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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赴美講學


  「號外,號外,日本鬼子投降了!」

  報童的呼叫聲,嘉陵江上的汽笛聲,加上鞭炮聲,鑼鼓聲,在山城上空迴盪著,市民都湧向街頭,在繁華的街道上簇擁著,歡跳著,整個山城沸騰了。

  八年,八年啊!正義終於戰勝了邪惡,和平終於勝利了。這是多麼來之不易的和平呵!曹禺把一張報紙看了許久許久,眼眶裡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勝利,本來是在他意料之中,他始終堅信勝利這一天的到來;但是,勝利的消息傳來了,又使他感到突然了。他興奮的時候,卻往往是沉默的,他又陷入一種不可名狀的沉思之中。

  和平了,勝利了,人們渴望著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的誕生。人們對這和平和勝利懷著多少殷切的期望和光明的幻想啊!

  1945年8月28日,這是一個給山城人民帶來希望的日子,中國共產黨的主席毛澤東到重慶來了。曹禺聽到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後,心想,「毛先生來了,這下可好了!」他把毛主席來渝,看作是和平、團結、光明和民主的象徵。

  8月29日,重慶《新華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了毛主席的談話:「本人此次來渝,系應國民黨政府主席蔣介石先生之邀請,商討團結建國大計。現在抗日戰爭已經勝利結束,中國即將進入和平建設時期,當前時機極為重要。目前最迫切者:為保證國內和平,實施民主政治,鞏固國內團結。國內政治上軍事上所存在的各項迫切問題,應在和平、民主、團結的基礎上加以合理解決,以期實現全國之統一,建設獨立自由與富強的新中國。希望中國一切抗日政黨及愛國人士團結起來,為實現上述任務而共同奮鬥。本人對於蔣介石先生之邀請,表示謝意。」曹禺看到毛主席的談活,深表贊同。他以為國共談判,真能如毛主席所說的那樣去做,一定會迎來一個獨立自由和富強的新中國。

  最難忘記的是9月的一天,在周恩來副主席的親自安排下,毛主席在上清寺會見重慶文化界人士,曹禺也應邀出席這次會見。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毛主席。魁梧的身材,和藹的笑容,著一身藍灰色的中山服,給他以樸素而偉岸的感覺。他沒想到毛主席是那麼平易近人,對他又是如此瞭解。當周恩來副主席把曹禺介紹給毛主席時,他們親切地握手。毛主席勉勵曹禺多為人民寫出好的劇本來,他語重心長地對曹禺說:「足下春秋鼎盛,好自為之。」此刻,他緊握著毛主席的手,表示決不辜負他的厚望。曹禺回憶這次會見時說:只有20多人參加這次會見,我記憶中似乎都是進步的。沈浮對毛主席說,國統區太黑暗了,要到延安去。毛主席說,歡迎你們去延安,但只有小米招待大家。毛主席還對巴金說,我從前也相信過無政府主義,也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毛主席談笑風生,對大家充滿了關懷和期望。

  1945年10月10日,中國共產黨代表團和國民黨代表團簽訂了著名的「雙十協定」——《國共代表會談紀要》。曹禺從《新華日報》上看到這個協定寫著:要「堅決避免內戰」,「以和平民主團結統一為基礎」,「建設獨立自由與富強的新中國」,並且要召開政治協商會議,共商和平建國大計。這個協定使曹禺受到鼓舞,他本來就是一個充滿憧憬的人,他早就呼喚過「中國,中國,你是應該強的!」他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個新的強大的中國將會屹立在東方。但是,他哪裡知道,在40天的談判中,中國共產黨作了多少讓步,而取得每一項協議,又經歷了多少艱難!當然,他更沒有想到,國民黨把「雙十協定」作為他們暗中準備發動內戰的步驟。

  就在「雙十協定」發佈前後,9月17日,蔣介石向全國各地秘密發送《剿匪手冊》;10月13日、15日,蔣介石命令國民黨軍隊向八路軍、新四軍發動進攻;11月,蔣介石在重慶舉行軍事會議,決定了對解放區的全盤作戰計劃。國民黨已經把發動全面內戰作為他們的既定方針了。

  這一切,當然是曹禺所不能知道的。就在全國處於一種暫時和平的氣氛裡,他和老捨接到美國國務院的邀請,赴美國講學一年。國民黨中央社於1946年1月10日發表消息說:「美國國務院決定聘請曹禺、老捨二氏赴美講學,聞二氏已接受邀請,將於最近期內出國。」延安《解放日報》也於1月14日轉載了這條消息。

  對曹禺來說,這次邀請使他感到突然。雖然,他已經答應下來,但心中老想著一個問題,到美國該講些什麼呢?曹禺回憶說:

  去美國之前,我當時拿不定主意,到那裡該講些什麼呢?我給八路軍辦事處打電話,想找吳玉章同志請教。但是,他不在重慶,又找董必武同志,說也不在。不知什麼原因,我是想問問到美國該怎樣講話。他們不在,我就找茅盾,我記得茅盾很熱情地接待了我,留我吃飯。很豐盛的菜,都是孔德沚親手做的茅公講得很多很多,可惜我現在都忘了。但有兩點卻是記得很清楚的:一是,他說,有什麼就講什麼,他的意思很明確,就是實事求是;二是,談到文學,他說要講文學是有社會意義的,不只是娛樂。這兩條我記得很清楚,在美國我就是這麼講的。1茅盾的一席談,給曹禺以信心和力量,在美國講學期間,他的確是遵照他的意見去做的。

  1月20日晚上,「文協」為他和老捨舉行了歡送酒會。這是抗戰勝利後第一次送文化使者出國,因此,得到進步文學界的高度重視。大約晚六點鐘,一些著名的作家都來了,把兩個會議室擠得滿滿的。到會的有茅盾、巴金、胡風、陽翰笙、楊晦、何其芳、黃芝岡、劉白羽、陳白塵、聶紺弩、邵荃麟、馮雪峰等50餘人。一張張小茶桌上,擺著酒、茶點,圍坐著的人們暢心地傾談著。一篇報導是這樣描寫曹禺的:「等到曹禺先生來了,他悄悄地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沉靜得很。我們向來是不大在各種場合中見到曹禺先生的。他一直蟄居在鄉間,埋頭寫作他的劇本《橋》。他的許多朋友都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惟有巴金先生和他的關係最密切,巴金是給曹禺先生轉達一切消息的一個人。」1

  茅盾首先致歡送詞,他說:「我們的官方曾經派了不少人到外國去,這些人到外國去替官方做宣傳。這一回美國國務院來請中國作家出國,老捨先生和曹禺先生是我們民間文化人第一次出國的兩個……。」他還說:「我看到美國的《駱駝祥子》這本書的廣告,那廣告上面畫的一個中國人,腦袋後面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那辮子還翹得高高的。現在美國人是怎樣地看我們中國人啊!」茅盾希望他們二位到美國後,把中國老百姓的思想和生活,老百姓的要求,和八年抗戰中中國人民是怎樣進步的,把中國的實際情形告訴美國人。他說:「吃黃牛油的洋人對於中國的小辮子和三寸金蓮未免太隔膜了。現在要讓美國人知道,中國人如今不僅在形式上沒有了小辮子,在精神上也沒有小辮子了。這樣對於真正中美兩國文化的溝通,才會有真正的幫助。」接著是老捨先生講話,他講話充滿堅定而果斷的信念,在會上引起共鳴。

  曹禺在一次又一次的掌聲中起來講話。他的講話溫文緩和,他希望這次出國,努力做到讓美國人瞭解中國的新文化是怎樣艱苦地產生的,瞭解中國新文藝運動在今天取得的成就。他說吃牛奶黃油的外國人,是不瞭解吃草的中國作家的,他們見到老捨先生就會明白中國作家的生活和環境。那時,老捨先生身體不大好,剛剛經過大夫檢查,雖然沒發現肺部有病,但他那瘦弱的身體是朋友們所擔心的。曹禺接著談到,他很不喜歡有些人,首先懷著寫給外國人看的寫作態度,結果是一定要失敗的。因為寫出來的,並不是真正的中國人,我們應該寫自己熟識的人。最後,他打趣似地結束了他的講話,他說:「帶了哈巴狗去周遊全世界,回來仍然是哈巴狗,我不知道我回來是不是哈巴狗?!」他這些話,引起滿屋的笑聲。他的信念是明確而堅定的:出去是這個曹禺,回來還是這個曹禺,是不會為美國的生活方式所改變的,也不會為外國人的遊說所能動搖的。

  2月間,曹禺抵達上海。一些多年未曾見面的老朋友又得以在勝利後重逢了,每日都有應接不暇的朋友來訪。2月28日,中華全國文藝協會上海分會舉行會員大會,為曹禺、老捨送行。同時,還歡迎新從重慶、廈門等地來上海的會員,如戈寶權、宋之的、吳祖光、柳亞子、施蟄存、袁水拍、許傑、華林、葉紹鈞、趙太侔等人。到會的文藝界的朋友不少,趙清閣、許廣平、王辛笛、鳳子、趙景深、魏金枝、葛一虹、任鈞、馮亦代、郭紹虞、葉以群、吳天、顧仲彝、唐□、柯靈、李健吾、鄭振鐸、張駿祥、黃佐臨、熊佛西、曹聚仁等人;還有美國新聞處主任費正清,是他建議美國國務院邀請老捨、曹禺去美國講學的。

  這次歡送會開得十分隆重。先由葉聖陶先生題詞,他寫下了以下的話:

  文協上海分會歡送舒捨予、萬家寶兩先生赴美講學,宣揚我國新文藝,到會者鹹署名於此紙,永留紀念。時為35年2月18日下午4時,會場為全聯食堂。葉聖陶書端。

  接著是鄭振鐸致詞,他說:「我們希望真正的中國人到美國去,也希望真正的美國人到中國來。我們希望他們倆把真正的中國情形講給美國人聽,不多制定日程的限制,宣傳抗戰文藝和事跡,並且是真正的中國民間代表。」葉聖陶先生的講話更是語重心長,他說:「新文藝從開頭就不曾與政治分離過,這是五四運動開始的,以後的道路也不曾與政治分開,現在自然是以民主運動為最大潮流和傾向……。老捨、曹禺口頭不說,但他們所表現的是真正中國人的生活,就可以關聯到這方面去。希望他們告訴外國朋友們,中國文藝界有這樣的趨勢和精神。」在老捨講話之後,曹禺便起來致詞:想不到新老朋友在這兒見面,真是愉快。八年來的心情是沒法子講的。朋友們都在追尋唯一的真理,我們知道這真理目前是什麼,大家為此感到的不愉快,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們所受的折磨、痛苦和物質上的災難,是值得驕傲的。寫文章的人許多年來用各種方法替老百姓說話,值得高高在上的人知道他們的痛苦。誰能夠替老百姓做事,誰就能在新中國組織裡存在。現在離目標還遠,必須從各方面去努力,目前各地的老百姓離文藝運動還很遠,生活都維持不了,更談不上文化。我們要使老百姓安定,要他們懂得他們的責任很大,他們是將來新組織的主人。以後我們如再寫作品,與其談太大的問題,不如談談與老百姓接近的具體問題。這一次我們到美國去,老捨說是向美國作家學習,自然我們要從美國得到一些東西。另外,我們還有一個使命,就是把現代變化中的中國告訴美國民眾。老捨的《駱駝祥子》英譯本封面拉車的人還有一根豬尾巴,可見美國人對中國還認識得不夠。中美兩個民族,一個過去歷史慢,一個快,方向卻已決定,就是民主和真理。我們新文藝運動時間不長,像擠牛乳一樣,總要擠出一點來。像茅盾的《子夜》、老捨的《駱駝祥子》,不敢太自誇,即使放在外國第一流作家行列,也不覺得慚愧的。我們要讓美國人知道我國人民的生活,怎樣選擇能代表中國的作品。外國人讀中國作品不大力便,我們該自己選擇,介紹出去,這是值得做的一件事。

  他的講話,得到鄭振鐸的讚許,受到與會作家的歡迎。在這個會上,費正清也起來致詞,他首先聲明,他不能代表美國國務院,只能作為個人的意見。他說:「中美文化應該聯絡交換,不但將文化材料即書籍交換,人也要交換。中國人到美國去,美國人到中國來,這是我以為十分要緊的。」他說,20世紀了,應該有國際文化交流。他特別強調說:「原子彈要是弄得不好,也許十幾年後,大家都破壞了。最好把世界文化統一起來,我們必須有民主的文化,否則就糟糕。老捨、曹禺二位不但作了中國代表,也幫助了美國人。美國人一定要負責,可惜美國人對中國的學問情形還瞭解得不夠。美國人不懂得中國事情,那是有危險的。美國對別國事情辦得不好,就要失敗。這雖是我個人的意思,卻知道好多美國人也有此感想。」此外,在會上發言的還有吳祖光、施蟄存、許傑、華林、袁水拍等人。

  最後,由鳳子宣讀了蘇北作家致上海文協的信,它帶來解放區作家對國統區作家的親切慰問,也帶來解放區的消息,引起了與會作家的極大興趣。信中說:「我們雖在敵後的戰爭環境中,但是人民軍隊,人民政府,不顧一切長期封鎖和農村落後狀態的極端困難的物質條件,無微不至地愛護我們,幫助我們的工作,使我們得為抗戰為人民盡了最大的努力。特別是享受到我們從來沒有享受過的自由空氣,及毋須為生活而奔忙的人最大的愉快。愈是我們工作得自由,愈是我們懷念你們所受過的不自由的與不愉快的日子。」還說:「我們應該加強團結,互相取得聯繫,建立華中解放區與上海及各大城市的文化工作上的交流。……歡迎你們到解放區來參觀,你們的被禁止出版的書籍和被禁止上演的劇本,解放區願替你們出版和上演。……這兒有著你們廣大的讀者。」1此信宣讀後,到會作家熱烈鼓掌。曹禺從這封充滿熱情的信中,不但感受到解放區作家的深厚情誼,也呼吸到解放區自由解放的清新空氣。多少年後,他想到這封信,都記憶猶深。他似乎感到,解放區在向他招手,歡迎他,也歡迎一切作家到解放區去。

  2月22日,上海劇影協會在華美酒家為曹禺舉行歡送會,顧仲彝、黃佐臨、周信芳、梅蘭芳、李健吾、趙景深、韓非等出席。3月2日,國立劇專的校友方守謙、羅明等人又在四馬路杏花樓為曹禺餞行,張駿祥、白楊作陪,宴畢,師生合影留念。

  同行的寄語,朋友們的囑托,學生的深情,使他深知此次美國之行,不只是他個人的一次講學,而是肩負著民間文化使者的重任。他不會辜負朋友們的期望。

  1946年3月4日,天氣晴朗,雖說江南春早,但黃浦江畔春寒料峭。此刻,曹禺脫去穿慣了的長袍,著一身西裝,正和老捨忙著向送行的人們握手告別。在他歡愉的笑容中,帶著希望和憧憬,他想,要做的事情一定會得到滿意的收穫。

  汽笛長鳴,史格脫將軍號啟航了。這是一艘美國海軍運輸艦,它將載著這兩位使者橫渡重洋,開始漫長的航程。

  黃浦江洶湧著流向大海,在船舷上,他貪婪地望著兩岸的景色,儘管這裡是種種刺痛人心的破舊和腐敗,但它畢竟是祖國的土地。當他要暫時離開祖國的土地,那心情卻是一片難捨的依戀之情。船到長江口,只見遠處水天一色,煙波浩渺,文天祥的兩句詩不禁又闖入他的記憶:「一葉飄搖揚子江,白雲深處是蘇洋」。長江,你的胸懷原來是這樣的開闊,這樣的寬廣,還未曾離開祖國,卻又在思念著祖國了。

  半個月的航行,史格脫將軍號終於把他們送到了美國的西海岸,從西雅圖港踏上了美國的國土。令他和老捨驚異的,西雅圖是那麼繁華,看不到半點戰爭的景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儘管全球都有著美國戰車履帶的印痕,但是,在他們的國土上卻不曾嗅到一絲硝煙的氣息。同處處是戰爭創傷的中國比較起來,這裡卻是繁華和喧囂,戰爭把美國大老闆的腰袋填得滿滿的。

  他和老捨從西到東開始了他們講學觀光的旅程。洛杉磯、舊金山、新墨西哥州、華盛頓、紐約、芝加哥、科洛拉多州等地,都曾留下他們的足跡。他們曾經在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華盛頓大學、天主教大學、克倫多大學等有名望的高等學府講學參觀。他們還參觀過紐約的百老匯,拜訪過好萊塢,欣賞了美國的戲劇和電影。作為民間的文化使者,中國戲劇的使者,他們受到美國文化界人士的熱烈歡迎和接待。

  在華盛頓,他們受到美國國務院和各界人士的熱情招待,為他們設宴洗塵,下榻在專門接待國家貴賓的「來世禮」賓館(LeslieHouse)。當時,邱吉爾就住在甲賓館,他們住在乙賓館。他和老捨同居一室,有專人招待他們。曹禺回憶說:「後來我們才瞭解到,美國國務院專門請各國的名人來美國講學或訪問,並且希望這些人長久地在這裡工作,通過這些人為美國作宣傳。」1曹禺和老捨就是他們聘請的「名人」,自然希望通過他們為美國工作。但是,這點卻使美國國務院失望了。華盛頓的城市風光給他以美好的印象。白宮在陽光照耀下分外莊重,到處都有綠茵茵的草地,卻沒有城市的喧囂。但是,也有令人憤慨的時候。有一次,他和老捨宴請黑人作家吃便飯,這家大飯店卻掛著「禁止黑人進餐」的牌子,把他們請來的黑人作家拒之門外,這使他們看到美國標榜的「民主」、「自由」的真相。他們在新墨西哥州,親眼看到流入美國的墨西哥人和當地的印第安人,被圈在所謂「保留地」裡。這些「保留地」是一片荒蕪淒涼的景象,烈日烤得發燙的地方,看不到一點綠色。每到一處,那些紅皮膚的印第安孩子們,便圍攏來,向他們兜售土陶器,那景象實是令人難過。因此,美國的現狀,美國的歷史,就成為他倆談話的課題。美國的建國史,自然有它進步的方面,但它的確是在血和火、刀和劍的光影中發展起來的。掠奪、壓搾、種族歧視,確有它不光彩的方面。他們深深感到,正如美國人不瞭解中國,中國人也太不瞭解美國了。

  他們在紐約停留的時間最多,對於曹禺來說,紐約百老匯的戲劇是他早就嚮往的,他不放過每次看戲的機會。從西雅圖到紐約所經過的地方,他和老捨已經看過兩次舞劇、三次廣播劇、兩次音樂劇和八次話劇。在紐約期間,正好英國的老維克劇團在世紀劇院演出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亨利四世》,由著名演員勞倫斯·奧立弗主演。奧立弗還未到來,紐約報刊廣播已在大張旗鼓地宣傳,紐約人把老維克劇團看成是一個不平凡的劇團。《紐約時報》雜誌是這樣描寫奧立弗的:「十分健壯——曬得黝黑,養得很好,精力充沛,急欲一試身手。」票房外面擠滿了購票的人們。曹禺看了奧立弗的演出,不禁為他的表演才能驚歎。奧立弗在《亨利四世》上下篇中扮演的是兩個次要角色:霍茨巴和鄉村法官夏祿先生。一個是精力充沛的鬥士,一個是日落西山的老人。夏祿被他演得像是格裡姆和狄更斯合寫出來的人物,給人一種奇異之感,但又是十分真實的。特別是霍茨巴臨死前夕的台詞,他朗誦得是有一種悲愴的氣氛。曹禺對老維克劇團的演出是滿意的。但是,整個百老匯卻未免使他失望。在這個演劇中心,最流行的是歌劇和喜劇,演出者只是希望獲利,瀰漫著商業化的煙霧,缺乏嚴肅戲劇的演出。他們也上演莎士比亞、易卜生、王爾德的作品,但更多的是追求藝術形式上的完美。新的劇作,沒有上佳的作品。這就同當年曹禺從《劇場藝術》月刊的介紹上所看到的美國劇壇的情況大不相同了。那時,美國戲劇充滿著朝氣,為人民說話,而這種熱情,如今已經冷卻了。他所敬重的劇作家奧尼爾正在病中,未能見到這位美國傑出的劇作家,感到很遺憾。但在世紀劇院,終於看到他的《送冰的人》的演出,這多少滿足了曹禺的願望。《送冰的人》是奧尼爾晚期最有影響的劇作,它描寫紐約西區一家簡陋的旅館中,房客們寄人籬下,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如劇中所寫的:「這兒是什麼?這兒是沒有希望的酒店,你注意這兒平靜的氣氛嗎?因為這是人生最後一個碼頭,在這兒沒有人會擔心下一步該怎麼走,因為他們無路可走了。」像奧尼爾的病給曹禺帶來悲涼的感覺一樣,他的作品同樣也帶著濃重的悲觀色彩。曹禺似乎隱約感到,如果說奧尼爾前期作品還透露著希望和憧憬,還具有一種對困境的掙扎和搏鬥;而現在,他的作品絕望了,人們再也逃不出那無形的網。在這樣一個有高度科學技術文明和富有的國家,作家卻看不到他們的路。《送冰的人》的絕望和悲哀的劇情,使曹禺陷入沉思之中。《送冰的人》是第一次公演,而輿論界的反應卻是冷淡的,這也使曹禺感到奇怪。這個劇本,在七年之後,當青年導演昆特把它重新搬上舞台時,才得到批評界的首肯。曹禺回憶說:那時的百老匯的戲劇藝術,被那些演出公司的老闆控制著,為金錢操縱著,這必然使那些從事嚴肅戲劇的劇作家、導演和演員逐漸失去信心和力量。當然,也有少數人堅持著,但也無法改變那種社會現實和社會潮流。1在紐約會見了德國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這是曹禺美國之行的一次意外的收穫。

  曹禺和老捨一到紐約,便由正在美國求學的中國著名影劇演員王瑩陪同。由於王瑩的引見,曹禺結識了布萊希特。那時,他正在寫《伽裡略傳》。曹禺回憶說:我和老捨拜會他時,想不到他這樣一個大人物,竟然是那麼和藹可親,沒有一點架子。他的夫人端上茶和酒熱情招待我們,我們用英語交談,談得十分隨便。他很熱愛中國,很想有一天能到中國來。我問他:「您為什麼不到中國去?」他說:「我想去,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同他這次會面,是我這次美國之行最難忘的一件事。2曹禺也向美國人介紹中國的戲劇,他帶去關於中國戲劇的許多資料,其中有《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夜店》的兩個戲的舞台面。這些資料使美國戲劇界人士格外驚奇,他們以為中國人的話劇是模仿歐美的,在藝術上是不能同他們的戲劇相提並論的。但是,看了這些戲的舞台面,驚奇之後便是讚賞了。他們認為對這兩出戲的理解,趣味,想像,表現都是相當完美的,獨具一格,全然不是因襲的東西。這些評價使曹禺感到驕傲和寬慰,終於使他們認識到,中國的藝術家在創造著中國人自己的話劇。在紐約,除了到大學講演,曹禺還在紐約市政廳公開講演《中國戲劇之歷史和現狀》等。這些演講,使不瞭解中國的美國同行,瞭解到中國的戲劇同現實有著緊密的聯繫,對生活發生那麼大的力量,特別是對抗日戰爭作出了那樣傑出的貢獻,這是美國同行過去未曾料到的。一些進步的美國戲劇家,通過曹禺的介紹,對中國戲劇工作者的精神表示敬佩和讚賞,正是這些演講,把戲劇和友誼的種子撒在美國人民之中。

  在紐約曾產生過爭論,但這爭論並不是發生在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而是發生在中國人之間。

  賽珍珠舉辦茶會來招待曹禺和老捨,請了幾位有名的美國作家作陪,如美國女劇作家彌萊·哈爾門等,正在美國留居的林語堂也應邀而來。茶會上,曹禺講到文學應當具有社會意義時,「社會意義」這個詞在英文中也可以當作「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意思。於是林語堂便站起來加以詰難了,大談他的趣味主義。他把趣味文學宣揚一陣之後,便對曹禺的發言發起猛烈攻擊。曹禺也毫不客氣地反駁他說:「我們中國文學家韓愈就講文以載道,怎麼能說文學只是講究趣味呢?」林語堂在20年代就倡導「幽默」,得到「幽默大師」的雅號。30年代又講「閒適」、「深遠通脫」和「幽默的情境」等,曾經受到魯迅的批評,說他「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平滑」。曹禺的反駁使林語堂更為惱火,他當然是聽不進去的。在場的,還有一位美國的批評家,他曾參加過共產黨,也站起來說,共產黨那套我都知道。他把曹禺同共產黨聯繫在一起了。林語堂對左派是最恨的了,這次,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次發洩的機會。而曹禺卻是據理力爭,搞得這位林老先生窘極了。最後還是由賽珍珠出來和稀泥,爭論才收場。曹禺回憶說:這場爭論,你一刀我一槍。林語堂講的都是他寫的《吾國吾民》中那套玩藝兒,沒有什麼新的貨色。茶會主人賽珍珠和稀泥,而王瑩卻贊成我的意見。王瑩是地下黨員,她給賽珍珠當秘書。當時,楊剛也在紐約。1可以說,這是曹禺這次美國之行中遇到的一次最不愉快的聚會,他萬萬沒想到會遇到林語堂,萬萬沒想到同他發生這樣一次激烈的爭論。其實,也不奇怪,林語堂也是本性難移。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每次遇到旅美華僑,都把他們當作祖國來的親人,盛情款待,不論是相識的還是不相識的,都給他們以溫暖和照顧。一次,他和老捨應司徒慧敏的邀請,在紐約百老匯大街一家飯店吃飯,這是一次極為豐盛的宴會。當司徒慧敏付帳時,飯店老闆出來了,他說:「你們來了,我就特別高興,還須付什麼錢!」原來這位飯店經理是廣東客家人,說什麼也不要祖國來的親人付帳。

  在紐約最盛大的聚會,是為慶賀張伯苓校長70壽辰而舉行的宴會。其時,張伯苓正在紐約,南開的校友們一定要在異國他鄉為老校長祝壽。曹禺自不必說,老捨也曾在南開中學任教過,他們聞訊後,就商量著怎樣向張伯苓先生表示他們的心意。最後,他們決定合寫一首祝壽的獻詩:張校長七十大慶,知道有中國的,

  便知道有個南開。

  這不是吹,也不是,真的,天下誰人不知,南開有個張校長?!

  不是胡吹,不要亂講,一提起我們的張校長,就彷彿提到華盛頓,

  或莎士比亞那個樣。

  雖然他並不稀罕作幾任總統,或寫幾部劇教人鼓掌,可是他會把成千上萬的小淘氣兒,用人格的熏陶,

  與身心的教養,

  造成華盛頓或不朽的寫家,把古老的中華,

  變得比英美還更棒!

  在天津,他把臭水坑子,變成天下聞名的學堂,他不慌,也不忙,

  騎驢看小說——走著瞧吧!

  不久,他把八里台的荒涼一片,也變成學府,帶著綠蔭與荷塘。

  看這股子勁兒,

  哼!這真是股子勁兒!

  他永不悲觀,永不絕望,天大的困難,他不皺眉頭,而慢條斯理的橫打鼻樑!

  就是這股勁兒,

  教小日本恨上了他,

  哼!小鬼兒們說:「有這個老頭子,我們吃天津蘿蔔也不消化!」

  燒啊!毀啊!

  小鬼兒們連燒帶殺,

  特別加勁兒禍害張校長的家!

  他的家,他的家,

  只是幾條板凳,幾件粗布大褂,他們燒燬的是南開大學,學生們是他的子女,

  八里台才真是他的家!

  可是他有準備!他才不怕,你們把天津燒燬,

  抹一抹鼻樑,

  哼!咱老子還有昆明和沙坪壩!

  什麼話呢?

  有一天中國,便有一天南開,中國不會亡,南開也不會垮臺!

  沙坪壩,不久

  又變成他的家,

  也有荷塘,也有樓館,還有啊,紅梅綠梔,

  和那四時不謝的花。

  人老,心可不老,

  真的!可請別誤會,

  他並不求名,也不圖利,他只深信授教青年真對,對,就幹吧!干吧!

  說句村話,

  有本事不幹,簡直是裝蒜!

  勝利了,

  他的雄心隨著想像狂馳,他要留著沙坪壩,

  他還要重建八里台,

  另外,在東北,在上海,到處都設立南開。

  南開越大,中國就越強,這並不是他一個人的主張,而是大家的信念和希望。

  他不吸煙,也不喝酒,一輩子也不摸麻將和牌九,他愛的是學生,

  想念的是校友,

  他的一顆永遠不老的心,只有時候聽幾句郝壽臣,可永不高興梅博士的貴妃醉酒。

  張校長!

  你今年七十,還小的很呢!

  杜甫不是聖人,

  所以才說:「人生七十古來稀!」

  我們,您的學生,

  和您的朋友,

  都相信,您還小的很呢!

  起碼,還並費不了多大的勁,您還有三四十年的好運!

  您的好運,也是中國的幸福。

  因為只有悠不撒手南開,中國人才能不老那麼糊塗。

  張校長!

  今天,我們祝您健康,祝您快樂!

  在您的健康快樂中,

  我們好追隨著,

  建設起和平和幸福的新中國。

  這篇署名「學生曹禺,後生老捨」的賀詞,在慶祝會朗誦起來,得到與會校友們的熱烈鼓掌。因為它代表了南開人的心聲和祝願。這首賀詞,也是曹禺和老捨美國之行的一個紀念,紀念著他們之間的友誼,紀念著那難忘的異國的日日月月。

  他們特意去美國電影中心好萊塢參觀,看了攝影棚,看演員們排戲,也看了不少電影。但是,一旦深入到這個聞名世界的電影城,他們也感到一種失望。好萊塢有許多優秀的編劇,這些人不乏是非之心,不乏正義的立場,也渴望用電影來說出他們的心裡話,而好萊塢老闆的生意經,是不准他們把自己的聲音發出來的。曹禺深深感到,儘管美國政府在那裡標榜自由和民主,但是,報紙、電影、廣播、戲劇都操縱在資本家的手中,怎麼能自由地發表意見?實際上,正義的聲音是被禁錮著,自由的空氣是被窒息著的。

  在美國,他們結識了不少藝術界的朋友,如當代著名作家柏吐爾德鮑爾克特、馬克斯威爾安德生、麗琳海爾曼,還有《劇場藝術》月刊的主編羅斯基德吉爾德等。也結識了不少演員,如海倫海斯、卡塞珍考耐爾、雷蒙瑪賽、蓓蒂黛維絲、考爾門、約翰迦菲等。這些美國朋友為他們舉行私人酒會,歡迎太平洋彼岸的戲劇使者,他的《日出》也被美國戲劇界的朋友排練公演了。

  在美國期間,他和老捨朝夕相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曹禺回憶說:

  開始,我們手頭比較寬裕,住十五美元一間的房子,那是讓人家捉了大頭的。後來,我們的錢不夠用了,就住一元錢一間的房子,有時乾脆躲起來不見客人了。一到禮拜六,我們買回一瓶酒,兩杯下肚,兩人就唱起京劇來。老捨先生擅長京劇的須生和老旦,一唱起來,就似乎又生活在故國了。平時外出都講英語,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說起祖國的話。暢談,交飲,真是盡興盡致,談得高興的時候,便常常痛罵美國社會生活中那些虛偽和殘酷的現狀。1他很佩服老捨先生。那時,日程安排得很緊張,但老捨把時間抓得很緊,一有空閒,就伏桌寫作,趕寫《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饑荒》。

  他們思念祖國,常常去百老匯一個小胡同裡,那裡有一家天津人開的餃子鋪。老闆一個人又是廚師又是跑堂。只須兩角錢,就吃上一頓美味的家鄉餃子,就好像回到祖國一樣。他們就這樣形影不離的,在一起生活了11個月。但是,曹禺要回國了,他覺得在這裡已經沒有他可做的事,而老捨還要留下來,堅持寫完他的《四世同堂》。他捨不得離開老捨,但又無論如何也住不下去了。

  當他們即將分手的那天,老捨親自把曹禺送上車,朝著那遠行的車子頻頻招手,祝他一路平安!

  別了,老捨!別了!美國。他也許還要訪問這個國家,但是,一定是他認為是一個最恰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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