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文學運動,比中國革命運動慢一點,如今算算,也快到了二十年。它對
於目前整個中國社會大有影響,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倘若有人肯費一分心,把一部
分經過分別來檢查一番,算算舊賬,且能綜合作一個結論,——老實公平的結論,
不是無意義的工作。這工作即或從商業上著眼,目的只在發展營業,打破出版界的
不景氣,也較之抄傭太平廣記》,同影印明人小品文集,方法高明多了。
一個書店打量作這件事,明白個人沒有這種能力,因此聘請和這個運動關係較
深的作者,來分別編造幾個集子,或以所屬團體為主,或以所熟問題為主,只要編
選者能盡職,且知如何盡職,這種選本對於中國讀者自然可說是一種很大的貢獻。
這書一出,讀者如從所選出的作品與編選人導言,就可以明白這十多年來中國文壇
是個什麼樣子,有些什麼東西,它如何影響社會,社會又如何影響它。它的得失在
什麼地方,它的將來趨勢又如何,——讀者如能夠得到那麼一個雖已縮小然而眉目
朗然的印象,編者的工作,實應當得到每個讀者的感謝,必須得到每個讀者的感謝!
良友公司所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可算得是這種工作。
到今日為止,這種選本已出了六本,它們是:小說一集(茅盾編選)小說二集
(魯迅編選)小說三集(鄭伯奇編選)散文一集(周作人編選)散文二集(郁達夫
編選)戲劇集(洪深編選)就已出的六本書材料份量說,筆者覺得這種篇幅四百頁
到五百餘頁價洋七角錢的書, 已無可疵議。 它雖沒有我們理想的選本那麼完全,
(比如郁選散文全部十分之六以上是周氏兄弟文章,份量上不大勻稱。周選小說有
抑彼揚此處。洪選戲劇或因對北方情形生疏,導言對李健吾、萬家寶最先演出成功
不提及,或因私人愛憎,對熊佛西批評,有意抹殺一點事實。)大體看來,這六本
書實在比一般選本強多了。
讀過這幾本書後個人有點意見說說。茅盾選小說,關於文學研究會作者一部分
作品,以及對於這個團體這部分作品的說明,是令人滿意的。魯迅選北京方面的作
品,似乎因為問題比較複雜了一點,取捨之間不盡合理(王統照、許君遠、項拙、
胡崇軒、姜公偉、於成澤、聞國新幾個人作品的遺落,狂飆社幾個人作品的加入,
以及把沉鐘社、莽原社實在成績估價極高,皆與印行這套書籍的本意稍稍不合)。
鄭伯奇選關於創造社一方面作家的作品,大體還妥貼(惟應當選淦女士《隔絕之後》
卻不選)。周作人選散文,大約因為與郁達夫互商結果,選遠遠的郭沫若而不選較
近的朱自清(正與郁選冰心、朱自清相同),令人微覺美中不足。郁達夫選散文全
書四百三十餘頁,周氏兄弟合佔二百二十二頁,份量不大相稱。其實落華生不妨多
選一點。洪深選戲劇,在已出六本書中可算得是最好的一個選本。劇本人選一篇作
為代表。導言敘述中國新劇活動,它的發展及其得失成敗,皆條分理析,稱引他人
意見和議論,也比較謹慎。雖對北方劇運與演出事疏忽甚多,就本書意義言,卻可
算得一冊最合標準的選本。
讀過這幾本書後,個人還有點感想,對目前幾本書已近於亡羊補牢,無多大意
義,卻值得將來預備編十七年到二十六年這十年間的選家注意。
第一,一種書的編選不可免有「個人趣味」,不過倘若這種書是有清算整理意
思的選本,編選者的自由就必須有個限制。個人趣味的極端,必將影響這書的真正
價值。
第二,編選者既然擔任了這種工作,不論它有無物質報酬,責任必荊取捨之間
應十分謹嚴,且最先就必需把相關材料找尋齊全,一一過目,再從中有所抉擇,極
客觀的說明它的經過。
第三,編選者應注意作者作品——應對作品的影響、意義、價值加以分析,不
能盡從所屬團體或作者搜索文章一二字句作為這個人全部作品的批評。
第四,總其大成的對分部編選人能否勝任,得在他名頭以外注意一點事實。編
選人名頭能號召讀者是一事,他適不適合選這本書又是一事,他肯不肯認真選這本
書又是一事。花個三百五百塊錢以外,還得給編選者種種方便,把相關材料供給,
完成時間且不能太匆促,就因為這種書不應當太草率從事(雖明知道無從十全十美,
至少也得努力接近這個理想)。
第五,對原作者版權問題應解決。一般選本雖有選上完事作者從不過問的習慣,
這種選本卻不能那麼馬虎了事。例如散文二集選周作人十多萬字的文章,是不是應
給版稅?倘若多的另有辦法,少的是不是也應當有個辦法?一家正當書店若想在讀
者與作者間取得信託,照例是應當把這種書的版稅按比例分給作者的。不管多少,
都必需那麼作,新書業才可希望日趨健全,且可使不三不四選本日見減少。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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