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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虎虎生氣


  在南開培植起來的演劇的興趣,已經成為他藝術生命的組成部分,只要有機會,他是不會輕易割捨的。

  其實,清華也有演劇的傳統。雖然,它不像南開那樣出名,也沒有南開那樣成熟的新劇團,但是,也有個不成文的傳統,一、二、三年級學生都要演劇,由四年級的同學充當裁判,年年都照例進行。

  曹禺一進清華,同學們就傳開了,從南開來了一個能演劇的萬家寶。就在1930年冬天,他又排戲了。不過這次他不只是當演員,而且還要擔任導演。排的是《娜拉》,仍然由他扮演娜拉,第二年春天在清華大禮堂公演。據李健吾回憶,這次曹禺扮演娜拉,可能是中國話劇史上最後一次男扮女角了。雖然,人們早就傳說萬家寶演劇演得出色,但畢竟沒有看過,如今親自欣賞到他的精采表演,果然名不虛傳,很快便成為清華的知名人士。從此,同學們都親暱地稱他為「小寶貝兒」。既然名叫家寶,當然也就是大家的「小寶貝兒」。後來,清華又有「龍、虎、狗」三傑之說。「龍」,指的是錢鍾書,「虎」就是曹禺,而「狗」是對顏毓蘅的戲稱。後來,顏毓蘅在南開大學外文系任教授,才學淵博,在南開又盛傳著「狗尚如此,何況龍虎」之雅謔。可見,曹禺在清華時代的才學風貌非同凡響了。

  「九·一八」事變之後,為配合抗日救亡宣傳,又排了《馬百計》,這是根據外國劇本改編的。寫的是馬百計足智多謀把日本侵略軍搞得狼狽不堪的故事。由曹禺、馬奉琛和孫毓棠等人演出。還排演了《日本狂言十種》中的《骨皮》。周作人最早把日本的狂言介紹過來,1929年出版了由他翻譯的《日本狂言十種》。狂言是在日本民間流行的一種通俗喜劇,歷史悠久,幽默而富於風趣。「骨皮」就是傘,說的是一個寺廟裡的老方丈外表嚴肅正經,實則吝嗇;小和尚口吃,為人善良。天正下雨,一個過路人來借傘。小和尚把傘借給過路人,對老和尚講了,受到責備。老和尚囑咐他,再來人借傘應當如何如何回答。恰好,又有人來借馬,小和尚便按照老和尚囑咐如何拒絕借傘的一套話對借馬人說了,這自然引起許多笑話。回來,又受到老和尚的斥責。最後點出老和尚的莊重之後的自私和虛偽。這個戲由曹禺導演,孫浩然和馬奉琛演出。孫浩然回憶說:「我這個人口吃得厲害,家寶讓我演老和尚,馬奉琛演小和尚。我口吃演不口吃的老和尚,馬奉琛不口吃卻演口吃的小和尚,排演起來,真是笑話百出,那時,就把曹禺笑得滿地打滾。《馬百計》和《骨皮》演出後,轟動了全校。」1孫浩然原來也是南開中學的,但他從來沒有演過戲,在中學時喜歡繪畫,還組織過水彩畫研究會。他是1929年考入清華的,學的是土木工程,但對繪畫更感興趣,他不但選修繪畫欣賞,還選修《紅樓夢》。他畫漫畫,搞過兩次個人的美展。因為口吃,筆名「古巴」。曹禺、孫毓棠進入清華,南開老同學聚會一起,當然更親近些。因此,搞什麼活動都拉老同學。孫浩然不會演戲也拉著他,辦報紙也拉著他。他會畫畫,搞舞台美術也拉著他。1932年,排演高爾斯華綏的《罪》(又名《最先的與最後的》),曹禺就請孫浩然來擔任舞美設計。

  《罪》是由曹禺導演的。這個戲還未曾演出過,人物不多,場景也少,便於排練。哥哥吉斯是一個律師,弟弟叫拉裡,他們生活在一個名聲顯貴的家底裡。拉裡愛上了汪達,汪達16歲時就被維廉霸佔了,她一個人逃出來。維廉來找汪達,巧遇拉裡,拉裡失手打死了這個壞蛋。拉裡把事情告訴哥哥,吉斯出於維護家庭的名聲,找到汪達,讓她斷絕和拉裡的關係,讓拉裡逃走。但拉裡和汪達的愛情誠篤,不願分開。忽然傳來「兇手」已經抓到的消息,原來是誤抓了一個無辜的老人。吉斯以為這樣更可逃開罪名,讓拉裡暫避一時,拉裡卻不願讓無辜的老人替自己去死,而吉斯卻偏偏要他們一起逃走。最後,拉裡和汪達這一對戀人服毒而死。拉裡在自殺前憤懣地說:我恨這個世界,我恨這個吉斯的世界,我恨這個強權黑暗的世界。

  吉斯由孫毓棠扮演,拉裡由曹禺本人扮演,女主角汪達他們準備找個女同學來扮演,但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不知是誰建議由法律系的鄭秀來擔任這個角色,便由孫浩然去做動員工作。鄭秀回憶說:「我不知為什麼曹禺來找我。我在中學演過戲,貝滿中學在通縣辦過一所平民學校,就是靠演戲捐款辦的。我說我不能演,他仍然讓孫浩然來說服我,還有南開來的一些女同學也都說萬家寶為人很好,威望很高,也來說服我。這樣,我就應允下來。我記得是在同工部演的,演了七八場,反應挺好。不但清華同學來看,燕京大學的同學也都跑來看。」1由這次演出,曹禺結識了鄭秀,並開始他充滿羅曼蒂克的戀愛。

  鄭秀是1932年由北平貝滿女子中學,考入清華大學法律系的。她出身於一個官宦家庭,父親鄭烈當時是南京最高法院的法官,舅舅林文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姨父沈璇慶曾在海軍部任職。鄭秀是這樣介紹他的家世和經歷的:我家祖籍福建,我從一個哺乳的嬰兒就在姨父的家裡。姨母待我很好,姨父從福建到北平,把我也帶到北平。先入東觀音寺小學,培元小學,又入貝滿女中。姨父又回到福州,我也回到福州。1926年到1927年間,父親到南京最高法院工作,那時我已經十六七歲了。我不願讀舊書,要求父親讓我一個人回到北平唸書。後來,初中二年級就又回到貝滿,住在學校裡。高中二年級時母親去世。高中畢業後,原是保送我上燕京大學的,培元、貝滿、燕京都是教會學校,可以保送,但也要考試,我被燕京大學錄取了。但是,父親認為燕京是教會學校,不同意我到燕京讀書,硬要我報考清華。也是在這年暑假,又匆忙上陣參加清華招生考試,考的是法律系,就這樣進了清華大學。2還在貝滿女中時,她就是個活躍的姑娘。個子不高,但身材苗條,面容清秀,很愛活動,也愛打扮,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是很有些風度的。一進清華,三位從貝滿來的姑娘,就顯得與眾不同。個個穿著講究,舉止嫻雅,儀態大方,自然引起同學的注目,頗招來一些男同學的熱烈追求。相形之下,從南開考來的女學生,總是穿著藍布大褂,不講打扮,只知道死啃書本。鄭秀在中學時,就能演戲,還會彈鋼琴,長得又漂亮,更顯得格外突出。在演出《罪》之後,鄭秀大出風頭,常常收到一些求愛的信。據說,清華每值校慶,都開放女生宿舍,請人參觀,平時是不准男生進去的。《罪》演出後,又值校慶,女生宿舍開放,參觀者絡繹不絕,鄭秀放在宿舍案頭的幾張照片卻不翼而飛了。也正是在《罪》演出之後,曹禺開始了對鄭秀的大膽追求。

  曹禺的性格,本來就是羅曼蒂克型的,他那種耽於遐想的習性,在戀愛上也表現出來。也許是他缺乏人生的閱歷,也許是出自青年人對愛情的天真爛漫的幻想,當他和鄭秀相識,就一見鍾情了。在一起排演《罪》的日子,那戀愛的情火便越燒越旺。一旦愛情迷住了他,他就像個充滿稚氣的孩子,也像他唸書那樣癡迷。他經常跑到女生宿舍——古月堂外邊守候著鄭秀,有時夜晚也徘徊在樓旁的小樹林裡。他愛得那麼執著,那麼天真。在愛情的火坑裡打著昏迷的滾,一宿一宿地守在那裡,望著鄭秀宿舍的窗子。而鄭秀對於這突然而來的強烈追求未免有些茫然。她看到一些求愛的信,接觸過一些求愛的眼光,但她總是矜持相待,冷冷地保持著距離,或者乾脆躲開去。如今,對曹禺的追求,她也是躲避。她的夥伴對她說,你應該去看看他,否則他會生病的。其實,鄭秀心裡對曹禺也並無反感。他的才能,他的聰慧,他的為人,他的威望,她心裡都明白,何嘗未曾動心,何嘗沒有愛慕之心!愛情有時就像隔著一層紙,一捅就破;但又像隔著一道高牆,兩軍對峙,又貼近又遙遠,真是咫尺萬里。在夥伴們的敦促下,她去會他了。就這樣把薄薄的紗帷掀去,不見了高牆,不見了對峙,兩顆心貼在一起了。

  當曹禺第一次向她傾吐愛情時,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坦爽地傾訴給她了。他平時是那麼沉默寡言,此刻卻是滔滔江海了。他真像在做夢,夏天裡的一個春夢:他所愛著的人,正是能同他在夏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著帆船向著天邊的理想駛去的伴侶。他哪裡知道,在愛情的歷程中還有著潛伏的暗礁,此時此刻,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多少年後,他們還要痛苦地分手。他昏迷在熱烈的初戀之中,自不必說花前月下的愛情絮語;他們也常結伴進城去訪問朋友,也去天津看望繼母。那時,人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們。的確,那時他們都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之中。

  在清華的歲月,留下曹禺許多美好的回憶。

  1932年的暑假,他有一次五台山和內蒙之行,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外出遠遊,更何況是一次冒險的旅行。

  一個德國教師叫葛瑞瓦什(或稱葛瑞瓦)和一個美國女教師,她們想在暑假裡到外省旅遊,她們邀請中國的男同學一起去,而且提出旅費由她們支付。大概有中國學生陪著她們,這樣既有人照顧,旅途中也會帶來許多方便。她們找到曹禺,向他說明了一切。曹禺是願意同她們一起旅行的,但是覺得由她們支付旅費,這有損中國人的尊嚴和道德。他回答她們說:「我可以陪你們去,但是,我不要你們付錢,一切由我自己開銷。」就這樣說定了,隨行的還有一位男同學,一放暑假,這支小小的旅行隊伍就出發了。

  先去五台山。他們乘火車到達太原,便在那裡住下來觀光。這座古城是太破敗了,骯髒的街道,到處都是乞討的人們,純真宮的呂祖殿雖然還可看到它的壯觀,但傳說裡「囂塵不到處,碧洞可棲露,白鶴時臨水,青猿獨臥沙」的秀美景色,是再也看不見了。清真古寺也使他失望,只有木壁上刻的《可蘭經》,左右碑亨內碑刻的黃庭堅和趙子昂的書法,還少許引起他的興趣。這些古跡的破舊,增添了他的淒涼之感。太原給曹禺留下的最深印象是那些站在門口招攬嫖客的妓女,一個個都是蠟黃慘白的臉色,瘦削的身軀,老鴇就躲在她們後面監視著,她們拚命在那裡拉客,那賣身的價錢是很低廉的。也許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生慘象,心裡難過極了。對於他這個書生來說,親自看到這種悲慘的人生社會相,他心裡如同刀割一樣。他看她們有的被關在籠子裡,就好像牲畜一樣,嫖客看中哪個,老鴇就把她從籠裡拉出來,逼著她去接客。此時此刻,他真是義憤填膺,難以忍受。他說:我在太原看到的妓院,那些妓女是被圈起來的,她們的臉從洞口露出,招徠嫖客。我是第一次看到這副慘相。在北京西直門一帶,天津三不管、南市都有這樣的妓院。像太原的這種妓院是最低級的,整天接客。那樣,不到幾個月就會死的。這是我最早見到的妓院慘狀,那種慘象真是叫人難過極了。我後來寫《日出》中的第三幕,那不是最低級的。後來,我到了四川,最慘的是重慶的花街,十字的街道,每個街口都有流氓把守著,每個街口進去都是賣淫的地方。十字街裡有許多水坑,妓女得了花柳病,快死的時候,喝著水坑的水死去,實是叫人目不忍睹。就是這次太原之行,看到妓女的慘狀,才激我去寫《日出》,是情感上逼得你不得不寫。1從太原到五台縣,去五台山只有步行了。

  夏天的五台山是涼爽宜人的,儘管已累得疲憊不堪,但一路上清流潺潺,滿眼裡都是綠水青山。加之寺廟林立,風景秀麗,早使他們目不暇給,忘卻了疲勞。五台山是我國著名的四大佛山之一,曹禺早就聽說過關於它的種種傳聞,甚至心中還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如今來到這裡,果然名不虛傳,親眼看到這麼多寺廟依然香火不斷,可以想見歷史上佛事興盛的年代,該又是怎樣一個香火繚繞、鐘聲不絕的興旺景象。這裡的寺廟建築,自東漢以來,經魏、齊、隋、唐直到清末,不斷地修建,聽說有將近50座。是各式各樣的建築風格,是各式各樣的佛的塑像,真讓人眼花繚亂了。兩名外國教師不住地讚歎中華民族的古老文化。

  從五台山回到北平,稍事休整又開始了內蒙之行。先去張家口。火車在山嶺中蜿蜒行進,幾乎沒有可供欣賞的風光。爬山穿洞,穿洞爬山。只有詹天祐所設計修築的這條鐵路,使曹禺感到驕傲,成為他同外國教師談話的主題。到了張家口,已是一派塞外的風光了。周圍都是光禿禿的山,大街上的行人和駱駝,以及飯鋪飄出的牛羊肉的膻味,的確是同內地不同了。他們旅行的目標是百靈廟,搭乘貨車去的。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們要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百靈廟因當地盛產百靈鳥而得名。康熙年間,賜名廣福寺。這兒窮得很,既看不到漂亮的蒙古包,更看不見成群的牛羊。物價昂貴,三個雞蛋就得花一塊錢。他們住在蒙族人家裡。廣福寺重修過了,但比起五台山上的廟宇,顯得寒酸多了。在這次旅行中,他們險些被洪水吞去生命。有一次,他們涉過一條小溪,回來時山洪爆發,小溪變成捲著狂濤的巨流,匯成一條大河。不過去,沒有可住宿的地方,而且山上野獸很多,那是相當危險的。過河吧,齊腰深的水,水流很急。兩位外國老師都很胖,行動都不利落,讓她們淌水過河,那是十分困難的。那位男同學看到這種情況未免有些膽怯。不知曹禺哪來的膽量,也許覺得在外國人面前不能表現懦弱吧。他雖然也學過游泳,並不熟練,但他果斷地擔起嚮導的任務,帶著她們渡河。水越來越大,忽然,他一腳踏到深處,大水幾乎淹沒了他,險些被水沖走,真是好險啊!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一股水流又把它湧上來,腳才踩到實處。就這樣,他在前面探路,渡過河來。在那兩位外國老師心目中,此刻曹禺已是一位英雄人物了。曹禺曾這樣回憶說:為什麼我能寫《原野》、《王昭君》,同這次百靈廟之行有些關係。雖然說有點風險,但內蒙的草原,那時就把我迷住了,真是「天蒼蒼,野茫茫」!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情景卻沒有看到過。夏天,平原上的雲彩真是好看極了,湛藍的天空,朵朵白雲飄過,時如朵朵雪蓮,時如座座雪山,時如海浪激起千堆雪;而傍晚的雲彩更是變幻無窮,其色彩之艷,轉換之快,真是詭譎神奇,美得不得了。草原上的氣候,一日之間變化很大,中午還要脫光上身,晚間就得睡進皮口袋裡。百靈廟之行是很辛苦的,有時住到騾馬店裡,有時就睡到老百姓的土炕上,有時日行百里,各種滋味都體驗了一番。這對我後來寫《原野》、《王昭君》是有啟示的。1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生活經歷是太重要了。他總是把那些不可磨滅的生活印象和感受加以生發想像,最後編織出他的藝術花朵來。

  曹禺在清華的生活交織著寧靜和不寧靜,在寧靜時,也有著起伏的思想探索,常常掀起情感的波濤;不寧靜時,就更是思緒萬千了。

  他那浪漫的憧憬,總是為激盪的現實所衝擊,民族的災難打破了他的迷夢,使他變得躁動不安。即將畢業的1933年上半年,不斷傳來令人焦慮的消息:1月,日本侵略軍佔領山海關;2月,佔領朝陽,大舉進攻熱河;3月,熱河省主席湯玉麟棄城南逃,日寇不戰而輕取承德。緊接著便進佔古北口等地,戰火已燒到北平的大門口了。此刻傳來二十九路軍在喜峰口還擊進犯的日本侵略軍的消息。這勝利的消息,使得清華園又沸騰起來,同學們組織慰問團前往古北口慰問抗敵將士,曹禺也參加到慰問團中去。在古北口,他親自看到士兵們同仇敵愾英勇抗敵的高昂士氣。有一天,在道旁看到迎面抬來的一個年輕的傷兵,胸前滿是黑紅色的血跡。傷兵的牙緊咬著,緊皺著眉頭,看上去十分痛苦。他忍耐著,不敢喘氣,因為偶爾深深喘一口氣,便壓出更多的血從衣服上滲出來。他的臉幾乎為泥沙塗滿,看不清他的臉色,他只望著學生,不哼一聲。曹禺回憶說:「我們扶他起來,為他裹好傷口,倒水給他喝。雖然我們都沒有學過看護,但同學們的慇勤和誠懇感動了他,他的眼裡逐漸露出和善的光彩,但是他沒有說話。這時,有一個醫官過來了,我們請他給傷兵診視,他診視過後,低低告訴我們說:『流血過多,恐怕沒有希望了!』傷兵緊握著拳頭,已經覺到生命就要離開他了,手在空中搖擺著,忽然掙出幾句最親切的山東話:『洋學生,我不成了……你們待我太……太好了,我……』這時他手摸著腰,困難地從破口袋裡掏出一張破爛的票子,帶著慚愧的神色,彷彿覺得拿不出的樣子,說:『我這裡就……就剩下兩角錢了,洋學生你們拿去洗個澡吧!』說完,就死了。」1那沾滿胸前的血跡,那在空中搖著的手,那顆善良的心,使他一時沉浸在一個永恆的悲慟之中。這個傷兵的形象深深地鐫刻在他的心中。他把這些難以磨滅的印象和感受都融入他後來寫的《蛻變》之中。

  最後一個春假來了。那時,清華畢業班的同學可享受公費資助去國外旅行。學校安排本屆畢業同學去日本旅行,由錢稻孫先生帶隊。

  錢稻孫先生曾經在日本住過,顯然他是熟悉日本的。他的意大利文更好,譯過但丁的《神曲》,那是用文言文翻譯的。曹禺在《東方雜誌》上讀過,頗有屈原《離騷》的味道。由錢先生帶著,大家都感到放心,因為誰也不懂日文,由錢先生帶領,自然一切都會安排得很好。

  他們乘坐的是日本的一艘千噸小輪船,由天津出發。一出大沽口,眼前便是波濤洶湧的海洋了。此刻,曹禺的內心交織著複雜的矛盾:一面是日本侵略軍的鐵蹄正在踐踏著祖國大地,一面又去這侵略者的國家遊覽,真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出於到異域求知的誘惑,也曾夢想過海天白帆的情景,這樣的機會就不忍割捨。第一次在大海上航行,心情是不平靜的,即將到達的日本又是怎樣一幅情景呢?其實,在船上就開始領略著日本的風情了。船上的醬湯、黃蘿蔔、白米飯、海帶和一點點魚,完全是日本的風味,心裡已經有了一種異國的新鮮的感覺。

  錢稻孫不愧是個日本通,他父親曾做過駐日大使,一切都由他聯絡,到了日本住宿交通都不用同學操心。原來想語言不通,困難不少,但像他們一樣的日本大學生都懂得漢語,可以用筆來交談,這樣,就方便了許多。

  在日本參觀遊覽,雖然分明感到是異國的情調,但卻有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曾見過,而一切又未曾見過似的。譬如日本的建築,日本人的衣著,日本人的風俗。對曹禺來說,最能引起這種似曾相識感覺的,就是日本的歌舞伎了。他第一次觀賞到菊五郎演出,他扮著一個懷春的少年,在春雨如絲的日子裡,在櫻花樹下,遇到一位長得非常美的少女,一見鍾情,思戀不已。他是這樣的神往,未免惘然若有所失,那抒情的味道濃郁極了。菊五郎從花道上撐著雨傘,低回婉轉地舞著走過來,那舒緩的舞姿令人陶醉。那種凝煉的美,傳神的態,使曹禺頓時聯想起《詩經》中的詩句:「有一美人,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正是在這演出中,他看到日本的歌舞伎和中國藝術的相通之處。其實,歌舞伎就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後來他才知道,他在日本看到的歌舞伎,正是在中國失傳了的東西。

  曹禺回憶當時的印象說:「但是,它的舞台和中國不一樣,有一條花道通向舞台,演員從觀眾中間通過花道走上舞台,主角是這樣上場的。菊五郎演的是一齣戲的片斷,當時我似乎覺得是在看楊小樓的戲,演得準確,有很強的分寸感。看歌舞伎中間還吃一頓飯,吃完了飯再看。我當時被它迷住了,是這樣好的藝術。」1在觀劇中,他一時間忘卻了中日語言的隔閡,也似乎忘卻了戰爭的仇恨,融入中日民族的藝術的神似的夢幻之中。

  他早就知道日本新劇的發達了,也曾看到日本小劇場運動興起的消息。到東京第三天,天正下著雨,他和孫浩然便跑到築地小劇場去看演出。不顧細雨霏霏,兩個人邊打聽路,邊摸著去了,自然,在暗夜中看不清劇場的造型。舞台和一個大講台一樣,簡樸極了,遠不如瑞廷禮堂。劇場裡只有五六十個觀眾,正演出一出北歐的戲,可能叫《好望號》,是講航海的戲。曹禺說:

  我們聽不懂日語,卻被演員們真實、誠摯、乾淨的表演緊緊抓住。戲演完後,我們和日本觀眾一起為他們鼓掌。當時我似乎有一個印象,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還要多;這是一場多麼莊嚴動人的演出。回旅館的路上,我和孫浩然十分興奮,春寒陣陣襲來,我們卻一點也不覺得。日本話劇的深刻的現實主義傳統,從那時起一直使我縈懷不止。2

  京都一行,更留下美好的印象。陽光明媚,滿眼盛開的櫻花,每株櫻花樹下都有正在團聚的人們的野宴,席地而坐,彈著琴,唱著歌,好像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情景出現在眼前似的:「茂林修竹,群賢畢至。」櫻花猶如桃色的雲,一堆一堆的,一叢一叢的,開得絢爛;年輕人在那裡唱啊,唱啊!舉起杯來,喝啊!喝啊!清華同學們不會唱也跟著唱起來,整個世界都好像沉醉在夢一樣的春光裡。曹禺恍惚覺得又回到歷史的情景之中去,好像生活在唐代的古風裡。

  奈良也給他以很深的記憶。也正是春雨絲絲,兩層的樓,古樸的風俗,擴音器裡播者日本的歌曲,是一種悲涼淒愴的調子,纏綿綿的。

  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跑了七個城市,東京的繁華,橫濱的喧囂,神戶的港灣,大阪的工廠,固然都給他深刻的印象,但更難忘懷的是京都和奈良:京都的廟宇,奈良的山水,古樸的遺風,秀麗的風景。一衣帶水,中日兩國的文化有那麼深的聯繫,日本的人民是那樣善良純樸,特別是,他同日本青年用筆交談的情景,是親切的會面,是友誼的溫暖。但是,為什麼在中國的大地上又在進行著生和死、火和血的搏鬥呢?!

  一回到祖國,那令人心碎的消息又灌入耳中。日軍已進到通縣北運河邊上,國民黨政府和岡村寧次簽定了出賣華北的塘沽停戰協議。不久,日寇又侵入察哈爾省。這不禁又使曹禺陷入冥玄不安的困惑之中。他的憤懣積鬱得更深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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