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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再上舞台


  清晨,嘉陵江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水氣,碼頭上是噪雜的,各種叫賣聲,輪船的汽笛聲在江面上迴盪著。朝北碚開去的輪船上,擠滿了乘客,不少是從市區到北碚上班的人,一張張焦慮愁苦的臉相,顯得異常的沉寂。船在航行,江面上迎面吹來的晨風,濕潤而涼爽,使悶在山城裡的人,得以呼吸一點清新的空氣。

  曹禺又和葉聖陶會面了。他們都在復旦大學任課,是經常在船上碰面的。一路上,倒是他們暢心談天的時候,曹禺對這位前輩是十分敬重的。他清楚記得,還在《日出》問世的時候,葉聖陶寫了《成功的群像》,那篇文章雖然很短,但卻對《日出》有一種會心體己的讚揚,說《子夜》和《日出》「都不是『妙手偶得之』的即興作品,而是一刀一鑿都不肯馬虎地雕刻成功的群像」。並且說,《日出》的「體裁是戲劇,而其實也是詩」。他曾為這樣的批評而得到鼓舞,那是很能體會作者創作甘苦的批評,這就使曹禺對葉聖陶更加敬重了。現在,經常會面,親自聽到葉聖陶的見解,對他來說,確實是難得的好機會。曹禺說:1942年,我和葉老都在復旦大學教書,學校在北碚,我們都住在校外,經常是兩個人碰到一塊。在船上我們談得十分投機。我從學生時代就讀葉老主編的《少年》雜誌了,他的小說我也讀過,他那種洗練的文筆,雕刻人物的功力,是令人敬佩的。但我常聽到關於他的為人種種,特別是他對後進的獎掖和提攜,我的《日出》他就親自寫過批評,如今我仍能記住,他確是一位寬厚長者。我能喝一點酒,葉老常拉上我一起到酒館裡去喝「渝紹」,就是重慶釀造的紹興酒。他很健談,性格開朗,給人以強烈的感染。我如今還記得在船上,在酒館裡葉老的神情,我從他那裡得到教益,是很難忘懷的。1

  在重慶,過往最多的還是巴金。他常去巴金家裡,每次到那裡,就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從那裡得到溫暖,得到鼓勵。他說:

  巴金的愛人蕭珊是一個很善良很賢慧的人,我是非常敬重這位大嫂的。在重慶時,我窮得不得了,有時一天就啃兩個大燒餅,有時連燒餅也啃不上。在這種時候,我就跑到巴金家裡,又吃又住。每次都是巴金的愛人來招待。那時,巴金家裡每天都有客人,經常有一桌窮客人。其實他並不富裕,但人們去是要從他那裡得到友情和溫暖。我住在他家樓上,他和他愛人住在一間十平米的小房間裡。有時,他手頭寬裕時,就約我到寧波館子去打牙祭,巴金對誰都那麼好,他永遠是我的大哥,我敬重的兄長;他對朋友永遠是那麼厚道、寬容、友愛!2他改編的《家》,於1942年夏季脫稿,12月就由重慶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仍然是經過巴金親自校閱。話劇《家》的創作和出版,又一次凝結著他們之間深厚的友情。曹禺是幸福的,在創作上,他始終得到巴金的默默而堅實的支持,得到這位兄長的關心和愛護。

  在中國的作家群中,曹禺的生活和創作道路是比較平坦的,他確是個幸運兒,也許是因為他那樣年輕就寫出了才華出眾的作品的緣故。巴金好像就是他的守護神。不僅僅是巴金,還有其他的朋友,特別應當提到周恩來同志,在那些激盪的鬥爭年代,他對曹禺是格外關心和愛護的。

  1942年的冬天,他收到周恩來同志的信,在信中談到他的《雷雨》、《日出》,是一片惜才之情,愛才之心,是學長般的關懷,是朋友間的赤誠,並特地邀請他去曾家巖五十號做客。之後,他不止一次去看望周恩來同志。曹禺是這樣深情地回憶的:

  那個時候,只要去曾家巖,走起路就腳下生風,心裡頭也暢快極了。一踏進曾家巖的小門,就覺得把國民黨陪都的污濁都撇在了外面,在這裡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一眼看到周總理的親切微笑,陽光就照進了心中。那時,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是很窮的,有時吃不飽肚子。周總理知道了,邀我們到曾家巖和他一起吃飯。重慶的冬天,十分陰冷,周總理看我穿著單薄,送給我一塊延安紡的灰色粗呢,讓我縫衣御寒。

  後來,我向周總理提出想到延安,想離開國統區的醜惡和陰暗。周總理循循善誘,要我留下。他說,這裡需要人,國統區也一樣有重要的工作要做,後來,我逐漸看清了,筆就是一種用來戰鬥的武器,我應當握著它,為祖國,為人民,為無產階級而寫。1一次,他和周恩來同志一起去南渝中學看望老校長張伯苓先生。張伯苓是堅決抗日的。「七七」事變前夕,他就預感到日本人會對他進行報復,就在重慶選擇了校址,準備著一旦戰爭爆發,就把南開遷到內地去。果然不出他之所料,日本軍隊派飛機轟炸了南開大學,他多年奔波精心經營起來的美麗校園,在這次轟炸中幾乎成為一片廢墟。重慶的南渝中學在抗戰烽火中又屹立起來了。他就在南渝中學的家屬宿舍裡,和師生們一起過著艱苦的生活。他常常念起他的學生,周恩來、曹禺都是他得意的門生。看到他們來看望自己,他是十分欣慰的。曹禺回憶說:

  我和周總理到南渝中學去會見張伯苓校長,老校長留我們用飯,在座的還有九先生張彭春。席間九先生和周總理展開了討論,九先生對共產黨的主張不以為然。而周總理非常泰然,心平氣和地向九先生解釋說:「你說的不對,不符合事實。」用許多事實來說服九先生。老校長在一旁不置可否,只是注意聽著。告別出來,我搭乘周總理的汽車,在半路上他讓我下車,說,「你不半路下車,叫國民黨特務看見,就把你當共產黨抓了」。這次同去張校長家裡,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對老校長十分尊重,對九先生的意見,也很耐心地傾聽,他總是以理服人。使你不能不心悅誠服。2周恩來同志對曹禺的關心和愛護是十分感人的。吳祖光曾談到一件事,他說:周總理對曹禺是格外關心的,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日本投降之後,要在上海創辦《新民晚報》,約我去編副刊,立即要去上海,由報館給我買好了去上海的飛機票,是1946年元旦這一天的票。臨行前夕,我去看望周總理,到了曾家巖五十號,我向警衛人員說明來意,警衛說周總理正在開會,這樣,我就不敢再打擾他了。但很快警衛人員又趕上來,說周總理讓我回去見他。他同我談了兩個小時,我記得很清楚。他幾乎用了一半時間詢問曹禺的情況,問是的寫作情況,家庭問題,婚姻問題,問得相當詳細。從這件事可看出周總理對曹禺的愛護和關心。1在那大夜彌天的年代,周恩來同志無疑成為曹禺心上的一盞指路的明燈,照亮他前進的路程。曹禺對黨的認識,對黨的感情,對黨所抱的希望,就是這樣地凝聚起來的。

  大約在改編《家》的時候,張駿祥就約他翻譯莎士比亞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曹禺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他後來在《羅密歐與朱麗葉·譯者前記》中說:「那時在成都有一個職業劇團,準備演出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邀了張駿祥兄做導演,他覺得當時還沒有適宜於上演的譯本,約我重譯一下。我就根據這個要求,大膽地翻譯了,目的是為了便於上演,此外也是想試一試詩劇的翻譯。但有些地方我插入了自己對人物、動作和情境的解釋,當時的意思不過是為了便利演員去瞭解劇本,就不管自己對於莎士比亞懂得多少,貿然地添了一些『說明』。後來也就用這樣的面貌印出來了,一直沒有改動。」還在大學讀書時,他便鑽研過這位偉大劇作家的作品。他對莎士比亞的崇拜並不亞於易卜生、契訶夫、奧尼爾這些曾經直接對他的創作產生過深刻影響的劇作家。在他看來,莎士比亞的戲劇博大精深,他甚至說:「宇宙有多麼神奇,它就有多麼神奇。」他也承認莎士比亞對他創作的影響:「我從易卜生的作品中學到了許多寫作方法,而莎士比亞的變異複雜的人性,精妙的結構,絕美的詩情,充沛的人道精神,浩瀚的想像力,是任何天才不能比擬的。莎士比亞的詩,就像泉水那樣噴湧而出,每個人物,哪怕是一個乞丐,一個流氓壞蛋,一個王侯,說出來的台詞,時如晶瑩溪水,時如長江大海,是宇宙與人性的歌頌,是用利刃解剖人性的奧秘,是尋常卻永恆的珠玉,是陽光燦爛的人道主義的精華。」1也許,你很難找到曹禺哪部劇作直接而明顯地受到莎士比亞的影響;但是,可以說他的每部劇作都滲透著這位偉大劇作家的藝術精髓。像莎士比亞的詩情,那是曹禺在創作中所追求的,在《雷雨》和《日出》、《北京人》中都可看到這種一貫的追求。像《日出》中對金錢社會的鞭撻,難道不閃爍著莎士比亞的《雅典的泰門》中那種詩情!而話劇《家》更可看到莎士比亞詩劇的影響。莎士比亞對複雜人性的探索更吸引著曹禺。在這次翻譯中,顯示了他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獨特的感受和見地,他說:「我以為這個悲劇充滿了樂觀主義的情緒,並不使人悲傷。只是像4月的天,忽晴忽雨;像一個女孩子一會兒放聲大笑,一會兒又倚在你的肩膀上低低地哭泣起來。」1他是以他的詩人的心靈去感受著這位偉大劇作家的作品的,因此,就獨具慧眼,從中把握著這出悲劇中的美學的特色。他在翻譯中,把他的這種感受也融入整體戲劇氣氛和具體的文字之中。

  翻譯文學作品,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優秀的譯作,如同創作一樣。《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翻譯,閃現著曹禺的才華和詩情,譯筆優美流暢,獨具一格。柯爾律治曾說「莎士比亞有意使《羅密歐與朱麗葉》接近於一首詩,這一點可以從貫穿在劇中的眾多押韻的對句中看出來」2。而曹禺正是把它作為一首詩來翻譯的。不但體現出莎劇詩的神韻,而且把它的節奏和韻律也翻譯出來。他特別稱讚這個戲的第二幕第二景,即在凱布邸中花園,羅密歐和朱麗葉幽會的一場,他說這場戲「把愛情描寫得如此細膩動人,實在少見」。我們不妨摘引一段譯文:

  羅密歐走進

  羅密歐(聽見牆外墨故求的話)

  沒有受過創傷的,

  就會嘲笑別人的傷痕。

  朱麗葉出現在樓上的窗口但是靜靜的,是什麼光從那邊的窗戶透出來?

  那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

  起來吧,美麗的陽光,射倒那嫉S*的月亮;慘白的月亮都焦慮得病了,她氣死原是她的侍女,為什麼比她還美?

  別再陪伴她吧,因為她嫉S*你。

  她那修道的衣服都發了慘綠,那是小丑們穿的,你就丟了吧。

  月光照見朱麗葉的臉。

  這是我的她,哦,是我的愛!——哦,要她知道了多好!——朱麗葉彷彿顫了一顫。

  她開口了,可她沒有說什麼。

  這有什麼?

  她的眼在說話,我就去回答。

  我太莽撞了,她不是對我說的。

  天空中兩顆最輝煌的星星要出門,就請她的眼來代替他們閃耀,候著他們歸來。

  真的,如果她的一雙眼睛懸在天空,星星就替代她的眼睛,那會怎樣?

  那她臉上的明媚一定蓋過星星的亮,如同白日的光壓倒了燈光,在天上她的眼一定照耀滿天的光明,鳥兒亂叫,以為白晝已經降臨。

  看,她悄悄把手托著她的臉!

  噯,為什麼我不是那手上的手套,就輕輕靠著她的臉!

  無論是羅密歐,還是朱麗葉,在他們的愛情的絮語和獨白中,都蘊藏著青春的朝氣和生命的力量,是那麼真摯,是那麼甜蜜。雖然,羅密歐和朱麗葉都死去了,但卻給你一種歡快和樂觀的情緒,曹禺把這些都翻譯到他那充滿詩情的文字裡。我在《曹禺劇作論》中談到他的話劇《家》,曾這樣說:「這樣傑出的愛情詩篇,自然使我們聯想到曹禺翻譯的莎士比亞的《羅密歐和朱麗葉》。這同樣也是一部關於青春和愛情的悲劇。不知是《家》的創作啟發了他那樣富於詩情的翻譯,還是莎劇的詩意影響了《家》的改編。的確,在《家》中是蘊蓄著莎劇的現實主義的神韻和風采的。」《家》中第一幕第二景中覺新和瑞玨的詩的獨白,也像《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二景一樣,把愛情寫得那麼細膩動人,在悲愴中蘊藏著愛情的甜蜜,在冬天中透露著春的消息。

  1942年底,在山城傳出了「曹禺要演戲了」的消息,這成為當時一條重大的社會新聞。

  他到重慶這一年,可以說是馬不停蹄。教書,參加社會活動,翻譯劇本,創作劇本,如今又要演戲。儘管他已經多年不演戲了,但是他仍然不忘情於演戲。舞台曾是他的搖籃,也像一塊磁鐵,吸引著他去創造。越是離開舞台久了,舞台越是具有一種誘惑力。那種創造角色的愉悅,那種同觀眾一起直面交流的情景,曾給曹禺帶來多少美好而難忘的回憶啊!他早就讀過貝拉巴拉茲的《安魂曲》,他讀的是英文本。這個劇本並不能說是十分傑出的劇作,但是,它卻有一種感人的力量。這因為莫扎特的事跡本身就是感人的,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具有令人驚異的音樂天賦,五歲時便寫出一首鋼琴協奏曲。姐姐也有著音樂的才華,父親帶著姐弟兩個到歐洲各地進行演出,在慕尼黑,在巴黎、倫敦、荷蘭……到處都贏得帝王的喝采。過早的成名,卻往往帶來悲劇。儘管莫扎特的曲子到處為人演奏,他的歌劇令觀眾傾倒,可是貧困和飢餓一直伴隨著他。莫扎特連一個職位都謀不到,那些王公貴族們只不過把他作為自己享樂的工具,那些富豪們把他當作搖錢樹,拚命搾乾他身上的血。《魔笛》演出200場,巨大的收益都流進了詭計多端的席坎內德爾的腰包。貧困飢餓嚴重損害著他的健康,吞噬著他的生命。35歲的時候,這位偉大的音樂家便悲慘地離開了人世。臨死前,他為了生計不得不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委託,請他譜寫一首安魂曲——為死者所作的彌撒音樂。是誰委託他寫的,那位陌生人拒不透露。那時,一個極度富有而好虛榮的貴族,常常要著名的作曲家譜曲,然後卻簽上自己的名字,這個陌生人正是受一個貴族的派遣,為他死去的妻子作安魂曲的。莫扎特接受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他說:「我是在為自己譜寫安魂曲。」但是,《安魂曲》未能完成,他便在一次高燒中終結了他年輕的生命。他所留下的遺物只值38美元,而他獻給人類的,卻是他那永恆的音樂——巨大的精神財富。貝拉巴拉茲的《安魂曲》,是緊緊地環繞莫扎特的死而寫的,特別是最後一幕,寫得詩意盎然,充滿哲理,感人至深。曹禺是深深地被感動了。他年輕時,就喜歡莫扎特的音樂,而莫扎特的天才和他的悲慘遭遇,曾激動著他的心靈。最初,他翻譯過這個劇本,是根據《蘇聯文學》英文版翻譯的,在翻譯中他對這齣戲有著一種迷戀。當他接受莫扎特這個角色,他是非常高興的,一種創造角色的激情又在他心中燃燒起來。

  這次,曹禺又是接受老友張駿祥的邀請,他們再一次合作,不過,不是張駿祥導演他寫的戲,而是在張駿祥導演下演戲了。

  那時,張駿祥和楊村彬正領導著中央青年劇社,劇社中有一批年輕而有才幹的演員。1942年的夏天,中青社疏散到山青水秀的北碚,他們剛剛排練出兩出外國戲《好望號》和《富貴浮雲》,中青社又進城了。社址就在重慶中一路新華商場後邊兩間大得像倉庫的房子裡。這裡,距離抗建禮堂很近,離國泰大戲院也不算遠,倒是一個適中的地方,只不過太簡陋了。但這對於熱心於藝術的人們來說,並不算什麼問題。《好望號》、《富貴浮雲》沒有演出,社長張駿祥就決心把《安魂曲》先搬上舞台。焦菊隱譯出了劇本,很快就把劇組建立起來。據呂恩回憶,參加《安魂曲》演出的人員有:曹禺飾莫扎特,沈揚飾莫扎特的父親,趙韞如飾莫扎特的姐姐蘭柔兒,路曦飾莫扎特夫人康士坦綠,耿震飾劇場經理席康奈德,張瑞芳飾愛洛霞,呂恩飾女裁縫兼跳舞者,鄧宛生飾愛洛霞的媽媽;此外,劉郁民、施超、洗群、方琯德都參加了演出。

  張駿祥、焦菊隱和曹禺這三位戲劇大師合作得十分融洽,使年輕人得到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排演這齣戲是很困難的,官方百般刁難,不准動用中青社的財務。演出資金是電機工程師余克稷從多方籌集來的,他擔任了此劇的「演出者」。名義用的是怒吼劇社。經過20多天的緊張排練,於1943年1月9日在國泰戲院首演。

  曹禺沉浸在他的角色之中。那時,他也像莫扎特一樣,過著貧困的日子,也曾嘗過像莫扎特經受王公貴族統治的味道。藝術家的心靈總是相通的。他崇敬莫扎特,用心體驗莫扎特,莫扎特的形象激勵著他。劇中柯大主教逼著莫扎特回到沙爾茲堡去,莫扎特一再申訴著他的請求,懇請大主教不要拒絕他的請求:

  柯大主教(大聲叫出)我永遠不能把我這寶貴的工具讓給任何人!

  你是一架琴,上帝把這架琴交在我的手裡,就應該由我來替上帝盡責。

  莫扎特(直率)可是大人,我不是別人隨便彈弄的一架琴,音樂是從我心靈裡發出來的,是我的心的聲音。

  這幾乎喊出了曹禺的心聲。在《蛻變》的審查中,他飽嘗了統治者扼殺藝術、扼殺藝術家心靈的滋味,面對著審查官老爺的挑剔,他也是一樣的痛苦的啊!莫扎特沒有在大主教前低下他那高貴的頭,他喊出了:「大人,我不去!」演到這裡,曹禺的心裡感到一種痛快,一種驕傲。

  在演出中,最使他激動的,莫過於最後一幕了。莫扎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結束了,但是,他在病中作曲,他早已把病置之度外。那些關心他的朋友勸他不要再作曲,不要再跳舞,不要再喝酒。格蕾特那樣驚異地問著莫扎特:「您怎麼可能這個樣子呢?剛才您自己說,您的生活多麼艱難,多麼悲痛,可是您寫出來的音樂,怎樣又像夜鶯,像百靈鳥,像春天那樣的快樂?」莫扎特回答說:我的小格蕾特,生命既不是悲哀,也不是苦痛,那才不是生命呢。生命是你亮亮的眼睛;你的美麗的嘴唇;是天上的雲彩;是有月亮的夜晚;是秋天的樹葉,快樂地披上了燦爛的衣裳;是拉斐爾的圖畫,是巴拉士坦的合唱。美呀,美呀,生活是多美啊!不過在它上面,都壓上了許多沉重的鎖鏈,多少妖魔鬼怪,吸盡他的血,折磨他,壓迫他。但是我的音樂是從生命的最深源泉發出來的,這些怪物沒有法子靠近它。生命在歌唱,不顧一切地在歌唱。總有一天它從腳鐐手銬的捆綁中解放出來。那時候,它就自由了,充滿了快樂,像音樂一般地光明起來!不過我,我活不多久了!

  這是一曲充滿詩意的動人的生命之歌。曹禺在他的《北京人》中也曾唱過他自己的生命的歌,探索著人生,思考著人生。好像這首生命之歌就是從心中深處唱出來的,又像泉水一樣滲人他的心田。每演到這裡,他那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還有愛洛霞同莫扎特訣別的一場戲,也使他沉浸在那充滿悲傷的詩意境界之中。莫扎特那種為了藝術創造而不怕犧牲的偉大靈魂,把他吸引住了。莫扎特決不後悔他和愛洛霞的愛情所曾帶來的痛苦:「愛洛霞,我嘗過了多少痛苦,可是我並沒有丟失什麼,現在一切都變成了音樂了。」莫扎特臨死前仍然這樣說:

  我不過才35歲呀……在我最後的一刻,我不知道是否真把我才能裡可以給人快樂的都拿了出來,不過生命的價值不是拿壽命的長短來估量的,有這種時候,有這種工作,人們在一刻鐘把一生都活了,我有過這樣的時候,我有過的。如果我的生命再延長一百年,它的快樂,它的感受,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更深刻的,就這樣生命已經很充實了,我是滿足的。

  莫扎特的生命到了最後一息,他還在指揮著人們唱他的《安魂曲》,朋友們為這樂曲深深感動了,抑制著眼淚,不能再唱下去了。莫扎特說:啊!可憐的朋友們,……你們的心太沉重了,那是唱不好的呀。我這些調子,有一天會給自由快樂的人們唱的。你們為什麼哭呀?這不過是音樂呀!過去的一切,也都是「音樂」啊。無論如何,生命是美麗的……

  就這樣,莫扎特的眼閉上了,一個偉大的生命,一顆偉大的靈魂安息了。曹禺同我曾這樣談到:演到莫扎特生命的最後一息,似乎連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來了一次昇華。我喜歡這齣戲,我喜歡莫扎特這個形象。寫一個角色和演出一個角色都要用自己的心靈去創造。我演得不夠理想,但我確是用我的全部心靈去擁抱這個角色。演過這齣戲之後,我再也沒有演戲了。1

  張瑞芳曾經這樣回憶《安魂曲》的演出,她說:「當時金山想演莫扎特這個角色,但張駿祥請曹禺來演,路茜演女主角。曹禺的道白很精采,在他同女主角的一段對白中,他的表演十分有感情。曹禺在排練中台詞發揮得很好,只是上台後,因音量提高,稍嫌遜色。曹禺對外國人的生活習慣和性情心理體會很深,所以他演的莫扎特味道十足,連外國人看了也很滿意。」1評論家劉念渠對曹禺這次演出的評價很高,他說:「曹禺不僅表現了一個音樂家莫扎特的形象,而且表現了一個受難者的靈魂。……在莫扎特這個人物中,他注入了自己的感受和體驗,注入了自己的生命和靈魂,水乳交融地流瀉著、迸發著。是這樣的,他使這個人物有了深度。」2這個評價是中肯的。

  《安魂曲》的演出,博得觀眾的歡迎,特別是在文化知識界反響尤為強烈。官方從中搗亂,企圖阻止觀眾,但上座率不斷上升。呂恩回憶說,有一次演出結束,外面大雨滂沱,重慶的街道坡坡多,小巷多,一下雨道路泥濘難於行走,時間已到下半夜的兩點鐘了,雨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導演張駿祥在舞台上踱來踱去,他忽然計上心來,把大家叫到一起,建議同仍留在劇院裡的觀眾聯歡。這些觀眾是從沙坪壩特地走進城來看戲的大學生,他們熱愛話劇,寧願節衣縮食也要節約出買戲票的錢,是最忠實的觀眾。他們喜歡《安魂曲》,對劇中的奧地利統治階級無比憤恨,他們說:「歷史有時會開玩笑,出現驚人的重複或者說驚人的相似。我們決不允許劇情中的歷史在我們生活的時代相似地出現……。」在聯歡中,演員和觀眾像故友重逢,講故事,拉家常,玩搶椅子遊戲,拍手唱歌,成為朋友。3《安魂曲》激起正義青年的熱情,這齣戲把演員和觀眾的心聯結了起來。

  最動人的,也是令人難忘的,是陶行知先生看了《安魂曲》後,他感動得流了熱淚。他知道第二天是《安魂曲》最後一場演出了,便連夜趕回育才學校。更深夜半,敲響了鐘聲,把「孩子劇團」的同學集合起來,向他們講了他看《安魂曲》的感受,要求學生從學校所在地——草甸子出發,步行一百里趕到重慶城裡去看《安魂曲》。這些孩子們坐在戲院樓上的台階上看完了這齣戲,使演員們十分感動。曹禺回憶此事時說:「我為陶行知先生這種精神感動了,也為孩子們的精神感動了。」陶行知夜半敲鐘去看《安魂曲》,在重慶一時傳為佳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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