個東西——膽。問她為什麼摸它,她說,是夫差常常嘗的。夫差也跟勾踐一樣臥薪嘗膽,而且說著:『你是否忘記那場敗仗了!』當然,這是歷史上沒有的。我們對這個結尾潑了冷水。我們當時想的勾踐、夫差都是實有所指的,想得太實了,但是,從今天看來,曹禺想得比我們深,這正是他的才華所在。」2
是的,曹禺的才華仍在。如果說寫《明朗的天》還很拘謹;而這次稍有放開;但也只可以說是放開了一點。有形或無形的,內在的和外在的禁律還在束縛著他。
1960年8月,歷史劇《臥薪嘗膽》完成,開始徵求意見。1961年3月10日,先是聽取了歷史學家齊燕銘、翦伯贊、侯外廬、範文瀾、吳□等人的意見。3月13日,作協召開了《臥薪嘗膽》座談會,林默涵、劉白羽、張光年、袁水拍、張天翼、嚴文井、巴金、沙汀、郭小川等人出席了會議。袁水拍提出可否將劇名改一下,在「膽」字上下功夫,後來,根據這一意見,將此劇改名為《膽劍篇》。7月起,該劇在《人民文學》第7、8期連載。於10月3日起由北京人民劇院在首都劇場公演。導演焦菊隱、梅阡,有刁光覃、童超、鄭榕、蘇民、朱琳等參加演出。此劇演出的時機很好,正是需要振奮精神、自強不息、戰勝困難的時刻,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
在評論界的反響也是很強烈的。在發表、演出後一年間,全國各地報刊共發評論文章50餘篇。茅盾指出:「這個作品,在所有的以臥薪嘗膽為題材的劇本中,不但最後出,而且也是唯一的話劇。作為最後的一部,它總結了它以前的一些劇本的編寫經驗而提高了一步。」他以為勾踐的人物性格刻畫是成功的。「夫差和伯就不是舞台上常見的一般花臉,而是有個性的人物……范蠡的個性也很鮮明,但相形之下,文仲稍覺遜色。」他認為伍子胥形象較之傳統的形象也「有了新的眉眼。伍子胥的性格在劇本的第一幕和第二幕中寫得相當鮮明;這些虛構的事實,可以說是《伍子胥列傳》所描寫的伍員形象的令人信服的發展」。他特別稱讚作者對伍子胥性格的複雜性有深刻的把握,他認為「人物性格的描寫,是《膽劍篇》的優點之一」,但以為夫差的性格刻畫得「稍嫌片面些」,而苦成等這些虛構的英雄人物「個性不明顯」。最後,他指出「劇本的文學語言是十分出色的。它是散文,然而聲調鏗鏘,劇中人物的對白,沒有夾雜我們的新詞彙,沒有我們的『幹部腔』;它很注意不讓錯誤的典故、成語滑了出來。特別是寫環境、寫人物的派頭,頗有歷史的氣氛」。1其它如何其芳、張光年、吳□、李希凡等人都發表了中肯的意見。
《膽劍篇》展現了創作的才華,在歷史題材的把握和開掘上,顯示著創作個性的復歸,以及他那神采飛揚的藝術創造力。但是,他仍受著某些思想的束縛,「左」的文藝思潮,仍然捆住了他的手腳。周恩來就說:「《膽劍篇》有它的好處,主要方面是成功的,但我沒有那樣受感動。作者好像受了某種束縛,是新的迷信所造成的。」1但不能否認,《膽劍篇》的創作又喚起他創作的激情,他似乎也感到自我的創造力。他把《膽劍篇》最後定稿發表之後,便於1961年夏天,應內蒙古自治區主席烏蘭夫的邀請,興致勃勃地去內蒙訪問參觀,為《王昭君》的創作搜集資料。在三年困難時期,國家的一些領導人,反思著1958年的歷史教訓,也重視調整知識分子政策和文藝政策。在一連串的運動中,不僅使挨整的知識分子跌入苦難的境地,也使那些沒有戴上種種政治帽子的人似乎感到抑壓,思想的禁區太多了。曹禺屬於後種狀態。他忘不了周恩來同志在紫光閣會議上對他的充滿熱情、充滿期待的批評。周恩來同志語重心長地說:「新的迷信把我們思想束縛起來了,於是作家不敢寫了,帽子很多,寫得很少,但求無過,不求有功。曹禺同志是有勇氣的作家,是有自信心的作家,大家很尊重他,但他寫《膽劍篇》也很苦惱。他入黨,應該更大膽,但反而更膽小了。謙虛是好事,但膽子變小了不好。入了黨應該對他有好處,要求嚴格一些,但寫作上好像反而有了束縛。把一個具體作家作為例子來講一下有好處,所以舉曹禺為例,因為他是黨員,又因為他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對他要求嚴格一些,說重了他不會怪我。過去和曹禺同志在重慶談問題的時候,他拘束少,現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這個錯,那個錯,沒有主見,沒有把握,這樣就寫不出好東西來。成見是不好的,意見要從實際出發,否則是謬見,是主觀主義。但要有主見,現在主見少了。」他談到《明朗的天》和《膽劍篇》,以為後者是受了新迷信的束縛。他十分親切地說:「曹禺同志,今天講了你,你身體也不好,不要緊張。」1曹禺在回憶這次紫光閣會議時說:總理對我的批評,我聽了心中熱乎乎的,我毫無緊張之感,覺得如釋重負。我的確變得膽小了,謹慎了。不是我沒有主見,是判斷不清楚。我那時倒沒有挨過整,可是講的那些頭頭是道的大道理,好像都對似的。現在,懂得那是「左」傾的思潮,但當時卻看不清楚。在創作中也感到苦惱,周圍好像有種見不到的牆,說不定又碰到什麼。總理是說到我,但他是希望作家把沉重的包袱放下來,從「新的迷信」中解放出來。起碼我個人是受到鼓舞和激勵的。2如果說,紫光閣會議使他感到一股解凍的氣氛;而緊接著三月間的廣州會議——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更使他受到鼓舞。陳毅同志在會上做了報告。他說:「我國知識分子絕大多數是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是經受了考驗的。他們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應當為他們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之帽,加『勞動人民知識分子』之冕。」周恩來同志在這個會上也說:「現在『白專道路』這個口號很流行,這個口號大概不是我們提的。」「一個人只要在社會主義土壤上專心致志為社會主義服務,雖然政治上學得少,不能算『白』。只有打起白旗,反對社會主義,才是『白』。」這些講話,不只對曹禺,對廣大知識分子都是一個極大的解放和鼓舞。因為,它體現著黨對知識分子,特別是對高級知識分子的一個新的科學的估計。曹禺回顧這次廣州會議時說:解放後,我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是努力工作的。雖說組織上入了黨,但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帽子,實際上也是背著的,實在叫人抬不起頭來,透不過氣來。這個帽子壓得人怎麼能暢所欲言地為社會主義而創作呢?那時,也是心有顧慮啊!不只我,許多同志都是這樣,深怕弄不好,就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廣州會議,一下子把人們思想解放了,把帽子脫掉了,建國後13年那種隱隱約約、時現時隱的怪影,終於在心頭消失了,怎能不讓人由衷地感謝黨呢?怎能不令人愉快呢?但是,好景不長啊!1在這個會上,他的心情釋然了。他勇敢地起來發言,結合自己創作的經驗教訓,也結合著話劇界的劇本創作中的問題,談了他的想法和看法。他的感受是真切、深刻而獨到的。他首先提出一個「真知道」的問題。他說:我以為必須真知道了,才可以寫,必須深有所感,才可以寫。要真知道,要深有所感,卻必須花很大的勞動。
我寫過一點東西,常是寫不好。寫不好,可以列舉很多原因,但主要的還是因為自己不真知道,不深有所感。
一個劇本總是有「理」有「情」的。沒有憑空而來的「情」和「理」,「情」和「理」都是從生活鬥爭的真實裡逐漸積累、孕育而來的。真知道要寫的環境、人物和他們的思想感情,很不容易。只有不斷地在深入生活的過程中體驗和思索,才能使我們達到「真知道」的境界。
對環境、人物的思想沒有理解透,甚至不太明瞭就動筆,是寫不出很動人的作品的。不很動人的劇本裡常有兩種現象:一種是「理」勝於「情」,作者的精神彷彿只圍著一個抽像的「道理」轉。戲裡沒有什麼情節,沒有什麼人物,沒有多少生活的真實感。「道理」縱好,也是不落實的。
劇本總是為著一種思想才寫的,古往今來也沒有一個劇本不包括某一階級的思想的。但作品中的思想並不就是某一個人物說的台詞,也不全是指某一種曲折的情節所顯示的傾向。一個劇本的主題有時可能用一句話概括起來,有時可能是某一個人物所說的一句台詞,有時也可能在人物的互相辯論中表現出來。但不管怎麼說,一個劇本的「理」似乎不能限於這一點。這「理」可以說是通過真實的人物,巧妙合理的結構,生動真實的語言,環境的氣氛,以及作者無處不流露的深厚的情感,合在一起,透露出來的統一的思想結論。劇本的「理」只有一個,是統一的。這個統一的「理」是該滲透在人物的塑造裡,情節的安排裡,以及豐富多彩的語言裡。「理」是整個劇本的「靈魂」。人何曾見過「靈魂」,但人的一進一退、一言一行之間往往使人感到它的存在。因此「理」是我們讀完劇本後油然而生的一種思想,僅僅依賴劇本的某一部分、某一個人物、某一段精闢的語言,是不能得到這種結果的。
這些,是他在心中想了很久很久的問題,他自己在創作《明朗的天》、《膽劍篇》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他更看到許多劇本急於表現某種抽像道理,寫得枯燥乏味。他說,「我們有時把『理』看得太簡單了,抓住有修養的同志一句話就用,抓住書本上的一段結論就用,以為有了這些,就可以隨心所欲,發展成為劇本中的『理』了。這裡面當然有『理』,而且常常是能啟發我們的。但它未經我咀嚼消化,還不是我的。在它沒有化為我的以前,總不能隨便拿來,充作我的作品中的『理』。作品中的『理』總應該是作者從生活鬥爭中得來的,是下了很大的勞動,觀察、體驗、分析才能得到的。」他痛感概念化的弊端,把作品作為簡單的思想傳聲筒。他說,「作者習慣於抽像地發議論,把『想當然』作為『當然』,把借來的思想錯認為能生根發芽的思想,就鋪張起來一種乾巴巴的東西。這麼辦,首先不合創作之理,所以就容易寫成概念化、簡單化的劇本。」他把這些都歸結為是「理勝於情」,其原因是沒有「真知道」就寫。此外,他又談到另一種情況:「情勝於理」:與此相反,還有一種「情勝於理」的現象。這裡說的「情」,也不是作者對事物的深刻體驗裡流露出來的,而是一種比較膚淺的對事物的感觸。彷彿作者僅僅為一種「強烈」、卻有點浮誇的情感所激盪,沒有再進一步探索,就動筆了。這種作品使人感到作者急躁一些。實際上,作品所反映的,僅僅是作者對於生活的一點新鮮的感觸,有時這一點感觸甚至也不是新鮮的。
我們踏進新的環境,便自然有新鮮的感覺,這點新鮮的感覺總歸是很可貴的,它是創作過程的第一步,是引人入勝的東西。但它本身卻不是什麼「勝境」,不可據此立言立說,洋洋灑灑寫下大文章來。新鮮的感覺不能代替更真實、更深刻的認識。創作還是靠把現實摸透。
反對虛誇浮飾之風,批評矯飾膚淺之情,是切中時弊的。在他看來,「情勝於理」,也是由於沒有達到「真知道」,真情源於真知。他說:「生活的經歷積累多了,才會對它產生深刻的情感。情感的反覆體驗一步一步加深了,才使我們有深刻的思索。」因之,他認為那些「情勝於理」的劇本中的「情」,「有的開始便不很真切,有的從頭到尾僅是虛張聲勢。喊叫的聲音太大了,『情』和『理』的聲音太小了。這類劇本往往有些形似慷慨的文章,這些文章如流箭亂髮,頗難射中思想的箭靶」。他接著說:「『理勝於情』便乾枯了,『情勝於理』便氾濫了。前一種使人感到乏味,後一種使人感到茫然。」
這篇講話,以《漫談創作》為題,發表在1962年第6期《戲劇報》上。雖不能說,他把自己多年來在創作上的思索全盤托出了,但卻是他的肺腑之言,既包含他解放後創作的經驗教訓,也凝結著他對話劇創作的沉思。難得的,是他終於講出了他想要說的話,敢於觸及時弊。
1962年,這一年他還寫了《語言學習雜感》以及為青年劇作家講的《讀劇一得》等,都是寫得有見地的好文章,毫無官樣文章的味道,是在那裡真正談戲了。
在廣州會議精神的激揚下,他開始了《王昭君》的創作。月,在北戴河度夏期間,還在勤奮寫作,他感到那種油然而生的創作慾望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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