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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重返天津


  在寫作《雷雨》的同時,曹禺也完成了他的畢業論文,他選的題目是《論易卜生》。寫關於易卜生的論文,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但是,他並沒有把寫論文看得那麼重要,顯然也沒有像寫《雷雨》那麼下苦功夫。他說,他主要參考了肖伯納的《易卜生主義的精華》,是用英文寫的。就這樣,結束了他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的學業。

  畢業前夕,又面臨著抉擇。他是很想出國深造的,清華每年都有公費留美考試,這當然是一些佼佼者競爭的陣地。他考了,但是沒有考取。於是,便考清華研究院。這次,倒沒有費勁,一考便考取了。在清華,人們把研究院看成是養老院,雖說每月有30塊錢的生活費,真要是肯沉下心來做學問,也是一個很好的地方。但對曹禺來說,他怎麼有那麼大的耐心鑽到故紙堆裡搞研究呢?有一次,有人問他是否願意到保定去教中學,那待遇是十分優厚的,每月大洋240元。他去了,只教了兩個月,便因拉痢疾跑回北平了。

  在北平法國醫院治病的日子裡,鄭秀經常來醫院照顧他,他的老同學楊善荃也來看望他。他是不想再回保定去了。1933年9月,巴金從上海到北平來了。他和鄭振鐸、靳以正在籌辦著一種大型文學刊物。先是住在沈從文家裡,不久,便在三座門14號找到一個僻靜的小院,作為《文學季刊》的編輯部。三間房子,靳以和巴金各住在兩邊的耳房裡,中間的一個房子便成為接待客人和辦公的地方。

  不久,三座門14號就成了一個作家聚會的地方。因為曹禺和靳以的關係,他也常去三座門14號,他說:「我在學校沒事時也常去坐坐,我記得在座的還有沈從文、卞之琳等。」1此外,還有陸孝曾、鄭振鐸、謝冰心等人。

  他把《雷雨》早就放到腦後了。「靳以也許覺得我和他太近了,為了避嫌,把我的劇本暫時放在抽屜裡。過了一段時間,他偶爾對巴金談起,巴金從抽屜中翻出這個劇本,看完之後,主張馬上發表,靳以當然欣然同意」。2那時,巴金和曹禺並不熟悉,只是見過面罷了。但是,一當閱讀這部稿子,就為它所吸引了。巴金回憶說:「我想起了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門大街14號南屋中間用藍紙糊壁的陰暗小屋裡,翻讀《雷雨》原稿的情形。我感動地一口氣讀完它,而且為它掉了淚。不錯,就落了淚,但是流淚以後我卻感到一陣舒暢,同時我還覺得一種渴望,一種力量在我身內產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幫助人的事情,我想找個機會不自私地獻出我的微少的精力。」2正是巴金把《雷雨》發現了,他以他無私的真誠之心,發現了曹禺的才能。他決定把《雷雨》四幕劇一次刊登在《文學季刊》上。這對於一個文學上還沒有名聲的人,當然是破格的。巴金細心地作著文字上的修改,而且親自閱讀校樣,這種對文學新人的熱情,確像一個勤勞的園丁。巴金髮現《雷雨》,發現曹禺這個天才,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傳為佳話。蕭乾曾這樣說:「30年代,像茅盾、鄭振鐸、葉子陶、巴金等知名作家,並不是整天埋頭搞自己的創作,他們拿出不少時間和精力幫助後來人。尊敬和愛護很自然就形成一種師徒關係。……當時編者就像尋寶者那樣以發現新人為樂。曹禺的處女作《雷雨》,就是《文學季刊》編委之一的巴金,從積稿中發現並建議立即發表出來的。」1就這樣,曹禺懷著對巴金的尊敬而由此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巴金就是這樣一個作家,他總是默默地無私地為相識的和不相識的朋友,獻出自己的心血,這在他已習以為常了。

  這裡順便提到陸孝曾,他是曹禺的同學陸以洪的侄子,也在《文學季刊》裡幫忙。嚴格說,他不是編輯,他打雜,跑稿子,跑印刷,跑發行,埋頭地工作。他也曾給曹禺以鼓勵和督促,所以,在《雷雨·序》中,曹禺除感謝巴金、靳以外,就感謝著陸孝曾。

  在曹禺得知《雷雨》發表的日子裡,他的心情是歡愉的。他自己,或同鄭秀一道常去三座門大街14號,曹愚和靳以常去廣和樓看戲。楊小樓、余敘巖,還有小翠花的戲。楊小樓的《盜御馬》、《長阪坡》,使他們陶醉。看完戲出來,就在戲院門口旁邊的小攤上,買燒餅夾羊肉吃,覺得是最好的美食了。

  連曹禺也未曾料到《雷雨》發表之後的命運。一部作品發表自然使作者感到愉悅,像小說、詩歌,都是供人閱讀的,或有人歡迎或無人問津,似乎它的反響並不見得格外引起作者的關心。劇本就不同了,如果只是躺在那裡,不能化為舞台形象,那未免有些悲哀和寂寞。曹禺寫《雷雨》時,就想到如果劇本不能演出,也能供人們作為文學作品來閱讀;當然,他更希望有人來演。

  從1934年7月《雷雨》發表,過去將近一年了,突然,從日本傳來在東京演出《雷雨》的消息。當時,在日本有兩位關注中國文壇的青年學者武田泰淳和竹內好。他們看過《雷雨》,深深為之感動了,帶著《文學季刊》一起去茅崎海濱,找正在那裡度假的中國留學生杜宣。杜宣酷愛戲劇,而且是個左翼文學青年,於是,便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起來,一致認為「《雷雨》雖然受到歐洲古代命運悲劇和近代易卜生的影響很大,但它是中國的,是戲劇創作上的重大收穫」。1於是便決定把《雷雨》搬上舞台。杜宣便找了吳天、劉汝醴來一起擔任導演。他們一面抓緊排練,一面由邢振鐸把它翻譯成日文,以便應付東京警視廳的審查。

  1935年4月27日、28日、29日,《雷雨》以中華話劇同好會的名義,在東京神田一橋講堂舉行首次公演,導演為吳天、劉汝醴、杜宣,演員有賈秉文(飾周樸園)、陳倩君(飾蘩漪)、邢振鐸(飾周萍)、刑振乾(飾周沖)、王威治(飾魯貴)、喬俊英(飾魯侍萍)、吳玉良(飾魯大海)、龍瑞茜(飾四鳳)等。當時郭沫若正流亡日本,同好會便邀請他來觀看演出。陳北鷗陪著他坐在舞台前邊,他問北鷗:「《雷雨》在哪裡發表過?」北鷗說:「登在《文學季刊》第3期上,全文近20萬字,是一個大悲劇。」在觀摩中,郭沫若很讚賞,還一再打聽作者的情況。看戲之後,他就說,這個戲表現了資產階級家庭錯綜複雜的戀愛關係,用深夜猛烈的雷雨,象徵這個階級的崩潰。在整個演出中,還得到日本左翼戲劇界秋田雨雀先生等人的幫助。

  在演出前,吳天、杜宣等人曾寫信給曹禺,信中說:「為著太長的緣故,把序幕和尾聲不得已刪去了,真是不得已的事情。」曹禺當即寫了回信,一方面表示歡迎他們演出,同時還就《雷雨》第一次談了他的創作想法: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這詩不一定是美麗的,但是必須給讀詩的一個不斷的新的感覺。這固然有些實際的東西在內(如罷工……等),但決非一個社會問題劇。……在許多幻想不能叫實際的觀眾接受的時候,……我的方法乃不能不推溯這件事,推,推到非常遼遠的時候,叫觀眾如聽神話似的,聽故事似的,來看我這個劇,所以我不得已用了「序幕」和「尾聲」。

  對演出刪去序幕和尾聲他表示了惋惜。另外,在解釋雷雨的象徵意義時又說:「至於雷雨象徵什麼,那我也不能很清楚地指出來,但是我已經用力使觀眾覺出來。」有些劇評家說他深受易卜生影響,他回答說:「這個劇有些人說受易卜生的影響,但與其說是受近代人的影響,毋寧說受古代希臘劇的影響。至於說這是宿命論的腐舊思想,這自然是在一個近代人看,是很貼情入理的。但是假若我們認定這是老早老早的一個故事,……於是這些狂肆的幻想也可以稍稍鬆了一口氣,叫觀眾不那麼當真地問究竟,而直接接受了它,當一個故事看。」他還說序幕中用巴赫的音樂「是有用意的」,因為它「會把觀眾帶到遠一點的過去境內,而又可以在尾聲內回到一個更古老、更幽靜的境界內」。

  曹禺這封信,以《〈雷雨〉的寫作》為名發表在《雜文(質文)》月刊1935年第2號上。編者在文章後面還寫了一個按語:「就這回在東京演出情形上看,觀眾的印象卻似乎完全與作者的本意相距太遠了。我們從演出上所感受到的,是對於現實的一個極好的暴露,對於沒落者一個極好的諷刺。」同時又指出:「這封信對於研究戲劇的人們也許很有意思的,至少是那作者的作品與他自己的世界觀是否恰恰一致,是可以看出一點的。」就在這期《質文》上,還刊登了吳天的《〈雷雨〉的演出》和羅亭的《〈雷雨〉的批評》,這大概是較早地見諸文字的關於《雷雨》的評論了。

  關於序幕和尾聲的看法,的確表現了曹禺的藝術思想,主要是「欣賞的距離說」影響著他。他後來對我說,這是因為看了朱光潛的美學著述的緣故。隨著演出的實踐,他不再感到割去序幕和尾聲是一種遺憾了。

  1934年暑假,他應老同學楊善荃的邀請,到天津河北女子師範學院任教。他又回到天津來了。

  楊善荃總像個老大哥那樣關心著曹禺。一到天津,他就在小白樓起士林飯店為曹禺接風,鄭秀也一起來了。當時講好,曹禺擔任外國文學的教授。就在教學期間,他更多地接觸了《聖經》文學,他對《聖經》倒沒有更深入的研究,可是《聖經》中不少漂亮的文章和故事,卻引起他濃郁的興趣,他也選擇其中一些精采的片斷來教學生,有時,也教點法文課。

  他平時就住在師院職工宿舍的樓上一間單身宿舍裡,李霽野也住在這裡。那時,天津的文壇相當寂寞,也沒有多少人喜歡文藝。李霽野、黃佐臨、曹禺,還有《大公報》的文藝編輯,常常在一起聚會,討論文藝問題。

  8月初,在日本東京參加《雷雨》演出的邢振鐸、邢振乾、王威治、賈秉文、吳玉良到天津來了,他們特意找到曹禺進行座談。邢振鐸就翻譯《雷雨》為日文一事徵求曹禺的意見。邢振鐸在為日譯本寫的《〈雷雨〉譯後記》中曾這樣描述說:「他暫時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感謝你的好意,只是因為拙作太幼稚,又不精煉,你還是考慮考慮,不要去想它吧。」邢振鐸以為他是自謙,他抱著「姑且翻一下試試」的心情,便告辭了。

  也就在這段時間裡,天津市立師範的同學來找他來了。他們有一個業餘的孤松劇團,準備把《雷雨》搬上舞台。一群年輕的學生把這樣一出多幕劇搬上舞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熱忱地接待了他們。在他們排演中,他特意趕到現場,就《雷雨》的人物性格逐個作了解釋,並且提出如何把握這些人物的性格分寸。1934年8月17日、18日,孤松劇團在天津師範學院禮堂正式公演了《雷雨》,這是國內第一次公演《雷雨》。導演呂仰平,演員有:陶一(飾周樸園)、嚴如(飾蘩漪)、李琳(飾魯侍萍)、佗哲(飾四鳳)、吳天(飾周萍)、高朋(飾周沖)、陸*"(飾魯貴)等。1935年8月24日到29日,《大公報》連載不凡的《〈雷雨〉演出》一文,對這次演出給予高度讚揚。他說,《雷雨》在發表之後一年又17天才在本國上演,又是本市的孤松劇團演出,他以為劇團的精神是值得尊敬的。的確,這是一次值得紀念的演出。此外,《大公報》還發表了馮俶的《〈雷雨〉的預演》、白梅的《〈雷雨〉的批判》,報道了演出情況,對劇本缺乏論評。石羽說:「當時我正在天津師範讀書,組織戲劇研究會,演出《雷雨》,萬先生親自來指導過,不久,我又看到他演的《財犯》,萬先生當時給我鼓舞很大,使我下定決心當一輩子演員。」1

  張彭春從美國回到了天津。

  1929年他再次去美國,一方面為南開大學籌集經費,一方面也曾在芝加哥大學等校任教。1930年梅蘭芳赴美演出,他對京劇藝術也有深刻的見解,看到京劇得以在美國演出,以他對祖國藝術的熱愛和在美的關係,主動協助梅蘭芳演出。他有時作為發言人,有時作為聯絡人,向不懂中國藝術的美國觀眾,講解京劇藝術的技巧和劇本的含義,向有關人士宣傳,擴大影響。同時,他還向梅蘭芳提出建議,從選定劇目到具體的藝術方面,都出過不少好主意。實際上他成為梅劇團的顧問,和梅蘭芳先生進行了愉快的合作。因此,1935年1月梅蘭芳赴蘇聯演出,再次邀請他作為顧問和藝術指導陪同前往。

  他和他鍾愛的弟子曹禺又聚會一起了。張彭春醞釀於1934年校慶紀念時,再度演出《新村正》,請曹禺合作,同他一起改編《新村正》。這次改編,雖說是合作,但主要是由曹禺執筆。對這樣一個五四時期演出時獲得極大成功的劇本,而且又是他所敬重的老師的劇作進行改編,他是十分認真的,充分發揮了他那旺盛的創作才能。當他把改好的劇本交到張彭春老師手裡,老師帶著讚許肯定了他的改編。經過改編的《新村正》於10月17日在南開中學瑞廷禮堂演出。

  這次演出後,羊詰曾寫過一篇文章,他曾參加過早年《新村正》的演出,對原本十分熟悉,因此他把原本和改編本進行了比較分析。他說:「總觀這次改編本《新村正》的公演,和16年前的老本比起來,無論從哪一方面說都有相當的進步。最顯著的,就是結構的緊嚴,使觀眾的心情總是緊張,一幕演完想看下幕。譬如,第一幕終了,觀眾必欲知李壯圖請願有何結果?外國人為什麼要允許李壯圖緩期還債,一面又教魏經理逼眾紳立新合同?第二幕終了,觀眾就極想看看新村正究竟是誰?關帝廟一帶房地問題怎麼解決?到了第三幕,觀眾雖然知道李壯圖的請願結果,關帝廟問題只換了一個假面具,吳仲寅謀得新村正,外國人當初是弄手段讓中國人內鬨,吳二爺利用人終於被人利用。但最後吳紳對民眾說出他的苦衷,抓住了外國人的要求合作,領民眾到城裡去。究竟關帝廟的事怎樣結束,吳二爺個人前途是怎樣,還是一個謎,這比舊本的鋪敘事實好得多了。何況新村正的中心問題是關帝廟貧民窟,改編本處處不離開關帝廟,好像有一根線把全劇串起來。這種有條不紊曲折層層的戲,當然容易引人入勝。至於第三幕幕落後吳紳的一段話,針砭國人的缺乏團體意識,更給這齣戲加了一個很深切的意義。」1

  羊詰還在文章後列表,對原本和改編本作了比較,可看出改動的具體情形,只可惜現在難找到改編本了,這確是一個遺憾。但從這次《新村正》改編,可看出曹禺的編劇技巧已經是相當熟練了。無論從思想或是藝術來說,較之1916年的舊本,是更為精湛而深化了。曹禺在這次演出中扮演吳仲寅(吳二爺)這一角色,原本寫此人陰險狡猾,有手段,城府甚深,善於聯絡,官僚氣派十足。此次改編,改為一個只知用人不肯受人利用,深通世故,胸有城府,有魄力,有膽量,聰明機警的紳士。他在日本留過學,回國後辦公事屢受打擊,他才改變計劃作一個利己主義的信徒。曹禺扮演得極為出色,也許是他自己改編的,故演來更能得心應手。

  曹禺由於《雷雨》的發表和演出,他的影響逐漸擴展開來,接觸文學界和戲劇界的朋友多了,自然,活動範圍也大了。他作為一個文學新秀開始活躍在文壇上。1935年2月20日,他參加了有巴金、靳以等200人簽署的《推行手頭字緣起》,發表在《太白》半月刊第1卷第11期上。6月,為反對復古運動,維護新文學的發展,與老捨、巴金等百餘名作家在生活書店出版的《讀書與出版》第2號上,發表了《我們對文藝運動的意見》。這段時間裡,他和何其芳、李堯林、蕭乾、畢煥午、沈從文等,都已成為十分熟悉的朋友。

  當然,他更多的是參加戲劇方面的活動。1935年3月,當王文顯教授的《委曲求全》在北京協和禮堂公演時,他應邀參加;在清華大學公演後還參加了座談,又結識了唐槐秋、戴涯、趙慧深、焦菊隱、程硯秋、徐露村。座談會後,他和唐槐秋、馬彥祥、李健吾四人合影留念。

  中國旅行劇團早已決定排演《雷雨》了。唐槐秋領導的這個中國現代話劇的第一個職業演出團體,聚合一批有志於話劇藝術的表演人才,得到這麼一個好本子,真是如魚得水。《雷雨》先在北平演出,受到觀眾的歡迎;秋天又到天津演出。唐槐秋和幾個主要角色住在惠中飯店,演出就在中國大戲院。上座率是相當高的,曹禺頗為振奮,親自看到演出效果,他有時就在演出時躲在後台為演員們提詞。戲散場晚了,有時就住到惠中飯店裡。唐槐秋對曹禺說:「萬先生,《雷雨》這個戲真叫座,我演不少新戲,再沒有你的《雷雨》這樣咬住觀眾的。老實說,有這樣的戲,才能把劇團維持下去。」「中旅」是職業劇團,他們得靠演戲才維持生活,所以唐槐秋最能體驗《雷雨》對一個職業劇團的價值。當然,他也聽到「中旅」在北平演《雷雨》所遇到的麻煩。淘金說:「國民黨說我們這齣戲有傷風化,兒子跟後娘偷情不會有好影響,少爺和丫頭戀愛同樣很糟,於是這齣戲被認為是有害的。一個星期後,警察抓走了八個演員,我是其中之一。我們被戴上手銬腳鐐,並遭到拷打,他們逼著我們跪下,打我們,要我們承認是共產黨。」儘管曹禺經過禁演《國民公敵》的事,但畢竟不是他自己寫的戲。這次,他的感受更深了,演戲寫戲都是要擔風險的。但是,「中旅」在天津的演出打響了,這對於曹禺來說就足夠了。

  就在這個期間,李健吾寫了一篇《雷雨》的評論,刊登在1935乍8月24日的《大公報》,這是第一篇很有份量的評論,他是帶著滿腔熱忱,更帶著一個評論家的客觀態度來進行評論的。他說:「曹禺原即萬家寶先生,《雷雨》是一個內行人的製作,雖說是處女作,立即抓住了一般人的注意。《雷雨》現在可以說是甚囂塵上。」稱譽它是「一出動人的戲,一部具有偉大性質的長劇」。他認為《雷雨》裡「最有力量的一個隱而不見的力量」,是「命運觀念」。他說這命運就「藏在人物錯綜的社會關係和錯綜的心理作用裡」。他指出最成功的人物是女性,「注重婦女的心理分析」。他說蘩漪是一個「反叛者」、「被犧牲者」,富於「內在的生命」。他還指出《雷雨》受了希臘悲劇作家歐裡庇得斯的《希波裡托斯》和法國作家拉辛的《費德爾》的影響。並且說:《雷雨》「很像電影」。但也中肯地批評《雷雨》在情節上「過了分」,還須「刪削」那「無用的枝葉」。他讚揚「作者賣了很大的氣力,這種肯賣氣力的精神,值得我們推崇,這裡所賣的氣力也值得我們敬重」。

  不久,《雷雨》開始在上海也逐漸產生影響,先是由上海復旦劇社演出了《雷雨》,歐陽予倩導演,鳳子、李麗蓮、吳鐵翼等主演。演出在寧波同鄉會進行。演出前,趙景深先生請曹禺題字。趙景深回憶說:「曹禺因為自己的字寫得不好,便請復旦的老同學靳以(章方敘)來冒名頂替,我被曹禺瞞過,回信給他說:『你和靳以真是好朋友,連字也像他!』」但這次演出影響不大。1936年,「中旅」到上海演出了《雷雨》,在卡爾登大戲院,轟動了上海。曹聚仁在他的《文壇五十年續編》1中說,《雷雨》的演出,使它與「各階層小市民發生關聯,從老嫗到少女,都在替這群不幸的孩子們流淚。而且,每一種戲曲,無論申曲、越劇或文明戲,都有了他們所扮演的《雷雨》」。他說,1935年「從戲劇史上看,應該說進入〈雷雨〉時代」。茅盾後來也有「當年海上驚雷雨」之贊,說的也是30年代中期《雷雨》轟動上海的情形。

  張彭春又一次邀請曹禺合作。

  這次的計劃,是要把莫裡哀的《慳吝人》搬上舞台。張彭春不愧是一位傑出的話劇藝術舞台上的實踐家。從易卜生到高爾斯華綏再到莫裡哀,這樣一步一步地把國外名劇介紹進來。他仍然採取改編的辦法。張彭春和曹禺共同商定了改編方案,由曹禺執筆。張彭春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說幹就幹,邊改編邊排演邊修改,十分緊張。

  似乎,曹禺旺盛的力量是永遠施放不盡的。他以高度的創造性,把這個劇本中國化了,完全是中國人的姓名、地點、習俗、語言,把全部《慳吝人》都改造了。導演仍然是張彭春,由曹禺扮演主人公韓伯康(阿巴公),鹿篤桐扮演韓綺麗,舞台主任華午睛,化裝呂仰平,佈景設計林徽因女士。其它參加演出的還有徐興讓、房德奎、侯廣弼、王守媛、張國才、嚴仁穎、李若蘭等人。鹿篤桐回憶這次排練演出的情況時說:那時我在天津六中讀書,把我找來,真是高興極了。這個戲完全中國化了,戲名改為《財狂》,劇情也是中國味的。劇本中國化,主要是曹禺搞的,邊改邊排,稿本不是一下子搞出來的。他又負責改本,又參加排演,忙得很。看出來,張先生很欣賞曹禺。他確有獨到之處,他很認真,一到排演場上,他就裝瘋賣傻,那是真上勁兒。曹禺的戲很重,他自始至終都那麼認真,很不簡單,下了功夫。眼睛是什麼樣,動作是什麼樣,台詞怎麼說,張先生導演很細緻。當他認為曹禺演得好的時候,就擁抱曹禺,他對曹禺是喜歡極了。我們都常開曹禺的玩笑,說曹禺是「一朵花」,是張彭春的「一朵花」。他一進來,我們就說:「一朵花來了。」

  張彭春在藝術上要求很嚴格,他請林徽音來搞舞台美術設計,因為她是留美的,對美術有很深的造詣,和梁思成是同學,後來結了婚。她的設計很新穎,典型的中國舊式的後花園。在排演中,張彭春一看演得不理想,就停下來,他的習慣動作,就是拍腦門兒,拍著想著,再說該怎麼演怎麼演,對曹禺裝瘋的動作要求很高,他倆合作得很好!1《財狂》於12月7日、8日在南開中學瑞廷禮堂公演。據報道,此次演出「觀眾甚為擁擠,演畢甚受社會人士之好評」,212月15日,南開校友會為天津市冬季賑濟和救助貧苦兒童,特請《財狂》劇組再次演出,「觀眾亦甚為踴躍,籌款成績甚佳」。3鄭振鐸、靳以特地從北平趕來觀看演出。演出結束,鄭振鐸到後台表示祝賀,稱讚不已。他對曹禺說:「家寶,在舞台上你的眼睛真亮,好像閃著光,真是神了。」曹禺對朋友的稱讚感到無限的欣慰。

  為配合這次《財狂》公演,天津的《大公報》「藝術週刊」,於12月7日刊出《財狂公演特刊》,其中有宋山的《關於莫裡哀》、李健吾的《L′Arae的第四幕第四場》、常風的《莫裡哀全集》。《益世報》也陸續發表文章,有《〈財狂〉演員介紹——萬家寶》、水波的《〈財狂〉的演出》、伯克的《〈財狂〉評》、嵐嵐的《看了〈財狂〉之後》等。

  《南開校友》發表了鞏思文的《〈財狂〉改編本的貢獻》,1文中說,「這次改編,對於原劇本不是盲目的全盤接受,卻也不是折衷派,打折扣,要半盤,而是滿足此時此地的新創造」。認為「技巧的現代化」是貢獻之一,「莫裡哀要兩場平談的敘述才把男主角送進場,在今本,只要一開場,便是一對青年男女梵籟和綺麗甜蜜戀愛的小把戲,……同時還可以領會男主角韓伯康的吝嗇,和他強迫女兒訂婚的心思」。又說,「最醒目的地方,便是男主角韓伯康的出場。原本中他來得有些唐突,現在不只把性格早已介紹清楚了,他出場前,還要他反覆的、狠狠的、用大聲罵聽差」。「原來情節鬆散,的確是個大缺陷,改編本,力求緊嚴,把原來的毛病統統改去了。顯然的,原本是五幕,現今改為三幕。一切陳腐、無用、缺乏意義、不合身份的穿插完全刪掉。例如韓伯康毆打聽差,要他滾去時,莫裡哀便要主人搜查聽差,搜查他的兩手和褲袋。……可笑是可笑,不過動作太陳腐,……」在改編中,曹禺還適當地加入對中國社會現實的諷刺內容,如「現在的時代變了,現在用的錢不是金子銀子,而是信用。你想,現在的鈔票,股票,不都是一張紙,要是社會整個不鞏固,一切信用便站不住,這鈔票到哪裡去兌,股票到哪裡領到利息去,不是一個錢也不值嗎」?這顯然是原本中所沒有的。原本的結局是阿巴公找到失款,省去陪嫁,而改編本卻改為韓伯康丟掉的股票找到了。但一個消息傳來,他那價值30萬元的美國股票忽然倒了行市,「全不值錢了」。改編本還寫了這樣的意思:如果人們要謀生活,還得靠自己,靠本領,至於什麼金錢、外國股票,一切的所謂財產在現時都是靠不住的。另外,韓伯康的性格較之原本阿巴公的性格也有些不同了。原本中的喜劇性格糅進了悲劇的因素,主要是結尾。韓伯康以前的財狂的行為是可笑的,而當他的錢如今都變成廢紙,卻是悲哀的,也未免可憐了。鞏思文說:「只有可笑和可憐,才能描寫盡韓伯康的真性格,只有這樣描述,才能入木三分。」這些,都顯示著改編者的創造性。曹禺在寫出《雷雨》之後,接連改編了《新村正》和《財狂》兩劇,無疑對他進一步把握戲劇創作的奧秘,熟練編劇技巧是有所裨益的。特別是《財狂》的改編,其中對金錢的憎惡和認識,或許對他即將創作的《日出》起到某種催生助產的作用。

  曹禺扮演的韓伯康的形象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說明他不但善於飾演悲劇、正劇角色,也具有表演喜劇角色的傑出才能。一個乾癟的老頭,手拿著雞毛撣,在台上狂叫著:「我的錢!」「我的錢!」把一個吝嗇鬼演得活靈活現。蕭乾對他的演出有很高的評價:「這一出性格戲,……全劇的成敗大事由這主角支撐著。這裡,我們不能遏止對萬家寶先生表演才能的稱許。許多人把演戲本事置諸口才、動作、神情上,但萬君所顯示的卻不是任何局部的努力,他運用的是想像。他簡直把整個自我投入了韓伯康的靈魂中。燈光一明,我們看到的一個為慳吝附了體的人,一聲低濁的噓喘,一個尖銳的哼,一陣格格的骷髏的笑,這一切都來得那麼和諧,誰還能剖析地觀察局部呵。他的聲音不再為pitch所管轄。當他睜大眼睛說『拉咱們的馬車』時,落在我們心中的卻只是一種驕矜,一種鄙陋的情緒。在他初見木蘭小姐,搜索枯腸地想說幾句情話,而為女人冷落時,他那種傳達狼狽心情的繁複表演,在喜劇角色中,遠了使我們想到賈波林(卓別麟——引者注),近了應是花果山上的郝振基,那麼慷慨地把每條神經纖維都交託給所飾的角色。失財以後那段著名的『有賊呀』的獨白,已為萬君血肉活靈的表演,將那悲喜交集的情緒都傳染給我們整個感官了。」1曹禺到《財狂》演出時,已進入他戲劇表演的峰巔狀態。他的表演為當時那些新劇的戲迷留下深深的印象。

  曹禺在《財狂》演出時,還寫了一篇《在韓伯康家裡》,2這篇寫得像散文一樣優美的文字,既可看作是一紙極好的劇情介紹,也可看作是他對劇情和人物的把握。當我們找不到《財狂》改編本時,這是一篇難得的歷史資料。

  在這裡,還應該提到《財狂》的導演張彭春。這齣戲演出成功,轟動京津,自然也是他導演的成功。同時,他結合導演《財狂》所寫的一篇文章,比較集中體現了他的戲劇美學思想,是一篇難得的戲劇理論的文章。他提出了兩條戲劇表演的美學原則。他說:「第一是『一』(unity)和『多』(Variety)的原則。特別是戲劇,一定要在『多』中求『一』,『一』中求『多』。如果我們只做到了『多』,忘掉了『一』,就會失掉邏輯的連鎖,發生鬆散之弊病。不過,我們只有概念,缺乏各方面的發展,那就太單調、太枯燥。這只算達到『一』的目的,沒有得到『多』的好處。在舞台上,無論多少句話,若干動作,幾許線條,舉凡燈光、表情、化裝等等,都要合乎『一』和『多』的原則。」這裡,是滲透著藝術辯證法的思想因素的,他在那時就能這樣深刻而細緻地把握戲劇藝術的內蘊,並上升到理論,是難能可貴的。他說的第二條原則,是所謂「『動韻』的原則」。「因為『一』和『多』的道理是靜態的,所以我們知道,『一』和『多』有了邏輯的連鎖,還須注意到『動韻』。凡是生長的,必不死板,必有『動韻』。舞台上的緩急、大小、高低、動靜、顯晦、虛實等都應該有種『生動』的意味。這種『味兒』,就是由『動韻』得來,」顯然,他以中國傳統美學的觀點來涵括新劇的表演原則。這決不是機械地搬用。他強調「動韻」,不僅僅涉及戲劇藝術時間藝術的特點,涉及戲劇節奏,更強調的是「韻」,是「味兒」,就非同凡響了。在這方面,不難看到曹禺在創作中所受到的張彭春戲劇美學思想的影響。曹禺同樣是一個熟諳中國傳統文學藝術的作家,他在創作中,也是強調韻味,講究戲劇意境的創造的。張彭春決不是一個西方話劇藝術的模仿者,他把傳統美學思想滲透在他的導演藝術中,是一位有膽識有創造的中國話劇導演的先驅。可惜這方面,我們對他在話劇藝術貢獻上的研究是未免過於怠慢了。沒有張彭春,也就沒有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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