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樹叢中噪鳴著,樹葉兒一動也不動。好悶熱的天氣!清華園裡寂靜得很,驕陽似火的日子,回家度假的人都走了。留下的人也躲在宿舍裡。但是,此刻曹禺卻躲在圖書館二樓閱覽室裡寫他的第一部劇作《雷雨》,已經到了最後殺青的時候,眼看這孕育了五年的小生命就要誕生了。鄭秀也留在學校裡複習功課,他們正熱戀著。她也盼著《雷雨》的問世。關於《雷雨》的寫作,曹禺曾回答過不少人的訪問,也曾寫過不少文章。他曾把一篇未曾發表的手稿寄給我「作為紀念」,比較詳細地記述了他創作《雷雨》的過程:寫《雷雨》,大約從我19歲在天津南開大學時動了這個心思。我已經演了幾年話劇,同時改編戲,導演戲。接觸不少中國和外國的好戲,雖然開拓了我的眼界,豐富了一些舞台實踐和作劇經驗,但我的心像在一片渺無人煙的沙漠裡,豪雨狂落幾陣,都立刻滲透幹盡,又干亢燠悶起來,我不知怎樣往前邁出艱難的步子。我開始日夜摸索,醒著和夢著,像是眺望時有時無的幻影。好長的時光啊!猛孤丁地眼前居然從石巖縫裡生出一棵蔥綠的嫩芽——我要寫戲。
我覺得這是我一生的道路。在我個人光怪陸離的境遇中,我看見過、聽到過多少使我思考的人物和世態。無法無天的魔鬼使我憤怒,滿腹冤仇的不幸者使我同情,使我流下痛心的眼淚。我有無數的人像要刻畫,不少罪狀要訴說。我才明白我正浮沉在無邊慘痛的人海裡,我要攀上高山之巔,仔仔細細地望穿、判斷這些叫作「人」的東西是美是醜,究竟有怎樣複雜的個性和靈魂。從下種結成果實,大約有五年,這段寫作的時光是在我的母校——永遠使我懷念的清華大舉度過的。我寫了許多種人物的小傳,其數量遠不止《雷雨》中的八個人。記不清修改了多少遍,這些殘篇斷簡堆滿了床下。到了1932年,我在清華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這部戲才成了一個比較成形的樣子。
我懷念清華大學的圖書館,時常在我怎麼想都是一片糊塗賬的時候,感謝一位姓金的管理員,允許我進書庫隨意瀏覽看不盡的書籍和畫冊。我逐漸把人物的性格和語言的特有風味揣摩清楚。我感謝「水木清華」這美妙無比的大花園裡的花花草草。在想到頭痛欲裂的時刻,我走出圖書館才覺出春風、楊柳、淺溪、白石、水波上浮蕩的黃嘴雛鴨,感到韶華青春,自由的氣息迎面而來。奇怪,有時寫得太舒暢了,又要跑出圖書館,爬上不遠的土坡,在清涼的綠草上躺著,呆望著藍天白雲,一回頭又張望著暮靄中忽紫忽青忽而粉紅的遠出石塔,在迷霧中消失。我像個在比賽前的運動員,那樣的興奮,從清晨鑽進圖書館,坐在雜誌室一個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寫到夜晚10時閉館的時刻,才怏怏走出。夏風吹拂柳條刷刷地撫摸著我的臉,酷暑的蟬聲聒噪個不停,我一點覺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裡。我奔到體育館草地上的噴泉,喝足了玉泉山引來的泉水,才覺察這一天沒有喝水。
終於在暑期畢業前寫成了。我心中充滿了勞作的幸福。我並不想發表。完成了五年的計劃便是最大的獎勵。我沒有料到後來居然巴金同志讀了,發表在1934年的《文學季刊》上。寫《雷雨》的這段歷程是艱苦的,可也充分享受了創作的愉快。
他寫出《雷雨》時才23歲。這個歲數,對於一般人來說,也許正處在人生朦朧的階段,而他卻拿出了這樣一個傑出的作品,這本身就給他的創作蒙上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曹禺,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是什麼力量推動著他的創作?他的生活積累又是從哪裡來的?的確,對外界說來是有些神秘的,其實又不是神秘的。
他從來不是冷靜的人,而是一個情感十分敏感的人。看來,他的生活是很平凡的,從家門到校門,他從來沒有為吃飯穿衣犯過愁,他的生活道路也似乎很平坦。但是,他的感受卻不像是通常人所有的那樣,他以為他的境遇是「光怪陸離」的。他的家底,他的周圍熟悉的人事,都引起他的不平和思索。他把一些人看成是「魔鬼」,把一些人看成是「不幸者」,激起他的憤怒,勾起他的同情,使他落淚。這些抑壓的憤懣情緒在他心中激盪著、積累著、灼熱著他的情緒,增強著他的不安。他不是那種念了什麼小說寫法、劇作法之類的書,在那裡刻意編織故事的寫匠,也不是有著什麼明確的匡正社會、扶救人心的目的,和有著高度自覺創作使命的人。他在《雷雨·序》中的回答是真實的:「現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我以為我不應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並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麼。也許寫到末了,隱隱彷彿有一種情感的洶湧流來推動我,我在發洩著被抑壓的憤懣,譭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個模糊的影像的時候,逗起我的興趣的,只是一兩段情節,幾個人物,一種複雜而又原始的情緒。」
的確,他心中鬱積的憤懣太多了,他生性憂鬱。從小就在情感上熬煎著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形也未能改變。他在《雷雨·序》表白著自己,說:「我不知道怎樣來表白我自己,我素來有些憂鬱而暗澀;縱然在人前我有時也顯露著歡娛,在孤獨時卻如許多精神總不甘於凝固的人,自己不斷地來苦惱著自己。這些年我不曉得『寧靜』是什麼,我不明瞭我自己,我沒有希臘人所寶貴的智慧——『自知』。除了心裡永感著亂雲似的匆促,切迫,我從不能在我的生活裡找出個頭緒。所以當著要我來解釋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
《雷雨·序》是一篇相當重要的文字,他處處說他不知道《雷雨》是怎樣創作的,但又處處寫著他是怎樣創作的。這可以說他是第一次這樣含糊而又明確地寫出他的創作宣言,宣佈著他的創作綱領。在這裡沒有一條創作的法則,也沒有明確的理論語言,但創作的精髓卻深刻地為他把握著,感受著,創作的規律也在其中蘊藏著。坦誠而率真,生動而樸實地寫出了他創作的甘苦,創作的動機,創造的靈感,創作的過程,其它如人物的塑造,借鑒和創造,形象的思維,人物的配置,劇情的調整,戲劇的情景,藝術的分寸感等等,都為他天才地感到了,即使連他的不可理喻的「原始的情緒」、「蠻性的遺留」、「神秘的吸引」,以及對宇宙的憧憬,都道出了他創作的真相。但是,《雷雨·序》貫穿的一個主要點,是這樣一句話:「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需要。」是情感的洶湧激流推動他創作,是情感的潮水伴隨著人物和場景的誕生,是情感釀成「對宇宙間許多神秘事物的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是情感釀成戲劇中的氛圍和情境。不論他稱它為情感、情緒也好,或者稱它為「野蠻的情緒」、「原始的情緒」也好,但都是他創作中所強烈感受到的。他曾這樣說:與這樣原始或者野蠻的情緒俱來的還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燠熱的氛圍。夏天是個煩躁多事的季節,苦熱會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熱高高昇起,天空鬱結成一塊燒紅了的鐵,人們會時常不由己地,更歸回原始的野蠻的路,流著血,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衷的路。代表這樣的性格是蘩漪,是魯大海,甚至是周萍,而流於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著妥協、緩衝、敷衍便是周樸園,以至於魯貴。
據說,作家寫的每個人物都有著他自己,這並不是說,某某人物就是作家本人的化身。但他的情緒、感情、愛憎是如此強烈而分明地折射在他筆下的人物性格上。曹禺也是這樣。他的感情對他的創作是太重要了。所以,他說他寫《雷雨》是在寫一首詩。
當然,他的情感不是憑空而來的,強烈的情感是現實激發起來的。同是現實的人事,但對它的感受程度卻是因人而異的。作家的主體意識,主體情感對現實的擁抱是十分重要的,曹禺的感受是更強烈、更深厚、更廣大了。
他在《雷雨》創作中,最早想出,也感到最真切的是蘩漪。關於這個人物的原型,他曾說:「我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我常到他家去玩。他有個嫂嫂,我和她雖然見過面,卻沒有說過幾句話。她丈夫是一個相當好的人,她也很賢慧。後來,我聽說她和我那個同學有了愛情關係。我很同情她。因為我知道,他是不會為這個愛情犧牲什麼的。這個女人就像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火,當我寫《雷雨》時,就成了現在的蘩漪。」1格說,這也並不算原型。但是關於這位「嫂嫂」,她又是怎樣一個人呢?我曾採訪過她的堂弟,據他說:「談起我的嫂子,她叫許××,她是我的堂哥(同祖父)的愛人。他在黃河水利委員會工作過,比我那位嫂子大十幾歲。堂哥這個人很老實很死板,連長相都很呆板。我的嫂子25歲還沒結婚,那時20歲的姑娘就該出嫁了,總是找不上合適的,因為年歲太大了,就找了我這個堂哥當續絃,很是委屈。這位嫂嫂會唱昆曲,她家是世代的業餘昆曲愛好者,人長得很漂亮,又比較聰明,丈夫那麼呆板,不順心。嫂子很苦悶,堂哥各方面都不能滿足她,思想感情上不滿足,生理上也不能滿足她。在老式的家座中,她顯得比較活些,但又算不上是新式婦女,不是那麼穩重,那時的說法,就算不規矩了。」曹禺對這位「嫂嫂」的遭遇卻十分敏感,引起他的憐憫和尊重。在他看朱,是值得哀悼的可憐的人。在人們著來她不規矩,甚至是「罪大惡極」,妻子不像妻子,母親不像母親;而曹禺卻認為是可原諒的。當然,也不只是這個許××,曹禺說:「我算不清我親眼看見多少蘩漪(當然她們不是蘩漪,她們多半沒有她的勇敢)。她們都在陰溝裡討著生活,卻心偏偏天樣高;熱情原是一片澆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罰她們枯乾地生長在沙上。這類的女人許多有著美麗的心靈,因為不正常的發展和環境的窒息,她們變為乖戾,成為人所不能瞭解的、受著人的嫉惡、社會的壓制,這樣抑鬱終身,呼吸不著一口自由的空氣的女人,在我們這個現社會裡不知有多少吧。」1像生活中的蘩漪,如許××那樣的女人,的確是不少的;但是有誰那麼深刻地懂得她們的心靈。陳舊的道德觀念早給這些人潑上污水,而曹禺卻銳敏地感受著她們的痛苦和不幸,以及她們美麗的心靈。像周樸園逼著蘩漪喝藥的場面,他見得多了,丈夫要妻子喝藥也許是很平常的,但是他卻敏感地發現這其中的壓制和專橫,寫出來是那麼震撼人的靈魂。先是他自己被震撼了,才能寫出那麼使人驚心動魂的場面。
當然,人們也會像對蘩漪那樣,提出周樸園、周萍、周沖、魯大海、侍萍、魯貴、四鳳的原型是誰的問題。作家曾說過,周樸園身上有他父親萬德尊的影子,自然還有那個為他父親做過祭禮的齊某某。魯大海受到他去保定宣傳時在火車上碰到的那位工人的啟發。周萍也許多少有他的大哥身上的某些東西。關於魯貴,他曾說:「我家有個叫陳貴的,他會畫菩薩,他畫畫時,總是把自己關在屋裡,不讓別人看見。他還能做一手好菜:燒羊肉葫蘿蔔。這個人很斯文,他就是魯貴的模特兒。」2但是,劇本中的每個人物都要一一說出他們的模特兒,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或是他聽人說的,或是他的回憶中來的,也十分可能是他從什麼書本上讀到的:當然更有他想像出來的,這一切都化合為他每個人物的血肉。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又是非真實的,那是難以像做化學實驗把各種因素都能分析出來的。但有一點,他平時接觸的人物,他對他們的觀察和感受,是相當細緻入微而又深入的。
曹禺曾說,「我對自己作品裡所寫到的人和事,是非常熟悉的。我出身在一個官僚家庭裡,看到過許多高級惡棍,高級流氓。《雷雨》、《日出》、《北京人》裡出現的那些人物,我看得太多了,有一段時間甚至可以說是和他們朝夕共處。」1除了我們已經談到的,還有一些。曹禺常談到一個叫李補耕的人,也是萬公館的常客,他曾做過河北省東光縣的縣長。每次到萬家來,總是帶著他的老婆和兩個丫頭,一進小客廳,看見萬德尊正坐在那裡,便行起三拜九叩禮,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認真,這使曹禺感到格外可笑。然後,他就和萬德尊喝茶聊天,抽鴉片煙,慇勤極了。他一家人都信菩薩,舉止言談和一般人不一樣。吃飯時,李補耕太太一手扒著脖子,一手端著飯碗,用舌頭把碗舔乾淨,相當滑稽可笑。還有一個曹××,此人是天津道洛公司的買辦,是個洋買辦,英文很好,萬德尊十分佩服他。他說話總夾著英文的單詞和短語。他的穿戴也很講究,西服筆挺,硬領翹起來,眼鏡掛在鼻尖上。萬德尊帶著曹禺到他家去玩,每次去了,萬德尊就和這位仁兄噴雲吐霧,海闊天空,但談的內容又和李補耕大不一樣。曹禺接觸的都是這樣一些人物,他覺得這些人很可笑也很令人厭惡。誰能準確判斷,曹禺從這些人身上又取了什麼東西,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給他的人物都寫過小傳。說是小傳,而實際上,他對每個人物都寫了很多札記。這也許是笨功夫,但可看出他多麼重視人物的塑造。在《雷雨》中,我們看到每個人物出場時,都有一段精采的人物介紹,這不能不說是曹禺的發明,在他以前還沒有人像他這樣做過。看看他筆下的蘩漪: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樑令人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鬱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下面,有時為心中的鬱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輕婦人失望後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後略彎,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她那雪白細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面頰,喘出一口氣。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只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她陷於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著;當著她見著她所愛的紅暈的顏色快樂散佈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愛的,應當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輕的女人一樣。她會愛你如一隻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煩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過去,西天的晚露早暗下來了。
他的人物介紹寫得很美也很傳神,特別是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能給人以啟示。
在編織《雷雨》的故事上,他費的功夫最多。他受了希臘悲劇、易卜生戲劇、甚至佳構劇的影響。由周樸園和魯侍萍而繁衍下來的兩個家庭的血緣糾葛和命運的巧合而結成的戲劇故事,是十分緊張而激動人心的。在《雷雨》之前,白薇的《打出幽靈塔》也有過這樣血緣糾葛的故事。如曹禺所說:「其實偷人家一點故事,幾段穿插,並不寒傖。同一件傳述,經過古今多少大手筆的揉搓塑抹,演為種種詩歌、戲劇、小說、傳奇也很有些顯著的先例。」1曹禺的獨創之處,在於他在這些糾纏著血緣關係和令人驚奇的命運巧合中,深刻地反映著現實的社會內容,以及鬥爭的殘酷性和必然性。周樸園明知魯大海是自己的兒子,但卻不以親子關係而放棄開除魯大海的念頭,殘酷的階級關係把骨肉之情拋之九霄雲外。侍萍明知周萍是自己的兒子,卻不能相認,而且她也深知周萍不會認她是母親。當時的曹禺並不是階級論者,但這種真實的描寫,是把嚴酷的人生真實相當深刻地描繪出來。希臘悲劇中的命運巧合,深刻地反映著在那人類童年時代對命運的神秘感。而《雷雨》中命運的巧合性,從表面看來好像是「命運」在捉弄人。30年前魯侍萍被周樸園糟踏了;30年後,她的女兒四鳳又重蹈著她的命運。四鳳為周樸園的兒子周萍玩弄著,而這個周萍不是別人,恰恰又是侍萍的兒子。這種命運的高度巧合性,都更深刻地揭示出人物命運的殘酷性,他把日常生活中階級壓迫的殘忍和冷酷戲劇化了。「命運」在《雷雨》中不再是希臘悲劇中那種不可知的神秘,也不是易卜生《群鬼》中「父親造的孽,要在兒女身上遭到報應」
的「自然法則」,而是體現了歷史的必然性的東西。
即使有人覺得,曹禺寫過的這些巧合的故事,是過去就有過的,並非他的獨創。但是,就戲劇的結構來說,他較之他的前輩和同代劇作家也要高明得多。對寫過劇本的人來說,大概體驗最深也覺得最困難的是搞戲劇的結構。特別是一出多幕劇的結構,真是談何容易。《雷雨》那麼複雜的人物關係,糾集著那麼多矛盾,集聚著那麼多內在的容量,一部《雷雨》都是巧合。沒有多少拖泥帶水的東西,一切都又是順乎自然的。看看「五四」以來的劇本創作,還沒有一個人像曹禺寫出這樣一部傑出的多幕劇,在戲劇結構上這樣高超,這樣妙手天成。一幕看完,讓觀眾瞪大了驚奇的眼睛巴望著第二幕、第三幕。他把幾條線索交織起來,錯綜地推進,一壞套著一環,環環相扣,並非完全沒有絲毫雕飾的痕跡,但就其嚴謹完整來說,在中國話劇史上也堪稱典範。故事發生在不到24小時之內,時間集中,地點也集中,為了這個結構,他費了好大的勁兒,不是把一切都能想個明白,想個透徹,是搞不起來的。
如果說他在戲劇結構上,顯示了他已經熟諳戲劇藝術的奧秘,那麼,在人物塑造上,更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他一上手寫劇本,就醉心於人物性格的刻畫。這點,也是他較之他的前輩和同代人高明的地方。《雷雨》中八個人物,個個栩栩如生地站在人們面前。打開新文學的人物畫廊,像蘩漪這樣的典型,應當是屬於曹禺的。無論你喜歡她還是不喜歡她,卻不得不承認她的深厚豐滿,她的特異的性格光彩。她的形象像雕塑家手下的塑像,最明晰最細緻的紋理,都顯示著鮮明的性格。而更重要的,是她的複雜的心理,交織著錯綜矛盾的情感,都被他天才地刻畫出來。在她的具有魅力的卻未免有些陰鷙可怖的性格中,折射出封建專制環境的沉重的壓力,那種把一個女人心靈——美麗的心靈,扭曲得令人震驚的精神虐殺。她像是一把利刀,她的愛和恨都帶著一道道的血痕和深重的創傷。她又是那麼軟弱無力,她對自由的渴望真像大旱之年盼著幾滴雨露。但是,她終於逃不出那漆黑的殘酷的井。
周樸園也是一個寫得極好的典型。一個浸透著封建思想的資本家,最深刻反映出中國的資產階級和封建文化意識形態的深刻聯繫。這點,是新文學作品中還少有人發現的一個方面。可能,作家寫作時還未曾自覺到這點,但是,在周樸園的資產階級家庭裡,卻看到周樸園所要求的正是封建的「秩序」。他的不覺虛偽的虛偽,他的不覺自私的自私,都寫得真實而又令人信服。他不是從觀念出發,性格的邏輯同真實的邏輯本來就是一致的。侍萍未來之前,他把她的一切都保留著,真誠地記念著,一旦侍萍又出現在眼前,陡然變臉,恰是一個銅板的兩面。他熟悉這樣的人物,他始終信守著真實,因之,就可信,就產生藝術的魅力。其它諸如侍萍、四鳳、周萍,那怕連魯貴這個串場人物,都寫得無可挑剔。這要費怎樣的心思,才不致在人物上走了樣,才能個個寫出特色來!周沖和魯大海是兩個有著特殊使命的角色。周沖是作家的一個視角,是帶著浪漫主義氣質的一個角色。作家的憧憬、理想、希望,作家的歡樂、痛苦、失望,都透過周衝去觀察那個「雷雨」的世界。的確,「有了他,才襯出《雷雨》的明暗」,他顯示著現實的殘忍和不公。魯大海是時代亮色的化身,也是時代脈搏中跳動的強音。他的性格塑造,未免粗糙,但少了他,《雷雨》就失去了時代的支撐點,很可能被認為是一個舊的故事。魯大海,同樣是作家的一個視角,一個朦朧的視角,和侍萍、四鳳結合一起,把奴隸的聲音呼喊出來,這就使《雷雨》的現實主義帶著一個新時代的輝煌曙色。
在傾心於人物創造上,他雖初出茅廬,卻走到了前列。他帶著寶貴的五四新文學的傳統,走到新興的話劇陣地上。他也帶著新興話劇藝術的經驗,更避開教訓,闖著他的新路。他的藝術視野是開闊的,正在湧起的世界戲劇創新浪潮,他盡收眼底。他沒有機械地模仿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現代派戲劇的東西,他循著易卜生所拓開的近代戲劇潮流,尋找著使中國觀眾能夠接受的東西,從易卜生、契訶夫、奧尼爾再回到希臘悲劇、莎士比亞,他看到,或者說領悟到世界戲劇發展的本質趨勢:即如美國戲劇理論家約翰·加斯納所概括的:「現代劇作家試圖使現實與詩這兩種可能的境界,都能夠達到美的極致,或都力圖使這兩者能夠渾然一致或相互迭替。」1易卜生的劇作追求「寫出詩意來」,契訶夫追求戲劇的「情調」,他的劇作的「內在戲劇性」,實際上是把詩意的抒情性同戲劇性融合起來。奧尼爾也強調戲劇的詩,他說,「詩的想像力能照亮生活中最污穢的死胡同」。詩和現實的契合,是一種心靈的啟示,是一種審美意識的點燃,或者說是一種審美思維的開拓。在這裡,世界的潮流,時代的呼喚,生活的聲音,在外來影響的啟迪和深刻的領悟中,煥發起他革新的創造力,形成他的創新的戲劇觀念。而在詩與現實的契合中,他追求的是對人的靈魂、人的精神世界的發掘,是對性格的傾心塑造。梅特林克、斯特林堡那時都是領導世界戲劇新潮流的人物,奧尼爾也是。但是,曹禺對梅氏和斯氏卻不感興趣,偏偏對奧尼爾發生興趣,正如奧尼爾不贊成斯特林堡只寫「抽像的人物」,曹禺也不欣賞那種未免抽像化了的戲劇。活生生的人物,才能抓牢觀眾的心靈,而中國觀眾所喜歡的是故事,是引人入勝的故事,是熱鬧的場面,是有個性的人物。這些美學目標,在他的《雷雨》中得到最初的體現。
《雷雨》的戲劇語言是迷人的。對於這種外來戲劇的形式,從文明新戲開始到「五四」的劇本文學的誕生,對其劇作法的把握是有困難的。但最困難的,還是能否形成一種為中國人能夠接受的、既能供演出又能供欣賞的戲劇語言,因為這種形式,一切都要靠人物語言和行動來體現。「劇中人物之被創造出來,僅僅是依靠他們的台詞,即純粹的口語,而不是敘述的語言」。1這點,同中國戲曲是不同的。在《雷雨》之前,我國劇作家進行了艱苦的探索,但在戲劇語言上存在的問題較多,或是書面語言色彩過重;或是有歐化的毛病;或是雖富於抒情,但卻缺乏戲劇性;或是人物的語言缺乏個性。而《雷雨》卻創造了一種具有高度戲劇性的文學語言,而且是具有曹禺創作個性的戲劇語言。《雷雨》的語言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幾乎都是通常的口語,但卻具有一種逗人的誘惑力。他從來不用那些華麗的辭藻,卻讓你感到它內在蘊蓄著豐富的潛台詞,而且又是那麼富於抒情性,它能把人物內心的隱秘都表現出來。他的每個人物的說話口氣、身份、性格、分寸都刻畫得細緻入微。
不妨看看《雷雨》的語言的份量,他的人物語言有時一個字一個字都是從心的深處掏出來的,都有它感情的色彩和容量。
周樸園(忽然嚴厲地)你來幹什麼?
魯侍萍不是我要來的。
周樸園誰指使你來的?
魯侍萍(悲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周樸園(冷冷地)30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周樸園30年來都生活在那種不覺虛偽的虛偽感情之中,如今侍萍真的站在面前了,觸犯了他真實的利益和尊嚴,便陡然色變。一聲「你來幹什麼?」便撕去了他的面紗。多麼普通的五個字,而此時此刻卻表現了他的冷酷無情。魯侍萍的回答,飽合著她30年來所嘗的人生屈辱和痛苦,血淚和仇恨,每個字都是從心窩裡迸發出來的,是強烈而深沉的控訴。不妨再看一段蘩漪和周萍的對話:周蘩漪你最對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經引誘過的後母!周萍(有些怕她)你瘋了。
周蘩漪你欠了我一筆債,你對我負著責任,你不能丟下我,就一個人跑。
周萍我認為你用的這些字眼,簡直可怕。這種話不是在父親這樣——這樣體面的家裡說的。
周蘩漪(氣極)父親,父親,你撇開你的父親吧!體面?你也說體面?(冷笑)我在你們這樣體面的家庭已經18年啦。周家的罪惡,我聽過,我見過,我做過。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任。不像你們的祖父,叔祖,同你們的好父親,背地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外表還是一副道德面孔,是慈善家,是社會上的好人物。
周萍大家庭裡自然不能個個都是好人。不過我們這一房……周蘩漪都一樣,你父親是第一個偽君子。
蘩漪的語言,確實令人「可怕」,像犀利的刀,像鋒利的劍,尖刻辛辣,痛快淋漓,表現了她那種「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具有一種撕碎假面的進攻性,是具有魅力的戲劇語言。讀《雷雨》確是一種享受,對語言藝術的享受。他像魔術師一樣,那些平常聽到的話,那些人們通常用的語言,經過他的手,卻讓人著了迷。在戲劇語言藝術上,也許到現在還沒有人能同他媲美。《雷雨》的語言藝術創造,標誌著中國話劇藝術的成熟。當然,《雷雨》不是盡善盡美的。像曹禺自己說的,它「太像戲」了。在談《日出》時,我們還要談到。
當《雷雨》最後定稿時,他的心情是格外愉快的:我愛著《雷雨》如歡喜在溶冰後的春天,看一個活潑潑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躍,或如在野塘邊偶然聽得一聲蛙鳴那樣的欣悅。我會呼出這些小生命交付我有多少靈感,給我若何的興奮。1的確,他有著像母親撫慰自己嬰兒那樣的一種單純的喜悅心情。他把《雷雨》稿本交給了他童年好友靳以,他也就再沒有過問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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