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傑作的誕生,決不是一時感情衝動的產物,更不是對現實進行即興速寫的結果。譬如地震的爆發,是漫長的地殼運動中產生著強大的地應力,而這種強大地應力的長期集中又造成巨大彈性應變能,在岩石中積聚著、蘊蓄著,直到岩石再也不能支撐自己,便爆發了地震。創作也是這樣,也要經歷這樣一個積聚,貯蓄的過程。愈是優秀的作品,愈是經過長年的積累、觀察、思考和孕育,《北京人》就是這樣。關於《北京人》的素材來源,曾有過種種猜測。曹禺就此也陸陸續續地回答過我所提出的一些問題。他說:我寫《北京人》主要取自我的老同學孫毓棠的外祖父徐家。1930年暑假,我和孫毓棠一起參加清華大學的考試,就住在他的外祖父家裡。毓棠的外祖父也可以說是清朝的遺老,那時他做著中山公園的董事。每天,他都去中山公園喝茶、聊天,過著清閒的生活。徐家的少爺、小姐不少,但是,家都破敗了,夜晚,經常有人把家裡的東西偷出去賣。雖然,已經失去了徐家祖輩的榮華富貴和家運旺盛的繁榮,但是徐家的陳設,仍然是十分講究的,處處都是古色古香,即使房屋的構造、格局,都能看出昔日的威嚴,棟樑上也留著過去金碧輝煌的痕跡,就像我在《北京人》中所寫的。當然,也不都是取自徐家,像曾皓,就有我父親的影子。1《北京人》的寫作,也可以說是「雜取種種人」。不過,他一向最醉心的還是寫出人物性格,特別是寫出人物的靈魂。《北京人》就是要寫「活人,有靈魂的活人」,能「抓牢」讀者觀眾靈魂的活人。他是這樣說的:你問我《北京人》是怎麼寫出來的?這是很難用幾句話說清楚的,甚至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那時有一種想法,還是要寫人。一切戲劇都離不開寫人物,而我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靈魂、人的心理、人的內心隱秘、內心世界的細微的感情寫出來。這個戲中的人物,大都在生活中有著他們的原型,或者說影子吧。我說曾皓就有我父親的影子,也有別的人的。我曾看到一位教授,他和一個年輕的姑娘有一些感情上的瓜葛;我看出他是在剝奪別人的感情,這件事曾經使我感觸很深。我就是由他的靈魂,引起聯想,開掘了曾皓的卑鄙的靈魂,把他內心深處的卑鄙自私挖出來。這個教授並沒有多少故事,也沒有什麼驚險熱鬧的東西。那時,我還碰到一個女孩子,年齡稍大些了,沒有出嫁,住在姨夫家裡。當然,這個姑娘不像愫方那樣,但有些相似吧!就這樣把曾皓和愫方連在一起了。
我曾對你說過徐家,那的確是一個大家庭,他家的宅院是一個套院連著一個套院,真是深宅大院。但的確敗落了,不知怎麼就又和耗子連起來了。這個家就是被耗子咬空了。徐家的少爺、小姐賭博,抽鴉片煙,把家中的東西、古董玩物拿出去變賣,這些少爺就有曾文清的影子,他懶得要死,成天無所事事。守著家,吃,偷、拿、玩,是廢物,典型的廢物,真像耗子。但是,這些少爺,沒有曾文清那樣的文雅。對這些人之所以印象深刻,這同我的大哥也多少有些關係,曾文清身上也有我那位大哥的影子。我那位大哥,是學法律的,抽鴉片煙,一輩子什麼事也沒做成。大概我的父親也是恨鐵不成鋼,有一次,父子衝突起來,父親把大哥的腿踢斷了。結果,大哥出走了,從天津跑到東北哈爾濱,過了一冬天,又回到天津來了。他大概也是混不出什麼名堂又回來的。但是他又不敢回家。後來,還是母親把他找回家裡。大哥依然故我;惡習未改,他有一次抽鴉片煙又被父親看到了,父親就跪倒在他面前說:「我是你的兒子,你是我的父親,我求你再也別抽了!」這些,我都寫進去了。1還有一次曹禺帶著很沉深的感情,談到愫方的塑造:愫方是《北京人》的主要人物。我是用了全副的力量,也可以說是用我的心靈塑造成的。我是根據我死去的愛人方瑞來寫愫方的。為什麼起名叫愫方,「愫」是她取了她母親的名字「方素悌」中的「愫」;方,是她母親的姓,她母親是方苞的後代。方瑞也出身於一個有名望的家庭裡,她是安徽著名書法家鄧石如先生的重孫女,能寫一手好字,能畫山水畫,這都和她的家教有關。她是很文靜的,這點已融入愫方的性格之中。她不像愫方那樣的具有一種堅強的耐性,也沒有愫方那麼痛苦。但方瑞的個性,是我寫愫方的依據,我是把我對她的感情、思戀都寫進了愫方的形象裡,我是想著方瑞而寫愫方的。我把她放到曾家那樣一個環境來寫,這樣,愫方就既像方瑞又不像方瑞了。方瑞的家庭和愫方的家庭不完全相同,她的妹妹鄧宛生和她性格不一樣,是很開朗的活潑的,當時是一個很進步的學生。袁圓的性格也有她妹妹的影子。沒有方瑞,是寫不出來愫方的。1
曹禺的劇作,有他獨到的藝術經驗。但是,傾心於人物,也可以說是歷來劇作家所關心的。特別是傑出的劇作家大都由於寫了名垂千古的人物而傳留後世。但是,這樣的成功秘訣,並不見得都能為人得到,有人知道卻不去做或者不能做到,這就是差別和距離。在中國的劇作家中,肯於為此而嘔心瀝血的劇作家並不多見。在生活中,他留心的是人,引起愛憎的也是人。他不是冷靜地客觀地去寫人,他的愛憎,他的痛苦和苦悶都揉進他的人物裡。他對方瑞的愛,寫成他的愫方,但是,愫方中也有他自己的時代的苦痛。愫方的孤獨,也凝聚著他的孤獨感,那從小就有的孤獨感。他說:《北京人》中的號聲,是我在宣化生活中得來的,那時天天聽到號聲。每聽到這種號聲,說是產生一種悲涼感,不是;感傷,也不是;是一種孤獨感。我童年常有這種孤獨感,這種印象是太深太深了,就寫進愫方的感受之中,寫到戲的情境之中。2不知是誰說的,作家筆下的人物都有著他自己,他寫的每個人物,寫的是別人,也是寫著他自己,曹禺也是這樣。他談到江泰時說:
江泰是根據我在抗戰時在四川的一小小城裡,遇到的一個法國留學生作為原型而寫出來的。這個法國留學生和他愛人住在他老丈人家裡,是一個樂天派。每次見到我,都是東拉西扯,談得興高采烈,不像江泰那樣滿腹牢騷。我父親還認識一個法國留學生,是研究科學的。在那個時代,搞科學的人是很不得志的,他不會做官,很失意,常常和我父親在一起窮聊。江泰這個人物就是取材於這些生活中的人物,其中當然也包括我的某些幻想。思懿這個人物在生活中也有原型,這種人我見得很多。印象最深的是某個學校的校長夫人,嘴很刻薄,但不是那麼凶殘。劇中其他人物如瑞貞和曾霆也是我在生活中見到的人物。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哥哥三十六七歲,就有一對十七八歲的兒子和兒媳,他們叫我叔叔,這對小夫妻缺乏愛情,兒媳經常回娘家去,後來,我聽說一個自殺了,一個病死了。我沒有把瑞貞和曾霆寫成這樣,因為我不忍心這樣寫他們,那樣寫就太殘忍了。我寫瑞貞,讓她從那個大家庭掙扎出來。2
他說,他的人物都有原型,並不夠於他全然按照這些原型去寫。他很講究人物的孕育,講究人物的創造。他曾說:一談到自己的創作,有時覺得自己不是什麼都能說得很清楚的。你說神秘也好,你說有點靈氣也好,的確是只能意會不好言傳的,連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人物是怎樣就活起來。從種種人得來的印象,加上聯想,各種各樣的東西在頭腦中撞擊著、化合著、孕育著,從不清晰到清晰,從一兩點印象聯成一片又擴展開來,人物就逐漸活起來了。我的確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來。寫《北京人》,開始的時候,也是先有幾個人物,愫方、江泰、文清、曾皓這麼幾個人物,也不是一下子就清楚這些人物有什麼深刻的意義,但寫著寫著就明晰起來。但是,我這點很清楚,一定得把人物寫透、寫深,讓他活起來,有著活人的靈魂。而且,寫《北京人》,我有一種想法,就是把人物的靈魂深挖一下,把人物性格的複雜性挖一下。如果說《北京人》和以前幾部戲有什麼不同,我以為不同之點就在這裡。當時,就覺得這些人物的性格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是人物性格使我入了迷,吸引著我,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不由得使你要按照他們的性格來寫他們的感情和行動。這些活動起來的人物,就引著你去寫,他們似乎都有著她們的性格軌跡,非得這樣不行,這才是最有趣味的,但又是複雜的,說不清楚的。1他不是強調他對自己的創作「說不清楚」,而是一說到時便自然而然地說,他很難說清楚他作品中的一切。這並不是他故意謙遜,也不是故作神秘,事實上,一個作家真正投入創造性的想像思維狀態之中而寫出來的一切,的確是他本人很難說清楚的。
你很難說清楚,為什麼會寫出那麼一些場景和細節來,會探索出它們的來源。在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印象,有許多憧憬,等寫到那個節骨眼兒上,就冒了出來。所以,你讓我把一切都能說個明白,不但現在不可能,我想,即使在寫《北京人》時,我也不見得都能說清楚。2
談到《北京人》的時代背景時,他談到的戲的「神」和「味」,這就屬於藝術的直覺了。他常愛說,如果那麼寫就「走神」了,就沒有「味道」了,他似乎就憑這樣一種「神」、「味」的藝術感覺和判斷,確定他應該怎麼寫或不應該怎麼寫。他說:《北京人》中,瑞貞覺悟了,最後愫方也醒悟了,她們都從「棺材」裡掙脫逃出去了。我清楚地知道她們逃到什麼地方,那就是延安。那時是由袁任敢帶她們到天津,正是在日本人統治下,檢查很嚴,但是,我不能把日本侵略軍寫到劇本裡去。我明明知道,但不能寫,只要一把日本聯上,這部戲就走神了。古老的感覺沒有了,味道也沒有了,非抽掉不可。現實主義的東西,不能那麼現實。當然是有日本人的,但戲不能那麼去寫,一寫那些具體的東西,這個戲的味道就不同了。就這點,我和有些人的主張是不一樣的。現實主義寫時代,不一定把那個時代的事都寫上去,時代的感覺,表現的方法是不同的。我很佩服茅公,他把他的作品的時代寫得那麼準確,政治是什麼,經濟是什麼,情況都寫上去了,這是茅公的路子。我在江安寫這個戲,寫的是淪陷區的北平,袁任敢帶她們去延安是有路子的。實際上,袁任敢這個人,同我們黨是有關係的,他自己是接近共產黨或者說是共產黨的外圍也可以,他裝得很受氣的樣子,我那時就是這麼想的。但我不願這麼寫出來。袁任敢像戲中那樣的表現,也不奇怪。江泰還接受過革命黨的影響,他不是也喊打倒一切嗎?他也知道瑞貞接近共產黨。我不願把日本人搞到戲裡去;否則,戲就變味了。要不就又寫成《蛻變》了。2我以為,自他寫《雷雨》以來,他的《日出》、《原野》,都一直追求戲劇的神韻、味道,或者說是韻味、境界。用他的話來說,既是寫實主義的,又不是那麼寫實的。在這方面,不但體現著他的戲劇美的獨特追求,而且積澱著傳統藝術的審美文化心理。這些凝聚在他的審美個性之中,是很牢很牢的。《蛻變》是個例外。《北京人》又回到他原來的審美個性追求的軌道上。一個作家的選擇和創造,總是有他的一個創造天地,或者說是「基地」,這個基地既有著作家的現實制約,又有著歷史的(包括傳統的美學影響等等)積累,從而成為這基地的構成的錯綜複雜的因素,他正是帶著這些歷史的和現實的血液和乳汁而進行創造的。作家要實現自我超越,都不能不從他自己的基地出發,這其中是隱含著一種必然性的。《北京人》之所以取得成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這種必然性。他又把他的美學超越目標,審美價值的取向,題材的選擇,置根在這個基地之中了。他的那些「感覺」,那種特有的戲劇神味追求,都又為自己再次調動起來,作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不可忽視作家這種潛在的美學素質,美感經驗,具體地說,就是中國古典文學藝術中體現的美學傳統,在作家的文化心理結構和素質中的積澱。看來,這似乎說不清楚,但卻是滲透在他的血液和乳汁之中的。他曾對顏振奮這樣談到:
詩有「賦、比、興」。就以《北京人》裡猿人的黑影出現的情節說,這種安排就好比是起了詩中「興」的作用。有了「北京人」的影子出現,就比較自然地引起袁任敢在隔房後面那段長話,其用意也在點出這個家庭中那些不死不活的人們的消沉、疲憊、懶散和無聊,但是橫插進來的一筆,不可描得太重。因此,在舞台上(第二幕夜半曾家突然熄燈時),那透露在紙隔扇上的「北京人」的黑影,不宜呈現在觀眾面前過久。在袁任敢說完長話和江泰上場之前,那人影就可以消失了。「這樣處理得自然些」,不然,「那懸在頭上的黑影會使人感到很不舒服,和劇中人談笑間的喜劇空氣也不調和。」1
這些,都說明曹禺對傳統美學的深切把握,他把這些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戲劇情境之中,融入人物塑造之中。譬如,關於象徵的運用,這是在《雷雨》的創作中便有的,但在《北京人》中是俯拾即是的象徵手段的絕妙運用。棺材、耗子、鴿子、猿人,這些都融入戲劇的情境中,你決不會感到它是西方象徵派的戲劇,而深入骨髓的是中國詩的境界,這都使之出神入化了。
但是,他說過,他寫《北京人》是受了契訶夫的影響:我說過,我受過契訶夫戲劇的影響,但是,《日出》不是,《北京人》有點。契訶夫自有他的深刻處,但是,學是學不像的,中國也演不出來,就是演得出,也沒有人看。2「學是學不像的」。他受契訶夫的影響,決不是寫法的模仿,風格的因襲,而是一種心靈的啟示,是一種美學視角的點悟。他曾說,契訶夫的戲劇中,在平淡的人生鋪敘中照樣有吸引人的東西,讀了他的東西,使你感到生活是那麼豐富,「他的作品反映生活的角度和莎士比亞,易卜生都不一樣,它顯得很深沉,感情不外露,看不見雕琢的痕跡,雖然他對自己的劇本是反覆地修改,是費了力氣寫出來的」。1這裡,他提到一個「反映生活的角度」問題,也就是審美視角問題。《北京人》同《雷雨》、《日出》不同,就在於它受到契訶夫「反映生活的角度」的啟示,幫他從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去開掘那些「吸引人的東西」。這也只能從這樣一個角度去看契訶夫戲劇對《北京人》的影響。他一次對我說:在風格上,《北京人》受到契訶夫影響,我是很喜歡他的《三姊妹》的。50年代,我去莫斯科,看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的《三姊妹》,那確實是美妙極了。這齣戲沒有我們通常說的那種戲劇動作,但它是有動作的,只是這種動作並不是我們通常所安排的高潮、懸念在矛盾衝突,他寫得很深很深,他著力寫人的醒悟,寫人在他的命運中一種悟到的東西,他把人的思想感情昇華起來,把許多雜念都蕩滌乾淨而顯得更加美好,我是從其中悟到一點東西。但是,《北京人》和契訶夫的戲劇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北京人》畢竟寫的是中國人的思想感情。你可以把《北京人》和《三姊妹》中的人物比較一下,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悲哀、他們的憧憬和希望是不同的啊!人物的感情表現方式也是不一樣的。2「我是從中悟到一點東西」。這說得太好了。「悟」字說來有點玄,類似宗教信徒對教義的領略和徹悟。其實,一代一代的文學藝術得以繼承和發展,是靠著「悟」而得以實現的。「悟」既是對傳統的深切領略、把握和審視,又是對現實和未來的發現和沉思,「悟」是美的覺醒,是藝術創造的靈智。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即「悟」之境界也。沒有「悟」,不僅食古不化,而且食今也不化。所以「悟」是傳統和現代,是他人和自我,是主體和客體,是現實的人與人的種種撞擊所產生的靈犀,有了它就一通百通,融會貫通,而獨有創造了。
他對《北京人》究竟是喜劇、悲劇還是悲喜劇的看法,最初同顏振奮談起時,說到《北京人》的「喜劇空氣」,那是他自己順便談到的。稍過些時候,他又同張葆莘談到這個問題:「《北京人》可能是喜劇,不是悲劇,裡邊有些人物也是喜劇的,應當讓觀眾老笑。在生活中,老子死了,是悲劇;但如果導演處理成為舞台上的喜劇的話,台上在哭老子,觀眾也會笑。」1我曾經同他直截了當地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談得也很爽快:《北京人》,我認為是出喜劇。我寫的時候是很清楚的,寫的就是喜劇。有什麼可悲的呢?該死的死了,該跑的跑了。杜家把棺材搶到手裡,他家的那個老頭子也死了。曾皓還說等到明年開春如何如何,用不著等到明年開春,他也就該死了,他不會活了。應當死的死了,有什麼可悲的呢?好人活著,壞人死去,這不是喜劇又是什麼呢?當然,它的情調比較低沉。這是時代給的低沉,但是從整個戲劇的基調來看,這是個喜劇。當然不能按照莫裡哀的喜劇來衡量它,有各種喜劇,有各種對喜劇的說法。好人得好報,壞人得壞報。惡有惡報,善有善終,這是好事,這也是喜劇。何況在戲中有不少喜劇的資料。它不像《雷雨》那樣嚴肅正經,開玩笑的地方很多。江泰、袁圓都帶來許多笑聲。曾霆夫婦的離婚,這一對小夫妻很悲哀,但是不離婚,豈不更糟糕!思懿是地道的喜劇人物,她很正經地演出她的喜劇。這個人物在舊社會也不是沒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她為人很壞,品質不好。如果沒有她,這個家早就完了。……這個人一輩子是很可笑的。那麼大的年紀還要生個小孩,看來似乎滑稽,但人生往往如此離奇。所以說,人生是複雜的,人物性格也是複雜的。文清那麼恨思懿,愛愫方,但是他出走之前,又使思懿懷了孕。如果說過去生曾霆,那還是可以理解的,怎麼又要添第二個孩子呢?這怎麼解釋?看來是很奇怪的。世上的事就是這麼複雜。有所謂「怨偶」,夫妻天天吵架,甚至到互相仇視的地步,但是,又在一起生上多少個孩子。
我覺得《北京人》是一出喜劇,正如我認為《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喜劇一樣。《羅》劇中不少人死了,但卻給人一種生氣勃勃的青春氣息,所以是喜劇。我覺得喜劇是多種多樣的。莎士比亞的喜劇是浪漫的喜劇,針對社會的現實,又在幻想中對人性進行描寫或作善意的嘲諷。莫裡哀的喜劇是針對當時的社會和宗教,針對當時貴族人物和暴發戶的醜態進行諷刺,從中找出許多可笑的地方加以對比,成為喜劇。果戈理的喜劇帶有沙俄時代的風味,只有沙俄時代才會產生《欽差大臣》這樣的喜劇,他對沙俄時代的官僚政治進行辛辣的尖銳的諷剌。總之,喜劇都是使人發笑的,使人感到人性的可笑,行為的乖謬和愚蠢。我說《北京人》是喜劇,因為劇中人物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繼續活下去,找到了生路,這難道不是喜劇嗎?1
曹禺自己對《北京人》是喜劇的看法,既有他當時創作的審美感受,又有著後來的思索,但是,學術界、戲劇界卻對此有所爭論。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作家對自己創作的審美感受,卻是值得令人探索的,起碼它可以啟示人們去揭開《北京人》戲劇內涵的豐富性和複雜性,去把握它的創作特色,更好地理解他的戲劇創作歷程中的發展變化。
《北京人》的首演,也是由張駿祥執導的。但那時張駿祥已經不在劇校了。
劇校躲在江安這樣一個偏遠的小城裡,是太閉塞了,而劇校的腐敗情形,使得一些有作為的老師失去信心。據張駿祥回憶說:「那時師生對余上沅也不滿意,當然,他也沒有壓迫我們,但他把學校弄到江安這個地方,我是很反感的。遠離社會,脫離文藝界,什麼也看不到,跟外界脫離,學生也都有意見。那時,我就想非出去不可,最初還沒想到去重慶,黃佐臨夫婦已經去上海了,乾脆就去上海。原來就有個想法,搞個像莫斯科小劇院那樣的劇院,學生稱之謂『黃萬張小劇院』的,現在,都成為泡影了。到了重慶,陽翰笙同志通過鳳子對我說,不要去上海,就這樣辦起中央青年劇社來。那時,我就憋了一股氣,非幹出個樣子來不可。家寶在那裡趕寫《北京人》,他也有那麼一股勁。我把劇校的畢業生,也有沒畢業的都找來,李恩傑就是偷著爬牆頭跑出來的,余上沅又是阻攔,又是打電報,張家浩也是這次出來參加『中青』的。就這樣,排起了《北京人》。」11941年10月24日,《北京人》在重慶抗建禮堂首次公演,導演張駿祥,張瑞芳飾愫方,江村飾曾文清,沈揚飾曾皓,趙蘊如飾曾思懿,耿震飾江泰,鄧宛生飾袁圓,傅慧珍飾陳奶媽,蔣韻笙飾曾文彩,張雁飾袁任敢。這齣戲公演之後,轟動了重慶,接連演了三四十場。
《新華日報》最早刊登了柳亞子先生的《〈北京人〉禮讚》(1941年12月13日),這是一篇用詩歌寫的劇評。他對《北京人》的主題作了富於詩意的概括和發揮:舊社會,已崩潰;新世界,要起來!只有你,偉大的北京人呀,繼承老祖宗的光榮,還展開著時代的未來。
破碎的大家庭,已面對著不可避免的摧殘!老虎的白髮翁,還依戀著古舊的棺材!長舌的皙婦,自殺的懦夫,都表現著舊社會的不才!只有偉大的北京人呀!一分力,一分光,正胚胎著時代的未來!
多情的小姐,洗淨她過去的悲哀!被壓迫的小媳婦兒,衝破了禮教的範圍!跟著你,偉大的北京人呀!指點著光明的前路,好走向時代的未來!
茅盾沒有看到演出,他讀到這個劇本便寫了一篇簡短的劇評,他的看法是頗有見地的。他以為《北京人》「作者又回到從來一貫的作風。這是可喜的」。他還說,曾皓、曾文清、江泰等「這一群人物,寫得非常出色,每人的思想意識情感,都刻寫得非常細膩,非常鮮明。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物,無疑問的,這是作者極大的成功」。「曾家一家人的無色彩的貧血的生活,就像一個槌子,將打擊了觀眾的心靈,使他們戰慄,當然亦將促起他們猛省,用更深刻的一點眼光看看他們周圍的社會和人生。不,絕不能低估《北京人》的價值,低估它的社會意義。」1大概,這是最早對《北京人》的評論了。當然,茅盾也提出了問題,一是袁家父女,「他們的思想意識,在我們這個社會裡,相當於哪一類人?」二是,「究竟在養心齋以外的世界是怎樣一個世界,是什麼變化在進行著?我們還不能得到一個明晰的印象」。三是「『北京人』既是象徵,他像征了什麼」?出現評論較多的時候是在1942年再度公演之後。此次再演,同首演間隔不久,只有兩個多月,即在1942年2月,它依然「轟動著重慶愛好戲劇的觀眾」。據張瑞芳回憶說:「周恩來同志幾次去看了演出,他很喜歡這齣戲,印象很好。記得他還對曹禺說過:『你還在嚮往原始共產主義哪,我們現在已有了延安了。』他雖然提出了意見,卻並沒有要求曹禺修改。」2《新華日報》發表了茜萍的《關於〈北京人〉》,似乎是針對抗戰八股式的批評,著重肯定了《北京人》的社會意義:「抗戰期間固然應該多寫活生生的英勇戰績和抗戰人物,但也不妨寫些暴露舊社會黑暗面的劇本,去驚醒那些被舊社會底桎梏束縛得喘不過氣來的人們,助之走向太陽,走向光明,走向新的生活。」3還有他的老同學靳以寫的《〈北京人〉》,這是以「紀念我們二十年的友誼」的名義而寫的。也許他們從中學就在一起,彼此瞭解,更瞭解彼此的家庭以及親戚朋友,所以靳以對曹禺筆下的人物就有比較深切的理解。他這樣說:「這是一本書,一齣戲,可是故事卻存在我們廣闊的人海裡,那些人物都活生生地在我們身邊。不信你看,不是有那樣忘記了生而想著死的老頭子,那樣懶惰無用的廢人,那樣潑辣惡毒的婦女,還有那可憐無告的老小姐麼?」1他對曾皓、文清、江泰、思懿、愫方都有鞭辟入裡的分析,是為人所未曾這樣做過的人物分析。但是,《北京人》這樣一個劇作,出現在那樣一個時代,確使一些批評家感到不好理解。胡風的批評歷來都是艱澀的,有時又未免苛刻,他說:「作者所寫的那個封建家庭(封建社會),看來錯綜複雜,但其實是過於孤立了一點,因而那些人物看來鬚眉畢肖,但其實是單純化了一點。那樣一個大家庭,和整個封建勢力並沒有彼此扭結的血緣關係,只是關起門來開演一個悲劇,而對於暴發戶的資本主義,並沒有在活的社會交涉裡面表現出它底抵抗和迎合,只是單純地負了一筆債和付債底威逼,而且這也不過僅僅盡了促成這個悲劇上的一點觀念上的作用。至於當時應有的民族鬥爭和社會鬥爭的政治浪潮,在這裡沒有起一點影響……」這些,看來都是一種過分的要求了。但是,胡風的批評中也有獨具慧眼的地方,他說:「作者的對於藝術創作的理解和他的藝術才能,在他,正和現實主義的藝術理論相合,創作出的主題,只能有機地表現在人物的心理鬥爭或性格變化上面;在他的筆下,人物的動作,言語,都是為了息息相關的彼此的心理動向。就《北京人》說,雖然在嚴格的藝術要求上還不免有一些浪費的地方,和為了交代情節的拼湊的地方,但他決不使他的人物喪失了自己。決不使他的人物成為概念的留聲機。即令那完全是從概念造出來的人物罷,好像他也能夠把那概念變成某一程度的活的心理狀態。用具體的語言和適當的動作,使觀眾得到一個好像那是具有真實性的人物的假象,這是藝術家的最寶貴的才能,值得我們認真地學習,恐怕也值得某些劇作家認真學習的。」1對一部作品的批評,特別是當代人當時的批評,是總難免有種種局限的。當代的批評有它的優點,但是,又往往帶有它的弱點。即便像荃麟對《北京人》的批評,也難免那種機械的批評。他批評作者由於「沒有把它的人物放到更大的社會鬥爭中去發展,因而作者所企圖達到的劇本的社會意義,就不能盡量發揮出來。作品人物應該具有的社會典型性格,也不能達到更完善的程度」。「這劇本給予我們的印象,多少還只是一個家庭的悲劇,要從這家庭的悲劇去看社會的悲劇命運,卻是不夠明確和具體」。2一方面他看到《北京人》「是一般公式主義的作品所不能望其項背的」,一方面他又用公式來要求《北京人》,這種矛盾現象是頗令人費解的。正是這種批評的矛盾,深刻地反映著當時理論上的矛盾。楊晦的批評也是這樣,他同樣讚賞曹禺的才能,但也說:「我們讀《北京人》,特別看出曹禺的藝術修養之高,也特別看出他對於社會問題的不能把握,這又怎麼損壞了他的藝術成就!」他甚至認為作者的「心情,也可以說他的懷戀,都回到中國舊的封建社會、封建道德與封建情感上去,好像憑弔往古一般,極其低回婉轉之致」,「他無
當然,這樣的一些批評,曹禺又該怎樣地想呢?又該怎樣地對待呢?從《日出》之後,他再不對自己的作品進行辯誣了,他只有緘默。但是,他心中是有他的主見的。
對《北京人》的真正的思想藝術價值的肯定和發掘,還有待歷史的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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