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41年10月的「霧季公演」,到1942年5月,在重慶共演出30多出話劇,迎來了重慶話劇運動、也是中國話劇史上的黃金時代,而《屈原》的公演則是它的高潮。
在重慶這樣一個幾十萬人的城市,有五大劇團,即中華劇藝社、中國劇團、中國萬歲劇團、中央青年劇社、中國藝術劇社同時演出,向著黑暗統治進行衝擊,喊出了正義進步的聲音。
當然,鬥爭也是艱苦的。國民黨頑固派千方百計來破壞進步的戲劇運動,他們把陳銓的《野玫瑰》推出來,來詆毀《屈原》,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潘公展公然叫喊:「哪個說《野玫瑰》是壞戲,《屈原》是好戲,那個人就是白癡。」他的話成為笑柄,即使國民黨的報紙也沒有為《野玫瑰》叫好。
正是在這樣的一個黃金季節,曹禺的劇作一部又一部地被搬上舞台,《蛻變》、《北京人》、《家》、《正在想》、《鍍金》,還有《雷雨》、《日出》和《原野》,為這黃金時代增添著熱鬧和光彩。1943年1月,一個戲劇刊物《戲劇月報》創刊了,曹禺、郁文哉、凌鶴、賀孟斧、陳白塵、趙銘彝、陳鯉庭、張駿祥、潘孑農九人組成了編委會,在創刊號的「本報特刊稿件預告」欄中,公佈了曹禺的《三人行》即將問世的消息,曹禺還寫了一篇《創作經驗談》。同時,他還投入《安魂曲》的排練和演出。2月19日,他應邀到上清寺儲匯大樓重慶儲匯局同人進修服務社講演,題為《悲劇的精神》;2月28日又在重慶文化會堂發表演講,題目是《我們的學習》;3月27日,他出席了文藝界抗敵協會第五屆年會,在這次會上當選為理事。從這繁忙而緊張的日程中,可看到他的滿腔熱忱。但在那種交織著欺詐壓迫的黑暗年代,他心中更多的是憤慨和激怒。面對著令人憤慨的現實,他依然像過去一樣,更加熱情,更加深刻地思索,也更加明確了應該歌頌什麼和反對什麼。他的講演《悲劇的精神》,可以代表他當時的心情,也表明了他的態度。他好像是講戲劇美學,而實際上卻緊緊地抓住現實,進行抨擊和批判,明白地提出在那抗戰的艱苦年代,到底需要怎樣一種「悲劇的精神」。
一開始,他便對「庸人的『悲劇』」進行批判,他說:在我們中間,有這樣一類人,一向是在平和中庸之道上討生活,不想國家的災難,不願看人間的悲劇,更不願做悲劇中的人物,終日唯唯諾諾,謀求升發之道,取得片刻安樂,對一切事物都用一副不偏不倚的眼睛來揣摩,吃飯穿衣,娶妻生子,最後壽終正寢。
他猛烈地攻擊這種庸人的「悲劇」;同時,他又正面提出,真正的「悲劇」究竟是什麼。他說:我說的悲劇是另外一種。它是拋去猥瑣個人利害關係的。真正的悲劇,絕不是尋常無衣無食之悲。一個小公務員,因為眼前困難,家庭負擔重,無法過下去,終日憂傷,以至病死。青年追求愛人,一再表演,都被拒絕,終於跳江自殺。這些能稱為悲劇嗎?他們除了表現個人的不幸外,與國家、社會沒有任何其它內在關係,這不能稱為悲劇。悲劇要比這些深沉得多,它多少是離開小我的利害關係的。這樣的悲劇不是一般人能做它的主角的,有崇高的理想,寧死不屈的精神的人,才能成為悲劇的主人。在闡明什麼是「真正的悲劇」,什麼樣的人才能成為「悲劇的主人」之後,他進一步地提出「悲劇的精神」的課題,也就是這次演講題目的主旨,他說:悲劇的精神,應該是敢於主動的。我們要有所欲,有所取,有所不忍,有所不捨。古人說:「所愛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這種人,才有悲劇的精神。不然,他便是弱者,無能。無能的行為,反映到文章上,號悲訴苦,乞憐於惡人、敵人(無論是自然的、社會的、政治的)的腳下,便是可笑的庸人,不是悲劇中人物。不想轟擊現實,一再忍受無理的摧殘,不想舉起刀劍反擊,那是一隻躲進洞裡、永不見陽光的耗子,是令人厭惡的動物。活著,像一條倒臥的老狗,捶下去不起一點反應,從這裡怎能生出悲劇?
在他看來,莎士比亞筆下的勃魯托斯才具有「悲劇的崇高精神」,屈原是有悲劇精神的,諸葛武侯是有悲劇精神的,岳飛、文天祥也是有著可歌可泣的悲劇精神的。接著,他就闡發了「究竟怎樣才是悲劇的人物」的問題。
首先,他認為悲劇的人物要具有火一樣的熱情。他說:「悲劇的人物,首先要富有火一樣的熱情。『晚來唯好靜,萬事不關心』,一味恬淡、超脫的人不會有什麼悲劇。聰明自負,看破一切,是可鄙的人,這種人可以『不滯於物』。自命修養上『可貴』,但這種人多了,一個民族也就可悲了。」他認為像屈原、諸葛武侯等這樣的悲劇人物,「他們有熱情,有『至性』,有真正男子漢的性格。他們有崇高的理想,追求著,奮鬥著,願為這一理想的實現而拋棄一切。屈原說:『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他又說:『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惟有熱情、至性的人才能演悲劇;為公眾的高尚的熱情和『至性』才是構成悲劇精神的要素。」
其次,他認為悲劇人物要具有「崇高的理想,不斷地為它努力,為這個理想實現,捨開一己的利害,是超出了小我的範圍的」。同時,還「要有一種雄偉的氣魄」,他稱之謂「雄風」。在他看來,「民族要存在,中國要立足於世界,我們要救亡,要反抗,自來中國人民是吹著雄風的」。表現了他高度的民族自信心。
他還說,「悲劇的主人大都是失敗者,但『失敗』的人物中不少是偉大勝利的靈魂。『成者王侯,敗者寇』的觀念應該推翻。這種觀念的基礎,只著眼於『成與敗』,不想到『是與非』。立足真理,有所作為的人,是正義與信念激揚砥勵他這樣做。學習成功者,容易。從失敗中看見真理而為之奮鬥,那是難得的。偉大人物,常常在悲劇中才能看見。理想是推動的力量,失敗儘管失敗,但絕不妥協。悲劇人物有一種美麗的、不為成敗利害所左右的品德,他們的失敗,不是由於他們走錯了路,而是由於當時種種環境的限制。艱難苦恨的道路,早晚有走通的一天,一時走不通,他卻勇於承擔真理的責任,追求到底,這就是中外古今的革命家、文學家、科學家,使人永遠敬仰的力量。悲劇的精神,不是指成功的精神,如果能從堅持不懈、勇往直前的氣魄去體會悲劇的精神,中國的將來便會脫離混沌的局面,成為一個自強不息、獨立富強的中國。」
這篇講演是值得注意的。它決不是曹禺一時心血來潮隨意談出來的,一方面體現他的悲劇美學思想,有一種朝著英雄悲劇轉變的傾向,它所倡導的「悲劇的精神」,他所闡述的「悲劇的人物」的內涵,同他以往創作《雷雨》、《日出》、《家》所體現的悲劇美學思想不同了,倒是同郭沫若的《屈原》所體現的悲劇美學思想有著共通之處。就在這篇講演中,他不止一次談到屈原的悲劇精神,認為「他一生忠貞,在同反動貴族鬥爭中,遭讒去職。他揭露反動貴族昏庸腐朽,憂念國事,為理想獻身。屢次進諫,楚懷王始終不聽,終於質押於秦。頃襄王繼位,屈原又被放逐,長期流浪在沅水湘水的地域,無力挽救危亡,憂憤激昂,作了《離騷》,投身汨羅江水。」顯然,他更嚮往著屈原的悲劇精神,更強調「悲劇的精神,使我們振奮,使我們昂揚,使我們勇敢,使我們終於見到光明,獲得勝利」。不像他早期寫《雷雨》時,特意加上序幕和尾聲,還「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低著頭,沉思地,念著這些情熱,在夢想,在計算裡煎熬著的人們,蕩漾在他們的心裡應該是水似的悲哀,流不盡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1另一方面,他正在準備寫《三人行》,是關於岳飛的一出歷史劇,而這篇講演,正是他在醞釀此篇劇作過程中誕生的,顯然,他準備按照這樣的悲劇美學思想來建構這出新的史劇。
6月,山城酷熱的季節到來了。他要寫《三人行》了,但在城裡,那麼熱的天氣,是很難進入寫作意境的。馬宗融為他找到了一個稍微清靜涼爽的地方,就在北碚復旦大學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裡。這裡,是一家農民,在樓上租了一間房子,出門就是綠油油的稻田,白天,倒也安靜,房主人一家人都下田裡做活計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寫累了,就在田壟上散步。晚間,蛙聲陣陣,從窗口望去,玄幽的夏夜天空中撒滿了繁星,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在這寂靜的夜裡,文思沸湧。
但是,《三人行》的難度太大了,他為自己樹立了這樣一個目標,就是要把它寫成一出詩劇。寫《家》的時候,他就準備把《家》寫成詩劇,但未能如願,翻譯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這種詩的興奮和探索詩劇創造的心情更迫切了,他一定要把《三人行》寫成一部詩劇,全部台詞都用詩來寫。但是,也未能成功他談起這部未能完成的劇作時說:《三人行》是寫岳飛、宋高宗和秦檜的故事。在重慶只寫了一幕,太難了。全部是詩,沒有別的對話,吃力得不得了。大熱的天,搞得累死了。是馬宗融為我找到的房子。馬宗融是巴金介紹給我的,一個法國留學生,是非常好的朋友。這家農民大概是個中農吧,有三四個孩子,我是自己背著米下鄉,自己燒飯。我是想試一試,用新詩寫一部詩體劇,終於搞不下去了。第一幕是從金回來,我想寫出點新意,但是,也沒有歷史可考,材料上遇到問題,不得不罷手了。我記得很清楚,就寫在一個記帳用的條紙上,寫了無數次,只寫了一幕。「文革」期間,我把它撕毀了。那時,還想寫《李白和杜甫》,寫天寶之亂,寫李白和杜甫的友情,也是出了預告的,幸虧沒寫,懂得太少。杜甫和李白的詩,他們的事跡太偉大了,我曾和馮至談過,他寫過《杜甫傳》,是杜甫專家,又是個詩人,我勸他寫。1這些未能完成的劇作,是令人遺憾的。他曾廢過一些稿子,《雷雨》寫了不知多少遍,《日出》也燒過一稿,但都最後完成了。可是《三人行》,他整整思考了一年,只寫了一幕就啃不動了。而《李白和杜甫》,也同樣花去他許多的時間。他為寫《李白和杜甫》曾有一次西北之行,他看《三人行》實在搞不出來了,才決定去寫《李白和杜甫》。
1943年的8月,一個機會來了。
那時錢昌照在資源委員會工作,由於錢昌照的關照和安排,曹禺同陶孟和一起開始了一次漫長的西北之行。這次遠行,主要目的是為寫《李白和杜甫》搜集資料。
陶孟和是一位社會學家,他和曹禺的老師張彭春先生是同學,當年都是嚴范蓀的學生。如今,跟這位長輩一道旅行,自然也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搭的是資源委員會的汽車,川陝公路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車輛,坎坷不平的公路,汽車走起來顛得十分厲害,旅途是相當勞累的。8月19日到達古都西安。西安市文藝界於8月20日在民眾教育館召開茶會,招待曹禺,主持茶會的是曹禺的老朋友戴涯,他們又在這裡重逢了。
西安,是他這次旅行的重點,他在追尋李白和杜甫的足跡。驪山腳下,大雁塔旁,都曾留下他的身影。他到西安東南郊採訪過樂游苑的遺址,也曾在「長安水邊多麗人」的地方流連過。他在江邊體察杜甫在這裡寫下的《哀江頭》中那種「少陵野老吞聲哭」、「黃昏胡騎塵滿城」的歷史情景,不禁使他聯想起今日日本鐵蹄蹂躪下的祖國的現實。
來到蘭州,則是別樣的景象了。湍急的黃河穿過這狹長的城市,黃河兩岸都是光禿禿的山,城區就夾在裡邊。渾黃的河水,光禿的黃色的山巒,狹長的城市,給他的感覺是一種悲涼的感覺。戰時,這裡成為一個戰備物資和人員的轉運地。蘇聯援助的物資,進疆的旅客,都由這裡轉運。在蘭州停留期間,找到他的故識舒聯瑩,並且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結識了美國人謝維司先生,她是準備去延安的。中央社駐蘭州記者,特地招待了曹禺和陶孟和,這些,使他們還算不感到格外的寂寞。緊接著,他沿著河西走廊向嘉峪關進發。
一出蘭州,不到半天,就看到祈連山了。在車上遠眺連綿不絕的雪山,大西北那種蒼茫沉鬱震懾著他的靈魂。巍峨的山峰,茫茫的戈壁灘,使他由心底湧起陣陣熱流。此刻,他感覺到的不是荒涼,而是壯麗;不是寂寥,而是熱烈,心胸頓然開闊起來。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一個渺無人煙的地方,他更是深刻地感受到祖國的內涵。在嘉峪關停留時,大漠中雄關屹立,歷史上征戰的煙塵同現實戰火的血腥交融一起,繳蕩起來他的心潮,他堅信,中華民族是不可征服的。
資源委員會的車子是要去玉門的,聽說那裡正在開採石油,在蘭州他就聽到地質學家孫健初的事跡。那時,英國為了討好日本,封鎖了滇緬公路,大後方汽油奇缺,在這種極度困難的時候,孫健初挑起重擔,去玉門找油。孫健初根據唐代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玉門縣「水上有黑脂……取其脂燃之」的記載,大膽懷疑陸相不能生成石油的結論,帶著六七個人,騎著駱駝,翻過烏鞘嶺,出嘉峪關,歷盡艱難,終於在玉門老君廟找到了石油,在這裡建起了我國第一個現代的石油生產基地。曹禺說:
那時玉門已經有些規模了,看到河溝裡泛起的油花,真是高興極了。特別是看到了自己的石油井,更是帶勁。工人好苦啊!就住在亂七八糟的窩棚裡,這些工人都是農民,就是他們成了中國第一代石油工人,那些像金子般的原油,就是這些「苦力」從地心裡取出來的。1
從蘭州到敦煌,真是一段艱苦的歷程,汽車在沒有路的路上行駛,除了偶爾碰到油罐車、器材運輸車和駱駝商隊,一路上都是荒無人煙的漠野,只有祈連山伴隨著他們。有時碰上大風沙,沙子鑽進車裡,搞得臉上是沙,身上是沙,眼裡也是沙。
到敦煌已是秋風颯爽的季節,此刻,張大千剛剛離去,常書鴻還沒有到來,迎接他們的是一位老喇嘛。怎能想像,這荒涼的沙丘竟是當年的佛教聖地,又怎能想像在這沙土中還埋藏著稀世的珍寶。
在一片流沙之間,有一個小小的綠洲,在兩個山溝之間,還有一道溪流。這裡竟能看到白楊、白樺,格外蔥綠,充滿生機。殘留著層層樓閣的寺院遺跡,還能依稀辨識出上面的貼金彩色。千佛洞就在一條狹長的山岡上。三危山巍然屹立,更增添了敦煌的神奇色彩,這一切都使曹禺感到驚異。
曹禺不是畫家,也不是考古學家,當他走進洞窟,便被那些絢麗的色彩震驚了。從北魏以來,已經過去了1500年,而那些壁畫的色彩仍然那麼鮮艷。洞窟裡十分寬敞,中間一個大龕,其中供著羅漢,兩個菩薩在龕外,神態自若的菩薩在凝望著,顯得安詳而慈悲,四壁是半裸體的菩薩和飛天。這些,使曹禺目不暇給,他在偉大藝術珍品的面前,驚歎著藝術家的非凡想像力和創造力。祖國,這個概念,從來沒有像今天變得這樣深厚寬廣,這樣有血有肉,這樣和他的心一起跳動,和他的血液一起湧流。
戈壁灘夜晚的風在呼號,他的心是熱辣辣的。他曾對我談起這次西北之行:
這次西北之行,我回來後雖然沒有寫出《李白和杜甫》;但是,這是我一生中最偉大最難忘的一次旅行了。我是深深地體會到古人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必要了。我一生中後悔的事情太多了,我本該可以寫西北之行,我卻沒有寫,我只是寫劇本,是太不夠了,我寫得太少了。1他從西北回來,終於未能寫成《李白和杜甫》,連一幕也沒有寫出。
《三人行》和《李白和杜甫》的夭折,無疑,表明他陷入一個創作危機之中。1942年完成《家》的改編之後,一年多過去了。在抗戰期間,掀起歷史劇創作的浪潮中,他要嘗試寫歷史劇,但是,他卻在歷史劇創作上擱淺了,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從某種意義上悅,作家寫完一部作品之後,當他醞釀新作時,都面臨一次小小的危機。但曹禺寫歷史劇的夭折,在他的創作道路上,不只是一次「小小的危機」,而是帶有一種階段性的重大的創作危機。
一個作家最苦悶的是寫不出作品來,像曹禺這樣的作家,他是決不肯倉促成篇的。他寧肯拿不出作品,也不遷就自己。他總是要超越自己,也要突破前人的窠臼,這樣就顯得每部作品問世都歷經著嚴重的危機。而且,他又是一個起點較高的作家,他的第一部劇作《雷雨》,就為自己豎起了一座高高的界碑。這同起點低的作家的創作道路是不同的,一個由低坡爬向高坡的作家,人們總是以欣慰的眼光來看他的:「啊!又前進了!」而起點高的作家,他已經站在一個高度上,再爬高,自然難度更大,每一次攀登都要費很大的氣力。這時,他若出了一部次品,人們就會明顯看到他的失敗。所以,對起點高的作家來說,他所承受的輿論壓力,較之一般作家要沉重得多。但是,曹禺是不簡單的,繼《雷雨》之後,《日出》、《原野》、《蛻變》、《北京人》、《家》,每一部劇作出來,都有新的探索,新的面貌,都是一種艱難的自我超越。雖然,不能說他是筆直上升,但從《雷雨》的高度,他卻是在堅忍不拔地朝著高峰邁進,這是一段十分艱苦的創作歷程,他畢竟一步又一步跋涉過來了。《三人行》和《李白和杜甫》的創作夭折,使他遇到了未曾遇到的另一種性質的嚴重危機。他所熟悉的生活礦藏,在寫完《家》之後,是不是已經沒有可再挖掘的東西了呢?每個作家都有他的一個「生活庫存」,魯迅的「庫存」就是他的魯鎮,老捨的「庫存」就是他的北京四合院的市民,而曹禺的「庫存」,就是他熟悉的自己的「家」,以及和他的「家」同類的資產階級的家庭、沒落的封建家庭。他轉而去試探歷史劇,是不是透露了這「庫存」告罄的消息呢?不是他沒有才華,他的才華依舊。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其實,對歷史題材的把握,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現實的把握,但又怎樣溝通歷史題材同現實的聯繫,並能發現新的美學新大陸呢?好像,他是遇到了麻煩。
他不能不摸索新的路子,他能不能尋求新的題材領城呢?《橋》正是他探索題材新領域的一種努力。
在抗戰期間,蔣(介石)、宋(子文)、孔(祥熙)、陳(立夫、果夫)四大家族,在國難中撈肥了,形成了官僚資本財團。他們利用抗日的招牌,以超經濟的極端野蠻的掠奪手段,集中全國大量的財富,實行全面的壟斷:金融壟斷,商業壟斷和工業壟斷。工業壟斷的方式是援助官辦工業和吞般民營工業。四大家族官辦工業的兩大系統是資源委員會和兵工署。此外,還有四大家族的私營工業。這些官僚資本壟斷的工業,在資本、動力和生產方面操縱一切。據估計,官僚資本佔全部資本70%以上。這種工業壟斷絞殺著民族工業,在瘋狂的食慾中併吞著中小廠家。這種現象吸引著曹禺的注意力,特別是孔祥熙,是四大家族中惹人注目的一個。
曹禺不是經濟學家,但是,他聽到這方面的一些介紹,終於把它的目光轉到這個領域中來。由於錢昌照的介紹,他深入到重慶附近的一個民營鋼鐵廠進行採訪調查,不但親自觀察和瞭解了整個鋼鐵廠的生產過程,還深入瞭解到官僚資本併吞民族工業的殘酷情形。一方面是愛國的民族工業資本家,在艱難歲月中慘淡經營著,掙扎著,特別是一些愛國的工程技術人員,他們渴望把自己的知識獻給抗戰的偉大事業;而另一方面,卻是官僚資本的滲透、併吞和壓搾,這使得曹禺不免憤慨起來了。那些觸目驚心的事實,又催促他拿起筆來。他曾對我談過《橋》的產生過程:《橋》是經過調查的。重慶有家私人鋼鐵廠,只有老掉牙的貝斯麥爐,我經過錢昌照的介紹,在那裡呆了兩個禮拜。這個戲主要是寫民族資本家同官僚資本家的鬥爭,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寫的官僚資本家的形象是孔祥熙。孔祥熙的勢力很大,他是蔣介石的連襟,把鋼廠併吞了。沈承燦這個人不錯,後來,他被人害死了。我很想把它續起來,搞了很多材料,但沒搞成。這個戲在寫作中受到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影響。我對工人不瞭解,第一次去工廠,做了些調查,也還瞭解不夠,但對工程師這樣類型的知識分子,我有過接觸,還比較熟悉。《講話》傳到重慶,那時,我不能全部弄懂,但是,我覺得應該反映現實鬥爭,應當去寫工人農民。1
為什麼把它起名為《橋》,我的意思,橋是一種象徵,如要達到彼岸的幸福世界,就需要架起一座橋來,而人們不得不站在水中來修建橋樑,甚至把自己變成這橋的一個組成部分,讓人們踏在他們身上走向彼岸世界。在發表時,我在劇前引用了彌爾頓的詩句:「給我自由去認識,去想,去信仰,B且本著良心,自由地講,
於一切其它的自由。」可能也許有些朦朧,但在我心中我覺得我應該去追求什麼信仰,而我所要的自由,無疑是向著那個不自由的現狀。2
這齣戲只寫出兩幕,便迎來了八年抗戰的勝利;不久又接到訪問美國的邀請,不得不半途擱筆了。《橋》發表於1946年4月,刊登在鄭振鐸、李健吾主編的《文藝復興》上。第1卷第3期登了第1幕,第4期登了第2幕第1景,第5期登了第2幕第2景。
《橋》環繞著私營工業懋華鋼鐵公司,被官僚資本併吞摧殘的過程,揭露了官僚資本的罪惡,提出了一個民族工業的出路問題。同時展現了有才幹的愛國知識分子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徒具熱情而毫無作為的悲憤。
在作家的人物畫廊中,又增添了新的人物。如果說何湘如這樣的官僚資本家、沈蟄夫這樣的民族工業家,我們還可以在現代文學的作品中找到他們的面影;那麼,沈承燦、吳天長、古恭憲這樣的工程技術人員的群像,還是不曾多見的。特別是沈承燦,這是一個具有剛毅性格和進取精神的人物。他留學美國,掌握了專業知識,聰明能幹,有一種獻身工業的事業心。作為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他還呼吸著時代的進步空氣,在他「心靈深處藏著一種永不磨滅的愛自由、愛真理的天性」。作家寫他腳踏實地,不尚清談,即使面臨極度困難,仍然充滿務實精神和堅忍不拔的毅力,一定要把鋼煉出來。他希望「看見第一次列車在四川第一條鐵路上開行」。為了事業,他寧肯同他心愛的人容熙暫時分手。他尊重工人,他批評古恭憲不應當輕視「莊稼人」。他認為只要告訴他們,教他們,接近他們,他們都可以成為很好的工人。他說:「我們必須跟領班合作,跟工人打成一片。」他在一次事故中,身負重傷,表現了一種忘我犧牲的熱情。顯然,這是一個探索真理、追求進步的知識分子形象。曹禺傾心塑造這樣一個在時代潮流中前進的工程技術人員形象,不但是他的一個發現,也寄托著他當時渴望進步、追求真理的強烈願望。
從藝術上說,他也有新的探索。在《橋》以前,還沒有一個劇作家把工業題材搬上舞台,雖然,他所反映的鋼鐵廠是很落後的,但在那時卻是現代化的中國鋼鐵工業了。這齣戲寫得頗有氣勢,把一個大工業的規模和背景描繪得很有氣魄,宏大的場面和火光熊熊的煉鋼情景,被作家生動地展現出來。他寫了生產技術,但又不僅僅是介紹生產技術過程,而是通過鋼鐵生產的細節來寫人物性格,展開錯綜複雜的戲劇衝突。令人惋惜的是,這齣戲沒有完成,但他在這樣一個新的題材開拓中,仍然顯出了他的藝術才華。
從《橋》可以看到曹禺對黑暗的統治是越來越憤慨了,而對現實生活的思索也越來越深刻了。但是,也應當看到,《橋》又回到類似《蛻變》的路子上。當他又一次逼近「現實」,他在藝術上就粗糙起來,不如他過去的一些傑出的作品,這倒是很令人費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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