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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窶人之子」


  萬德尊原系直隸總督端方的部下,民國成立以後,袁世凱當上了大總統,黎元洪當副總統。不久,德尊就和黎元洪的湖北幫拉上關係,不知是怎樣的原因,成了黎元洪的秘書。他和黎元洪的部下屈映光、饒漢祥等人過從甚密,都是黎元洪的「秀才」。自然,德尊也就從天津到北京來任職了。

  曹禺對在北京這段生活的記憶,是片斷的、模糊的,甚至是時序顛倒的。

  只記得是住在北京西城的一個胡同裡,具體地點記不清楚了。父親常帶我去一個姓陳的家裡,他的大女兒叫陳漣漪,我拜陳漣漪的母親為乾媽,她還送給我一枚派克筆。

  記得父親做過黎元洪的秘書,還有屈映光、饒漢卿,這些人都是湖北幫,都是黎元洪的親信。

  我記得是住在屈映光家裡,請了一位先生,是為屈映光的兒子請的,就我和他兒子兩個人,教得很好。這位老師是一個拔貢(順手就把字典取來翻查),呵,就是貢入國子監的生員,是各個省選上來的。那時,我父親對我說,有這樣一個老師教你,很難得啊,很不容易,你可得好好學!這位拔貢很誇獎我,說我愛讀書。其實,我是愛看小說。還記得那時看電影入了迷,看卓別麟的無聲片,也有連續片,就很想當電影明星,還真的到電影公司考過演員,但沒有考取。1但是,有兩件事是曹禺記得最真切的。

  有一年的10月10日,黎元洪為了慶祝民國的國慶,準備在雙十節當天開放中南海,邀請文武官員以及各界人士前來遊覽。這一天,德尊帶著添甲來玩。正在黎元洪的花園裡觀賞花卉,黎元洪來了。看到德尊帶著自己的孩子來了,一時興起,便指著園裡養著的一隻海豹對添甲說:「我要拿它考考你,你會對對聯嗎?我這上聯就是『海豹』,你對下聯吧。」添甲思忖片刻,便答道:「水獺。」黎元洪連聲稱讚:「對得好!對得妙!」直誇添甲天資聰穎。說著就把懷中的一塊金錶取出來贈給添甲。在場的幕僚賓客,都忙著向德尊和添甲祝賀。這當然也使萬德尊格外高興。本來他就喜歡添甲,這次在總統面前為他爭光露面,就更使他對添甲另眼看待了。

  還有一件事,就是添甲「圓光」的故事。

  民國以來,各派軍閥之間角逐甚劇,其因蓋出於背後帝國主義各國的支持,嚴重時便釀成爭戰。黎元洪雖說是大總統,但他沒有實力,地位並不穩固。1917年,有所謂「府院之爭」,圍繞中國是否參加歐洲大戰的問題,以親日派段祺瑞為頭目的國務院力求參戰;而以親美派黎元洪為頭目的總統府反對參戰。馮國璋入京調停黎段之爭,未果。段祺瑞便派出所謂「公民請願團」圍攻眾議院,迫使眾議員贊成宣戰案。5月23日,黎元洪下令免去段祺瑞國務院總理。段祺瑞不買賬,跑到天津,通電各省否認此項免職令。黎元洪覺得孤立無援,便召張勳入京共商國計。張勳率其辮子軍自徐州北上。張勳援黎是假,行復辟帝位是真。6月8日,張勳軍隊抵津,段祺瑞公開表示贊成復辟,此刻,黎元洪的處境十分危急。

  黎元洪的幕僚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了。萬德尊也在,心如焚火。這時,不知哪位出了個主意,建議搞搞「圓光」,卜測政局的前途。於是,便想起添甲來,讓他充當「圓光」中的童男。所謂「圓光」,是類乎巫術的一種迷信,它必須請童男童女來作主要角色,以為童男童女有所謂童貞,其靈性可通神靈。「圓光」時,房子裡不准開電燈,只需點上蠟燭,把一張雪白的紙貼在牆上。「圓光」者手持蠟燭,在白紙上來回照著,大概是因為牆壁凹凸不平的緣故,牆上便顯現各種形狀的影子。這時,「圓光」者便問童男童女,這些影子的形狀像什麼東西,當童男童女答出後,就據此加以解釋。「圓」者,就是解釋的意思。如能解釋得圓滿,便得到祈靈的滿足,卜出吉凶禍福來。在這次「圓光」中,也不知添甲哪兒來的興致,當人們問他看到了什麼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就說,他看到了千軍萬馬,看到黎元洪大總統帶著千軍萬馬來了。還說,從軍帽上就看出是黎元洪,而且黎元洪打勝了。同時,還有一位童女參加,人們問她看見了什麼,她說什麼也沒有看見。而添甲說得那麼活靈活現,使滿屋子的人都不能不信,不敢不信,說得那些大人們個個目瞪口呆。人們祈求的東西正是添甲所說的。但一個小孩子,他怎麼懂得這些呢?可他又偏偏說出來了,這使那些官僚們又驚又喜。

  「圓光」之後,回到家裡,德尊便問添甲:「添甲,你昨天是怎麼回事?」添甲對著父親笑了笑,就跑掉了。曹禺後來回憶說:「我當時是順嘴溜出來的,我講得那麼神氣,我從來還沒有像在這次『圓光』事件中佔據主導地位,使我成為一個中心人物。那時,我懂事不多,但客人來了,我有時也聽到他們講到時局,人家問我,就這麼講出來了。」1在這次「圓光」中,添甲成為人們注目的中心,也可以說,他在這個戲劇性的事件中扮演了一次主角,演得逼真。他決不是故意搞什麼惡作劇,而是一次十分自然的即興的小品表演。從這個角度說,他的表演才能得到了一次展現的機會,也使他得到一次實際演出的體驗。當然,添甲的「圓光」並不靈驗。緊接著便在北京爆發了張勳復辟事件。段祺瑞在天津附近的馬廠又誓師討逆。1917年7月12日攻入北京,張勳逃進荷蘭公使館。14日段祺瑞重新執政,黎元洪通電下野,馮國璋當上了大總統。隨著黎元洪的下台,萬德尊也不得不暫避一時了。

  添甲跟著父親又回到天津,正趕上華北水災。外縣的災民逃進天津,到處都是衣裳襤褸面帶菜色的饑民,沿街乞討,四處流蕩。在二馬路附近也搭滿了災民的窩棚,添甲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淒慘的景象。男人挑著筐子,一頭是呱呱待哺的嬰兒,一頭是鍋碗盆勺,破衣爛被,後邊跟著女人拉著能走路的孩子。這種悲慘的畫面深深刻在他的心裡。特別是夜半更深,孩子的淒厲的哭聲,更牽動著他的心。曹禺說:「看到那些逃難的人,真是慘極了。一個老婆婆挑著兩個孩子,可憐得很,目睹那種慘像,是至今都未能忘記的。後來,我還到天津郊區去過,那也是十分荒漠而悲慘的景象。這些,都是以後寫戲的最初印象。」1

  就在大災荒的日子裡,一個姓段的中年婦女來到萬家公館,人都叫她段媽。段媽挺能幹,樸實勤勞,什麼活計都搶著幹。但是,誰又能懂得她的疾苦呢?她的滿肚子苦水又向誰訴說呢?她的活兒之一,就是晚間陪著添甲睡覺。有時添甲睡不著,便要段媽講故事,她便把她的家事向添甲訴說。段媽的命運是相當淒慘的。她從小就生長在農村,過著飢寒交迫的生活,父母都是活活餓死的,她出嫁後,也從來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她的丈夫是個老實的莊稼人,一年到頭,累死累活,還不清地主的閻王債,因為交不出租子,硬是被地主老財活活打死。她的公公看到兒子死去,被地主逼得走投無路而自縊身亡。婆婆在沉重的打擊中,也被迫懸樑自盡。就這樣,很快就家敗人亡了。段媽之所以活下來,是因為還有一個兒子,那是她的希望,她的命根子。有一次,兒子頂撞了財主,遭到一頓毒打,打得遍體鱗傷。段媽看見兒子那種痛苦萬分的情狀,心如刀絞。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連每天的飯食都搞不到,哪兒又有錢給兒子治病,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眼看著傷勢一天天嚴重起來,身上長滿了膿瘡,上面爬滿了蛆,硬是活活地疼死了。每當段媽講起這些,添甲心裡就十分難過。段媽一邊講著一邊抽泣,添甲也陪著流淚。善良受苦的段媽,成為曹禺第一個人生啟蒙的老師。添甲雖然不能懂得段媽的命運,但是,段媽的淒苦悲涼的心情,卻給了他很深的感染,他永遠忘不了她那額紋深陷的面煩,那有點豁的嘴唇,那沒有一絲笑容的苦像。

  也許是由於受到段媽的影響,也許是看小說的緣故,添甲的心總是向著窮人。有一天,父親抽足了鴉片煙,又一時心血來潮,就叫僕人把添甲喊來,他要考考添甲,要他賦詩一首。添甲雖然讀過一些詩,但他還沒有寫過詩。但這沒有難倒添甲,思索片刻,便哼出兩句詩來:「大雪紛紛下,窮人歸無家。」萬德尊想不到添甲會做出這樣的詩來,而且是暗合他的心事的,便連聲稱好。於是,便又對添甲說:「添甲,你還小,但你知道你是『窶人之子』啊!」諄諄囑咐添可不要忘記自己是個窮人的兒子。添甲怎能理解父親的心意呢?因為,父親總是重複「窶人之子」的話,他便記得很牢很牢了。在他的潛意識中,總是有著「窶人之子」的印痕;在他心的天平上,那砝碼也總是放在窮人一邊。

  在曹禺的童年生活中,還有一段重要的經歷。大約在他八九歲的時候,萬德尊曾被任命為宣化鎮守史,只有他跟著父親母親到宣化府。這段時間並不長,但在他的生活道路上卻給了他終生難忘的印象。

  宣化,在人們心目中是個塞外荒涼之地,也是一個人們不願去的地方。宣化,地處長城以北,靠近蒙古,自古以來就是屯兵之要鎮,阻敵之要塞。德尊到這裡任職,自然不是什麼肥缺,不是迫不得已,大概是不會到這個鬼地方來的。

  但是,宣化自有它的氣勢,自有它的塞外風光,大自然之美。宣化城位於群山環繞之中,城北有北山,城西北有天德山』城東有湯池山。此外,還有東望山、西望山、燕然山、馬鞍山、八寶山、黃羊山、雞鳴山等。桑干河,又名洋河,其源頭來自山西,由陽原縣經大小渡口東流入宣化境內,又有壺流河由蔚縣流來相匯合。所以,宣化以山川形勢之險峻而著稱:「全鎮飛狐紫荊控其南,長城獨石枕其北,居庸屹險於左,雲中固結於右。群山疊嶂,盤踞崎列,足以拱衛京師而彈壓蒙古,誠北邊重鎮也。」1

  鎮守使的衙門就設在四牌樓東,它原是明朝鎮朔將軍府,經歷代總兵修治,仍保持其森嚴的氣勢。衙門口大門上的油漆已有些脫落,而兩旁的石獅卻猙獰嶼立,大門內就是遮得嚴嚴實實的影壁。從外邊望去,不知高牆內邊深藏著什麼秘密,給人以陰森玄秘之感。萬德尊就把家安排在衙門的最後一層院子裡,這裡清幽蔭蔽,只是未免太冷清淒涼了。由此院通向後山。山是光禿禿的,怪石嶙峋。好在有一道清流順出而下,匯成一條小溪。在這小溪旁邊,有一株高大的「神樹」,據說它有百年以上的歷史。樹幹粗壯,盤根錯節,枝椏向四周空間伸展開去,把個院落遮得不透陽光,陰森森的。

  添甲從天津那樣繁華的城市,來到這樣一個冷清的地方,很不習慣。看不到喧嘩的街區,聽不見火車的長鳴,沒有小朋友一起玩耍,冷清,寂寞,真像關進了籠子裡。本來他就性格抑鬱,如今感到更孤寂了。

  後山成為他唯一可去的地方。雖說,他還不懂得什麼是恐怖,但每次走到小溪旁邊,望著那高大的「神樹」,他似乎覺得到處都有神秘的東西在張大了眼窺視著。忽然,這些又看不見了,留下的是陰森森的、充滿詭秘的恐懼。要不是小溪中有小魚可捉,他是不願再到這裡來玩的。除了這裡,一個衙門裡又有什麼可玩耍的地方。時間長了,他也習慣了這個唯一可玩耍的去處。在這裡玩累了,就一個人坐在那裡,享受著它靜謐的氣氛,孤寂的心靈也得到寧息。他可能覺得這裡的神奇和恐怖比孤獨還更好些,他越是不敢看那高大的「神樹」,便偏偏看著它,似乎要看穿它詭秘的所在。就這樣,把時間消磨在這裡。衙門裡到處都是森嚴的。一層又一層的院落,幽深,寂靜,有時連個人影都看不到。偶爾有個士兵出來,又鑽進屋裡去。這些士兵也不敢打破這裡的寧靜和森嚴。真是說不出的壓抑,說不出的窒息。但是,有時犯人像鬼哭狼嚎那樣叫喊起來,突然打破這寂寞,之後,卻使添甲感到更加恐怖。有時,甚至使他毛骨悚然,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他的好奇心驅使他去探知其中的秘密。

  前院的大堂上又在拷問罪犯了。添甲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個角落裡,從遠處望著大堂上發生的一切。好森嚴的公堂!軍法官高高地坐在正中,兩邊站著荷槍的大兵,刺刀閃著寒光,後面還擺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老式武器。軍法官一聲令下,執刑的大兵便掄起皮鞭,朝著犯人的脊背抽了下去。一會兒,便把犯人打得血肉模糊,皮開肉綻了。添甲,膽子很小,他不敢看那種打人的凶相,更不敢看那鮮紅的血,也不願聽那聲聲慘叫,但是,他又有一種天性,總想探知事情的真相,觀察眼前發生的一切。當他終於看個明白,就打心裡恨那個軍法官。就是這種探尋隱秘的心理,使他一次次去看,這殘酷的景象就一次次地刻在心中。他聽說,這些罪犯都是土匪,其實都是農民,他記住那些看上去醜陋卻善良的臉,也記住軍法官那殘暴的目光。

  使添甲感到十分奇怪的是,本來把犯人打得半死了,士兵們把他抬下來,還想法為他治傷。就是這些鞭打犯人的士兵,他們自己掏錢買來雞蛋,把蛋清取出來,輕輕地敷在犯人的傷處。據說,這樣可免得毒氣攻心。這些大兵打起犯人來那麼狠,而此刻又是一副菩薩心腸了。添甲對這些大兵是很害怕的,看到這些舉動,又使他對這些大兵多少增加了幾分好感。可是,等這些犯人把傷養好了,還是要拉出去槍斃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添甲是無法明白的。

  衙門前面是一個操場,這也是添甲發現一個可供他玩耍的地方。大兵們每天操練,他就在遠處觀看,覺得滿有意思。有一次,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操練,忽然聽到帶隊的營長喊口令:「立正,向右轉!」隨著便跑到添甲面前立定,向他行了一個軍禮說:「請少爺訓話。」這一下把添甲搞得不知所措了。開始,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愣在那裡。看著這位營長那麼鄭重其事,嚇得他拔腿便跑,一溜煙跑回家中。他本想到處走走看看,想不到會遇到這些麻煩,以後,他再不敢去操場了。

  鎮守使的衛隊就住在衙門裡。衛隊的士兵挺喜歡添甲,一見面就少爺長少爺短的,添甲對這些大兵也不再害怕了。有時,他們拉他到宿舍裡去,他也跟著進去。這些大兵湊在一起也很熱鬧,有唱的有玩的。他們推牌九,在那裡吆喝得挺起勁,什麼大天嘍,長三嘍,……一群人圍在一堆。有的大兵就歪躺在床鋪上,哼著小曲:「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哪兩邊排……殿前的判官啊掌著生死的簿,青臉的小鬼喲,手拿著拘魂的牌。閻王老爺啊當中坐,一陣哪陰風啊,吹了女鬼來……」一個淘氣鬼在那裡唱著:「正月裡探妹正月正,我與那小妹妹去逛花燈,花燈是假的喲,妹子,我試試你的心哪,咦哈呀呼嘿!」剛一唱完,他就對著添甲詭秘地笑著,一時間,大兵們都哄起來了。添甲,覺著大兵們的宿舍裡滿有意思,挺好玩的。有一次,他喊著父親,「阿爹你來,你來啊!」他拉著德尊進到衛隊的宿舍裡去。此刻,大兵們正在推牌九,在那裡玩得正起勁,吵吵嚷嚷。萬德尊從來不進當兵的住房,他以為這是有失鎮守使大人的尊嚴的。今天,不知怎的被添甲拉進屋裡,一看大兵們正在賭博,立刻變了臉,頓時發起脾氣來,勒令他們停止打牌,並派一名士兵把軍法官喊來,吩咐說,凡參加賭博者每人各打十軍棍。說過,掉轉身急急離開。事後,他埋怨添甲不該把他帶到衛隊宿舍裡去。俗話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親眼看到士兵賭博,如不管那就有損威嚴,管了就要傷害士兵。曹禺說:「這件事,我當時就懂得了,原來有些事還要欺瞞。以後,衛隊的大兵見到我,再不叫我二少爺,而叫我狗少爺了。」1

  雖然,他還是個孩子,但是,他也逃不開他所經歷的生活的教育。本來是無心的,對那些士兵還懷著友好的心情,現在卻翻了臉,挨了罵,又受到父親的責怪,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們罵他狗少爺,他心裡是難過的,淒涼的。

  在這座森嚴的衙門裡,他出出進進都覺得四周有看不見的高牆阻擋著他。出入大門,衛兵得向他這個二少爺敬禮,到操場看操練也要他訓話,他覺得太不自由了。最使他高興的事,是坐著轎子到市場上去買白葡萄吃。宣化的白葡萄馳名華北,分外香甜,但更吸引他的,還是到外邊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他在衙門裡實在是悶得要死。

  宣化雖系邊境的屯兵重鎮,但經過歷朝歷代的建設,文物頗多。城內有關岳廟、武成王廟、城隆廟、八蠟廟、北嶽廟、東嶽廟、關帝廟、火神廟、馬神廟、龍神廟、藥王廟等。民國成立之後,祭祀之風仍很盛行,每到廟會時,四鄉百姓聚到城裡來,煞是熱鬧。特別是元宵佳節,更有燈會、演戲等。宣化的廟宇,給添甲很深的印象:東嶽廟裡繪塑的神鬼,猙獰恐怖,頭頂平天冠、兩手捧著玉笏的黑臉閻羅,端坐在上方,面前守著判桌,兩面排著牛頭馬面,青面獠牙,鬼氣森森。他似乎覺得這裡就是鎮守使衙門裡的大堂,而那閻王便是軍法官,好像閻王爺就要拍下驚堂木,惡狠狠地注視著他,一時間嚇得他都不敢移動腳步了,似乎連呼吸也都停止了。那些面目可憎的惡鬼,同大堂上的軍法官的形象攪在一起,混成一片了。宣化有這麼多廟,又偏有像廟宇一樣的衙門,這神、鬼、人統治的世界,在他心靈中交織成一幅模糊而又可怖的景象。

  再有,就是跟著繼母去看戲了。

  宣化,偶爾也有外邊的戲班子到這裡演戲,多是從山西省過來的,演的是山西梆子。戲班的頭目總是先到鎮守使衙門來請鎮守使大人看戲,大概是為求得官方的保護吧!德尊沒有多少興趣,他也不願拋頭露面,繼母是非去不可的。她本來就喜歡看戲,在天津是三五天便到戲院裡去,來到這塞外市鎮上,看戲成了稀罕的事。這樣的機會,繼母是不會放過的,添甲也不會放過。但是,在這裡看戲又和天津不一樣了。鎮守使夫人看戲,好大的排場:坐著轎子去,衛隊士兵一路吆喝著開道,路邊的百姓都看著鎮守使夫人的轎子。到了演戲的場子上,無論台上正演著什麼,都立刻停了下來,改演跳加官,取其天官賜福的吉利,以此迎接將軍夫人。台上喊著:「鎮守使夫人到!」「少爺到……」這時,繼母便把早就準備好的銅子,大把大把朝台上拋去,撒滿了戲台。演員們都搶著撿銅子,台下的觀眾又跟著站起來,那場面真是熱鬧得很!

  但是,在宣化的日子裡,添甲心裡是孤寂而鬱悒的,他那種失去親生母親的孤獨感在這裡空前地擴展開來。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是這麼孤單,沒有自己的親人,沒有人聽到他心靈的呼喚,也沒有人能體貼他受到挫傷的心。自從劉門軍的老婆把那不可洩露的機密透露給他之後,就使他的心靈遭到打擊,每念起死去的親生母親,便苦痛不已。他需要愛撫,他需要慰藉,他需要母親的溫暖。但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他總念起段媽,段媽也走了。在黃昏的暮色中,他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烏鴉在樹枝上噪鳴著,又飛去了。他有時一個人到城垛上,夕陽已在西山沉下,遠處的城牆上斷斷續續傳來士兵歸營的軍號聲,號音在秋涼的晚空中寂寞地蕩漾著。後來他回憶說:「那時我非常敏感,我總是坐在城牆上,聽那單調卻又十分淒涼的號聲。偌大一個宣化府,我一個小孩子,又沒有了自己的母親,是十分孤獨而寂寞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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