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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故事


  一

  猴子的手能剝香蕉皮,也能捉跳虱,然而猴子的手終於不是人的手。猴子雖然 有手,卻不會製造工具;至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猴子更不會。

  在猴子群中,手就是手。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的御手不但跟他御前的猴丞相的 手差不多,乃至跟萬千的猴百姓的手比起來,也還是一樣的手。

  人類的手,就沒有那麼簡單,平凡,一律。從手上紋路可以預言一個人的「窮 通邪正」:但這是所謂「手相學家」的專門了,相應又作別論。只聽說「一二八」 之役,「友邦」的陸戰隊捉到了我們的同胞,也先研究手,凡是大拇指上的皮層起 了厚繭的,便被斷定是便衣隊,於是這手的主人的「運命」也就可想而知。

  不過我們這裡的故事卻還不是那麼簡單的。

  二

  事實如此:當潘雲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張不忍到了x縣,而且被縣裡人呼為「張六 房」的「八少奶奶」的時候,曾經惹起了廣泛的竊竊私議,而這「嘁嘁喳喳」的焦 點轉來轉去終於落到了雲仙女士的一雙手。

  所謂「張六房」,自然是陳年破舊的「家譜」(不管它實際上有沒有)裡一個 光榮的「號頭」。這「房頭」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縣取得了社會的地位,大概是張不 忍的曾祖太爺鄉試中式那一年罷,這委實是太久遠了一點,然而x縣人對於這一類的 事永遠有好記性,而且永遠是「成人之美」的,所以當「張六房」這名詞已經空懸 了十多年,已經從人們嘴上消褪,只有念舊的長者或許偶爾提起,但總得加上個狀 詞,「從前的」,——一句話,當「張六房」不絕如縷的當兒,忽然來了個張不忍, 而且還是由念舊的長者記起了從前那位「鄉試中式」的太老太爺名下的嫡脈確有一 支寄寓在t埠,而這年青的張不忍非但來自t埠,並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親的「官名」 確也是「譜」上(這東西,誰也沒有見過,然而誰都在他腦子裡有一部)彷彿有之, 於是乎,猶有古風的x縣裡人一定要將「榮耀歸於所有主」了。

  但何以又呼雲仙為「八少奶奶」?這又是從「不忍」的「不」字上來的。縣裡 有一位窮老太婆,年青時出名叫做「黃二姐」,嫁了丈夫,她還是「黃二姐」,但 她那本來有姓有名的丈夫卻變成了「黃二姐的男的」,現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 有過兒子也死了,有過媳婦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黃二姐」,她的青年時 代的「過去」永遠生活在人們的記憶裡。這位黃二姐,和張六房的關係,絕不是泛 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爺成親時,黃二姐是伴娘。那時她是名副其實的「二姐」。後 來孝廉公的幾位孫少爺成親,黃二姐雖則已過中年,卻還是八面張羅人人喜歡的角 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孫少爺半文明結婚的時候,黃二姐似乎見得太老了,但伴娘這 差使,張府上不便改變祖宗的舊規,還是由黃二姐的兒媳婦頂著「小黃二姐」的名 義承當了去。近年來,黃二姐每逢提到「六房裡完了,沒有人了」的當兒,也一定 要數說她和「張六房」此種絕非泛泛的關係。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傷地說:

  「嘿,六房裡太老太爺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個個都是看他們大起 來的!嗯,樹無百年榮,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爺的末堂少爺,太老太爺死 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後來就跟二少爺不和,一個鋪蓋出碼頭去了,聽說也成家 立業了,——只他不是我黃二姐陪房的。」

  現在,老太婆的黃二姐聽說「張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碼頭的一脈, 而且是三十來歲的少爺帶了少奶奶,黃二姐可興奮極了,一片至誠地便去探望。

  黃二姐聽人說這位新回來的少爺叫做「不忍」,她就稱他為「八少爺」。雲仙 呢,當然是「八少奶奶」了。黃二姐把「不忍」錯做了「八順」,並且舉出只有她 知道的理由來,六房裡最小的一輩,連早殤的也算在內,不忍的排行剛好是第八。

  人家也覺得「八順」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則是諧音。不管張不忍本人的否 認,x縣裡人為的尊重這幾乎絕滅的舊家,都稱他為「張六房的八少爺」,或者「六 房裡的老八」。

  三

  x縣的輿論對於一個人來歷,有時絕不肯含糊。張不忍之為「六房裡的老八」雖 然由公眾一致的慷慨而給與了,並且由黃二姐這「活家譜」的幫襯確立了不可動搖 的信用,但是關於潘女士的「家世」卻議論頗多。

  她是一張方臉,大眼睛,粗眉毛,軀幹頗為強壯。如果她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 了,大概x縣裡人也就以為是「福相」。可惜她看去至多不過二十五六。然而也可以 解釋是「貴相」。x縣裡人善於推測,便輕輕斷定潘女士大約是「將門之女」。甚至 有人說,t埠頗多下野的督軍師長,其中有一位旅長,就是張不忍的岳丈。

  善堂的董事胡三先生和「張六房」是老親,有一次對張不忍說:

  「近來,宿將紛紛起用,貴泰山不久也要出山了罷?哈哈!」

  「啊!謠言!沒有那麼一回事。雲仙的父親死了多年了,況且也不是……」

  張不忍還不明白縣裡人把他夫人的老子猜做了什麼。胡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 一笑,可也不再問下去。過不了半天,胡三先生「不得要領」的新聞在茶樓裡盛傳 起來,熱烈地討論之後,紛紜的意見終於漸歸一致:無端說丈人死了多年的人,大 概是沒有的,或者「六房裡的八少奶奶」只是t埠那位潘旅長的本家,但一定不是窮 本家,只要看「八少奶奶」的衣服多麼時髦,見人的態度多麼大方,——甚至有點 高傲,便證明了她的來歷不小。

  潘女士的衣服,在x縣裡自然能往「時髦」隊中算一腳。她是九月中旬來的,天 氣很暖和,然而她披了一件大概是絲織品的沒有袖子的新樣的東西,——後來才知 道這叫做「披肩」。

  但是茶客中間有一位焦黃臉的綢長衫朋友,左手端著茶杯,右手的長指甲輕輕 地勻整地敲著桌邊,老在那裡搖頭;等到眾人討論出「結論」來了,他又哼哼地冷 笑了幾聲。

  胡三先生的本家胡四,探頭過去,瞇細著眼睛,問道:

  「哎,陸紫翁不以為然麼?」

  「哪裡,哪裡;諸位高見,——不錯;」陸紫翁的枯澀的聲音回答,茶杯端到 嘴唇邊了;可是看見近旁茶座上的眼光都朝自己臉上射來,他便放下了茶杯,逗出 一個淡笑,接著說道:「不過呢,兄弟有一句放肆的話,——八少奶奶貴相誠然是 貴相,然而,嗯,各位留心過她的手麼?」

  眾位都駭然了;實在都沒有留心過,都沒法回答。胡四最喜歡充內行,並且剛 才的「結論」也是他一力主持的,他瞥了眾人一眼,好像是回答陸紫翁,又好像是 要求眾人的贊助,大聲說:

  「女人家的手,又當別論。相書上說——哦,記性太壞,總而言之,女人家的 相,不在乎一雙手。」

  陸紫翁微微笑著,便端起茶杯來,這回是喝成了。茶客們的聲音又嗡嗡然鬧成 一片。胡四似乎得勝。但陸紫翁所提起的問題也並沒被人輕輕放過。商會職員姚瑞 和忽然記起他曾經細看過一下那位「八少奶奶」的手,確乎有點「異相」。

  他急忙告訴了坐在對面的小學校長。

  「啊喲!你不說,我也忘了;我捏過她的手,——」

  「哦——哦?」商會職員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魚相仿。

  「沒有什麼。外國規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學校長加以解釋。「好像,呃, 硬得很,練過武功。」

  「對呀!」商會職員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說不像是少奶奶們的手 呵!」

  陸紫翁聽得了側過臉來望著他們點頭微笑。

  胡四也聽得了,卻裝作沒有聽得,拍著旁邊一個人——

  商會長周老九的肩膀說:

  「喂,老九,二十年前,黃二姐的手,不是我們都捏過麼?可是黃二姐還是黃 二姐,暗底下模著她的手,不會當她是什麼少奶奶罷!」

  哄堂大笑了。小學校長和商會職員感到惶恐,但也陪著笑。陸紫翁也笑了一笑 對胡四說:

  「四兄還記得年青時候的淘氣,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話儘管那麼說, 手,是——大有講究的。高門大戶的小姐少爺,手指兒都是又滑又軟,又細長。自 小動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兒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吳木匠的老婆,臉蛋 兒長的真不錯,可是看她一雙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那麼,紫翁,你說六房裡——那雙手不——不大那個罷?」周老九搶著問, 卻又把眼風在茶樓裡掃了一轉,惟恐碰巧有「六房裡」的熟人。

  「哎,這又是拉扯得太遠了。」陸紫翁扮一個鬼臉,啞笑著回答。「況且諸位 也沒留心看過,何必多說。」

  胡四覺得自己要失敗了,便也連聲打岔道:「不用爭了,不用爭了,各人各相。」

  於是談話換了題目。然而「八少奶奶」的手從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 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臉,儘管成為眾目之的,也不會紅一紅,但也許 因為時交冬令,風性燥了,人們都覺得「八少奶奶」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四

  張不忍夫婦住在縣裡「最高學府」中心小學的附近。房東就是周老九的洋貨店 裡的管賬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紹兼作保。

  程子卿對於潘雲仙女士的手,並不感興趣,從沒細看過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爺 班借買東西的機會,也曾問他道:「喂,老程,你說罷,你是她的房東呀!」程子 卿總是用搖頭來回答。

  其實x縣裡除了整天盤據在茶館裡的好事之徒以及頂著「高貴的職業頭銜」所謂 「守產」的少爺班,誰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當作一樁事來偵察研究。滿縣滿 街都為了壯丁訓練的抽籤而嚷嚷,哪有閒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關心的,倒是張不忍的腳。每逢回家看見張不忍的皮鞋沾滿了泥土, 他便要問道:

  「八少爺,又下鄉了麼?墳田查得差不多了罷?」

  有時張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處,佃戶倒老實,可是那鄉長刁得很,從中搗 鬼。」

  有時卻搖著頭說:「白跑一趟。今天那一處,連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來罷。」程子卿安慰一句,於是遲疑了一會兒,便又問道:「看見汽 車路動工麼?」

  張不忍搖搖頭,程子卿也就沒有話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關心地問起查得怎樣時,張不忍憤然叫道:「算了罷!麻煩 得很,真想丟開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負他。況且,您來一趟不容易,總得 清出個眉目。」

  張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嘗是為了查墳地來的?並且他根本不知道這裡還有祖遺 的墳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撥,他反正沒事,到鄉下去看看也好。況且,多少也像 有點正經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會兒,見沒有話,就摸著下巴,悄悄地又問道:

  「八少爺,那條汽車路,說是要趕築了,您看見在那裡動工麼?」

  「哦,不明白。」張不忍像被這一問提起精神來了。「不,還沒看見動工。說 是軍用。呃,程先生,您聽到什麼特別的消息麼?」

  「就是聽說要趕築。等築好了路,就要派一師兵來縣裡駐防。」

  「哦,哦!」

  「少爺,您看來今年會不會開仗?」

  「難說。」張不忍隨口回答,憫然望著天空,他的思想飛得老遠,——程子卿 萬萬意想不到的遠地方。程子卿的心卻也離開了這間房,在未來的汽車路上徘徊。 他有一塊地,假定的路線就在他這地上劃過,只留給他一邊一隻小角;他曾經請陸 紫翁托人關說,不求全免,但求路線略斜些兒,讓那分開在兩邊的兩隻小角並成一 大角,人家也已經答應了他;然而這條路一日不開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築的,就趕快築罷!」程子卿歎一口氣說,望著張不忍,寂寞地 笑了笑。

  五

  張不忍跑進自己房裡就叫道:「雲仙,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雲仙頭也不抬,手裡忙著抄寫。

  「回去?回去有事麼?不是前天還接到老剛的信,說這半年他也沒處去教書了; 何況你我?」

  「但是閒住在這裡,真無聊!」

  「雲仙!」張不忍叫了這一聲,又頓住了,踱了幾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說: 「生活是這裡便宜。而且,他們從封建關係上,把我們當作有地位的人,總可以想 出點事來做做罷?」

  「他們!這裡的人真討厭,我就討厭他們的跳不出封建關係的眼光!他們老在 那裡瞎猜我的娘家。一會兒說我是軍閥的女兒,一會兒又說我出身低賤了!」雲仙 把筆一擲,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這些,理他們幹麼。」張不忍走近到書桌邊。「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裡 去?——可是,這幾天,這裡的空氣有點不同,緊張起來了,雲仙,我們真得想出 點事來做才好。」

  雲仙仰臉望著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專會造她謠言的環境也能緊張。

  鏜鏜!從街上來了鑼聲,鏜鏜又是兩下。而且隱隱夾雜著人聲喧嘩。

  雲仙將臉對著不忍眉梢一聳。似乎說:這莫非就是「緊張」來了麼?

  「這是高腳牌。一定有緊急的告示。」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出去了。

  高腳牌慢慢往中心小學那邊走。鏜鏜!引出了人來。大人們站在路旁看,孩子 們跟著,——一條漸漸大起來的尾巴。

  張不忍追到中心小學門前,高腳牌也在一棵樹下歇腳,掮牌的那漢子將牌覆在 地下,卻挺著脖子喊道,「催陳糧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陳糧啦!後天 開徵,一禮拜;催陳糧啦!」

  張不忍感到空虛,同時這幾天內他下鄉時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臥的牌背閃動。 忽然聽得那漢子自個兒笑起來,換了唱小調的腔調:

  「還有啦,今年裡,不許采樹葉子呢:柏樹,桑樹,榆樹,梧桐樹,榾柮樹, 烏龜王八蛋樹,全不許採葉子!採了也沒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跟著來的孩子們都拍手笑著嚷道:「烏龜王八蛋個樹!」1

  1此為諧音——烏龜王八蛋告示。——作者原注。

  這種諧音的幽默,孩子們是獨有創造的天才的。張不忍聽著也不禁失笑,然而 他依舊感到空虛。他信步走進了中心小學。

  校長和幾位教員站在一帶雪白的圍牆前指東點西說話。校長這時的臉色跟那天 在茶樓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難忽然壓到他頭上。

  校長一把拉住了張不忍,就帶著哭聲訴說道:「張先生,你說,剛剛粉白,不 滿一個月,你瞧,這一帶圍牆,還有一切的牆壁,你說,多少丈,剛剛粉白,不滿 一個月,為的廳長要來瞧啦——終於沒來,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 個月還沒到,你瞧。」

  張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沒有蜒蝤路;可是除了這「雪白」,校長 的話,他就半點也不明白。校長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丟下了張不忍轉身就走, 可是半路上碰到一個人,又一把拉住了;張不忍遠遠望去,知道校長又在那裡帶哭 聲訴說了。他惘然望著,加倍的感到空虛的壓迫。

  教員中間有一位和張不忍比較說得來的趙君覺,帶著一點厭煩的表情對張不忍 說:

  「今天的密令,縣境內所有的牆壁都須刷黑!校長氣得幾乎想自殺,哼!」

  「刷黑?密令麼?幹麼?」張不忍這才把校長的話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說是準備空防,跟禁止采樹葉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員朱濟民回答。「校長 說,上回粉白,還是他掏的腰包,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員公攤呢,剝削 到我們頭上來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攤?他平常的外快怎麼又不公攤了!他倒想得巧!」 又一位教員說,撅著嘴自顧走開。

  張不忍看著那一帶雪白的圍牆,又看看藍色的天空,太陽正掛在遠處的綠沉沉 的樹梢,——他沉吟著說:「戰時的空氣呀,濃厚了,濃厚了,」他笑了一笑,轉 臉對趙君覺和朱濟民說:「我還聽說有密令,叫準備好一師兵住的地方,真的麼?」 「哦,密令還多著呢!」朱濟民回答,「叫辦積穀,叫挖地坑,叫查明全縣的半爿 墳有多少,叫每家儲蓄十斤稻草,——

  嘿,這兩天來,密令是滿天飛了!」

  「嗯,半爿墳,什麼意思?」張不忍皺著眉頭望在朱濟民的臉上。

  「左右不過是那麼一回事。」趙君覺接口說。「你要收密令麼,端整下一口大 筐罷。至於一師兵,誰知道他們來作什麼。為什麼不開往邊疆?然而,也未必來罷。 聽說嫌交通不便。要先開城外那條汽車路呢!」

  「我也聽得這麼說。住的地方,倒已經在準備了。不過,半月墳,又是幹麼? 什麼是半爿墳?」

  「就是破坍的老墳,露出了壙穴的。」趙君覺回答。「什麼用,可不大明白,」 李濟民搶著說,「但是保安隊的隊長對人說,這種半爿墳可以利用來做機關鎗的陣 地。」

  「哦,大概是這麼個用意了。」

  「不忍,這兩天一陣子密令,滿縣滿街真是儼若大戰就要來了。」趙君覺說, 一臉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氣。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興奮呢!」朱濟民確信地說。

  趙君覺看了朱濟民一眼,嘴唇一披,「對了,當真興奮;所以我覺得他們太可 憐。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暫時三個人都不說話。張不忍用腳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劃著,好像劃了一個字, 隨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邊一個抓住了趙君覺和朱濟民,皺著眉頭,定睛 看著趙君覺,又移過去看著朱濟民,用沉著的口音說:「君覺的意見,我也覺得大 半是對的;然而老百姓不怕,興奮,這一點比什麼都可貴!我們當真得想出點事來 做才好,我們一定要做點事!」

  三個人對看著,末了,趙君覺和朱濟民同聲說:「加上密司潘才得四個人。……」

  張不忍立刻打斷他們的話:「然而一定要做點事!開頭四個人,後來會加多!」

  他們於是並肩慢慢地一邊談,一邊走;沿著圍牆走到盡頭又回來,還是談個不 休。

  三個人帶著朗爽的笑聲走進教員休息室了。劈頭忽然又遇見了校長。

  「窯煤都漲價了,一倍,剛漲的,該死,該死!」

  校長阻住了他們三位,慌慌張張說。校長的腦子裡沒有更值得煩惱的事。

  六

  陸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風背後的好地方,悄悄說著話。這裡不是走 路,四扇排門常年關著,相近左面那架屏風的四扇排門,也只開一對,作為從大廳 到內室的唯一門戶。

  屏風擋著,如果有人從外邊走進大廳來,他看不見兩位,兩位卻看得見他。

  這個好地方卻只有一張閒擱著的太師椅,坐的是陸紫翁,斜欠著身子,架起了 腿,右肘支著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著,臉朝外。

  「他們竟敢指摘我們販運私貨麼?」是陸紫翁的枯澀的聲音。他歪著腦袋,臉 對著牆,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畫。

  「可不是!還說要組織捉私團呢!」

  「哼!看他們敢!然而,張不忍這小子真可惡!可是,不見得單是張八夫妻倆; 還有誰也是張八的一夥?」

  「大概中心小學裡一二個教員總有份罷。」

  「校長也不知道?」

  「問過他,他賭咒說不知道。」

  「不敢說出來罷了,這沒用的草包!哼!可是,筆跡總該認得出來的?」

  「認不出。那壁報全是一個人的筆跡,聽說是八少奶奶——」

  「呸!什麼少奶奶!不知道什麼小戶人家的賤貨,也許竟是——看她那一雙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來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不是正路。總有一天給我查明白。」

  「不過,紫翁,下手要快。他們還說你和二老闆經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說是下 期的壁報上准要宣佈。」

  「哦——」陸紫翁的聲音帶啞了,把架起的那條腿放下。

  「哦!張八這小子,他怎麼會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裡的老八』,自有一班窮出火來的爺 們和他來往。」

  「嗨,六房裡?六房裡早已沒人了,哪裡又跳出個什麼老八!胡三這老頭子是 老糊塗了。黃二姐一張嘴算屁話?我打算辦他一個冒名招搖呢!」

  「然而,紫翁,自從他出了壁報,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確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這老傢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還有『趙廳』的緝老爺,孫洪昌的二少爺,據說也是暗中……」

  「嘿!趙緝庵也有份麼?」陸紫翁挺起眼睛望著樓板,一隻手儘管摸著下巴。 忽然站起來,輕聲說:「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學裡一個教員一定就 是緝庵的小兒子趙君覺。哦,老九,等一下。」陸紫翁到牆邊去拖過一張方凳來。 「坐著談罷,原來張八這小子竟有點呼風喚雨的手法,老九,我們倒不能大意了, 得仔細佈置一下。」

  「不過也不能太慢,私貨的事現在鬧得滿城風雨了。那一批貨,多擱日子怕要 走漏……」

  「這個不要緊,」陸紫翁搶著說。「等二老闆起來了,他有辦法,嗯,倒是— —」

  「二老闆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麼?」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緝庵他們在內,查公款這一層說不定會 鬧大——」

  「外邊是誰?」周老九突然喊了這一聲,陸紫翁連忙把話縮住。周老九站起來, 故意高聲咳了一下,就轉出屏風背後,一面學著「官腔」喊「來呀」,可是只喊了 一聲,就不響了。陸紫翁聽得好像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他正決不定還是照舊躲著 好呢,還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來了,帶著一個尖頭削臉的人物,正是商會 職員姚瑞和。

  周老九指著姚瑞和說:「他剛得的消息,張不忍自己報了名,受壯丁訓練去了。」

  「賤胎!」陸紫翁仰起了臉冷笑。

  「紫翁,他還想立什麼社呢!」

  「叫做『國魂武術社』罷,」姚瑞和陪笑說。「壯丁訓練班裡倒有一小半人加 進了他這社。」

  「好!哼哼,糾眾集社是犯法的。」陸紫翁冷笑的鼻音有點不大自然。「大概 全是些下流粗胚罷?」

  「倒也不全是。內中有——」姚瑞和遲疑了一下,「有這次壯丁訓練抽籤抽到 的好幾個小老闆,還有甲長們,——很有幾個場面上的小爺們呢!」

  「紫翁,孫洪昌的小老闆老二,還有,——瑞和,還有誰?」

  「北街上開亦我軒照相館的陳維新陳甲長。」

  「紫翁,孫老二和陳維新也是發起人。」

  「哎哎,這班少爺們血氣方剛,真真是不成話!」陸紫翁的聲音有點發啞了。 「可是,陳維新麼?他好像是黨員罷?」「是的。前任區黨部的執委。」姚瑞和連 忙陪笑說。「不知道張不忍怎麼搞的,連保衛團的大隊長也做了贊助人呢!」「哦, 不過大隊長原是直爽人。」陸紫翁說著就站起來,反背著手踱了幾步,打起精神笑 了一笑又說道:「笑話!不知哪裡跳出來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 房裡的老八』了,兩個月沒到,居然結交了朋友,打算硬出頭了;然而,可惜,他 那位尊夫人的一雙手擺明白不是好出身;你們想,要真是張六房的嫡脈,哪裡會討 媳婦不看個門當戶對的?」

  陸紫翁一面說,一面就踱出了屏風背後那個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來。周老九低著頭在一對棟柱中間慢慢地踱,姚瑞和站 在翻軒下長窗邊,時時偷眼瞟著那一對通到內室去的排門。

  陸紫翁對一個土頭土腦的男當差說道:「進去問問,二老爺起身了沒有?」回 過臉,朝姚瑞和看了幾眼,「你回去罷,不許多嘴。」

  周老九踱到陸紫翁跟前,悄悄地說:「剛才瑞和報告的消息,紫翁覺得怎樣?」

  「暫時之間,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還說,今天早上他親眼看見胡四到張八家裡去。過了一個鐘頭,這才出 來。」

  「嗯,胡四,沒有什麼道理;不過,趙緝庵在內呢——噢,老九,不是張八租 了程子卿的廂房麼?你應該叮囑子卿留心進進出出的人兒。」

  「嗯嗯,這子卿就是太老實。」

  周老九回答時頗露窘態。陸紫翁沉吟一會兒,微微笑著,正想開口,忽然那邊 通內室的排門邊來了女人的聲音了:「喔,是陸老爺和周先生麼?老爺起來了,請 兩位進去罷。」

  女人是一張小圓臉,淡綠色陰丹士林布的短襖僅及乳下,黑軟緞的褲子長到腳 背,一條油松大辮子。

  七

  陸紫翁和周老九報告的時候,二老闆的一根粗指頭老是挖著鼻孔,一聲不出。 他忽然打一個呵欠,身子一斜(他本來躺在煙榻上),嘴裡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麼, 伸手在大腿上拍兩下,那個油松大辮子的女人就挨著他坐下,給他捶著腿。

  二老闆雖然不作聲,他那一對貓頭鷹的眼睛老是烏溜溜地在那裡轉;機警而又 頗露凶相的眼光時時從陸紫翁臉上掃到周老九臉上,然後又掃回去。

  陸紫翁的話多,周老九不過偶然從旁插一兩句。可是二老闆的眼光反而多和周 老九「親熱」。

  忽然二老闆將身邊那個大辮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來,陸紫翁一 句話剛說了一半,趕快縮住,二老闆笑了笑道:

  「想不到『張六房』墳上風水轉了,小輩裡出人才。我倒很想和這位『八少爺』 結識結識。」

  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陸紫翁到底是「書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 立刻悄悄地笑著說:「二老闆要結識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沒處去躲呢,二老闆, 怎樣也叫趙緝庵他們也一請就到,叨擾你二老闆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機會了,少不得借花獻佛,多發幾張請帖。」

  「那麼,二老闆,馬上就看個日子罷?趁這幾天空檔,愈快愈好。」周老九終 於也猜啞謎似的猜透個八九了。

  於是半晌的沉默。二老闆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裡「看日子」。陸紫翁和周老 九都沉住了氣,陸紫翁眼角有一條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卻脹紅了臉。

  終於二老闆將眼光一沉,自言自語地說:「等新縣長上了台再說罷。」

  陸紫翁和周老九像約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陸紫翁鼓起勇氣,正想 進言,二老闆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氣,就是胃口大一點。 在這裡盤桓了大半夜,總算無話不談,然而離題目總還有點點遠。嗯,——瞧過去,」 二老闆頓了一頓,舉起手來,正待伸出兩個手指,忽然他背後那位大辮子女人打了 個噴嚏,二老闆轉過臉去,眼光威嚴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著說:「我還要考慮 考慮。」

  「聽說新縣長是軍人出身罷?」陸紫翁問。

  「不錯。還是現役軍官。」

  「二老闆,可是那一批貨,還軋在那邊,運不進來;這裡張八他們又鬧得滿城 風雨……」

  「哦,哈哈,」二老闆一陣笑便打斷了周老九的話。「哈哈,倒忘記了這位 『八少爺』跟別的少爺們了。」突然臉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話,你們不准和他 們年青人一般見識。他們說話不知輕重,行動出軌,自有政府來糾正。我只當他們 是一群瘋子。倒是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譬如趙緝翁他們,應當解釋解釋。」

  「是!」陸紫翁趕快回答。「那麼,胡四他們呢?」

  「你瞧著辦罷。」二老闆眉頭一皺,似乎有點不耐煩,但隨即微微笑著,眼光 朝周老九一逼,說:「那批貨麼?過幾天,你儘管堂而皇之運進來。」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闆昨晚上到底將 那位客人對付得服服貼貼了麼?」

  二老闆不置可否,只將煙盤裡一張紙遞給了周老九,同時卻冷冷地說:「這點 小事,何必同人家談起呢,犯不著羊肉沒吃,倒先惹一身騷呵!」

  周老九和陸紫翁一旁應著「是」,一邊便看那張紙。原來是一張油印的《查緝 私貨暫行辦法》。兩個人都覺得意外,遲疑地朝二老闆看了一眼。二老闆哈哈笑著, 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陸紫翁趕快捧著那張紙走近一點。二老闆指著紙上後面的一段 說:「單看這一款就夠了。」

  這是鼓勵人民協助緝私的辦法,略謂:凡報告私貨因而緝獲者,將貨物充公拍 賣,以所得貨價之半數獎賞報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時,手心裡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說張不忍他們的壁報上正 也抄著這一款鼓動人家去「搗亂」呢,可是二老闆已經先開口了:

  「明白了罷?等他們拍賣的時候,你去買了來,不是正大光明的事麼?」

  「是,是!」周老九兩眼睜得銅鈴大,心裡糊塗死了,卻又不敢駁回。

  「哈哈,」陸紫翁卻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說心有七竅,我看二老闆的, 恐怕九竅也還不止罷?」

  二老闆笑了笑。這笑,與其說是被恭維了而高興,還不如說是獎許陸紫翁的機 警。

  「我來猜一猜罷,」陸紫翁微笑說:「既然是周老九去買,一定要二老闆去報 告了。」

  哈哈哈,二老闆一陣大笑歪在煙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時之間還不大盤算得轉。二老闆把手一揮,叫了一 個字:「煙。」油松大辮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來。

  「紫綬,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趙緝翁解釋解釋。」二老闆閉了眼睛說。「他 要是說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話,隨他的便罷。反正新縣長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 就聽了趙緝庵一面之詞。」

  「二老闆放心。這一點事,只要二老闆定了方針,我量力還不至於弄僵。」陸 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轉身退出。

  但是陸紫翁和周老九剛跨出房門,忽又聽得一聲:「紫綬!」

  陸紫翁趕快站住,應一聲「是」。

  過一會兒,二老闆這才慢聲說:「張八這小子,也許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 呢。」

  「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舉罷。」

  陸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卻和周老九做眼色。

  八

  許多「手」,明的暗的,在活動,在忙碌。

  新縣長到任了五六天了。x縣裡大多數人並沒覺出新縣長有什麼「異樣」,除了 已經知道他是剛剛卸任的團長。

  x縣裡極少數的人們卻從各自不同的立場和印象(雖然只有五六天工夫,新縣長 給他們的印象卻已不甚簡單了),都有這麼一個感想:「以為是軍人出身,性情爽 快,誰知道更其不可捉摸!」

  這一種感想流露於面部或唇舌,在二老闆是躺在煙榻上皺緊眉頭不作聲,在趙 緝庵是悄悄地對胡三先生說:「四五天了還沒動靜,秉公辦理雲乎哉?」而在張不 忍和他的新朋友們,則是籌備更逼進一步的文章和商定「請願」的代表。

  同時,茶館酒後乃至大街上店舖的櫃台前,流動著種種的消息和意見:

  「趙緝庵他們的公文呈進去後,新縣長三天三夜親自吊賬簿,打算盤,還沒算 出來。」

  「算出來了!二老闆虧空近萬。」

  「笑話!縣長哪有工夫自己查賬,呈子還擱在簽押房裡呢!

  縣長忙的是檢閱保安隊,保衛團;他本來是團長呀!」

  「團長改縣長,就是準備跟小鬼開戰!壯丁訓練隊都要上前線!」

  「這是瞎說了。壯丁上操快將兩禮拜了,立正稍息還沒操好,怎麼能上前線!」

  「可是六房裡的老八做代表,請將訓練趕快;發槍,打靶,野操。聽說縣長昨 天請教練官商量這件事,教練官答應得稍為遲了一點,縣長就發脾氣道:『你不會 教,我來教!』嘿!嘿!

  縣長本來是干團長的!」

  「不對,不對!六房裡的老八的代表還沒派定,今天他對我說。」

  「然而昨天縣長的確請教練官去商量了半天,我親眼看見他進去,好半天,才 見他出來。」

  「哦!你親耳聽得他們商量什麼事罷?」

  「難道你倒親耳聽得?」

  「不客氣,我倒曉得。縣長請教練官去,商量捉漢奸!」

  「什麼!縣裡有漢奸?」

  「怎麼沒有?多得很呢!早已三三兩兩偷進來了。一律化裝。有的扮做走方郎 中,有的是打拳頭賣膏藥,有的是變戲法的,有的是裝做和尚,頂多的是扮叫花子。 縣長忙了三天三夜,就為了調查漢奸!」

  「聽說上頭派他來,團長改縣長,就是專門來辦這件事。」

  「你們還不曉得麼:捉完了漢奸,就開戰!」

  「哦哦,怪不得——」

  「喂喂,告訴你,你可不能說出去呢,還有女漢奸。」

  「誰誰?可是變把戲班裡那個女的?」

  「倒不一定變把戲。女漢奸不扮下流人,倒是穿得極漂亮,冒充少奶奶小姐班。 可是,看她的手就明白。」

  「手上有暗號麼?刺得有什麼花罷?」

  「不是。手是做工人的手。縣長為了想方法捉女漢奸。三夜沒睡覺;後來決定 派了縣長太太親自出馬呢!」

  「呵呵!真上勁!」

  「對了,那你總該明白縣長忙得很呢,哪有閒工夫算什麼賬?二老闆也是中國 人,中國人和中國人算什麼賬,對付漢奸要緊!」

  「哦——」

  「咄,混蛋,虧空公款就是漢奸!你就是漢奸!」

  「你不贊成捉漢奸就是漢奸!」

  「混蛋!」

  「漢奸!」

  x縣裡的空氣就這麼又緊張又混亂。「不可捉摸」也掛在大多數老百姓的面前。 這樣又過了兩三天,終於這塞滿了空間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來。

  九

  霹靂一聲,驅逐遊民乞丐。這也是兩星期前有過的密令之一,然而這次不用文 縐縐的高腳牌。

  上午召集保甲長們開了一次會,下午就由保衛團協助,大街小巷同時發動。

  這時候,北街上的亦我軒照相館裡,三四位年青人已經講了好一會兒的話,大 家覺得有點頭腦發脹,喉嚨越來越粗了。

  「我提議一個折中的辦法,」主人陳維新竭力把嗓子逼小,想使得語氣變溫和 些。「不忍兄說愛國是國民的權利和義務,我們這『國魂武術社』既以愛國為宗旨, 便不應當規定有什麼入社的資格,——這解釋,理由是有的,然而我們既然名為 『武術社』,就已經定下一重資格,這資格,是什麼呢?就是『武術』,所以兄弟 提議,社章上規定,『凡諳習武術者,皆可入社,』那就面面俱到了。」

  趙君覺耐心聽完,便對張不忍望了一眼,張不忍蹙緊了眉頭,不說話。

  孫老二(雅號平齋)卻先開口了,「那不是我們發起人先就沒有資格了麼?不 妥,不妥!」

  張不忍幾乎笑了出來,但是陳維新正色回答:「不然!平齋兄,這又不然。大 凡做發起人的,只要有一項資格,就是『發起人的資格』。社章上的資格竟毋須拘 泥。名流闊人今天發起這,明天發起那,難道他們是萬能麼?無非是登高一呼的作 用罷了。」

  孫老二連忙點著頭說:「不錯,不錯,我倒忘了。」忽然又皺著眉頭,「可是, 下三流的人們很有會幾手的,他們仍舊要來,怎麼辦呢?」轉臉向著張不忍,「老 八,不是我慣以小人之心度人,實在是新縣長昨天再三叮囑家嚴,縣境內漢奸太多, 千萬要留意。」

  「那麼,平齋兄是不是能夠擔保長衫班裡一定沒有?」趙君覺的嗓子又粗起來 了。

  「哎哎,話不是這麼說的。」陳維新搶著回答。他立刻又轉臉朝著孫老二, 「平兄這層顧慮,倒也可以不必。有辦法。將來碰到形跡可疑的人,哪怕他實在會 幾手,只要說他武術不夠程度就得了。」

  「哦!不要人家進來,總有辦法。」張不忍眼看著桌子上那一塊新做的「國魂 武術社」的洋鉛皮招牌,冷冷地說。「最徹底的辦法是根本不立什麼社,」他寂寞 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來這不是咬文嚼字的時候,局面多麼嚴重!不 過維新兄和平齋兄既然喜歡字斟句酌,我就反問一句:我們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 多數不會武術的人練成會的呢,還是單請少數的會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條……」

  「對了,」趙君覺插口說:「這一條是宗旨,明明寫著『提倡』,『普及』; 跟維新兄的折中辦法剛好自相矛盾!」

  孫老二突然跳起來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陳維新搖擺,「大家不要意氣 用事。我有了辦法了。乾脆一句:要進社的,得找鋪保!」

  張不忍和趙君覺都一怔。陳維新卻舉起一雙手連聲喝彩道:「好,好極了!到 底是孫洪昌的小老闆,辦法又切實又靈活!」

  「要找鋪保?」趙君覺面紅耳赤,聲音也發毛,「那——那不,是,……」但 是一件意外的事將他的說話打斷了。一片騷雜的人聲由遠而近,幾個人慌慌張張從 門前跑過,嘴裡喊道:「來了,來了!」陳維新立刻離位去看,孫老二也跟著。張 不忍回頭望門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擁到「亦我軒」的招牌下,一枝槍上的刺刀碰著 那招牌連晃了幾晃。

  張不忍跑到門口,就在各色各樣的面孔中間看見了一個熟識的面孔。那是黃二 姐。兩個背槍的保衛團揚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戲似的向閒人們威嚇;又一個保衛團, 也背槍,似乎在驅趕,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黃二姐。孫老二也插身在內,張不忍彷彿 聽得他這麼說:

  「……我替你作保就是了,還吵什麼!」

  「謝謝二少爺,我不要保;我跟他們去!看他們敢——把我五馬分屍麼?」聲 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歲的老婆子。

  「哈哈!黃二姐的標勁還像二十年前!」

  看熱鬧的閒人們嘩笑著,爭先恐後地擠攏來。有一個年紀大了幾歲的男子拉著 一個年青的歪戴打鳥帽的肩膀說:「老弟,積點陰德罷!你們慫恿她鬧,要是當真 關她起來,難道你肯給她送飯?」歪戴打鳥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擠。

  張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攏去。有一個閒人給他開道似的吆喝著: 「呃,八少爺來了!讓開!」張不忍覺得好笑。那閒人又回轉頭來,似乎有什麼話 要說,但是張不忍已經到了黃二姐他們面前。

  「呵,八少爺,你也在?八少奶奶好麼?」黃二姐很親熱地搶先說,立即又瞪 起眼睛指著那個保衛團,「八少爺,你評評這個理:我黃二姐祖居在這城裡,老爺 們,少爺們,上下三班,誰不認識,可是他們瞎了眼的,要我討鋪保!哼!」仰起 頭朝四面看,「我黃二姐要討個鋪保有什麼難,剛才二少爺就肯保,可是,評評這 個理,滿縣城誰不認識我——」

  「張先生!」前面一個保衛團轉身過來說,「我們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煩地 挺起脖子一聲「媽的!」將竹枝一揚,「閒人們走開!——唔,張先生,上頭命令 驅逐遊民乞丐,縣境裡沒有職業的人,得找鋪保!這老乞婆,誰不認識,可是公事 要公辦!」

  「我們不過關照她一聲,」那個拉著黃二姐——但也許被黃二姐拉著的保衛團 說:「就惹出她一頓臭罵。跟住了我們,吵吵鬧鬧——」

  「你不是說要辦我麼?你辦,你!」黃二姐厲聲喊,指頭幾乎戳到那保衛團的 臉上。

  「媽的!辦就辦,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閒人們又嘩然笑起來。

  張不忍皺著眉頭,看著孫老二說:「平齋兄,就請你作個保罷,……」

  「媽的!交通都斷絕了!走開,走開!」拿竹枝的保衛團大聲嚷著,竹枝在閒 人們頭上晃著。

  張不忍勸黃二姐回去,保衛團也突破了閒人包圍進行他們的職務。趙君覺站在 亦我軒門前叫道:「不早了,章程還沒討論完呢!」

  「哦!這個麼?」陳維新望了孫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幾條了罷?那幾條,我 看就可以照原案通過。」

  「不過社員資格這一條呢?」趙君覺走近了說。

  「我還有事——」

  「我也有事。」張不忍沒等孫老二說完就搶著說,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鋪保 好了。再會!」點點頭竟自走了。

  張不忍走不多遠,趙君覺就趕了上來,急口說:「怎麼,怎樣,你也贊成——」

  「自然贊成,」張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鋪保盛行,將來全縣 裡除了有業的上流人誰都得找鋪保啊!」

  趙君覺那對細眼睜得滾圓。張不忍冷冷地又說:「取締遊民乞丐!防漢奸!真 正的漢奸反倒進出公門,滿嘴嚷著捉漢奸,捉漢奸!」頓了一頓,「君覺,明天, 你,我,濟民,再商量罷,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個形勢估計一番。」

  十

  家裡沒有雲仙。窗縫裡有一張紅紙。張不忍抽出那紙來一看,是一張請帖:

  

  國歷十月十二日申刻潔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張不忍側著頭想了一想,隨手把帖子撂在書桌上,往床裡一躺。他需要集 中腦力,可是腦力偏偏忽西忽東。最像討厭的蒼蠅趕去了又飛回來的,是剛才他回 來路上所見的景象:三三兩兩的人們都在議論著取締遊民乞丐這件事,嘖嘖地歎佩 著新縣長辦事認真,手腕神速。他覺得全縣的眼睛都看著新縣長,全縣人的心被新 縣長的變把戲似的派頭吸住了。

  也像討厭的蒼蠅一般趕去了又鑽回來的,是追看高腳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學裡 趙君覺說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他煩躁地跳起身來,在屋子裡轉圈子。心裡想道:「先前,我跟他們說,當真 非想出點事來做不可;現在,事呢算是做了一點,可是,當真沒有做錯麼?已經做 的,當真是『事』麼?」

  他仰臉看著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個回答。有一隻什麼鳥在牆外樹頭叫,聽 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這鳥叫聲從耳朵裡趕出,他踱到書桌邊,抓起了一枝筆,打算寫一封信 給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雲仙回來了。

  「這裡的婦女智識分子真糟!」雲仙將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張不 忍的身邊去。「誰的請帖?——周九,哦,房東程先生的東家,商會會長,請你干 麼?可是,不忍,這裡的智識婦女跟家庭婦女同樣沒有辦法!」

  「哦!」張不忍擱下了筆。

  「我跟她們談了半天,『唔唔』,『話是對啦』,老是這一套。我請她們發表 意見。她們只是笑。」指著那披肩,「倒拉了這東西,問了許多話!」

  「嗯,那麼,趙君覺的妹妹呢?君覺說她思想很好的罷。」

  「就只有她,還說得來。可是情緒不高。」

  「哦,情緒不高。」張不忍寂寞地笑著。這幾天來,雲仙老是說人家情緒不高, 甚至有時連張不忍也說在內了。他看著雲仙的眼睛,又說:「她發表了意見麼?」

  「她贊成婦女救護訓練隊的辦法。可是,她又不贊成那位女醫生。說她頭腦糊 塗,勢利眼睛,這樣的人,犯不著捧她。」

  「但是拉她出來,推動她辦事,並不就是捧她。雲仙,你跟她解釋了沒有?」

  「解釋了。然而我失敗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贊成了她的主張。」雲仙的口氣很堅決。「我們 可以不要那女醫生,也不要那兩個傳教婆!」

  「哎,哎,雲仙,那樣干總不大好。名為救護訓練隊,而沒有一個懂得醫藥常 識的,太不成話。」

  「呵,果然你也是這麼說!」雲仙生氣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張不忍的面孔。 「趙君芳說來說去也顧慮到這一層,所以我說她情緒不高。可是,不忍,我雖然不 懂醫藥常識,童子軍救護常識我是有的;在目前,這不就夠了麼?」

  張不忍勉強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哈,我倒忘記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軍教 練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開了戰,我的確能夠上前方。」雲仙得意地笑著,在窗前走 來走去,吹著童子軍歌的口哨。

  張不忍惘然拿起請帖來,卷弄那紙角,此時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於一點:雲仙 所謂情緒不高。他覺得最近幾天內他的朋友們為的要推動人家反弄得顧慮繁多事情 不能快快動,這也許正是雲仙所說的「情緒不高」罷?而雲仙剛才所說的救護隊辦 法也許是不錯的罷?可不是,那位女醫生和那兩位傳教婆要是拉了來,她們一定嘰 嘰咕咕有許多主張,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白花在解釋和疏通上面。

  「啊!」雲仙猛可地叫起來,跳轉身,到了張不忍跟前,卻又放低了聲音, 「我幾乎忘了。趙君芳又告訴我:胡四那傢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從前也經手 過公款,也不清。他現在攻擊那個二老闆,是報仇。他利用我們!」

  張不忍一雙眼盯住了雲仙,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完,這才搖了搖頭說:「哦! ——可是,我們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還有陰謀。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談了半天才走; 他走後,君芳的爸爸老在廳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語,說『君子不為已甚!』據 君芳猜來,一定是胡四已經和那邊妥協,又在欺騙君芳的父親。」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來,還供給了許多壁報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闆 的陰私……」

  「所以我說他有陰謀呀!我們攻擊越厲害,他和那個二老闆的妥協越容易成功。 他把我們當做貓腳爪,到熱灰裡摸栗子!」

  「哎!」張不忍歎了一口氣,閉起眼睛不作聲;他不願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 不信。忽然睜開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張請帖盯住看了幾秒鐘,然後放回桌上,冷冷 地說:「不過我終於不能斷定。如果胡四已經跟他們妥協了,我們被賣了,那麼, 周九,他是那個二老闆的心腹,他還來跟我拉攏作甚?」

  「說不定還有更毒辣的陰謀。」

  「也許。」張不忍慢慢地站起身來,走了一步,卻停住,回顧著雲仙說:「然 而總不是用毒藥酒來謀害我的性命。——雲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態 度!」

  雲仙是滿臉的不放心,可是沒攔阻。張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雲仙忽又叫 道:

  「啊,我幾乎又忘記了。剛才回家的時候,路上碰見了黃二姐,——好像跟人 打過架似的;她夾七夾八說了許多話,我也沒聽清,可是記得一句:『外場都說八 少爺和你私通外國,我不相信!』私通外國,她說了兩遍,我聽得很準。」

  「哈哈,這倒是陰謀,然而也是用舊了的陰謀!」張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了。

  十一

  二十小時以後。張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帶烏暈的是眼眶,蒼白的是兩頰, 而射出興奮的紅光的是太陽穴帶眼梢。

  仍在他的臥室。只有兩個人:他和朱濟民。

  他像籠裡的一頭獅子,焦躁地來回走著。朱濟民的眼光跟著他來來往往。跟到 第三趟,朱濟民突然說:「我看你也還是不要去了罷?」

  「去!怎麼不去!」張不忍只把頭歪一下,依然在走。「他們兩個是自己拋棄 了責任,他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三個人是代表群眾的意志的,一個人也照舊代 表群眾的意志,我的代表資格沒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濟民點頭,但也輕輕歎了一口氣。張不忍站住了,又說:「我十二分不滿意 君覺!怎麼他也跟著他老太爺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爺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來, 緊跟著胡四也來找我說話了;爭執了三個多鐘頭,他的千言萬語只有一個意思:群 眾運動不要做,為的新縣長和二老闆正在這上頭找我們的錯處。我的回答也只是一 句話:不能夠!我們要和二老闆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別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 救國工作!胡四他們只要私仇報了就滿意了,但是我們不能夠!」

  「對的!我們不能夠!」朱濟民也奮然了,但又帶點惋惜的意味,輕聲說: 「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趙老先生也只見其小,卻未免——」

  「趙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該的,是君覺。他剛才還說輿論對於二老闆忽然一 變,因此不可不慎重考慮呢!」

  「對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周九忽然請你吃飯,我也覺得有點怪。」

  「嘿嘿!」張不忍側著頭望著窗外的天空,「也許是對我示威,也許是想收買 ——我罷,哼哼!濟民,你說,那還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熱鬧極啦,從 頭到底兩個多種頭,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談的全是二老闆報告私貨的事。簡直 把這頭號的土劣漢奸說成了民族英雄!周九還怕我噁心不夠,特地拉住我說:『哈 哈,二老闆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沒一個不說他夠交情。你瞧,他又是頂頂熱心 愛國,不怕結冤,報告了私貨;他跟你們真是同志——同志!』濟民,昨晚上那席 酒,是二老闆搖身一變而為民族英雄的紀念酒,也是宣傳酒!」

  「今天滿縣城都在歌頌這位『英雄』了!我們學校裡也發現了標語!」

  「哦?你們學校裡也有?」

  「校長在朝會時還對全校學生說,二老闆才是真真的愛國家!」

  「咄,不要臉的東西!」

  「可是,不忍,你說,到底這回事是真是假?」

  「瞧過去是真的。」

  「那麼,他自己運了私貨自己報告,那不是跟錢袋作對麼?」

  「也許他報告的是別人的私貨——」

  「絕對不是!全縣的販私機關就只有他一個!」

  「也許他使的是苦肉計。」

  「我也是這麼看法,然而君覺說不是。君覺以為這是『壯士斷腕』的策略。照 章程,報告人可以得貨價的一半作獎;假如他那批貨,本來是三百,充公拍賣是四 百,他得了獎賞二百,……」

  「只犧牲了一百,是不是?」張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聽說是周九 買了那批貨了,可又怎麼算法?」

  「當真麼?」

  「好像是真的。所以我還猜不透那中間的玄虛。不過,濟民,無論如何,他這 一手的確有強心針的作用。」

  「不忍!我猜得了。也許周九零賣出去可以得五百!」

  「哦,也許。我們不熟悉商情,這把算盤暫且不去管它。

  倒是他這強心針,我們怎樣對付?」

  張不忍兩手交叉在胸前,又來回地走著。

  朱濟民望著空中,徐徐地搖著頭,移動了一步,低下頭喟然輕聲說:「群眾太 幼稚,太容易受欺騙了,——難做!」突然張不忍轉過身來,盯住了看著朱濟民: 「不是!濟民,不是群眾太幼稚,是他們的愛國情緒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闆 的強心針也能發生作用。我們要利用這高漲的情緒,加緊工作。我們趕快把『捉私 團』組織起來。我們要說縣境裡的私貨機關一定不止一處,二老闆報告的,只是……」 他忽然聽得門外一陣腳步聲,轉臉去看,窗外東側牆腳有一堆動亂的人影;這時朱 濟民也看見了,慌忙地四顧,退後一步,似乎想找個躲藏的地方。張不忍大踏步走 到門前,開了門。

  第一個進來的,卻是雲仙,劈頭就問道:「你們說了些什麼話?」

  張不忍沒有回答,只是朝外看。第二個進來的,是趙君芳。朱濟民定了定神說:

  「原來是你們!」

  「我看見還有一個呢,是誰?」張不忍關上了門。「你們的房東,」趙君芳回 答,「看見我們來,他就溜走了。」雲仙開了門再望一下,關了門轉身說:「他躲 在門外偷聽!怎麼你們不覺得?你們說了些什麼?」張不忍咬著嘴唇冷笑。

  朱濟民驚愕地看著兩位女士,兩位女士卻緊張著臉看著張不忍。

  「沒有什麼要緊話。」張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我們是什麼都可以公開的。 派偵探,也是白操心罷了。」

  「隨便談談,」朱濟民接口說,「談那位民族英雄。」「你還說不是什麼要緊 話!」雲仙對她丈夫瞪了一眼說,轉眼又看著朱濟民。「我剛到了君芳家裡去,她 說今天中飯邊,陸——陸紫綬找趙老伯談了半天話。君芳只偷聽到一句:『城裡有 哪些是漢奸,縣長已經查訪明白。』後來,後來陸紫綬告辭,趙老伯親自送到大門 外。芳!你不是說,老伯送客回來,還自言自語說青年人真真胡鬧麼?」

  趙君芳點頭,卻眼不轉睛地看著張不忍的面孔。「我和君芳一路來,」雲仙朝 她丈夫走近一步,「許多人老盯住我看,交頭接耳說鬼話。」

  「這是因為你也在朝他們看呵!」張不忍淡淡地笑著說。

  「雲仙!神經過敏便……」

  「不是神經過敏。我確實看到有一個陰謀正在醞釀,把你我做目標。」

  「把我和你當做漢奸麼?」張不忍說時微微一笑。「我跟雲仙的意見一樣。」 趙君芳把聲音放得很低。「說不定你們的生命還有危險呢!」

  朱濟民在旁邊聽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個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 又走回來對張不忍悄悄地說:「你那個代表,還是不要當了罷。兩個已經不肯去, 你又何苦獨個兒頂槍頭。」

  「什麼代表?」趙君芳很關心地問著。

  「就是壯丁訓練的代表,去見縣長請願,要求發槍,打靶,教野操。」朱濟民 回答。「本來孫二和陳維新也是代表,可是他們剛才派人來說,他們都不去了。」

  「你也不要去!」雲仙對張不忍說,卻又轉臉望著趙君芳,「對不對,芳?三 個人裡只去了一個也沒有意思。」

  張不忍皺著眉頭瞥了他們三個一眼,慢慢地說:「我要是也不去,以後便不用 對壯丁們說話。我是去請願,並沒違法,何必神經過敏。」

  暫時大家都沒有話,只有張不忍一個人來回地走著的腳步聲橐橐橐地響。

  張不忍把帽子拿在手裡,對雲仙說:「明天的壁報,稿子都有了;那篇《從取 締遊民乞丐說到大漢奸》就放在第一。回頭我還想寫幾句關於『報告私貨』和『捉 私團』的文字。」

  張不忍昂然走了。朱濟民扭了扭身子,也說:「我學校裡還有事。」

  屋內剩下兩個女的。趙君芳望著窗外,呆看了一會兒,轉身拉住了雲仙的手。

  十二

  壁報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後一則短評,確實頗為鋒利。然而x縣人大部分 似乎都沒注意。

  這是因為有一件更驚心的事壓住在人們頭頂。

  差不多和壁報的貼出同時,由保甲長們傳出消息,漢奸們已經在大街小巷都做 下了暗號,而這些暗號是有軍事作用的。

  保甲長們這些消息從哪裡來的?縣政府!新縣長本是現役軍人,頂明白這些把 戲!

  老百姓們凜凜然各人在自己門前搜尋有沒有什麼異樣的,——譬如白粉畫的尖 角或圈兒。一個上午,滿縣城忙著這,又談論著這。

  搜尋沒有結果。滿縣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著公署。新縣長是軍人,他有沒有法 子解救?總該有!

  中飯吃過不久有人聽得軍號聲了;有懂得的,說這是「集合」。人們慌慌張張 互相報告,互相探聽。終於知道了是新縣長檢閱保安隊和保衛團,人們中好奇的又 一齊向教場擁去。

  新縣長坐在馬上,多威風,這才像是能夠保境抗敵的!陪同新縣長檢閱的,有 鼎鼎大名的二老闆,也有趙緝庵;有胡四,也有陸紫翁。胡四跟陸紫翁時時交頭接 耳。

  從教場裡飛出來的縣長的訓話,不用播音機,頃刻間也就傳遍了街頭巷尾。縣 長說:取締遊民乞丐是防漢奸,誰反對誰就是漢奸!縣長又說:他相信本縣的紳士, 凡有恆產恆業的,沒有一個是漢奸;甘心當漢奸的,都是既無恆產,又無恆業!縣 長又說:壯丁訓練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無故要求變更,搖惑人心!

  在大街上,周九那鋪子的前面,一個人堆裹著嘈雜叫罵的餡。大家認識的黃二 姐滿臉青筋指著商會職員姚瑞和叫道:

  「你這小鬼!你倒有臉說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東門賣豆腐乾的?」

  「賣豆腐乾,」姚瑞和卻冷冷地一臉奸猾,「也是正當職業!哼!什麼八少奶 奶!看她一雙手。誰不知道女漢奸打扮得闊?

  可是一雙手不肯掙氣,怎麼辦?」

  「你這死了要進拔舌地獄的!」黃二姐嘶聲叫著就撲過去想打他巴掌。姚瑞和 躲開了,卻也捲起袖子來。閒人們忙把黃二姐拉開,又喝道:「阿和,不要亂說! 人家少奶奶!」「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發酒瘋,滿嘴唾沫飛濺,「張家的阿八 犯了法,他的老婆還是少奶奶?」

  「什麼話!犯法?還出憑證來!」人堆裡好幾個聲音喊。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膽壯起來:「憑據?今天的壁報,就是憑據!他反 對取締遊民乞丐;縣長訓話,反對的就是漢奸!他冒充壯丁隊的代表請什麼願……」

  「不是冒充!我們公舉他的!」好幾個聲音。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漢奸!」也是好幾個聲音。

  這吵鬧的餡子發酵了,人聲鼎沸,動起武來。程子卿在櫃台內急得亂叫:「不 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鋪子門前!」

  十三

  那天晚飯時分,張不忍和雲仙在自己屋裡,雲仙的面色不定,張不忍的,卻是 鐵青的。

  「他們把壁報撕了。」張不忍的聲音略帶興奮。「可是有許多人不讓撕,又打 了起來,我去找孫二和陳維新,都說不在;

  他們都躲開了!」

  「趙緝庵呢?也不見你麼?」

  「沒有找他。這老頭子跟什麼二老闆講和,看來是千真萬確的!可是胡三先生 還見我,他說趙老頭子和他還是告二老闆的虧空公款,不過他又勸我不要再弄什麼 壁報,再請什麼願。他們就是那老主意,只反對獨吞公款的二老闆,不反對漢奸的 二老闆!」

  雲仙歎了口氣,半晌後這才說:「君芳告訴我,他們造的我的謠言,相信的人 多得很呢!我真想不到我這雙手會闖了亂子!」

  「笑話!雲仙!」張不忍拿住了雲仙的手,「跟手不相干!問題是在新縣長的 宣傳工作做得巧妙。二老闆那一支強心針似乎效力也不錯。可是不要緊,我們慢慢 地總可以挽救過來。

  壯丁隊裡……」

  一句話沒完,雲仙忽然跳起來,對張不忍搖手。「好像聽得門外有腳步聲呢!」 雲仙附耳說。

  果然有極輕的聲音在門外,張不忍臉上的肌肉驟然收緊了,他側耳再聽一下, 便猛然大踏步跳到門前,開了門。

  「是你!哦!」張不忍看清了門外是程子卿時,捺住了性子冷淡地說。

  程子卿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挨身進來。

  賓主對看著,像是都在等候對方先發言。終於是程子卿勉強笑著說:

  「張先生,莫怪;我是吃人家的飯,受人家的使喚,沒有辦法……」

  「不要緊!」張不忍不耐煩似的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的話都可以公開的,不 怕人家聽了去!」

  「咳咳,是,——不是那個,」程子卿滿臉通紅,眼光看著地下。「這回,不 是來偷聽張先生的話,不敢,……不是他們叫我來……」

  「哦!很好!」張不忍尖利地說,一雙眼逼住了程子卿的面孔。

  程子卿抬眼和張不忍的眼光對碰了一下,忽然像下了決心,低聲說:「張先生, 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來通報你一件禍事,——他們,他們,縣裡,打算辦你一個罪, 教——教唆壯丁,擾亂治安。」

  「呵!」雲仙驚得叫出來。

  張不忍卻不作聲,只把兩道尖利的眼光逼住了程子卿的臉。

  程子卿的態度也從容些了,更低聲地說:「二老闆恨得你要死,這人是殺人不 見血的。張先生,你還是避一避罷!」

  雲仙走前一步抓住了張不忍的手,這手有點冷。雲仙的手,卻有點抖。張不忍 把這抖的手緊緊捏住,就對程子卿說:

  「謝謝你,程先生。我都明白了。」

  「那麼,你避一避罷。」程子卿又叮囑一句,便像影子似的走了。張不忍望著 烏黑的門外,虔敬地,像教士對著聖像,好半天。

  「你打算怎麼辦?」掩上了門,雲仙轉身來輕輕說。

  「沒有什麼辦。程子卿是忠厚的商人,膽小些。況且這也不是避不避的問題呵!」 張不忍慢聲回答,微微一笑。

  十四

  第二天一清早,縣城外河埠頭來一條船;船裡走出三個人,拿著漿糊桶,毛刷, 廣告紙,就從城外一路貼起來,廣告是賣眼藥的,紙上端畫著一個戴眼鏡禿頂的大 鬍子,一派的親善氣概。這三人一隊一路張貼到城裡,就有七八個小孩子跟在背後 指指點點說笑。

  廣告是大街小巷都貼。也有只貼一張的。也有並排貼二張的。這眼藥是外國貨, 同屬這一國的賣藥廣告常常有人到x縣裡來貼,x縣人向來並不覺得奇怪。然而這一 次卻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學附近有兩個閒人研究這些新貼的廣告。穿長衣的一位歪著頭說:

  「哦,街東的,全是兩張一排,街西的只貼一張。哈哈,招紙帶得不多,送不 起雙份了。」

  「不是罷。我看見他們還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漢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見。

  「哼哼!你看見?」長衣人把眼一瞪。「你說,為什麼兩邊不一樣,多難看!」

  麻面漢子只用兩手摸著臉,承認了理屈。可是長衣人還不肯下台,看見有人從 中心小學走出來,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長,看這些廣告,一邊雙份,一邊單張, 可不是帶的不多麼?」

  校長瞇細著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

  我說,那有作用的。你瞧,這是小鬼的廣告啦。」「哦,小鬼的廣告,不要弄 錯了罷?」長衣人遲疑地說,聚精會神再看那些廣告。

  「一定不錯!」校長鄭重宣言,「瑞和,老弟,講到這上頭,哈,你就不如我 了!」

  麻面漢子在旁邊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會職員見怪,趕快走開。商會職員 姚瑞和倒並沒覺出,一手摸著下巴,沉吟地說:「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報 告會長了。」

  「對呀,我說是有作用的。」

  「不管有沒有,我一定要去報告。」姚瑞和一邊說,一邊就匆匆自去。他逢人 就說:「眼藥廣告是小鬼的,」有時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滿街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了。有人還做出(也許是想出)統計來:單的是 多少,雙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樓裡的高雅茶客們研究這件事,「作用」已 經具體化而為「軍事上的暗號」。

  「一定是暗號!」陸紫翁大聲說:「雙雙單單是引路的。

  《水滸傳》上祝家莊裡——的白楊樹,可不是暗號麼?」

  胡四坐在陸紫翁斜對面,不住地點頭。

  姚瑞和滿面紅光像打了勝仗那樣來了。最近半小時內,他已經一口咬定那「暗 記號」是他的發明,因而儼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見了陸紫翁,他 還不能不是老樣子的商會職員。當陸紫翁朝他笑了笑時,他趕快將兩手在身邊一逼, 臉兒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

  滿縣城的老百姓都為這新來的「暗號」而惴惴不安;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千軍 萬馬殺來呵!

  然而茶樓裡的陸紫翁卻談笑風生:「好在新縣長是軍人,縣長一定有辦法!」

  下午,聽說縣公署召集了緊急會議。會議還沒散,就紛紛傳說要大捉漢奸。三 點鐘光景,果然全體保甲長協同保安隊同保衛團分途出發。又一次震驚全城耳目的 大事件。漢奸捉到了沒有?誰是漢奸?老百姓們一時無暇顧及。老百姓們親眼看見 的,是新貼的那些眼藥廣告全數被撕去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廣告已經肅清完畢。無數的戴眼鏡禿頂的大鬍子都被押解 到教場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裡放了一把火燒掉。上千的人,在那裡看這x縣有 史以來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覺了。敵人的暗號已經消滅,這全 靠縣長為國為民,忠義勇敢!縣長萬歲!」

  在火光中作了這樣簡單而莊嚴的演說的,是三天前報告私貨的二老闆。群眾拍 掌。姚瑞和雖然是「暗號」的發見者,卻沒有資格演說,也雜在人堆裡拍掌。

  然而同在這時候,四個保安隊,二個法警,簇擁著張不忍夫婦到縣公署去了。 當夜沒有出來。

  十五

  早晨六點到八點,壯丁訓練,發生了好幾次的擾亂。教練官怒跳得腳也酸了; 然而過半數壯丁們固執地不肯服從口令立正稍息。他們要求更有實用的操法。

  街頭巷尾,有人聚談著張不忍夫婦被縣長「請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睜得滾圓, 一些唾沫飛濺。

  十點過後,趙緝庵,胡三先生,一臉嚴肅,去見縣長。他們要求保釋隔夜被留 的兩位。

  縣長說:「並沒難為他們。謠言多,我是愛護他們才要他們進來休息幾天。可 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請大家來商量,兩位來得剛好。」

  縣長拿出一張紙來。兩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貢獻國家」。

  大概這件事又得命令全體保甲長出動了。x縣是天天在熱鬧緊張的空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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