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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海內存知己


  抗日戰爭進入了相持階段。

  汪精衛投降日本,在南京成立了偽中央政府。蔣介石也開始了反共活動,1939年6月發生了「平江事件」,國民黨軍公開襲擊平江新四軍留守部隊。1940年10月,國民黨反動派以何應欽、白崇禧的正副參謀總長的名義致電朱德等人,強迫命令八路軍、新四軍在一月之內集中於所謂「中央指示案」指定之地區,從而掀起了反共高潮。在全民抗戰中,國民黨反動派始終未放棄對共產黨和愛國進步力量的扼殺鎮壓政策,不過,現在已由隱蔽變得公開了。

  國立劇校,儘管遠離重慶,但國民黨還是沒有放過這個小小的學校。他們把一個叫張秉鈞的人派來做訓育主任,此人是陳立夫、陳果夫所謂CC派的特務。劇校早就有共產黨的支部,如方琯德、蔡松齡、劉厚生都是黨員,遷到江安,劇校黨支部歸由江安縣委領導。這些熱血青年,一方面領著學生同國民黨進行鬥爭,同時,也愛護著老師,遵照黨的指示,團結老師,幫助老師。曹禺正是他們所敬愛的老師,也是他們保護的對象。

  曹禺同這些年輕人在一起是十分愉快的,他喜歡這些學生,學生也敬愛著他。

  「萬老師是最沒有架子的。」這是學生對他的評價。他常同學生們一起散步。江安雖沒有什麼名勝古跡,但春天來了,田野儘是惹人喜愛的菜花,金黃萬點,令人心醉。而綠油油的稻田,更使人心曠神怡。在川江邊上,師生間談笑風生。江風徐徐吹來,蕩入胸懷,給人以無限樂趣。

  學生們經常跑到他的家裡,吃著泡菜、臘腸、糖果,聽著曹禺海闊天空地談文學、戲劇。曹禺,在學生眼裡,是一個很隨便很隨便的人。劇校沒有什麼籃球場,一個小小的場地,有時一二十人玩一個籃球,大家爭啊搶啊!曹禺也脫下他的長袍,和學生們一起去搶去爭,搞得渾身是土,玩得開心極了。在生活中,學生從來不怕他,因為他個子矮,還叫他「萬Dwarf」。

  他是很疼愛學生的,他自己年輕,也更能體貼年輕人。他的學生呂恩說:「萬先生的性格是很開朗的。我們進劇校都要有保證人,我是上海來的流亡學生,找不到保證人,就通過一些親友找曹禺當保證人,他慨然應下。我過去演過戲,一進劇校有些優越感,同學們對我有看法,我不想讀下去了,就去找萬先生,他是保證人,得跟他講嘛。我說:『萬先生,我不幹了,我把鋪蓋都打好了,別人那樣看我,哪裡不能唸書,何必在這裡受氣。』我一邊說一邊流淚。萬先生一邊聽我說,一邊幫我擦眼淚。他把鋪蓋卷打開,送我回宿舍,他說:『還是不走吧!沒有關係的,會好起來的。』萬先生很愛護學生。」曹禺是不願把她放走的,他不願意把有才能的學生放走。

  有一次,學生鬧起風潮來,有個學生把訓育主任張秉鈞打了。這個學生叫張正安,是班長,打了張秉鈞一個嘴巴,學校要開除他。曹禺很同情他,就和陳治策一起為他說情,終於免去了開除的處分。張正安現在已經是70歲的老人了,他寫信給曹禺說,「幸虧萬老師陳治策老師幫助弄了個留校察看」,「幾十年來,我沒有忘記過萬老師一天。一則是萬老師的教誨,再就是對我的愛護」。

  曹禺最感興趣的,是江安的茶樓。坐在茶樓裡,要上一壺茶,在那裡觀察著茶樓裡進進出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還有在街上過往的人們。

  觀察生活是他的習慣。他懷中總是揣著一個小本子,隨時把觀察到的種種生活景象,人物的言談動作筆記下來。每逢江安縣城趕集的日子,他就到茶館裡去,這樣的機會,他是從不放過的。有一次,他看到一個打扮得衣冠楚楚的人物,使他發生了興趣,就尾隨在這個人的後邊。這個人原來是江安的一個大地主,叫黃久安。黃久安發現有人在後面盯住他,人又不認識,很奇怪,有點害怕了,就鑽進一個小巷子裡,跑到他的一個親戚家躲藏起來。黃久安的親戚認識曹禺,就告訴黃久安說,「那是劇專的教授萬家寶先生,他在觀察人物呢!」這才使黃久安放下心來。有一次,他對西街一位做豆腐的老婆婆發生了興趣,看她怎樣推磨,怎麼做漿,又怎樣點鹵,怎樣把豆腐壓出來。這樣,接連觀察了三天,天天在那裡細細地看著、琢磨著,有時還問問這位老婆婆。似乎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臨走時,他給了老婆婆一些錢作為酬謝。

  他對人物是最有興趣的,只要引起他的興趣,他就設法瞭解和接近。張安國回憶說:「《北京人》中的人物是有模特兒的,江安有個知名人物,叫趙子釗,在北京當過國會議員,抗戰時回到江安。他的女婿周寶韓,是個留德的學生,什麼本事也沒有,好吃懶做,就住在老丈人家裡。周寶韓的祖父是李鴻章手下的一員提督,太平天國時,在清朝軍隊裡。周寶韓是個公子哥,他留學是學工程的,學的也不怎麼樣,連個職業也找不到。可是,他那種公子哥的脾氣習性卻依然保留著,後來,才通過同學關係在昆明空軍軍官學校當了一個總務處的小科員。他很像江泰。還有一個清朝的秀才,也是江安的士紳,他叫黃荃齋,是個廩生。他和我父親相識,曹禺就通過我的父親找到他,向他打聽舊式婚姻的禮儀、習俗,問得十分仔細,訂婚是怎麼一個規矩,結婚儀式又是怎麼樣啊!怎麼鬧洞房啊!這恐怕同他準備《家》的創作有些關係。他把這些都記到他的本子上。至今,江安的一些老人中間還流傳著曹禺的一些故事。」1在江安,最使曹禺感到厭惡的是耗子。四川的老鼠是很有名的,人稱「川耗子」。江安的耗子是夠厲害的,一是個大,二是多,到處都有。在辦公室,在家裡,都有耗子出沒,可謂無孔不入。吳祖光曾專門寫過一篇曹禺和耗子的故事,他說:「曹禺最憎惡、最怕的是什麼?是耗子。」「耗子給他這麼大的刺激不是沒有原因的。前兩年在一個小城裡教書的時候,曹禺已在著手彙集他的歷史劇《三人行》的材料,足足有一個厚本子。可是有一天他偶而打開抽屜時,那本冊子被耗子啃得粉碎了。只要我們懂得一個作家怎樣珍惜自己的心血,我們自然也會擔負一半對耗子的忿恨吧?」「又一回,很冷的一天,早晨在路上碰到曹禺,便一同到學校去。他說胃病又犯了,犯得特別凶,右肩上時時發抖,這病象的確是不尋常的。下了課我回到休息室。他已經坐在那裡,說肩上抖得很凶,心裡也不好過。所以告訴學生說胃病犯了,早點下了課。說著說著又抖起來了。他用力一按——『哎呀!』他臉白了,大喊:『耗子!』不用說我們有多麼驚奇!他匆忙把棉袍脫下扔在地上,掩著臉,一溜煙跑到牆犄角。棉袍裡子上爬著一隻大耗子,已經精神不振,近乎癱瘓狀態。當然是因為天氣冷,耗子鑽進棉袍裡去取暖;因為棉袍裡子破了,耗子一直鑽到棉花裡出不來,卻不巧被曹禺穿在身上了。」1

  吳祖光的回憶自然是真實的,那時,他已是劇專的教師了。吳祖光比曹禺年輕,很尊重曹禺,經常到曹禺家裡吃飯聊天。吳祖光把他的第一部劇作《鳳凰城》寫完,就是請曹禺看的,雖然說這部處女作還不夠成熟,但曹禺卻從中看到吳祖光的才華和一顆火熱的愛國之心。他很快讀完,據說還做了些潤色,但是曹禺卻說:「我是看過,卻不敢說潤色,祖光才氣過人,經歷豐富,中文底子厚實,他讀的書多,看的戲也多,為了寫《鳳凰城》,他還親自去找過苗可秀的母親。那時,我就覺得他的戲寫得很扎實,這是他的第一部戲,以後就一發而不可收,越寫越好了。我是很敬重他的。」2至今吳祖光仍然說:「曹禺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師。」的確,他們之間有過一段難忘的友情。

  吳祖光對曹禺的性格是十分瞭解的,他曾這樣回憶說,「家寶這個人,你同他談話,他時常出神,心不在焉,你問他,他說他沒聽見,他讓你再說一遍。他根本沒聽你講話,他在想他個人的心事,可能正想著戲裡的情節。他有一個動作,他右耳上有一個小肉瘤,俗名子耳,他經常摸著這個肉瘤,一出神就去摸它,張瑞芳曾說,這是曹禺的『靈感包』,一摸它,靈感就來了。他有時還把一張紙疊起來,把頂部揪掉,展開來紙上有一個小洞,他便用這個小孔去套那個『靈感包』,可笑極了。還有,他在平地上走路也摔跤,是因為他的左腿絆了右腿才摔倒的,可能也是心不在焉的緣故。他看戲的時候,也許他就沒看,好戲還是吸引他的。他腦子裡總是想他自己的事,他總是『心有專注』。他膽小,拘謹,怕得罪人。」1鄭秀的性格和曹禺是不同的,脾氣急躁,愛清潔,處處都要乾乾淨淨,不大愛看戲。曹禺卻是個不修邊幅的人,生活上的小事很隨便,鄭秀常逼著他換衣服、洗澡,他卻說,「你要講衛生嘛,我偏不講。」鄭秀就把水、肥皂、毛巾、換的衣服都準備得好好的,把他推進浴室裡,把門反鎖上。可是曹禺卻偷偷地帶了一本書進去,一邊看書,一邊撥弄著水,發出嘩嘩的水聲。鄭秀以為他洗澡了,放心了,就去做別的事情,等到回來,看他還沒有洗完出來,打開門一看,原來他抱著書本睡著了。他根本就沒有洗澡,這自然使鄭秀很生氣。但是,你要他改變他的習慣,那也是很難的,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曹禺曾對我說:我這個人,你說性格內在,那也是真的。有點事痛苦極了。我喜歡朋友來,但又怕見人,來了是挺高興的。說我心不在焉,也是有的,人家說的,有時聽進去了,記住了,有時就沒有聽進去。我的記憶力太壞。巴金和我很好,他說話,我很注意聽,才聽進去。從小孤獨,不集中。你說是浪漫型,也有點吧!我好摸我這個「拴馬樁」,張瑞芳管它叫「靈感包」。中國人的老說法,右耳邊上有這個肉瘤是象徵富貴的。後來有人告訴我,常摸它容易得癌症的。寫東西寫不出來就摸,有時摸得都腫起來。我是常走神的,寫東西時思想集中,不走神。我非常怕洗澡,我好看書,所以,老是不願意洗。四川耗子非常厲害。那時挺窮,穿棉袍,把棉袍咬破了,耗子鑽進去,上課的時候覺得癢,討厭極了。我厭惡耗子,寫《北京人》時,就由此產生一種聯想,有人真像耗子那樣過了一輩子。1曹禺和鄭秀的結合,已經蘊藏著危機,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由於性格、脾氣、愛好、情趣的不同,矛盾就逐漸突出起來,感情上也出現了裂痕,對於雙方來說,都感到了不愉快。而曹禺的內心痛苦顯得更深些,他不會吵架,甚至不說出來,但卻是十分苦悶的。大約在這樣的時刻,一個年輕的姑娘悄悄地進入曹禺的生活之中。她就是鄧譯生,又叫方瑞。1940年的夏天,她到江安來看望妹妹,妹妹鄧宛生就在劇專學習,表弟方琯德也在這裡。方瑞的父親是個醫生,她的叔叔,以及父親的朋友都是一些教授和學者,像著名的作家楊振聲,還有趙太牟等。她沒有讀過大學,但有著很好的文化教養,練得一筆好字,也善於繪畫。據說趙太牟、楊振聲這些教授都向她的父親提出建議,不要送她上大學,就讓她在家裡讀書,似乎是要把她培養成為中國最後一名精諳國學的閨秀。她長相清秀,性格嬌柔溫厚,不愛說話。她同她的妹妹宛生迥然不同,宛生長得又粗又胖,性格活潑,一刻也不安寧。她一來到江安,就住在方琯德的家裡,吳祖光也同他們住在一個大院裡,對門便是曹禺的住家。

  方琯德、宛生,還有一些學生,常到曹禺家去,譯生也跟著他們一塊去。這樣,便結識了曹禺。

  譯生的到來,在交往中,她給了他以深刻的印象。在不知不覺、不聲不響中,他們在心中相愛了。《北京人》中的愫方,就有著譯生性格的投影。曹禺是這樣描寫愫方的:見過她的人第一個印象便是她的「哀靜」。蒼白的臉上宛若一片明靜的秋水,裡面瑩然可見清深藻麗的河床。她的心靈是深深埋著豐富的寶藏的。在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豐富的寶藏也坦白無餘的流露出來,從不加一點修飾。她時常憂鬱地望著天,詩畫驅不走眼底的沉滯。像整日籠罩在一片迷離的秋霧裡,誰也猜不透她心底壓抑著多少苦痛的願望與哀思,她是異常的緘默。……一種驚人的耐性,……她溫厚而慷慨,時常忘卻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撫愛著和她同樣不幸的人們。然而她並不懦弱,她的固執在她無盡的耐性中時常倔強地表露出來。

  她的服飾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藍嗶嘰織著淡灰斑點的舊旗袍,寬大適體。她人瘦小,圓臉,大眼睛,驀看怯怯的,十分動人矜惜。她已過三十,依然保持著昔日閨秀的幽麗,談話聲音溫婉動聽,但多半在無言的微笑中靜聆旁人的話語。

  曹禺把他對譯生的愛,對譯生的一片癡情,還有譯生的音容笑貌都寫進去了,都寫進愫方的性格血肉之中。愫方不等於譯生,但可以說,沒有譯生就沒有愫方的形象。

  創作是奇妙的,也是不奇妙的;是偶然的,也是不偶然的;是寫實的,也是不寫實的。許多的因素匯合一起,曹禺又在醞釀著一部新的劇作了。這部新的劇作就是著名的《北京人》。

  他的學生方琯德是這樣回憶曹禺寫作《北京人》的情景的:「大概是1940年的深秋,在四川江安靠近古舊城牆邊上的一幢房子裡,曹禺同志寫作了《北京人》。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19歲的青年,正在作他的學生。曹禺同志也不過30歲。他正熱愛著契訶夫,感到時代的苦悶,也憧憬著時代的未來。但他的思想已經不僅僅是停滯在憧憬裡,而且看到了和懂得了北方為著幸福生活鬥爭的人們。所以他也熱愛我們那樣一群青年人。我們整天生活在一起,他把《北京人》劇本,寫好一段讀一段給我們聽。我記得江安的夜晚沒有電燈,桌上點著一盞煤油燈,鋪滿了稿紙,窗外是梧桐秋雨。曹禺同志以最真摯的心情敘說著愫方的善良,他回憶著充滿生命力的古代人類向自然的鬥爭,對當時的現實的鬥爭充滿了希望。」

  《北京人》,在曹禺的創作歷程中是一個高峰,是他經過很長時間的思索才寫出來的。許多人物,許多情景,早就在他的心裡孕育著,浮現著。只是使許多評論家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在抗戰的艱苦階段,他竟然寫出這樣一出「與抗戰無關」的戲?從《蛻變》到《北京人》,似乎是有些令人感到突然。其實,並不奇怪,也並不突然。

  在這齣戲裡,更深刻地蘊蓄著他對現實的歷史的沉思,更真摯地透露著他的希望,也更深邃地體現著他對戲劇美學的追求。

  如果說,在寫《蛻變》時,他還有一種天真的樂觀,還有一種激昂的熱忱,憎惡著腐朽的統治、期望著蛻變,來一個蛻舊變新的轉變;那麼,隨著抗日戰爭持久階段的到來,使他更清楚地看到國民黨消極抗日的醜惡面目,更加厭惡和憎恨官僚政治的黑暗和腐敗。他的戲,一次又一次地被禁演。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把《雷雨》列為「有礙風化,有背時代精神,不合抗戰需要」的劇本,下令「禁止上演及印刷品之出版」。《蛻變》上演經受刁難審查的經歷,使他深深感到寫抗戰戲都會帶來厄運,這又是怎樣一個腐朽而反動的黑暗的統治呵!的確,他的心裡有著深沉的憤慨和悲愴。曹禺說:「寫《北京人》時,我的詛咒比較明確些了,那種封建主義、資產階級是早晚要進棺材的!他們在爭搶著棺木。而這個人世,需要更新的血液和生命。」1他還說:「也許在寫《北京人》的時候,我朦朧地知道革命在什麼地方了,但嚴格地說,那時我仍還根本不懂得革命。」2他的回顧是符合他的思想實際的。

  戰前,他曾經接觸過一些共產黨人。抗戰爆發後,他所結識的戲劇界的朋友也有些人是共產黨人,他同他們共事,給了他以深刻的印象。徐特立自不必說了,即使他的學生,那些他所熱愛的學生,那些年輕的共產黨人,在民族面臨生死關頭而堅持奮鬥的表現,也給他以鼓舞和力量。特別使他難以忘懷的,是周恩來給予他的關懷和教育。還在1938年的冬天,他就收到周恩來親自寫給他的一封長信。周恩來以老學友的身份,用十分親切的口吻同他談到抗戰的形勢和前途,談到戲劇,並且邀請他到八路軍辦事處去做客。後來,他曾多次見到周恩來,聆聽他的教誨。曹禺回憶他一次到重慶曾家巖八路軍辦事處見到周恩來的情景時說:我由人領著走進一間簡樸的屋子,迎面碰上總理炯炯的目光。國統區是陰沉的,但周先生所在的地方卻陽光明麗。話談到一半,防空警報響了!總理讓我和他一起上山。當我登上山頂時,日本帝國主義的飛機已經向山城扔下許多炸彈,一股股濃煙騰起。面對這樣的屠殺,我鬱悶地說不出話。我望著總理,總理的面容憤慨而嚴峻。他指著火光起處,痛斥日本帝國主義的凶殘,告訴我中華兒女必須團結一心,奮起抗日。雖然在當時的重慶,聽不到反擊的炮聲,但是總理的話使我堅強,給我力量。我相信共產黨是堅決要抗戰到底的!從那時起,我靠近了黨。1周恩來一直關心著和愛護著這個年輕而有才華的劇作家。周恩來,他是曹禺的革命引路人。

  由於曹禺同共產黨人的親近,無疑,自然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有一次,在余上沅校長家裡吃飯,飯桌上,余上沅的一位親戚問曹禺:「你怎麼會那麼喜歡共產黨?」曹禺機智地反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共產黨!?」實際上,那時國民黨的特務已經在暗中注視著他的行動了。曹禺也免不了文人的清高,甚至還厭惡黨派的鬥爭,但在他的內心裡,他厭惡的是國民黨,敬仰的卻是像周恩來、徐特立那樣的共產黨人。他隱約地感到,是共產黨真正在關心著他,那些年輕的共產黨人在熱愛著他、守護著他,使他在那暗夜中感到溫暖和力量。

  《北京人》既蘊含著作家的希望和憧憬,又體現著他的對一種戲劇審美境界的追求和嚮往。

  還在寫《日出》時,他就有一種不可抑制的強烈的美學追求,產生一種令其沉醉的審美嚮往。他說,他「漸漸生出一種對於《雷雨》的厭倦」,「很討厭它的結構」,以為《雷雨》「太像戲」了。還說:「我很想平鋪直敘地寫點東西,想敲碎了我從前拾得那一點點淺薄的技巧,老老實實重新學一點較為深刻的」。那麼,他追求的是怎樣的一種戲劇風格和境界呢?他迷戀的是契訶夫的戲劇,是契訶夫那種戲劇風格和戲劇的境界。「我記起幾年前著了迷,沉醉於柴霍甫(即契訶夫——引者)深邃艱深的藝術裡,一顆沉重的心怎樣為他的戲感動著。讀畢了《三姊妹》,我合上眼,眼前展開那一幅秋天的憂鬱,瑪夏、哀林娜、阿爾加那三個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倚在一起,眼裡浮起濕潤的憂愁,靜靜地聽著窗外遠遠奏著歡樂的進行曲,那充滿了歡欣的生命的愉快的軍樂漸遠漸微,也消失在空虛裡,靜默中。彷彿年長的姐姐阿爾加喃喃地低述她們生活的挹鬱,希望的渺茫,徒然地工作,徒然地生存著。我的眼漸為浮起的淚水模糊起來成了一片,再也抬不起頭來。然而在這出偉大的戲裡沒有一點張牙舞爪的穿插,走進走出,是活人,有靈魂的活人,不見一段驚心動魄的場面。結構很平淡,劇情人物也沒有什麼起伏開展,卻那樣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幾乎停住了氣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圍裡。我再想拜一個偉大的老師,低首下氣地做個低劣的學徒。」1由此,也可見曹禺對契訶夫戲劇的崇拜和沉迷了。他寫《日出》時,就想追求這樣一種境界;但是,他把寫的稿撕毀了,燒掉了。如今,他那種久沉心底的美學嚮往又湧出來了,他要學點平鋪直敘的東西,但又要有著深邃的藝術底蘊。

  可以說,《北京人》是曹禺寫得最好的劇本了,的確是一部傳世的傑作。關於《北京人》,我們想多費些筆墨,還是讓我們看看曹禺是怎樣談論他所心愛的這部劇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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