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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新刊誕生的頌辭
——並介紹《詩刊》
××先生:

  上禮拜接到你們的來信後,又接到高先生夏先生兩人來信,信上說及你們為什 麼想辦這個刊物,且如何希望大家幫忙來維持這個刊物發展這個刊物。我曾請高先 生轉達各位,我可以在名分上作貴刊長期撰稿人,按期寫一點文章。假若這樣真對 於大家有益,對刊物需要,我很高興作這件事。我覺得北方實在需要一個好文學刊 物,——作者需要,讀者也需要——且覺得只要大家能合作努力,可以把刊物辦得 像個樣子。因為我們大家都明明白白,當前是住在一片被惡鄰困辱也近於被家長所 遺棄的土地上,這地方當前與將來的種種,是特別值得國人關心的。即單單以這個 大城一百五十萬住民而言,人事上如專家學者的沉默努力,有血性人的悲憤呼喊, 無心肝的漢奸的暗中活動,負責當局的委曲求全,大小商人借特殊環境的競爭牟利, 小市民的苟安旦夕,以及四郊農民普遍的挨餓待斃,來表現描寫,無事不可以著筆。 這種作品毫無可疑可以成為中國多數人一種警告,一種興奮劑。希望放大一點,也 許還可以使多數人從當前觀察推測明天,知道我們這一片土地一部人民未來命運將 必然受些什麼迫害,成個什麼樣子,如今用個什麼方法,又可能有些什麼轉機,留 下多少光明希望。雖說每個人一時成就有限,作品未必都可變成預言,讀者各有所 業,好作品也不容易變成人人經典。但事很明顯,就是一個作家一個刊物,在當前 卻許可它對這個民族的憂患,多負一分責任,且保留一些解除這憂患的理想。

  如今大家既然要來辦個刊物,當然要想法來把這刊物辦得有生氣,有意義,而 且希望它能夠支持長久。不過如此一來,我第一次為這刊物執筆,似乎覺得有點困 難了。

  困難處是因為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觀念,這觀念因年齡性情更顯得隔絕,不易溝 通。我擔心你我之間對當前社會看法也許不盡一致。不盡一致本不妨事,若不一致 處容易變成相左,要說話,當然就有了點「應怎麼樣」的問題了。我是個從二十過 三十的人,明白一個人因年齡不同,社會環境不同,感情和觀念如何在不斷地變動。 又是個需要有客觀分析能力寫小說的人,所以對這種因生理與社會影響的變遷,自 然更多關心和理解。我知道二十歲左右的你們需要的是什麼,但是也明白你們只能 得到的是什麼。就對從事文學創作說吧,倘若要我說一點意見,我說得老實一些, 在你們情緒下容易變成澆冷水。我說的浮泛一些,彷彿當前給你們打了點氣,事實 上卻很可能毀去你們將來的成就。對讀者言,也有類似的情形。我想這刊物既然是 大家要辦下去,出版處又是在北方,要它辦得好,辦得有意義,而且要它能夠長久 支持,它的辦法或者還值得討論討論。就我經驗所及,先來談一談這個辦法。

  新文學運動發生以後,辦雜誌和出小刊物,北平本是最理想地方。因為北平是 全國文化中心地,不特有很多基本作者,而且也有很多基本讀者,所以新文學運動 基礎在北方,新書業發軔也在北方。但這種事到後卻有了變遷,從民國十五年起, 中國新興出版業在上海方面打下一個商業基礎後,北平這個地方就不大宜於辦文學 雜誌了。在先前,辦雜誌的事原本近於一種「文學票友」的綵排,用私人財力經營, 所收入縱某一時除貼補外還略有剩餘,也說不上賺錢。待到把它一放在商業立場上, 和上海新書業競爭後,辦雜誌就必然賠本。在印刷技術上落後,在廣告技術上落後, 再加上一個在思想情趣上落後,因此縱有冒險者抱有雄心和勇氣,想在北方支持他 那個刊物的生命,把一期一期原稿從編輯部送過印刷所,又從印刷所把刊物一捆捆 取送往各書店書攤,到派給讀者選擇時,便發生了困難。原因易明,讀者多是年青 人,人人照例活潑跳動,富於情感而容易為有刺激性名詞著迷,即或人在北方,需 要雜誌也常常是南方具商業意味的新刊物,有新插圖和新論調刊物。一切要新,要 奇,要廣告上說明這是如何新如何奇,方能吸引住眼睛和感情。一個老老實實的刊 物,即或在上海出版,縱還有些同樣老老實實的讀者,沉默的辦下去,少則三月五 月,多則一年二年,因經濟周轉不靈,當事者弄得精疲力渴,也依然得完事大吉, 何況還在北方出版。因此在這個大城裡雖冒險的陸續有人,結果,則異途同歸—— 完全在商業上失敗,同歸於荊這種事值得我們引以為例的,週刊如《駱駝草》,半 月刊如《沉鐘》,月刊如《學文》、《水星》、《綠洲》,兩月刊如《文學評論》。 鑒往可以知來,這事實我們當然得把它認識得清清楚楚。如有人想要在北方辦一個 刊物,且希望這個刊物能有一年以上的壽命,似乎先得設法憑自己力量能支持這個 刊物一年的壽命。沒有這個力量惟希望僥倖成功,這希望實在渺茫。若目的在大多 數讀者來支持一年,也得有個完美方法,使這些讀者樂於出面支持。

  如今且假定憑私人力量和熱心讀者共同幫忙,已經能夠把這個刊物支持下去了, 可是這刊物應當如何編輯,方能夠比別的刊物顯得更有生氣更有意義而且得到那個 廣大讀者群?是照《文季月刊》的規矩,還是照《譯文》月刊的統一?

  是照《宇宙風》的綜合,還是照《詩刊》的純粹?是積極的有為,還是消極的 有為?對當前社會是注重事實,還是重理想?這些看來好像不成為問題,事實上卻 是每個預備辦刊物的人應當考慮到的問題。尤其是在北方出版的刊物,照目前上海 任何刊物辦法,似乎都不大相宜,必須有個性,有特性,方能存在,方值得存在。 個人私見,以為這刊物的誕生,對支持它的讀者若無何等把握,本身力量總還是准 備充分一點較好。否則刊物不妨縮小點,免得有頭無尾,難以為繼。其次屬於編輯 方面,目標宜於「團結禦侮」為前提,綜合在北方多方面有力作家共同來發展它, 較有意義。至屬於同人寫作態度方面,以用嚴正的方式作有建設性的努力,較容易 得到普遍好影響。無意義的屬於個人的盲目攻擊,咬文嚼字的雜耍,能減少盡量減 少。這點平凡意見如果還不十分可笑,且與各位本來目的不甚衝突,就算它作為我 個人對於這新刊誕生的頌辭。

  沈從文敬復

  

  

  

  

  

  

  

  

  

  

  

  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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