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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日出》問世


  惠中飯店,坐落在綠牌和黃牌電車道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斜對面便是勸業場。這是一座相當豪華的飯店。

  繁華的電車道上簇擁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櫛次鱗比的商店,人群中既有衣履華麗的闊太太、嬌小姐,也有急步趕路的職員學生,最扎眼的是沿街乞討要飯的,儘管巡捕看見就要驅逐追打,但他們仍然躲藏著,不肯離去。

  在惠中飯店一間寬敞的房間裡,對面牆壁上是一片長方形的圓狀窗子,窗外緊緊壓貼著一所所樓房。雖然是白天,也顯得屋裡光線陰暗。除了清晨,太陽照進來,整天是不會有一線自然光亮的。曹禺間或到這裡來,和「中旅」的朋友們談戲聊天,偶爾也住在這裡。這樣,他就有機會得以觀察麋集在這個大飯店的人群。這裡,他曾看見像陳白露那樣的交際花,在她的周圍吸引著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連飯店的老闆對這樣的交際花也是另眼看待的,靠著她們來招徠「大人物」。據說,有一個交際花,因為她的靠山破產無法還債而服毒自殺了。這樣的事,也並不奇怪。

  有錢的大老爺在這裡揮金如土,玩著交際花,花天酒地,金迷紙醉。這裡有各種各樣的人物:洋教授,銀行經理,富孀,買辦,軍官,投機商……他們貪饞地向女人撲來。雖然,在這號稱東方小巴黎的天津,還不能說像左拉在《娜娜》中所描寫的法蘭西第二帝國那樣,「整個社會都向女人撲上去」,但是,賣淫卻也如同瘟疫一樣,成為這畸形的半殖民地都市社會的普遍現象。與此同時,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的窮苦百姓,在那裡受苦受罪,掙扎在死亡線上。這一切,都使得曹禺冥眩不安。他說:

  我應該告罪的是我還年輕,我有著一般年輕人按捺不住的習性,問題臨在頭上,恨不得立刻搜索出一個答案;苦思不得的時候便冥眩不安。流著汗,急躁地捶擊著自己,如同肚內錯投了一副致命的藥劑。這些年在這光怪陸離的社會流蕩中,我看見多少夢魘一般的可怖的人事,這些印象我至死也不會忘卻:它們化成多少嚴重的問題,死命地突擊著我,這些問題灼熱我的情緒,增強我的不平之感,有如一個熱病患者。我整日覺得身旁有一個催命的鬼低低地在耳邊催促我,折磨我,使我得不到片刻的寧貼。1他是那麼充滿著熱情,又是那麼精力旺盛,創作的衝動和慾望不時襲來。他正在醞釀著新的劇作。不過,他已經不滿足於他的《雷雨》,他覺得它「太像戲」了,在技巧上也「用的過分」。他要寫更新鮮的東西,更有氣魄的作品。

  在惠中飯店看到的交際花,以及聽到交際花服毒自殺的事件,給了他一個強烈的印象。不知是怎樣一種偶合,他又想到艾霞之死,想到阮玲玉之死,還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王小姐。這些構成了陳白露最初的形象。

  1935年3月8日,在上海發生了一起震驚社會的事件,紅極一時的著名電影演員阮玲玉,在惡毒的謠言和卑鄙的誹謗中服毒自殺了。阮玲玉出身貧寒,父親早死,母親為闊人家當傭人。母女相依為命,在淚水中討生活。她沒有受過較高的文化教育,在藝術上也沒有經過專門的培養。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被挑中當上電影演員。只因為劇中角色的悲殘遭遇,同她的命運有所契合,使她成功地扮演了許多角色。往往劇中人的話也是她內心要說的話,成為對黑暗社會的控訴。當她正在藝術上處於高峰的時候,她只有25歲。由於她那個不幸的婚姻,那個曾經欺騙了她、玩弄了她的張季珊,以及從背後支持張季珊而對進步電影懷恨在心的反動勢力,掀起一陣又一陣造謠中傷、迫害誹謗阮玲玉的狂潮,使阮玲玉含恨而死。她的死引起社會上的極大震動。魯迅曾為此寫了《論人言可畏》,揭露反動謠諑,為阮玲玉鳴不平。當她的葬儀進行時,沿途數十萬人為她送葬。曹禺說:我寫陳白露自然有各種各樣的生活影子,但創作決不是生活的照抄。我看見過舞女,我看見過交際花,但寫出來就和這些見過的東西有很大區別。但是艾霞的自殺,阮玲玉的自殺,這些事卻往往觸動著我,陳白露之死,就同這些有著關聯。當時關於阮玲玉的報道那麼多,她演的電影我看過,她的自殺激起有良心的中國人的不平,阮玲玉是觸發寫《日出》的一個因素。1王小姐,又是怎樣一個人呢?見過她的人都說她長得很漂亮,沒有多麼高的文化,但舉止卻落落大方。當時,她和《益世報》的羅某某同居了,羅某某去南開大學講課,王小姐也跟著他坐汽車去,她的風流艷事在文化界流傳著,她的打扮、風度都使人刮目相看。但她卻不是交際花。曹禺說:這位王小姐的父親和我父親要好,是朋友。王小姐也到我家來過,這樣認識的。的確她長得漂亮,也可以說迷人。當然,她不是陳白露,不是交際花。她是胡鬧,她不賣錢的,我同她不十分熟悉。但是,她這個人一下子就把我寫陳白露的形象點燃起來,就像我那位同學的嫂子,點燃了蘩漪的形象。方達生的影子是靳以,靳以就有那股憨勁兒,從來不懂世故。還有艾霞、阮玲玉自殺,都是觸發寫陳白露的因素,她們的自殺是令人思索的。就是這一切凝聚起來了,才有了陳白露的形象。

  各種各樣的生活影子。但王小姐卻把各種生活影子點燃起來。是這樣一種點燃、生發、想像。梅特林克寫《青鳥》有什麼生活?靠什麼生活?他是在生活中激揚了他的想像和感情。把一個典型說成是從某某人那裡來的,這是沒有多少道理的。陳白露決不等於王小姐。1

  為什麼又把陳白露起名叫「竹筠」呢?這裡也有一個小小的插曲。曹禺曾說:

  我正醞釀《日出》,忽然接到一封信,這封信很長呵,有十幾頁。從文筆、字跡來看,都像是一個女孩子,署名「筠」。這封信表露她看到《雷雨》之後對一個作家的敬愛和感情,談了《雷雨》的觀後感,談了她的感情經歷。但是她不要我回信,還說,「你不要找我,我以後也不準備再寫信給你」。後來,我就把「筠」這個名字用到陳白露身上。人生有很多事是很奇妙的啊!這個女孩子活著,大概也有七十多歲了。1

  在太原看到的妓女的慘狀,總是縈繞在他的心中,這些,又和交際花的生活影子連成一片。但是,只是從外面看到,他對妓院的真實情狀卻是毫無所知的,他還從來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天津的三不管、侯家後、富貴胡同這些地方有妓院,只不過是聽人說的。但他渴望探知其中的秘密,一定要把這社會癰疽暴露出來。這種心情使他變得勇敢起來。關於他搜集《日出》第三幕素材的經歷,很像是一出生動而驚險的戲劇。

  他到妓院聚集的地方去調查,開始,心中還未免怯怯的。像他這樣的教授到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且不說讓熟人看見會丟面子,就是他自己也覺得難為情。進到那狹窄的胡同裡,夜晚,胡同裡燈光暗淡,一股制鼻的氣息迎面撲來。在昏暗的光線裡,各種嘈雜的聲音,要飯的,實報的,賣糖賣豆的。妓院的大門口上都貼著「南國生就美佳人,北國天然紅胭脂」這樣一些低級庸俗的對聯,門前站著兩三個妓女在那裡擠眉弄眼地拉著嫖客。牆上貼著的烏光紅油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趕早×角,住客×元,大鋪×角,隨便×角」。

  走進院裡,只見一排排鴿籠子似的小屋子,從這個門洞到那個門洞,川流不息來往著各種各樣的人。在燈光下,他看見從鴿籠裡走出來的妓女,一個個臉色蠟黃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只聽夥計一喊「見客啦!見客!」這些女人便隨著點叫,依次走上前去,讓嫖客們挑選。在他看來,這些女人就像鎖在這人間地獄裡的可憐的動物。

  在那些寢食不安的日子,他混在裡面,和妓女們面對面地交談,終於使他有了一種驚人的發現。在這最黑暗的角落裡,在那些污穢掩蓋著的「可憐的動物」身上,發現了人間美好的心靈。他說:

  那裡面的人我曾經面對面地混在一起,各人真是以人與人的關係,流著淚,「掏出心窩子」的話,敘述自己的身世。這裡有說不盡的淒慘的故事,只恨沒有一支Baizac的筆來記載下來。在這堆「人類的渣滓」裡,我懷著無限的驚異,發現一顆金子似的心,那就是叫做翠喜的婦人。她有一副好心腸,同時染有在那地獄下生活的各種壞習慣。她認為那些買賣的勾當是當然的,她老老實實地做她的營生,「一分線買一分貨」,即便在她那種生涯裡,她也有她的公平。令人感動的是她那樣狗似地效忠於她的老鴇,和無意中流露出來對於那更無告者的溫暖的關心。她沒有希望,希望早死了。前途是一片慘淡,而為著家裡那一群老小,她必須賣著自己的肉體麻木地挨下去。她歎息著:「人是賤骨頭,什麼苦都怕挨,到了還是得過,你能說一天不過麼?」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是這類可憐的動物最慘的悲劇。1這些妓女的遭遇,的確使得他心疼:「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呵,我心疼痛,我心在裡面煩躁不安,我不能靜默不言。」他恨透了衣冠禽獸的世界是怎樣殘酷地摧殘著人性,在扭曲著人的靈魂:「上帝就任憑你們存邪僻之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裝滿了各種不義、邪惡、貪婪、惡毒。滿心是嫉妒、兇殺、爭競、詭詐、毒恨。……行這樣事的人是當死的。然而他們不但自己去行,還喜歡別人去行。」這些,他熟讀過的《聖經》中的箴言,迴盪在他的心胸之中。

  他一定要把他親眼見到的寫出來,他的勇氣與日俱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要熟悉這黑暗角落的一切。為了學數來寶,在嚴寒的三九天,半夜裡在一片荒涼的貧民區去等候兩個吸食毒品的乞丐。這是事先約好,並且要給賞錢的。可能是賞錢給多了,他們猜疑他是個偵緝隊之流,便沒有來。他冒著刺骨的寒冷,瑟縮著到一個「雞毛店」裡去找他們,也許因為找的次數太多了,被一個罪犯樣的落魄英雄誤會了,這個傢伙大打出手,險些打瞎了他的一隻眼睛。曹禺還不死心,有了經驗,不再獨自冒險。或是托人介紹,或是喬裝打扮,改頭換面跑到「土藥店」裡,同那些像黑三一樣的人物講交情,曹禺這樣回憶說:開始,我是跟著中國旅行劇團的人去三等妓院調查,什麼樣的人物都看過的。好多妓女的話都是當場記錄下來的。人家也奇怪,我說我是報館記者。慢慢搞熟了,什麼話都講給你。我記得這樣搞現場調查,整整搞了一個暑假。當時,我還得教課,是夠緊張的。也帶著靳以去,靳以就像方達生那麼一種書獃子氣。砸窯子,招待不好,就砸了,是常有的事。翠喜那種妓女是自由身,可以回家,其實她也跑不了,得給當班的印子餞。小東西就不准亂跑。土藥店,土藥就是大煙,土藥店又稱戒煙所。像個澡堂似的,一排排的床,都不是什麼有錢的人,乞丐也來。滿屋子抽得烏煙瘴氣,有女招待給燒煙泡。1

  他在調查時,被一位朋友看見了。於是便有謠言散佈出去,弄得他無法解釋。但他硬是把調查堅持下來,儘管遭受不少折磨、傷害,甚至是侮辱,但卻使他獲得了最寶貴的第一手材料。

  他寫《日出》較之寫《雷雨》,更是憋滿了一腔憤懣之情,更強烈,更深沉。

  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的事實,利刃似地剌了我的心。逼成我按捺不下的憤怒。有時我也想,為哪一個呢?是哪一群人叫我這樣呢?這些失眠的夜晚困獸似地在一間籠子大的屋裡踱過來,踱過去,睜著一雙佈滿了紅絲的眼睛,絕望地愣著神,看看低壓在頭上黑的屋頂,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漆黑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埋進了墳墓,沒有一絲動靜。我捺不住了,在情緒的爆發當中,我曾經摔碎了許多可紀念的東西,內中有我最心愛的瓷馬觀音,是我在兩歲時母親給我買來的護神和玩物。我絕望地嘶嘎著,那時我願意一切都毀滅了吧,我如一隻負傷的狗撲在地上,嚙著鹹絲絲的澀口的土壤。我覺得宇宙似乎縮成昏黑的一團,壓得我喘不出一口氣,濕漉漉的,粘膩膩的,我緊緊抓著一把泥土的黑手,我劃起洋火,我驚愕地看見了血。污黑的拇指被那瓷像的碎片割成一道溝,血,一滴一滴快意的血緩緩地流出來。1這就是曹禺創作時的情景,這就是曹禺的創作個性。他那種執拗的恨在心頭燃燒著,那種熱烈而執著的愛也在燃燒著。而最後卻是失望、悲哀和不盡的酸辛。情感的昏迷和創作的迷茫渾成一氣。他不是在寫作,而是在浸著血淚苦苦地思索、探求;但卻探索不出一條智慧的路。儘管他熬過許多不平靜的夜晚,讀《道德經》,讀佛經,讀《聖經》,讀那些被認為是洪水猛獸的書,也不能想出究竟來。他說:我渴望著一線陽光。我想太陽我多半不及見了,但我也願望我這一生裡能看到平地轟起一聲巨雷,把這群盤踞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魎擊個糜爛,哪怕因而大陸便沉為海。我還是年輕,不盡的令人髮指的回憶圍攻著我,我想不出一條智慧的路,顧慮得萬分周全。衝到我的口上,是我在書房裡搖頭晃腦背通本《書經》的時代,最使一個小孩子魄動心驚的一句切齒的誓言:「時日易喪,予及汝偕亡!」(見《商書·湯誓》)縈繞於心的,也是一種暴風雨來臨之感。我惡毒地詛咒四周的不平,除了去掉這群腐爛的人們,我看不出眼前有多少光明。2這是他當時最真實的思想,最真實的情感,也是《日出》誕生的真正原因。他把一腔的憤懣都傾注在《日出》之中。他寫《日出》與《雷雨》有所不同。巴金和靳以知道了他的計劃,就催促著他交稿,就像寫章回小說一樣,寫一幕刊登一幕,採取連載的形式。《雷雨》他前後醞釀五年,而《日出》卻像個急就章。

  他原先計劃,把《日出》寫成契訶夫那種平淡中見深邃的風格。「很想平鋪直敘地寫點東西,想敲碎了我從前拾得那一點點淺薄的技巧,老老實實重新學一點較為深刻的」。2他的確想學著契訶夫的劇本,以虔誠的拜師心情,做一個契訶夫的學徒。他那樣寫了,但他覺得失敗了,他把這些底稿燒掉了。他心中在想著,這樣寫也可學得契訶夫的「半分神味」,但觀眾是否肯看,確是個問題。他覺得中國的觀眾,「他們要故事,要穿插,要緊張的場面」。1這是他多年來在演劇實踐中對觀眾心理、觀眾的欣賞趣味和習慣,進行觀察和體驗所得出來的。正因為這樣,他寫劇本,總是想著觀眾,把觀眾的需求放到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上。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沒有觀眾,也就沒有戲劇。戲,總是演給人看的。他已經體會到一個劇作家的苦悶和興味:「寫戲的人最感覺苦悶又最容易逗起興味的,就是一個戲由寫作到演出中的各種各樣的限制,而最可怕的限制便是普通觀眾的趣味。怎樣一面會真實不歪曲,一面又能叫觀眾感到愉快,願意下次再來買票看戲,常是一個從事戲劇的人最頭痛的問題。」那時,中國話劇經得起上演的劇本並不多,話劇的觀眾更是寥寥無幾。在他的戲劇創作中首先想到觀眾的需要和口味,注意培養觀眾對話劇的愛好,這是他創作成功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但他要博得觀眾的歡心,同時卻不以低級趣味投合群眾,「怎樣擁有廣大的觀眾而揭示出來的又不失『人生世相的本來面目』」,這是他所追求的目標。應當說,《雷雨》和《日出》都做到了。在《雷雨》中已經顯示著他的詩的興奮,詩的激情,在《日出》中就有了更深入的發展。他把詩意的發現和現實的揭示有機地熔鑄起來。他不僅僅是把那個「漆黑的世界」的圖畫描繪出來,就他對那個社會的揭露來看,它的污穢、混亂,使人感到那發散著腐屍的惡濁氣息的社會,確是一座人間的地獄;但是,《日出》的迷人之處,卻在「漆黑的世界」裡又透出滿天大紅的天色;在冷酷中,蘊蓄著溫熱;在地獄裡,有著金子的閃光;在腐屍臭氣下,潛藏著牽動人心的詩意力量。《日出》的現實主義注入了新的血液,融入作家理想的溫暖和浪漫的詩情。他曾談過他寫《日出》時的一種美學的願望:我求的是一點希望,一線光明。人畢竟是要活著的,並且應該幸福地活著。腐肉挖去,新的細胞會生出來。我們要有新的血,新的生命。剛剛冬天過去了,金光射著田野裡每一棵臨風抖擻的小草,死了的人們為什麼不再生出來!我要的是太陽,是春日,是充滿了歡笑的好生活,雖然目前是一片混亂。於是我決定寫《日出》。1這是他寫作《日出》的一種更真摯更內在的動因和企圖。有了這種創作心境,他的筆墨就不同了。詩意的潛流在主題、結構、背景和人物身上流淌著:「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他寫了那些「丟棄了太陽的人們」,更寫了渴望陽光的人們。雖然,它還不能明確指出太陽是什麼,但他的確「寫出了希望,一種令人興奮的希望」,「暗示出一個偉大的未來」。屬於太陽的正是那些在夯聲中前進著的小工,方達生正是在高亢而洪亮的夯歌聲中,迎著太陽走去。這點,當然是激動人心的。

  詩意的靈魂,滲透在戲劇結構的血軀之中,處處是充滿詩意的對比。激揚著憤慨的深刻揭露和喜劇的嘲諷,同猶如發現新大陸那樣對美的心靈的揭示和美的毀滅的悲劇,是那樣交織著激盪著。作家的崇高的人道主義,在他的劇裡,匯成對舊世界強烈的控訴。聽聽翠喜的心聲吧!

  有錢的大爺們玩夠了,取了樂了,走了,可是誰心裡的委屈誰知道,半夜裡想想:哪個不是父母養活的?哪個小的時候不是親的熱的媽媽的小寶貝?哪個大了不是也得生兒育女,在家裡當老的?哼,都是人,誰生下就這麼賤骨肉,願意吃這碗老虎嘴裡的飯?是啊!「都是人」,誰願意墮入非人的生活境地?在這真實的心靈自白中,是對罪惡社會制度的控訴。對人的價值、人的精神遭到摧殘和蹂躪的無比憤慨,使他為恢復人和發現人的價值而進行鬥爭。他以為,像翠喜這些「可憐的動物」,她們的心靈像金子一樣,不能不使人想:究竟是什麼毀滅著她們的美。

  再聽聽陳白露的痛苦的答辯吧!

  我沒有故意害過人,我沒有把人家吃的飯硬搶到自己的碗裡,我同他們一樣愛錢,想法子弄錢,但我弄來的錢是我犧牲我最寶貴的東西換來的。我沒有費著腦子騙過人,我沒有用著方法搶過人,我的生活是別人甘心願意來維持,因為我犧牲過自己。我對男人盡過女子最可憐的義務,我享著女人應該享的權利!

  這是作了交際花的陳白露對他少年時代朋友方達生質問的答辯。這個辯詞貌似倔強,又是何等軟弱,又包含著多少屈辱和痛苦!在這裡深刻地反映著陳白露內心世界的複雜矛盾,也反映著她的精神危機。一個曾經有著美妙青春,漂亮、能幹而純潔的少女,一旦墮入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裡,是既不得自已又不能自拔。她明知太陽出來,但又清醒地看到太陽不屬於她。她為強大的黑暗勢力吞噬了,精神崩潰了,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在《日出》中,既沒有色情的露骨描寫,更沒有投合市民的庸俗心理。他聽到過,看到過像艾霞、阮玲玉的悲劇,以及像翠喜那樣妓女的悲劇。他不是寫陳白露、翠喜墮落的悲劇,而是寫她們這樣一些純潔善良的女人是怎樣走進悲劇深淵的,他窮追猛打的正是那個社會制度。作家的心像潔白的玉石,他的神聖而崇高的道德感情,使他對自己的人物永遠是同情,是悲憫,是憐惜。有人說左拉在《娜娜》中把浪漫幻想和色情描寫結合在一起;而曹禺要寫的是詩意的真實,翠喜、陳白露都是嚴峻而殘酷的真實的詩。陳白露,是繼蘩漪之後,作家貢獻給新文學的第二個傑出的典型形象,她是屬於曹禺自己畫廊中的人物。

  最費曹禺思索的是《日出》的結構。他決心捨棄《雷雨》所用的結構,不再集中於幾個人物上。用他的話說:「我想用片斷的方法寫《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來闡明一個觀念,如若中間有一點我們所謂的『結構』,那『結構』的聯繫正是那個基本觀念,即第一段引文內『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所謂『結構的統一』也就藏在這一句話裡。《日出》希望獻給觀眾的應是一個鮮血滴滴的印象,深深刻在人們心裡的,也應是這『損不足以奉有餘』的社會,因為挑選的題材比較龐大,用幾件故事做線索,一兩個人物為中心也自然比較煩難。無數的沙礫積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績。在《日出》每個角色都應佔有相當的輕重,合起來他們造成了印象的一致。」1這種所謂片斷的方法,正是同《日出》的內容相適應的。結構的方法總是對象的適應性的產物,從來沒有固定的格式。它的構架特點,即以陳白露的休息廳為活動地點,展開上層腐敗混亂的社會相,同以翠喜所在的寶和下處為活動地點,展開下層的地獄般的生活對照起來,交織起來。他的第一、二、四幕,或可能受到根據美籍奧地利作家維姬·巴姆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大飯店》的啟發。曹禺說,他看過這部電影。《大飯店》寫一家豪華飯店,住著來自四方的種種人物,實業家、紅舞女、落魄的男爵、職員、速記員等,展開的是這些人物的生活片斷。其實,高爾基的《在底層裡》也是在一家旅館裡展開場面,沒有貫穿的交織的故事情節。但是,曹禺的結構卻來自它的藝術獨創的構思,即他說的那個「損不足以奉有餘」的「基本觀念」。他加上一個第三幕,即寶和下處的妓女的生活片斷,這就加強了他對現實的抨擊力量,加深了對社會人生相的深刻概括。這是曹禺的藝術獨創之處。正是在這裡,顯示著他那富於藝術膽識和打破陳規、超越自我的創新力。他說,他是在「試探一次新路」,這試探,並非只是結構上的,而是探索對現實生活作更深刻更廣泛的概括。因之,他把自己的創作又向前推進了一步。也許有人以為他在《日出》前面,安排了老子《道德經》和《聖經》中的語錄,便認為他信奉老子哲學,那是不確實的。這是他的苦心。他已經經驗了《雷雨》禁演的事實,他不願一個「無辜」劇本,為一些「無辜」的人們來演而引起一些風波。他知道處處有梟鳥的眼睛窺探著,而《道德經》、《聖經》中的這些語錄,便使審查官老爺抓不住把柄。他提醒讀者注意那些語錄排列的次序,為此,他是煞費苦心的。曹禺曾這樣回憶說: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也是很糊塗的,我對老子可以說毫無研究。「損不足以奉有餘」大體可概括主題思想,但不能全部概括,因為後面還引了一大堆《聖經》裡的話。這些,合在一起可以說代替序的作用。那時我不想寫序。那時,有一個想法,對那個社會非起來造反、非把它推倒了才算數,要推倒了重新來過。也不知道怎麼來,但是要有人,這批人就是勞動人民,說不清楚是無產階級。那時,我看過一點馬克思主義的東西,但沒有讀下去。我這個人對理論的東西總感到難懂,看了一些也極不準確。但怎麼才叫無產階級,也不確切知道。勞動者好,不勞動者不得食,這個思想是有的。我那一串語錄就是要表達那麼一些意思。1

  他覺得這個意思還沒有說清楚,便又補充說:《道德經》中的一段話:「天之道具猶張弓歟!高者仰之,下者舉之。」這裡說的「雲之道」,我那時的理解,就是應該有的道理,是應該如此的道理。就好像張弓射物,舉得高了就放低些,低了就舉高些。「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是損有餘而補不足」的,這就提出個貧富之分,貧富之別了。「人之道則不然」了,那是相反的,是「損不足以奉有餘」的。但是,我整個的想法還不在這裡,我的想法是要毀掉它,當時不敢說出來寫出來,就用了一大串《聖經》的話。開始就是要提醒人們警覺,你看那些人就是那麼貪婪惡毒荒淫無恥。然後,就說那天也無光,地是空虛混沌,非要懲罰這個社會不可了。跟著,我說我就是光明,跟著我就能得救。再就說,「若有人不肯工作,就不可吃飯」,最後,便預示著光明,「我又看見一片新天新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因為那時十分苦悶,可以說苦惱極了,有許多話不敢講得那麼清楚,但有些也是我的確講不清楚的道理,就採取這樣一種表達的方式了。1如果說,在《雷雨》中,他還對充滿鬥爭的殘酷和血腥的現實,有一種困惑,他以為那社會的真實相太大太複雜,「沒有能力形容它的真實相」,未免帶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那麼,在《日出》中,他比較明確表述了「自己的哲學」,不再是不可捉摸的「宇宙裡的鬥爭」,而是對人吃人的社會真實相的粗略的概括。他說:「目前的社會固然是黑暗,人心卻未必今不若古,墮落到若何田地,癥結還歸在整個制度的窳敗。」他還說,「若果讀完了《日出》,有人肯憤然地疑問一下:為什麼有許多人還要過這種『鬼』似的生活呢?難道這世界必須這樣維持下去麼?甚麼原因造成這不公平的禽獸世界?是不是這局面應該改造或者根本推翻呢?如果真地有人肯這樣問兩次,那已經是超過了一個作者的奢望了」。1這些,大體上代表著曹禺創作《日出》時的思想情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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