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暑假,曹禺決心離開南開大學,他的目標是清華大學的西洋文學系。當然,南開是不願放走他的,因為南開的演劇活動還需要他。但是,他的決心很大。他覺得在南開所學的專業太不符合他的志願了。也許,他還覺得南開比較保守,和他要好的同學孫毓棠也在鼓動著他。這次報考清華是立了「軍令狀」的,南開提的條件是,考不上清華,就不准許再回南開。即使這樣,也沒有動搖他的信念,反而促使他們背水一戰了。
一放暑期,他就和孫毓棠到北京來準備考試了。他們住在孫毓棠外祖父的家裡,這是一個落魄的官宦人家,宅子雖然已經破舊,但卻清靜,倒是個唸書的好地方。這次考試是很順利的,他和孫毓棠都被錄取了。曹禺是作為西洋文學系二年級插班生而錄取的,孫毓棠進了歷史系。另外,還有六名南開同學也都被錄取了。這對曹禺來說,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喜悅,他終於擺脫了早已厭倦的政治經濟之類的課程。而西洋文學系,對他這個熱愛文學、熱愛戲劇的青年,當然是富於誘惑力的。如今,他的願望實現了,怎能不高興呢!他總是充滿著憧憬,新的機遇又使他在憧憬中織出一幅幅美妙的圖景。
清華,的確是美麗的,儼然一座「世外桃源」。和南開比起來,處處都顯得更新鮮更動人了。
校園清靜幽雅,小橋流水,綠樹成蔭。在綠蔭中露出矗立於土丘上的白色氣象台,背襯著蔚藍色的天空,還有天空中悠悠的朵朵白雲。這裡,既有被吳雨繕(吳宓)教授考證為《紅樓夢》中怡紅院的古月堂,還有為朱自清教授所欣賞流連的「荷塘月色」,巍然屹立的大禮堂門前,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坪,和通體紅色的禮堂相映成趣,可謂「怡紅快綠」了。體育館的圍牆上佈滿生機盎然的爬山虎,圖書館掩映在碧綠的叢林之中,還有工字廳、科學館、同工部……一座座現代的建築,都誘發著人們強烈的攻讀願望!而土丘、小河、木橋、亭台,更給清華園增添了秀麗的姿色。這美好的學府給曹禺帶來美的遐想。他想,他轉學清華轉對了。
他滿以為西洋文學系的課程,定會比南開的政治經濟課程更有趣,更是有吸引力,但他的希望卻部分地落空了。他早就知道西洋文學系主任王文顯教授,據說王先生對戲劇很有研究,專門教授戲劇,他對教授抱著滿腔希望。他去聽他的《戲劇概論》、《莎士比亞》和《近代戲劇》,但王先生講課的辦法很簡單,就是按照他編的講稿在課堂上讀,照本宣科。高年級同學說,他每年都是這樣照本宣讀,不增也不減。他講的內容倒很扎實,這未免使曹禺感到太枯躁了。還有吳宓教授,為人很怪,教的是西洋文學,講19世紀浪漫詩人的詩,卻專門寫文言文,一身老古董氣息。再有就是一些外國教授,畢蓮(A·M·Bille)、吳可漢(A·L·Pellard——Urguhard)、溫德(R·Winter)、瞿孟生(P·D·Jameson)、瑞恰慈(I·A·Richard)等。雖然,在課堂上也不無收穫,但曹禺似乎感到光靠聽課是不行了,必須自己去找老師,那就是書籍。清華有一種很好的風氣,每個教授上課都指定許多參考書,就放在圖書館閱覽室的書架上,任學生自己去讀。像王文顯先生的戲劇課,就指定學生去閱讀歐美的戲劇名著。曹禺得感謝王先生,因為那時學校每年都有一大筆錢買書,王先生是系主任,又是教戲劇的,他每年都要校方買不少戲劇書籍。從西洋戲劇理論到劇場藝術,從外國古代戲劇到近代戲劇作品,清華圖書館收藏得很多。正是這些戲劇藏書,為曹禺打開了一個廣闊的戲劇天地。
圖書館的閱覽室,成為他最如意的所在。寬敞而明亮的大廳裡,鴉雀無聲,每當坐下來,打開書本,他就像進入了一個生動活躍的世界。他沉迷在這世界裡,忘記了一切。有時,連吃飯都忘記了。世界變得是如此絢麗多姿,美不勝收。特別是那麼多戲劇書刊,很多是他未曾看到的,他真是如饑似渴地在吞吸著。他整天泡在圖書館裡。
他的老同學孫浩然這樣回顧曹禺在清華大學的讀書生活:
家寶肯鑽。我們幾個人在一起聊天,他很少發言,他總是坐在一邊聽,一邊記。他什麼都記,把那些警句記下來。筆記本上橫七豎八,也記別人的談話,他是博聞強記。兩次留美沒考上,同他這種有點奇怪的讀書有關係,他課內功課不是很好的,他學好幾種外語,又要看好多書,顧不上其他功課。他整天泡在圖書館裡,從圖書館出來,也總是抱著一摞書,在路上碰到他,他也在看書。考留美主要是考課內的功課,第一次是考舞台美術,張駿祥考取了,第二次是考戲劇,那時已畢業了,是一個號稱「鬼才」的同學考取了。1
他除了學習英語外,還學德語和俄語,這自然要用去不少精力。而更多的時間是鑽研戲劇。同以往不同了,不再是零零星星的閱讀,而是從西方戲劇的發展歷史中,去進行系統的欣賞和琢磨。讀戲劇史,也讀戲劇理論,從希臘悲劇到現代的奧尼爾,從莎士比亞到契訶夫、高爾基。他徜徉在希臘悲劇之中,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裡底得斯這三大悲劇家的作品,使他傾倒。他未曾想到,一千多年前竟然會有這樣的偉大傑作出現。他說:「我喜歡艾斯吉勒斯(Aeschyles)那雄偉渾厚的感情,我企圖學習他那觀察現實的本領以及他的寫實主義的表現方法,我很喜歡他的《美狄亞》(Medea)。」2他更驚異的是那些具有神奇誘惑力的故事,血緣的關係,天意的報應,命運的殘酷;在那些絕妙的巧合中都隱藏著一種神秘莫測的東西,是那麼令人癡迷,又是那麼令人深思。他還不能說清楚這種悲劇的神秘性,但他似乎從中領悟到戲劇的美感和那種神秘,是凝結在一起的,但這些,決不是賣弄,是真實,是悲壯,是崇高,是力量,是美的震撼。
在中學時代,他也接觸過莎士比亞的戲劇,現在能夠用英文來閱讀原著了。當他邁進莎士比亞的戲劇殿堂之中,不能不為之歎為觀止了。莎士比亞筆下的複雜變異的人性,精妙的戲劇結構,絕美的詩情,充沛的人道主義精神,浩瀚的想像力,使他拍案叫絕。他特別欣賞莎士比亞的戲劇詩意和詩的語言,他以為那詩像聖泉一樣噴灑而出,滋潤著人的心靈。每個人物,哪怕是一個流氓壞蛋,一個乞丐,一個王侯,一個鬼魂,說出來的台詞,時如潺潺涓流,時如長江大河,內蘊著人性的奧秘,飽含著永恆的真理。他以為莎士比亞的天才是任何人都不可比擬的。
莎士比亞的浩瀚博大令其折服,而契訶去戲劇於平淡中見深邃的風格也使他傾心。契訶夫把他迷住了。他覺得契訶夫同易卜生、莎士比亞都不一樣,契訶夫的戲劇感情深沉而不外露,在它那裡看不到一絲雕琢的痕跡。凡是曹禺心愛的劇本,他總是喜歡反覆地讀。《三姊妹》,他不知看過多少遍了,但他仍然興趣不減,有時一合上眼睛,眼前就展開一幅秋天的憂鬱的圖景。瑪夏、京林娜、阿爾加這三個有著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偎依在一起。他似乎看到她們眼中泛起的濕潤、憂傷和悲愁。有時,耳邊響起了歡樂的進行曲,又諦聽著那充滿歡欣的軍樂漸漸遠去,消失在靜默和空虛之中。他彷彿看著年長的姐姐阿爾加,在喃喃地低訴她們生活的挹鬱,希望的渺茫,徒然地工作,徒然地生存著。他沉浸在這戲的氛圍裡,自己眼裡也浸著淚水。《三姊妹》抓牢了他的心靈,他暗下決心,要俯首貼耳地拜契訶夫為師,低聲下氣地做個劣等學徒。他把這個審美的追求深深地藏在心裡。
他流連於世界戲劇藝術的長廊裡,除了這些令他醉心的戲劇大師,其他如法國的博馬捨、莫裡哀、雨果、大仲馬、小仲馬、羅曼·羅蘭……德國的萊辛、歌德、席勒……英國的王爾德、肖伯納、高爾斯華綏,還有開現代派戲劇長河的斯特林堡、霍普特曼、梅特林克等人的劇作,都在他系統閱讀之列。他在沒有寫《雷雨》之前,已經讀了幾百部中外劇作。
還在天津的時候,他就開始迷戀音樂了。來到清華,他對音樂就更喜愛了。學校有一個軍樂隊,有著各種樂器,大禮堂經常播放音樂唱片,供愛好音樂的學生欣賞。
是一種十分奇妙的聯想,每當他走到大禮堂前就想起天津的法國教堂,好像巴赫的彌撒曲又響在耳邊。他又總是把輝煌的建築和音樂聯在一起,清華的大禮堂較之天津的法國教堂更令人賞心悅目,閃閃發光的金色的大門,聳立著高大的圓柱,半個球形的圓頂,顯得格外莊重。門前的草坪一片蔥綠,更顯得它巍然靜穆,似乎它本身就是一首樂曲。偏偏這裡又經常傳出動聽的音樂聲,他就成為到這裡欣賞樂曲的常客。他陶醉在貝多芬的樂曲中,他特別喜歡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樂,它的和諧、明朗、純樸、愉快的旋律,好像使他置身在鳥語花香的田野裡,呼吸著清新的沁人心脾的空氣,沐浴著溫煦的陽光,陶醉在人與大自然交往而引起的豐富的心靈感受之中。他欣賞音樂,從不去理會什麼是樂曲的主題。但是,他喜歡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那「命運的敲門聲」卻能心領神會,強烈感受到那種掙脫黑暗的艱難和贏得光明的喜悅,那富於進取搏鬥的旋律震撼著他的心靈。再有就是莫扎特的樂曲,莫扎特一生的遭遇,使他對這位音樂家肅然起敬。他驚歎他的天才,他同情他,他憤恨那個摧殘壓制天才的時代。他特別喜歡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響曲,是一種不可言狀的情感交流,也許是它那雄偉的史詩般的風格和對希臘悲劇的感受交融起來,而它那種具有強烈探求的主題音樂,喚起他當時內心探求的激情。特別是它的第二樂章,時而憤怒咆哮,時而沉思靜想,那種帶有悲壯的戲劇性,誘發起他感情的繳蕩。對巴赫的作品接觸更多了,無論是他的《受難曲》,還是《b小調彌撒曲》等,都能引起他對人生的思索。曹禺更進一層領會到巴赫作品中的哲理意味。其他如海頓、舒伯特、肖邦的樂曲,他都有所領略。古典音樂的莊嚴肅穆,常常把他帶進一種不可言喻的冥想之中,是美好的憧憬,是人生的思索。而對交響樂,它那嚴整而複雜的結構,更使他感受到高度的和諧和完整,是整體的把握,是境界的感悟。曹禺說,
不知我怎麼就又迷上音樂了。那時清華大學有軍樂隊,我跟一位老師學巴松管,但是很難吹,吹了一段時間,就沒有再堅持下去。學校裡有很多唱片,我接觸交響樂就是在清華開始的,我很喜歡莫扎特的作品,很抒情。聽巴赫,聽貝多芬的唱片,就慢慢地滲透進來了。我對西洋音樂很感興趣,像著名的意大利歌唱家葛利多茲,花腔女高音,也是聽得入迷的。記得是德國的古諾夫,在北京飯店演出歌劇《浮士德》,那是最有名的歌劇,從清華趕到城裡去看。我既不會拉,也不會唱,但音樂的影響對我很深,也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影響。1他的同學陸以循回憶說:家寶在清華就喜歡音樂,在樂隊裡吹過巴松管,大概是他已經上三年級了。他比我高兩個年級,我們又住在一間宿舍裡。我一進清華就熱衷學小提琴,在城裡跟一個俄國老師學,家寶跟王龍陞老師學巴松管。當時清華還有一個德國老師古普柯教鋼琴,一個俄國老師托謀夫教小提琴,清華樂隊搞得很紅火。家寶對我學小提琴很支持。我當時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去搞音樂了,考試能通過就行了。家寶很贊成我的做法,他是很熱情的,也很誠懇。他以為一個人熱愛上一種事業,就搞下去。他覺得考試不是很重要的。1
音樂對曹禺的影響是潛在的,對音樂的感受都滲透在他的藝術細胞之中。他自己說,這種音樂影響說不清楚,其實音樂對他的藝術的和諧感、節奏感、結構感都有著潛在的陶冶。可能,人們會想到他的《雷雨》的「序幕」和「尾聲」,不僅可看到希臘悲劇中合唱隊的影響和啟示,還特意安排了巴赫的HighMassinBMiuorBenedietusguiVenaitDominiNomini,大風琴伴著合唱頌主歌,教堂外邊的鐘聲從遠處傳來,使序幕具有濃郁的肅穆的氛圍,把觀眾引入劇情之中。後來的《日出》的打夯號子,也是把音樂插入戲劇的嘗試。但曹禺的音樂感是更深邃地滲透在他的戲劇情境、戲劇結構、戲劇節奏和戲劇語言之中。這些,倒是只能意會而不好言傳的。
當曹禺正在盡情享受著讀書的歡樂時,他怎知道,清華園也並非是一座「世外桃源」。這座聞名於世的大學,歷來就充滿著鬥爭。國內政局的變化總是在清華反映出來,單是1911年到1928年,17年間,校長就十易其人。軍閥政府每改組一次,就要更換一次校長,而師生同當局的鬥爭,也加速了校長的更迭。曹禺還未進校之前,1930年5月,清華師生曾掀起「驅羅」運動。校長羅家倫在國民黨支持下推行黨化教育,獨斷專行,視教授為草芥,激起師生憤怒。趁當時各派軍閥「中原大戰」正酣之際,閻錫山、汪精衛在北平另組「國民政府」,蔣介石在北方一時失勢,便發動了「驅羅」運動。清華學生代表大會提出「請羅家倫自動辭職」議案,羅家倫悻悻而走。緊接著又有師生抗議閻錫山派喬萬迭出任清華校長的事件發生,喬萬迭未能上任便被清華人趕出清華。1931年,蔣介石利用奉系軍閥驅散了閻錫山、汪精衛的「國民政府」,便把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的副教務主任吳南軒派做清華校長。他口口聲聲說「受命黨國」,一到校便施展為清華人所深惡痛絕的個人專橫手段,於是又展開了一場「驅吳」鬥爭。在這次驅吳運動中,曹禺也參加到師生鬥爭的行列裡。他參加開會,參加罷課和請願活動,直到把吳南軒趕走。這使他第一次嘗到民主的勝利和歡樂,也感受到學生自己的力量,他覺得清華人熱愛自由和民主,對獨裁專制,對所謂「黨國」統治是決不能容忍的。
對曹禺震動更大的是「九·一八」事變。
1931年「九·一八」事變的消息傳來,整個清華園都震動了。全校同學幾乎都跌入一個空前災難的悲憤之中。就在「九·一八」事變的第二天,清華學生就成立了抗日救國會,開展了各種抗日救國活動。同時,建議北平各大學召開學生代表大會,成立北平學生抗日救國聯合會。隨之,北平學生抗日救國運動風起雲湧。國民黨反動派對此十分惱火,於9月21日召開了北平軍警憲和各校負責人會議,通過了鎮壓學生運動的四項決議:禁止學生罷課;不許學生結隊遊行;學生講演應以三五人為限;學生開會得經校當局批准,並由警察參加「保護」等,這更激起廣大學生的憤慨。學生代表組織代表團到南京請願。
在這震驚中外的流血事件中,曹禺愛國熱情也越燒越旺。他對當時少數右派學生破壞抗日救亡運動深為痛恨。特別是對一個尚××,他憎惡透了。他說:「我當時對劉××,尚××這些人很反感,國民黨不是個東西,大家抗日熱情那麼高,少數敗類就唱反調,就是那個尚××,他混在請願團裡,孫浩然等同學從南京回來,說尚××對蔣介石百依百順,把大家都氣壞了。」1
孫浩然對此回憶說:
「九·一八」之後,我們去南京請願,當時我負責交通聯絡。到了南京,被安排住在中央軍校,上海也有學生代表來,國民黨採取各個擊破。當時我們絕食,蔣介石在中央黨部接見我們,還拿出餅乾給我們吃,大家都不吃。蔣介石講了一套什麼先安內後攘外,攘外必先安內的鬼話。在我們請願團裡有個叫尚傳道的,是個國民黨,他坐在第一排,蔣介石講完了,他就站起來說:「蔣委員長的意見,我們接受,完全接受。」這把大家氣壞了,他同誰也沒有商量就這樣做了。這個人是政治系的,畢業後進了政界,長春解放時被我們俘虜了,當了戰犯。家寶也知道這件事。我好像記得他也去南京了。1
曹禺沒有去南京。但請願團回來,談起尚傳道的表現,沒有一個不恨他的。就在這次抗日救亡的浪潮中,曹禺、孫毓棠、孫浩然、蔣恩鈿等同學辦起《救亡日報》。經費是他們自己籌劃來的,印刷請清華印刷廠的工人印刷,說幹就幹,很快就同清華師生見面了。曹禺回憶說:我記得我寫了第一篇社論,但我一寫東西就文學味很濃。第二篇社論就由袁震來寫。她寫得很好,文章漂亮。可惜這個報紙出了幾期就停辦了。2
《救亡日報》發社論,消息,也登雜文、小說、漫面,蔣恩鈿每天還寫一段小說,袁震很有才氣的。他們又編又寫。據孫浩然說,曹禺也寫了不少文章,只是,現在找不到《救亡日報》了。孫浩然雖然是理工科的,但他那時對美術很感興趣,報紙的刊頭美術都是他搞的。
那時,學生們的愛國熱情非常之高,同仇敵愾,為了民族的尊嚴,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有一次,我伴著曹禺到清華大學去,就坐在當年那個大禮堂裡,歷史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了:
就是在這個禮堂裡,「九·一八」之後,有個美國牧師從東北來這裡講演,他說:「我從東北來,中國的軍隊是不行的,日本軍隊很厲害,中國人不能抵抗,他們一來,嘟嘟嘟嘟……,就把你掃射光了,消滅了。」他鼓吹中國應該向日本投降。台下的同學早已騷動起來。這時,中文系的一個學生叫王香玉,山東人,大個頭,長得挺魁梧,突然從座位站起來質問這個牧師:「是誰叫你來講的,叫你來這裡放屁,你他媽的和日本人穿連襠褲,你給我滾下去。」這時,同學們都站起來喊著叫著,硬是把他轟跑了。當時我也在場,也是其中一個。
我們的熱情很高,都組織起來了。到保定去宣傳,我是小隊長,還鬧了一次笑話。本來該後天出發,而我記成是第二天出發了。我通知大家第二天集合。清晨,同學都來了,隊伍整理好。我站在隊前講話,很嚴肅的:「同學們,我們就要出發了……」但是等了好久,也不見汽車來接。一去問,才知道把出發日期搞錯了,熱情得昏了頭。這次宣傳,先到涿縣,再去保定,最後一站是定縣。那時很怪,興演講,到哪裡都碰到有人講演,我們也講演,大家講起來都挺帶勁的。那些歲月,真是令人難忘呵!1就在這次去保定的宣傳活動中,在火車上同一位工人坐在一起,於是便交談起來。雖然是一次偶然的會面,卻給他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後來這樣回憶說:「我們看見一個工人,年紀約三十歲左右,神色非常沉靜、親切。他問我們是做什麼,的,到哪裡去?他對我們侃侃而談,談得又痛快又中肯。他的知識豐富得驚人,簡直像個大教授一樣。但他談得平易淺顯,像說家常一樣對我們講了很多時事道理。最後說:『好好幹吧!你們學生做得對!』他的一席話給我們很大的鼓舞,……我們斷定他大概是長辛店鐵路工廠的工人。這個陌生的朋友,激起我一些思想情感,使我開始知道,在受苦、受壓迫的勞苦大眾中,有一種有頭腦的了不起的人,這種人叫『產業工人』。這些模糊卻又深深印入腦內的認識和印象,在後來寫《雷雨》的時候,給了我很大的幫助。」1在這民族危亡的歷史關頭,在他親歷的抗日救亡運動的高潮之中,使他本是不能冷靜的個性,又更加鼓蕩起滿腔的熱忱。黑暗的現實,又往往抑壓著這熱情的迸發,於是,在他內心所鬱積的憤懣便越來越強烈了。這憤懣猶如積蓄著能量的火山,當這能量積蓄到一定的時候,它便會衝破巖殼,噴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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