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的生活是清苦的。
戰時物價騰湧,錢是越來越不值錢了。會鑽營的去做投機買賣,撈外塊,可是對窮教員來說,日子過得就艱難了,對學生來說,那就更困厄了。戰區來的學生有貸金,自己申請,等工作了再還。開始時每月8元,4元錢的伙食,4元錢零用,還可勉強維持。後來提高到70元的貸金,但連飯也吃不到了。非戰區的有家的學生,是連貸金也沒有的。總不能餓飯啊!就搞點實物演出,農民來看戲,就拿著白薯、白菜、雞等來看戲,當地的紳士也有時送半隻豬來,這樣,星期天就能打上一次牙祭,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了。曹禺是教授級,日子還可以維持,但他看著學生的清苦,打心裡是憐愛的。即使在最艱苦的日子,學生還在那裡勤奮地讀書,有時連夜地排戲演戲。作為一個教師,財學生最深厚的愛便是把自己的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們,使他們成才。除了指導學生排戲演戲,那就是教課,他教的課程門類是夠多的了,《西洋戲劇史》、《編劇技巧》、《名劇選讀》,等等。
在他的學生中,流傳著關於曹禺教書育人的種種事跡:呂恩說,那時我們許多學生都是慕萬老師的名而報考劇校的。他講課講得很精采,上午四堂課,他只在中間休息一次,但往往是一氣呵成,講得有聲有色,邊講邊表演。沒有翻譯過來的劇本,他自己就朗讀原文。萬老師好讀書,戲劇方面的東西,他太精通了。在江安時,他給我們的印象就是一個手不釋卷的學者。1
范啟新說,萬先生講課,那真可謂口若懸河。他看得多,隨手拈來,旁徵博引,而分析起作品來又是那麼細緻入微。他講得傳神,我記得他講戲劇概論,常提到的劇作家和劇作,有匈牙利的摩爾納的《百合花》,法國班拿的劇本也介紹得比較多。班拿是所謂靜默學派,沒有大的動作,重視心理分析,像班拿的《S*誤》,是黎烈文翻譯的,萬先生就介紹過。他說他很喜歡這個劇本,這樣的戲使人感到親切得很,我覺得《北京人》就有班拿劇作的影響。還有班拿的《瑪亭》,袁昌英翻譯過,他講的時候都入了迷,沉浸在戲劇情境之中,大家也如癡如醉了。2冀淑平回憶說,萬先生給我們講西洋戲劇史,他是從希臘悲劇講起的,他對希臘悲劇可以說有一種獨到的體會。他不是一般地介紹,而是讓你感到其中的悲劇精神。我們最喜歡聽他的課,別的班都來聽,他講課講到高興的時候,就用右手揪著右耳朵上的一個小肉瘤,眨著眼,神采飛揚,全神貫注,我們這些學生也都「入戲」了。3陳永係回憶說,萬先生教的課很多,他教編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錯綜心理,錯綜感情,都是一般戲劇理論書中很難看到的,聽起來很新鮮。他結合著許多劇本許多人物來講,說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才不一般化。他講究戲的跌宕和節奏,韻味和分寸。他看卷子也很仔細,那時,每學期我們都要寫一個劇本,他批改得很認真,很仔細,哪個地方好,哪個地方不好,哪個地方還得推敲,都批得詳詳細細。那麼多學生的卷子,他都那麼精心去改,他是十分負責任的。1他對學生的要求是十分嚴格的。張家浩寫了一個劇本交給他看,這個劇本叫《紅色馬》,講一個愛國志士,打入日本軍隊中去刺探情報,經歷各種風險把情報搞了出來,其中用了不少驚險的技巧。曹禺看過,找到張家浩說:「下次你再寫這樣的劇本,就不要拿給我看。」2他是希望學生在開始寫戲的時候,就要有所追求,在思想和藝術上有真正的追求,而不要搞那些表面上熱熱鬧鬧的東西。
儘管他那時已經和鄭秀產生了深刻的感情裂痕,常常使他陷入苦悶之中。但是,教學生活卻給他帶來了幸福和愉快。他一旦和學生在一起,他的愁苦便一掃而光了。學生在暗地裡是同情他的,都是些大學生了,他們也感到萬老師和鄭秀是很難共處的。兩個人生活方式不一樣,脾氣性格不一樣,沒有共同語言。也許他們偏袒著老師,覺得鄭師母對萬老師照顧不夠。他總是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袍,穿著破襪子。學生們都希望有人能照顧萬老師。這時,學生們也知道萬老師和鄧譯生有往來,朦朦朧朧中,覺得他們倆應該好,都幫著萬老師隱瞞,不讓鄭師母發現。有時,他們看到萬老師和鄧譯生在一起,就自動走開了,好像還在暗中成全著他們。他們也並不認為鄭師母就是什麼一個不好的人,只是覺得萬老師和這位師母作為夫妻生活在一起是難以為繼了。
江安的生活畢竟是單調的,眼看著黃佐臨、金韻芝夫婦走了,張駿祥走了,同他朝夕相處的朋友一一離去,曹禺的孤獨和寂寞是可想而知的,因而家庭生活帶來的痛苦便顯得格外突出了。他有著愛的慰藉,但卻藏在心裡,這種愛近在咫尺,但又隔著萬水千山。
也許可告慰於他的,是創作。《蛻變》出版了,這是在抗戰以來出版的第一部劇作,好不容易啊!在那紙張匱乏,出版業凋零的境況下,他的老朋友巴金把《蛻變》印了出來,這已使他感激莫名了。但更使他感動的,是巴金親自為《蛻變》寫了《後記》。這《後記》凝聚著巴金真摯的友情,真像一團火,溫暖著曹禺的心。
巴金是這樣寫的:
《曹禺戲劇集》是我替作者編輯的,我喜歡曹禺的作品,我也多少瞭解他的為人,他的生活態度和創作態度。我相信我來做這工作,還不會糟蹋作者的心血,歪曲作者的本意的。從《雷雨》起,我就是他的作品的最初讀者,他的每一本戲都是經過我和另一個朋友的手送到讀者面前的。他相信我們,如人相信他的真實的朋友。但這本《蛻變》卻是例外,它到我的眼前時,劇中人物和故事已成了各處知識分子談話的資料了。我攤開油印稿本,在昆明西南城角寄寓的電燈下,一口氣讀完了《蛻變》,我忘記夜深,忘記眼痛,忘記疲倦,我心裡充滿了快樂,我眼前閃爍著光亮,作者的確給我們帶來了希望。
我最近在作者家裡過了六天安靜的日子,每夜在一間樓房裡我們隔著一張寫字檯對面坐著,望著一盞清油燈的搖晃的微光,談到九、十點鐘。我們談了許多事情,我們也從《雷雨》談到《蛻變》,我想起了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門大街14號南屋中那間用藍紙糊壁的陰暗小屋裡,翻讀《雷雨》原稿的情形。……《雷雨》是這樣地感動著我,《日出》和《原野》也是。現在讀《蛻變》我也禁不住淚水浮出眼瞼。但我可以說這淚水裡面已沒有悲哀的成分了。這劇本抓住了我的靈魂,我是被感動,我慚愧,我感激,我看到大的希望,我得著大的勇氣。
六年來作者的確走了不少的路程。這四個劇本就是四方紀程碑。現在我很高興地把《蛻變》介紹給讀者,讓希望亮在每個人的面前。
巴金於1940年12月16日,在重慶曹禺讀著這篇《後記》,淚水浸潤著他的眼睛,一股熱流注入他的心田。同時,也把他帶入甜美的回憶之中。在六年來的創作路程上,每一部劇作問世,都有著巴金的友誼。是巴金把他的一部又一部的作品送到讀者手中。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從這位朋友那裡得到默默的而且是最有力的支持。一個多月前,他和巴金在江安聚會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了。六天,難忘的六天的相聚:
1940年11月初,江安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巴金來了,曹禺知道他從上海到重慶,就約這位老朋友到江安來玩玩。幾年不見了,好像都發現對方又蒼老了些似的。巴金一路風塵僕僕,特地跑到這個偏遠的小縣城,看望這個他尊重而親愛的老弟,有說不完的話。從戰爭開始,他們就沒再見面了,三年的光景,比30年還要漫長。戰時的兵荒馬亂,淒愴逃亡,每過一天,都使他們帶著深重的憂慮和不安。憂國憂民的焦慮,嘔心瀝血的吶喊,分分秒秒都未曾偷閒。他們不是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士兵,卻像士兵那樣地戰鬥著。
但是,用什麼來招待這位遠方來的兄長?這裡既沒有東來順的涮羊肉,更沒有廣和樓的京劇,就是這樣一個小城,這樣一個清幽的薨廬。但這裡,有一群學生們的赤誠,一聽說巴金來了,學生們就都來看望他,當然,也有劇校的老師。白天,客人應接不暇,只有夜晚,在清油燈下,才是他們互相傾談的時間。
在曹禺寫作的小房間裡,在幽暗的燈光下,在夜色的朦朧中,談著,不停地談著。這大概是人生中最高的享受了。巴金把吳天改編的《家》的劇本帶來了,曹禺讀過感到不滿足,便談《家》的改編,他要親自改編,大概曹禺是想以此為他們的友誼再添上一把火。對巴金來說,這自然也是最快慰的。如果說,巴金這次來江安有什麼收穫,那就是他又催促著一部新的劇作的誕生。曹禺談到這次同巴金的會面時說:巴金到我家來了,把吳天改編的《家》帶來了。我看過,覺得它太「忠實」於原著了。我和巴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心想應該由我來改編,不能說是他請我來改編,我也意識到這是朋友間油然而生的責任,我說我試試看,巴金是支持我的。他的小說《家》我早就讀完,但我不懂得覺慧,巴金跟我談了他寫《家》的情形。談了覺慧、覺新、覺民這些兄弟,還告訴我該怎麼改。
巴金這次來江安,我們談得太投機了。每天都談得很晚很晚,雖然是冬天,小屋裡只有清油燈的微光,但是每次想起來,總覺得那小屋裡很暖很暖,也很光亮。1巴金的到來,給曹禺帶來友誼的溫暖和關懷,也給他帶來新的創作課題,開始了對《家》的改編的醞釀。但是,江安的環境是越來越險惡了。
1941年1月,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生了,重慶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在周恩來的領導下,一大批文化界人士撤退到延安和香港,而留下來的同志在更艱苦的環境中同國民黨的頑固派進行鬥爭。
江安的政治空氣也緊張起來。「皖南事變」不久,中共川南地下黨組織就遭到破壞,國立劇專也成為國民黨特務監視的重點。張安國回憶說:「1941年瀘縣中心縣委書記被捕叛變了,江安的黨組織也受到影響,江安縣委書記被捕,敵人掌握了江安一些黨員的名單,劇專的黨組織也遭到破壞,有的黨員像方琯德等得到通知,迅速逃離江安。」2在劇專黨組織未遭到破壞之前,劇專訓導主任張秉鈞之流,就從暗中監視著進步學生的活動,以「戰時學生貸金」為誘餌,誘騙學生參加國民黨。劇專的地下黨支部曾領導學生展開鬥爭,那氣氛已是相當緊張的。曹禺雖然不曾捲入這鬥爭的漩渦,但實際上,暗中也被監視著。在這期間,還發生一起搜查曹禺家的事件。
一天,江安的憲兵隊突然闖入曹禺的家中,搜走了他的所有信件,檢查了他的書籍、雜物。此後一個30歲左右,身材乾瘦,穿中山裝的人,每天都到曹禺家裡來,老是和曹禺閒扯,問東問西,古今中外,親戚朋友,什麼都打聽。曹禺外出,這個人也總是跟隨著他。過了幾天,他的幾個學生就被捕了。那時,曹禺自以為是個「不問政治,不惹是非」的人,但他竟然遭到搜查追蹤,對這種黑暗統治更深惡痛絕了。他不知道因為什麼來搜他的家,後來才知道,是江安憲兵隊截獲了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給他發來的一份電報,祝賀《日出》在延安公演成功。1940年,毛澤東同志找到魯迅藝術學院的負責人張庚,同他說,延安也應該演出國統區著名劇作家的劇作,認為《日出》就可以演,並且提出這個戲應該集中延安的一些優秀演員來演,要把戲演好,還應當在劇組建立臨時黨支部,參加演出的黨員都要在這個支部裡過組織生活,以保證把《日出》演好。經過一段緊張的籌備排演,《日出》在延安上演了,演出的效果是很好的。1於是,以魯迅藝術學院的名義給曹禺發了賀電。江安憲兵隊截獲到這份電報後,便以此作為「通匪罪證」,搜查了曹禺的家。搜家時,恰好曹禺不在江安。憲兵隊是不可能發現什麼的,但這件事卻使他感到江安是不便久住了。「皖南事變」之後,國民黨對進步文化人不斷施加迫害,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向各地發出文件「禁演曹禺所著《雷雨》劇本,並不准刊行該劇本」。該通知指出:「曹禺所著《雷雨》劇本,不獨思想上背乎時代精神,而情節上尤有礙於社會風化。此種悲劇,自非我抗戰時期所需要,即應暫禁上演。該劇本之印刷品,亦不准再版。除分函外,相應函達查照轉知。」雲南省政府接著發出訓令,「案准中央宣傳部函查曹禺所著《雷雨》劇本,業經令據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重行審查據報:該項劇本殊不適合抗戰時期之需要,應轉飭各地主管機關暫禁上演等情」。顯然,國民黨反動當局,已對曹禺發出警告了。它們妄想用這種恫嚇手段堵住作家的口,使一些進步作家不再喊出正義的聲音;但是,他們不會料到,這種愚蠢的做法帶來的結果,卻是進步文化人對他們的更加憎惡。
曹禺所熱愛親近的學生逃的逃了,被捕的被捕了。他所親近的朋友也都陸續離開了江安。他感到江安的肅殺,感到劇專的蕭條,終於於1942年初辭退劇專的職務,到重慶去了,那裡,一些朋友也盼望著他去。
他離開江安的心情是決絕的,但又未免有些留戀。在這裡,他寫了《蛻變》、《正在想》和《北京人》,捨不得離不開那樓上安靜的書室,也捨不得薨廬的主人。
老房東張薨賡特地為曹禺餞行。幾年來,他們兩家相處得很好,老人的關照,安國作為黨組織的負責人,也暗中給予保護。安國的兒女較多,老五張邦煒,名字還是曹禺給取的。在這次惜別的宴會上,曹禺還開玩笑說:「邦煒和萬黛定親家吧!我把萬黛給你,萬黛耍的一個鼓兒燈留給邦煒作為聘禮吧!」他把一個製作十分精巧的鼓兒燈送給張家作為紀念。曹禺對薨廬主人的關照,以及數年來凝結的情誼是難忘的。每當他回憶起江安的日子,總是念起薨廬主人的情誼。
自然,重慶迎接他的也並非是一個安樂的世界,依然是昏沉的夜,惱人的霧。為了生計,他應復旦大學之聘,去那裡講「外國戲劇」,也講授英文。
1941年上半年,重慶的戲劇舞台格外沉寂。幾個劇團在那裡苦撐著,中央實驗劇團演出了於伶的《女子公寓》,孩子劇團演出過凌鶴的《樂園進行曲》,中央青年劇社演出了楊村彬、徐昌霖的《秦良玉》和袁俊(張駿祥)的《邊城故事》。中國萬歲劇團演出的劇目是最多的了,有馬彥祥的《國賊汪精衛》和《人約黃昏後》、《贖罪》、《皇軍的刺客》、《走》,還有曹禺的《正在想》等。從這些演出可以看出,似乎還沒有更精采的劇目。但是,正在醞釀著一個戲劇高潮的到來。
曹禺的生活是更加清苦了。除了上課,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家》的改編的準備之中。他既然向巴金作出承諾,就想一定把它改編好。一次,他遇到張瑞芳,說:「我要給你寫個角色!」那時,他已想好了,瑞玨得由張瑞芳來演。因為,在《北京人》的演出中,他對張瑞芳扮演的愫方是十分滿意的,他以為她具有一種塑造性格的藝術氣質和表演才能。
重慶的夏季悶熱得令人難耐。曹禺從小就怕炎熱的天氣,一到夏天,就光著上身。重慶的夏季像蒸籠一樣,坐在那裡都要流汗,這種氣候是無法寫作的。張駿祥知道他正在寫《家》,就為他找了一個適宜寫作的地方。
在重慶東邊十多公里的地方,長江邊上的一個小碼頭——唐家沱,這裡停泊著一艘輪船。張駿祥同船長說好,為曹禺在船上找了一個空房間,並囑咐船長照顧好曹禺。就這樣,曹禺就搬到這艘江輪上來住。
唐家沱,確是一個幽靜的地方。長江兩岸高山聳立,江水汩汩地流著,清爽的江風陣陣吹來,有時,使人忘卻正是炎熱的夏季。從山上不時傳來杜鵑的啼叫聲,愈顯得這裡的靜謐和安適。特別是清晨和夜晚,更是出奇的寧靜。而在月夜中,一輪皓月當空,映著長江流水,真是一個詩的境界。曹禺回憶說:我記得是1942年,重慶的酷熱如蒸的日子,我在重慶附近唐家沱的長江上浮泊著的一隻江輪裡,俯撲在一張餐桌上,寫著這個劇本。那是一個不大的江輪的餐廳,早晚都很清靜,只有中午和黃昏時,一些拖船的水手和我一同進餐。他們見我打著赤膊,背上流著一串一串的汗珠,還在晝夜不停地寫,一位中年人驚訝地說:「真是!你們寫戲的,原來也很辛苦啊!」這一生,我忘卻許多應該忘記的事情,但這一句話,不知是否為了它的誠懇,我卻一直記得。1
在江輪上,大約住了三個月,度過了整整一個夏天。他沉浸在寫作中,就覺得日子過得很快,好像一天沒有寫出多少,就匆匆過去了。偶爾,張駿祥、吳祖光、張瑞芳、余克稷來看望他,朋友聚在一起,熱鬧一番,使他得以鬆弛一下。但最能給他以慰藉的就是方瑞的來信了。那時,方瑞已成為他「所愛的朋友」。還在寫《北京人》時,方瑞就為他抄寫稿件了,間或也做些小小的改動。看到那清秀的筆跡,就像看到她的人一樣。方瑞的信來了,厚厚的一疊稿紙,把抄好的《家》的片斷寄來,當然,還有她的關懷和友愛。曹禺把《家》寫出一個段落,就把手稿寄給她,由她抄好再寄回來,這大概就是他們藉以互相鼓勵、互相愛慕的一種方式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給他帶來的是春天的氣息,溫柔的暖意。每當他坐在餐桌上,進入寫作的情景之中,這種愛的芳馨也滲入劇作中來,特別是瑞玨的形象和他「所愛的朋友」粘連在一起了。《家》是這樣描寫瑞玨的:是圓圓臉,潔白微帶著紅暈的面腮,高高鼻樑,襯托著不大不小的一對雙眼皮的眼,厚厚的嘴唇十分敏感,……舉止十分端凝,端凝中又不免露出一點點孩提的稚氣。黑黑的眸子閃著慈媚的光彩,和藹而溫厚。……她微顰著眉,柔和的臉上泛起一脈淡淡的愁怨。
顯然,這裡有著方瑞的身影,有著方瑞的神韻。方瑞不等於瑞玨,她沒有17歲的年華,體態打扮也不會全是瑞玨的樣子。但瑞玨的脾氣、性格、神態、氣質,卻有方瑞在她的血肉裡。這次改編《家》,他是頗費躊躇的。他喜歡巴金的小說,但是,又該怎樣改編呢?他對我說:吳天那個本子不怎麼好,一點也不改,完全按照原小說的樣子。我反覆讀小說,都讀得爛熟了。我寫時,發現並不懂得覺慧,巴金也曾告訴我該怎麼改,很想把覺慧這個形象寫好。最後,覺慧反倒不重要了,瑞玨、覺新成為主要的了。寫著寫著就轉到這方面來了。劇本和小說不同,劇本的限制較多,三個小時的演出把小說中寫的人物、事件、場面都寫到劇本裡,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但更重要的,是我得寫我感受最深的東西,而我讀小說《家》給我感受最深的是對封建婚姻的反抗,不幸的婚姻給青年帶來的痛苦。所以,我寫覺新、瑞玨、梅表姐這三個人在婚姻上的不幸和痛苦,但是,我寫劇本總不願意寫得那麼現實,寫痛苦不幸就只寫痛苦不幸,總得寫出對美好希望的憧憬和追求。改編《家》時也是這樣一種心情1。
無須諱言,他當時正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經歷著痛苦和不幸,他和鄭秀的感情已經很難彌合了。很難責怪誰,他們並不是包辦的婚姻,他們曾經有過熱戀的時候,並且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但是,婚後的生活中,由於一件又一件的小事,把矛盾積累起來,在感情上刻上道道傷痕。他曾經追求著愛的幸福,如癡如醉地追求著;當他發現對方不是自己所愛的,他失望了,他痛苦著。即使對方向他提出種種詰難,他總是沉默著,他又有什麼可說呢?他不吭一聲,在無言的沉默中,心靈深處卻是異常的苦悶。對方也是痛苦的,但是,離婚又有多麼困難,真是談何容易!從這痛苦的深淵中拔出來,太難了,太難了!愈是這樣,便愈是渴望美好的結合。如今確有一個他「所愛的朋友」,他們的感情是這樣的貼近,但卻像隔著萬水千山。大概正是這樣的處境,使他用他的心靈來改造著《家》的故事,改造著其中的人物。
巴金的《家》,內容是豐富的,但逗起他興趣的卻是那些年輕人愛情的挫折和婚姻的不幸。梅表姐和覺新的純潔的愛情,為封建的孽障葬送了,梅表姐的抑鬱而死牽動著他的心。他覺得瑞玨是最無辜的,嫁到這個大家庭來,她的心地是那麼美好,她愛著覺新,又同情覺新的不幸,但她也不能逃脫封建的魔爪而悲慘死去了。於是,覺新、瑞玨和梅表姐這三個人物的命運及其間的糾葛,使作家找到一個傾吐他內心深切感受的泉口。他不得不割捨了小說《家》中的一些內容,像覺慧所參加的鬥爭、學潮、兵災等都只能退到背景中去了。
當他把《家》改編出來,送給巴金去看時,他確有些忐忑不安,他怕巴金不同意他的改編。他曾這樣回憶說:我大體上是根據原作改編的,但畢竟是按我的理解我的感受改編的,我對我所熟悉的人物像馮樂山、覺新、瑞玨、梅表姐這些人物,就調動了我生活中的經驗。馮樂山這種人,我就在生活中見過,偽善陰險,壞透了。這些熟悉的人物,我就可以發揮,不一定同巴金小說中的人物一樣。但是,巴金讀了卻欣然肯定,這使我放下心來。1
《家》是由中國藝術劇社首演的,時間在1943年4月8日,地點是重慶銀社,導演章泯,由金山扮演覺新,張瑞芳扮演瑞玨,凌琯如飾錢梅芬,舒強飾覺慧,沙蒙飾高老太爺。該劇接連上演兩個月,可謂盛況空前。《家》以其迷人的藝術力量征服了觀眾。
但是,評論界對《家》的改編卻有著爭論,最有代表性的是何其芳的意見。他以為《家》的改編有它成功之處,但是,它「似乎和巴金先生的小說有些不同了。重心不在新生的一代的奮鬥,反抗,而偏到戀愛婚姻的不幸上去了。許多作者著力刻畫的突出場面,覺新和瑞玨婚夜的長長的朗誦式的獨白,鳴鳳自殺前的抒情話,梅小姐與瑞玨臨別時候進行的纏綿悱惻的對談,最後瑞玨輾轉病榻,不久死去,這些都是寫的戀愛婚姻的不幸。……這些不幸,比起那些真正巨大的不幸來,算得什麼呵!這大都不過是一種情感上的牙痛症罷了,忍痛把牙拔了出來,也就可以霍然而愈的。這個劇,由於這一方面的份量過重,把覺慧等人的反抗那一方面就壓下去了。」何其芳的批評是基於以下的理論:「我覺得婚姻不自由並不是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是農民與地主的矛盾,這也就是說,最有力的反封建的作品應該是農民與地主的矛盾的作品。大家庭的婚姻悲劇也好,爭財產糾紛也好,我看都不過是地主階級的內部矛盾,因而只能算是封建社會的次要矛盾。」他說,今天再寫這些婚姻不幸,「意義就大為減少了」。他還說:「無論怎樣藝術性高的作品,當它的內容與當前的現實不相適應的時候,它是無法震撼人心的。」1此外,像小亞的《〈家〉的人物處理問題》,也大體和何其芳持相似意見,認為「因為過於強調戀愛悲劇,以致把主題的意義——新生的一代反叛封建家庭——沖淡了,給觀眾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場情致纏綿的戀愛悲劇,而不是鮮明的,有積極意義的反叛封建家庭,尋找新的道路的故事」。2
這種狹隘批評,在當時是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批評而出現的,它對《家》的改編成功所具有的思想和藝術價值都貶低了。而令人深思的是,為什麼在一些批評家看來缺乏現實意義的戲,卻受到廣大觀眾的歡迎,而且久演不衰呢?這裡,究竟有什麼內在的隱秘?這卻是這些批評家所忽視的而又不能做出回答的課題,它還有待歷史的考驗和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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