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雅集園茶社,梁子安是猜錯了;那時門外倒還沒有趙家的「探子」。但
是黃昏以前,趙府上那位「哈將軍」徐士秀到底在半開門的四寶家裡又遇到了宋少
榮,無意之中,探得了他認為很有意思的消息。
徐士秀的眼珠骨溜溜轉著,心裡便有了個主意。他本待打完八圈牌再走,可是
第四圈最後一副是他的莊,吃了個大虧,弄得他那羞澀「阮囊」一掃而光。正在進
退兩難,恰好朱行健老先生的義子朱競新,白祫翩躚,搖著一把名人書畫的七骨大
折扇,于于然來了。趁這機會,徐士秀趕快「讓賢」,一溜煙跑出了四寶的家。
他懷著極大希望,理直氣壯,直奔裡仁坊。宋少榮說的什麼朱老先生不贊成將
善堂積存移作別用,他倒不感興趣,而且也像四圈牌頭幾副贏來的錢一樣,早已還
給宋少榮了;可是他知道趙守義這次發願要趕辦的十多年來第一回的徵信錄,實在
還沒動手。「現在那書獃子朱老頭兒說要清查帳目,這一炮從裡邊打出來,難道還
不凶?」他心裡盤算著:「趁早給守翁報個信,且不說區區徐士秀畢竟強過哼將軍,
也見得我們到底是正正經經的至親,痛癢相關。」
想的太得意了,徐士秀一口氣已經走到裡仁坊盡頭,還虧那耶穌教堂附設的女
學校噹噹的鐘聲提醒了他。趕快踅回,不多幾步,遠遠便看見趙府大門邊那家紙紮
鋪前面,圍著四五個人。徐士秀把腳步放慢,斯斯文文踱過去,先聽得鮑德新的狗
哭似的乾笑聲。他感到幾分不自在,斯文的步子又改為躡足而行,這時候,又聽得
賈長慶吵架似的高聲嚷道:「德新,你真是過慮;地皮呢,回頭可以再買呵!」那
鮑德新又立刻反駁:「哈哈,你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說,咱們先買地,後蓋
房呢,還是先蓋了房子後買地?現在房子先送了去,地皮還沒著落,難道這就老停
在雲端裡?」
徐士秀聽著不懂,悄悄踅上前去一看,原來這幾位大老官正在賞鑒那紙紮鋪新
糊成的三樓三底外帶後花園的一座大冥屋。趙守義只穿家常短衣,站在自家大門口,
顯然是送客出來的。他們都沒瞧見徐士秀,而鮑德新那番話正引起了眾位的哈哈大
笑。胡月亭冷冷的聲調繼笑聲而作:「鮑兄說的也對。只是鮑兄怕也未必知道陰間
買賣地皮是否也跟我們陽間一樣常有糾紛的罷?要是也有,還得辦好紅契,和冥屋
一同送去。然而,紅契總得由主管衙門發給;縣知事是陽間的官,恐怕他那顆官印
也未見得中用罷?」
這可把鮑賈二位都問住了。趙守義只是微笑點頭,似乎還沒到他出來一言為定
的時候。徐士秀畢竟是聰明人,此時便也明白各位所爭何事,靈機一動,得了個主
意,便不慌不忙,閃身出來,向眾位作了個公揖,笑吟吟說道:「晚生有個愚見,
何不借重城隍老爺那顆寶印呢?」
別人還沒開口,不料那樊雄飛就哼了一聲道:「不行,不行。城隍廟的阿七,
出名是個酒糊塗,三杯黃湯下了肚子,青紅皂白就攪不清楚。要是他不管三七二十
一,跟中元節送符一樣,兩毛錢是一張,一塊錢也是一張,將來弄得空頭地契滿天
飛,閻王駕前打起地皮官司來,那不是大大的笑話?」
這一頓搶白,倒弄得徐士秀不好意思。正想哈哈一笑開頭,回敬幾句,那邊的
賈長慶早已扯直嗓子叫道:「有了,有了;諸公請聽我的辦法:不如由善堂來辦地
契,咨請都城隍蓋個印,豈不甚妙?」
趙守義點頭微笑道:「長翁此說,倒也有理。」
然而鮑德新偏偏要挑剔。他目視趙老頭,乾笑道:「使不得。目今善堂正為眾
矢之的,正該避過這一陣風頭再說。現有敦風化俗會在這裡,何不竟由教化會擬定
規章,發兌紅契,反正關帝爺又是本會名譽會長,竟連咨請都城隍加用寶菉這這一
層也可免了,這才是一舉兩得!」
眾位聽了,未及答言,胡月亭先冷冷地一笑道:「好呵!而且也簡便。鮑德翁
大可一手包辦。你是敦化會的會長,又是關夫子的寄名兒子,老鮑,你自然是當仁
不讓了。」
眾位都會意地笑了起來,可是趙守義驀地正容說道:「提到敦化會,我可想起
一件事來。諸公何不再進去坐一會兒,大家談談。」
大家欣然依命。摸黑走過那個青苔滿地幾乎要滑倒人的大天井,到了大廳前,
諸公這才禮貌彬然的謙讓起來。末了還是趙守義說「那麼,我引路罷」,就首先進
廳,立即拉長了調子,叫老媽子倒茶。
胡月亭昂然上坐,自然動手拿過水煙袋來,一面抽,一面就問道:「守翁有什
麼賜教?」
趙守義想了想,便說道:「這話,該有半個月光景了罷,孝廉公從省裡來信,
說起近來有一個叫做什麼陳毒蠍的,專一誹謗聖人,鼓吹邪說,竟比前清末年的康
梁還要可恨可怕。咳,孝廉公問我,縣裡有沒有那姓陳的黨徒?」趙守義略一頓,
便啞然失笑,又說道,「諸公都明白,兄弟老邁了,有些事竟也照顧不那麼周到,
全仗諸公襄贊。」
諸公不約而同叫道,「那是守翁過謙。」但這一聲過後,便又滿廳寂然。趙守
義乾咳了一聲,眼看著胡月亭,不料那樊雄飛卻冒冒失失開口道:「跟警察局長說
一聲,不就得了麼?」
胡月亭啞然笑道:「恐怕那姓陳的黨徒,倒還不是什麼偷雞摸狗那一流罷。」
「可不是!」趙守義肅然動容又說,「孝廉公信上說比康梁還可怕,想來又是
鬧什麼變法的!月翁,你說對不對?」
原來諸公之中,胡月亭總算是前清的一名秀才,而且朱行健他們鬧「維新」的
時候,他也已經「出山」,所以還約略懂得「康梁」是什麼;月亭而外,就數鮑德
新這位前清的監生是斯文一脈,無奈他又是關夫子的寄名兒子,古理古氣,簡直不
知有唐宋,更何論近在目前的戊戌?當下這兩位一聽問題太深奧,又在哼哈二將這
兩個小輩跟前,便不約而同持重起來。但是賈長慶卻不耐煩了,他從趙守義的「變
法」二字上忽然徹悟,便拍著手叫道:「有了,有了;人家孝廉公到底中過舉,是
天上星宿下凡,所以能夠未卜先知,從省裡就看到了縣裡……」
「哦!」趙守義轉過臉來急問,「長翁既這麼說,必有所見?」「哪裡,哪裡,」
賈長慶忽然客氣起來,「也是湊巧。前幾天,縣裡來了幾個變把戲的,到兄弟那裡
打照呼,當時我就覺得其中兩個,一男一女,倔頭強腦,不大順眼,如今想來,孝
廉公那個話一定是應在這一夥變把的身上了。」
一語未畢,胡月亭早已失聲笑了起來。趙守義也覺得好笑,正待說明那「變法」
不是「變把」,樊雄飛忽又不甘寂寞,挺身說道:「怎麼?剛才我說得報告警察,
一點也不錯的!不單是那一夥變把戲的,城隍廟前那個活神仙相面的,大剌剌地,
我瞧著也不順眼。」
「嗯,哎,」趙守義苦笑著。一看扯得太野了,待要當面駁斥,又怕賈長慶臉
上下不去,他便改口道:「諸公,且喝茶罷。」話剛出口,這才覺得茶還沒來,同
時卻又聽得詬誶之聲隱隱在樓上爆發。他心裡有點不定,但仍然拉長調子,又一次
喚「黃媽——倒茶來——」。這當兒,胡月亭自謂義不容辭,就淡然一笑道:「長
慶兄,那個陳什麼的,恐怕還是讀書人呢,說不定也是中過舉的,所以,他的黨徒
大概也是唸書的。老兄怎麼扯到跑江湖那一夥去?要是什麼跑江湖的,孝廉公一封
八行信給縣裡第一科,不就得了麼?何必要趙守翁費心呢!」
賈長慶還有點不服,那邊徐士秀乘機進言道:「哈,月亭老伯這話對極了!前
天,我瞧見縣立學校的教員袁維明,拿著一本書,裡頭就講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
由,這倒也罷了,只是,只是——」徐士秀伸手抓頭,似乎想不起來了,恰就在這
當兒,一派女人的尖銳的聲音破空而來,這可觸動了徐士秀的記憶,他得意地哈了
一聲就滾瓜流水地一口氣說道:「說是男女在那件事上也該平等,男子既可嫖妓,
女子也可以偷漢,——他們叫這是什麼貞操的平等!」
「那還了得,那還了得!」鮑德新猛然跳起來破口大叫,「這簡直是——比禽
獸都不如了呵!」
但這時候,轟隆一響又接著個「金聲玉振」的劈拍,就在諸公頭頂蓋了下來。
諸公相顧失色,趙守翁也覺坐立不安,但還能夷然自重,只向樊雄飛丟了個眼色,
叫他進去看一看。
只有鮑德新儼然是疾風雷雨不迷的氣度,他攘臂向前繼續叫道:「諸公,萬惡
淫為首,這件事,這件事,我輩斷乎不能坐視!」他又顧視趙守義道,「守翁,你
有什麼高見?」
這時樊雄飛已經進去,趙守義神色略覺鎮定,聽得鮑德新問他,便點頭微笑答
道:「那——那自然先要請教敦風化俗會的會長啦!兄弟老邁無能……」一句話沒
完,早看見小丫頭阿毛慌慌張張跑來報道:「老爺,不好了,阿彩姊發了暈了!」
同時,擂鼓似的聲音,從樓板上蓬蓬而來,中間夾著個女人的刺耳的怒吼聲:「她
裝死麼?裝死嚇誰?」趙守義再也不能充耳不聞了,只好站起來苦笑著說一句:
「諸公寬坐一會兒,兄弟去看看就來,」三步並作兩步的也跑進去了。
胡月亭冷冷地一笑,伸一個小指對賈長慶一晃,說道:「然而趙守翁竟無奈她
何,此之謂天生萬物,一物剋一物!」
賈長慶也會意地笑道:「想不到那個陳毒什麼的黨徒,就在趙守翁家裡!」
「啊,啊,月翁,長翁,」鮑德新大義凜然說道,「莫開玩笑!我輩不能坐視。
敦化會總得有一番舉動。……」他側著頭兩眼一翻,突然拍手道:「想起來了,當
街曬女人的褲子,本來是不許可的。現在怎樣?豈但女褲滿街飛舞,還有新行的什
麼小馬甲,也跟那些短而窄的褲子在那裡比賽。尤其可惡的,顏色又竟那麼嬌艷,
叫人看了真——真那個。這真是冶容誨淫,人心大壞。」
「嗨,這你又是少見多怪了!」賈長慶把一雙眼瞇得細細的,做個鬼臉。「夫
當街之艷褲,不過曾親彼婦之下體而已,……」他搖頭晃腦,猛可地戟手向鮑德新
一指,叫著關夫子在乩壇上賜給他的寄名道,「嗨,關保命,你沒看見女學生的裙
子呢!天天縮短,總有一天會縮到沒有的。其實沒有倒也罷了,偏偏是在有無之間,
好比隔簾花影,撩的人太心慌啦!」他兩眼一瞪,嚥下一口唾涎,「即如那耶穌教
堂的女教員,嗨,她那條裙子,又是亮紗,又短,離那尊臀,最多一尺,嗨嗨!」
一言未畢,鮑德新早已連忙搖手輕聲說道:「咳,你何必拉上那耶穌教堂呢!
那——那是,嗯,久在化外,你我莫去惹它為妙。只是縣立女校的女教員也要學樣,
那個,我們教化會是——礙難坐視的!」
胡月亭笑道:「長慶說離那尊臀不過一尺,想來是量過的罷?」
「怎麼?」賈長慶義形於色,「月翁不相信麼?兄弟這雙眼睛,比尺還准一點!」
說得鮑胡二人都仰臉哈哈大笑起來。
徐士秀本來自有心事,這時候實在坐不住了,趁他們笑得前仰後合的當兒,他
就悄然離坐,穿過那大廳,逕自到後面的小花廳樓上,找他的妹子。他知道剛才大
廳上那場吵鬧,又是趙老頭的姨太太樊銀花打翻了醋罐,可還不知道吵鬧的對象是
誰。
他摸上了那黑洞洞的樓梯,到了妹子房外,隔著那花布門幃,便聽得房內有人
小聲說話,他站住了,側過耳朵去,妹子淑貞的聲音已在房內問道:「門外是誰?」
接著就是細碎的步聲。徐士秀便撩開門幃,淑貞也已走到門前,看清了是他,便帶
點不大樂意的口氣說道:「噯,又是你,幹麼?」
徐士秀涎著臉點頭不說話。房內孤燈一點,徐士秀一進去,把那黃豆大的火焰
沖得動搖不定。燈影旁邊,一位四十多歲,臉色紅潤的婦人,扁鼻樑上架著金邊老
花眼鏡,驚異地看了徐士秀一眼,便很大方地點頭招呼。
「這是我的哥哥。」淑貞輕聲說,口氣倒像她的一件不中看的針錢手工被人家
瞧見了,滿心慚愧,可又不能不承認是她的。
「認識,認識的,」那婦人慈和地笑著,「在街上,時常看見徐先生。」拿起
她那自家縫製仿照牧師太太的真正舶來品式樣的花布手提袋,挽在手腕上,「我要
回去了。」又舉手放在淑貞肩頭,仰臉翻眼向天,低聲說了句:「主耶穌保佑你!」
她又轉臉笑著說,「徐先生有工夫,到我們那裡來玩罷,」就慢步走了。
淑貞送出房門,兩人又在房門外唧唧噥噥說了好些話。
徐士秀看見桌子上有幾本紅色和黃色封面的小冊子,翻開一看,都是教堂裡傳
道的書;這時淑貞也回進房裡來了,徐士秀問道:「剛才那一位,好像是耶穌教堂
裡的石師母罷?」
淑貞愛理不理地「嗯」了一聲。
徐士秀覺得沒趣,搭訕著又問道:「剛才前邊廳樓上那一位鬧得很凶,什麼事
呢?」
「你問它幹麼?」淑貞倔強地把腰一扭,皺緊了眉頭,沒一點好口氣。
「哎哎,話不是這麼說的,」徐士秀陪著笑說,「誰又愛管閒事。不過,我想,
你到底是在人家做人,又是小輩,前面鬧的那麼天翻地覆,你到底也出去打個花胡
哨,應個景兒,也是好的,省得人家回頭又怪上了你,說你……」
「好了好了,」淑貞截住了她哥哥的話,過一會兒這才歎口氣又說道:「這一
點規矩,你打量我還不知道麼?可是後來那位什麼侄少爺上來了,跟那一個鬼鬼祟
祟的,別說我看著不順眼,恐怕他們也討厭我在那裡礙手礙腳了,——請問你:我
這做小輩的該怎麼辦?這會兒,倒又該你來教訓我了!」「噯,喲喲,哪裡是教訓
你。不過,自家兄妹,至親骨肉,怎麼能夠不關心呀!」
「噢,你還記得有個同胞妹子呵!」淑貞臉色都有點變了,「虧你還說怎麼能
夠不關心,真是太要你操心了,把人家送在這麼一個好地方!可又倒像探監似的,
三天兩頭來!……」「嗨!」徐士秀再也忍耐不住了,「妹妹,人家好心來看你……」
「算了,算了,」淑貞像一個不可理喻的孩子,聲音也有點抖,「你當我死了
就算了!我是半個身子已經埋在棺材裡了,死也快啦!等我死了,你再來弔喪罷!」
說著,眼圈兒就紅了,別轉臉去,將一個背脊向著她哥哥。
徐士秀怔了半晌,忽然指天發誓道。「我做哥哥的要是存心害你,不得好死!」
頓住了一會兒,又苦笑著叫道,「妹妹!事已至此,就是罵死我,打死我,也不中
用了。我也何嘗不是看見你心裡就難受?不過,要是我不來看你,那你連說說氣話
的人也沒一個,悶在心裡,那不是更吃虧?」
淑貞轉過身來,正要開口,可是房門口腳步響了,那個從淑貞出嫁時就做「陪
房」一直到現在還跟在身邊的快嘴小吳媽慌慌張張跑進房來。一見徐士秀,她就笑
道:「啊喲,少爺在這裡!」一邊就去倒茶,一邊又咭咭刮刮說道,「小姐,我去
偷偷地看了阿彩,真可憐呢!嗯,少爺,那個阿彩,你也見過,模樣兒也還不差,
人也文靜,又是個知好歹的。咳,少爺,今天這屋裡險些兒出了人命案子……」於
是傾箱倒篋像背書一般說個不住口。
徐士秀心裡有事,只聽明白了一點,老爺和阿彩有私,懷了孕,這是姨太太樊
銀花大鬧的緣由。
「到底傷動了胎氣沒有呢?」徐士秀問。
「誰知道呢!這麼粗的根子沒頭沒腦打下去,石頭人兒也受不住呵!」
徐士秀歎了口氣搖頭。那小吳媽又悄悄告訴道:「早上打過了,後來,為的老
爺偷偷地去瞧了她,又打發黃媽去贖藥給她吃,這才,——也不知是誰露了口,那
一個又潑天潑地鬧起來,這回可打的更狠。」
「吳媽,」淑貞聽得心煩,「別再嘮叨了,今天曬的衣服還擱在下邊呢!」
「就去,就去,」小吳媽應著,一面走,一面還在搖頭擺尾歎息道:「人總也
有個人心,可不是?」
這裡兄妹二人暫時各無言語,淑貞手托著下巴,兩眼定定的瞧著桌子上那幾本
福音書。她想到魔鬼,又想到天使。正在出神,忽聽得士秀喚她。又說了句話,可
沒有聽清。她轉眼望著她哥哥,只見他忸怩地又說道:「我手頭又沒有了,妹妹,
你手邊方便不方便……」
淑貞好像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不作聲,只搖了搖頭。
「妹妹,你再照應你哥哥一次!」士秀搭訕著又說,「看在故去的爸爸媽媽面
上,再照應我一次!」
不料這句話恰就刺痛了淑貞的心,她盛氣答道:「虧你還記得爸爸媽媽!媽臨
死的時候對你說了什麼話?媽是叫你聽著那些三朋四友的調唆,整天胡鬧,不干一
點正經事的?」
徐士秀低了頭不做聲。淑貞更加生氣。
「媽是叫你把同胞妹子送在這樣一個魔鬼當道的地方的?
媽是叫你給同胞妹子揀一個瘋瘋癲癲有跟沒有一樣的女婿的?」
徐士秀慢慢抬起頭來,兩眼光光的,好像噙著一包眼淚。但這反而在淑貞的滿
腔怨怒上潑了油。她豎起了眉梢,眼不轉睛的看住了士秀。
「媽是叫你貪圖人家幾個錢出賣了妹子的」賣了就算了,虧你今天還有臉來……
哼,你把我當作什麼?」她止不住那猛攻上來的辛酸,但她是剛強的性子,她不願
意在她所恨的人面前掉眼淚,她下死勁捺住了那股辛酸,咬著牙關又說道:
「虧你還有臉說……哎,別在我跟前再現世!」
霍地站起來,淑貞便向房門走,然而到了門口,她歎一口氣,又折回身,便去
坐在床上。
徐士秀也慢慢站起來,踱了一步,卻又坐下,眼看著她,輕聲的自言自語的說:
「是我的不好,又惹你生氣。」反覆說了兩遍,忽然帶著抽咽的聲音又說道:「我,
徐士秀,沒出息,不成材,不曾做過一件對得起爺娘的事兒,……可是,誰要說我
賣妹子,我死了眼睛也不閉!……妹妹,你總該知道人家拿來多少錢?你也該知道
錢都花在哪裡?哎,我徐士秀不成材,可是我極要面子!而且,這是我代替爺娘辦
我妹子的喜事!我糊塗,也沒細打聽就定了妹子的終身大事,可是,天老爺有眼睛,
我除了糊塗,心是好的!爸爸媽媽在地下有知,也只能罵我糊塗!」他低下頭去,
滴了兩點眼淚,忽然又抬頭慨然說道:「妹妹,你不知道剛才你那些話就像刀紮在
我心頭,可是我不怨你,我知道你的心裡比我更苦!」
淑貞歎了口氣,不說話。
「我只恨我相信了一句話:有錢萬事足!」徐士秀低著頭,輕聲兒,自言自語
的,又繼續說,「胡月亭那張嘴,死的會說成活的,何況那時候妹夫原也不過呆鈍
鈍,見人不會說話,問他什麼的,有時回答的滿對,有時可就叫人莫名其妙,——
這是我親眼看了來的。那時我不是對你這樣說麼:趙家有錢,姑爺人老實些,倒比
靈活的可靠。有錢萬事足!那時我自己還覺得糊塗了小半世的我,在你這件大事上
倒還精細著呢,誰料得到過門以後,妹夫就……那時才知道他原本犯的是花癡!」
「哎,不用說了,不用說了!」淑貞又暴躁起來。低頭弄著衣角,過一會兒,
她又歎口氣道:「什麼都是命裡注定的罷?死了倒乾淨痛快!」她的神色忽然異常
冷靜,看著她哥哥又說道:「你當我已經死了罷,這裡你也少來。哎,聽不到人家
背後那些冷言冷語,也該看得出人家的嘴臉!」
「啊啊,妹妹!」徐士秀明白淑貞話裡所指何事,但又不以為然,「儘管我糊
塗,難道這一點也看不出來。老頭子多少還顧點面子,那一個是什麼東西,狗眼看
人低,難道我還不明白?再說,什麼侄少爺,那一雙狗眼睛,賤忒忒地,生怕老頭
子跟我多說一句話,他身上好像就落了一塊肉,這我難道還看不出來?不過……」
「不過什麼呢!你這樣天天上衙門似的,得了什麼好處沒有?嗨,你多來一次,
我多受一次氣罷哩!你沒瞧見人家那種指桑罵槐的奚落和譏笑呢,哎,你到底是我
的親哥哥呀!」「也可以,」徐士秀萬分委屈似的應了一句,「如果你不樂意。」
他索性把已經到了舌尖的話都咽在肚裡。
看見她哥可那種愁眉苦臉的神氣,淑貞倒又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她歎一口氣,
款款站起來,又說道:「哥哥你說不放心我,那倒不必。我呢,反正是這樣了,自
己也有個打算。你多少也得替自己想一想,總該有個久長之計。」
不料這句話引起了士秀不小的反感,他連連搖頭道:「有什麼久長之計?有了
又怎的?我也反正是這樣的了,混一天算一天罷哩!」
「哥哥……」
但是徐士秀不理她,苦笑了一下,又說道:「我現在就好比遊魂野鬼。前年你
嫂嫂死了,又沒剩一男半女,現在我連個家都沒有!……嗨,再討一房麼?誰家的
姑娘肯給我這文不文武不武的破落戶,況且我也養不起。」
淑貞歎口氣,對他看了一眼,卻沒言語。
他知道妹子朝他看這一眼的意思,又苦笑道:「妹妹,你怪我不去找點事麼?
哎,事,這個玩意兒,也是十足的勢利鬼;現在我這樣的嘴臉,就是本來有事在身
上,它也早就逃走。嗨嗨,我有句說著玩的話,妹妹你可莫生氣:我是打從得了那
麼一個妹夫倒楣起來的,等到妹夫的病醫好,那我也該轉點運氣……」話剛出口,
他看見妹子的臉色變了,趕快補一句道,「可是妹夫的病遲早總能夠治好,所以我
的好運氣遲早也會來的!」
「噯,你怎麼和他比!」淑貞並不生氣,只這麼說一句,又回到床前,沒精打
采地倚了那床柱,兩眼定定的,看著士秀。「一定能治好!」徐士秀又鄭重說,
「前幾天醫院裡還有信給老頭子……」
「醫院裡還不是那一套話,」淑貞不耐煩地搶著說,「治得好也罷,治不好也
罷,反正我有我的打算。」
這是第二次,淑貞說她自有打算。徐士秀也注意到了。正想問她,可又聽得樓
下有人高聲喊道:「舅少爺還沒走麼?老爺請他說話。」徐士秀趕快應了一聲,轉
身想走,但又回頭朝房裡瞥了一眼,好像要看看有沒有東西遺忘。
他走到房門外了,卻又聽得淑貞急口而低聲喚道,「等一等,——哥哥!」他
轉身又進去,看見淑貞站在床前的小方桌旁邊,開了抽屜,一手在找摸;徐士秀正
要開口,淑貞很快地將一個小紙包塞在他手裡,便使眼色叫他走。徐士秀捏一捏那
紙包,明白了是什麼東西的時候,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但淑貞只說了句「你省點兒
罷」,就反身去伏在枕上,那裡住了半天的酸淚奪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徐士秀滿面慚愧,低聲說「記得」,便惘惘然出了房門,下了樓。
前面廳上一盞小洋燈照著趙守義獨自繞著桌子踱方步。他看見徐士秀來了,很
客氣地讓坐,又說道,「剛才——真是抱歉抱歉。」
徐士秀也客氣了幾句,心裡覺得奇怪,為什麼老頭子今天特別禮貌周到,但口
裡卻又悄悄問道:「都沒事了罷?……
都平安?」
趙守義點頭,輕輕歎口氣,有意無意地朝屏門那邊瞧了一眼,輕聲說了句「也
夠麻煩啦」,忽然揚聲笑了笑道:「有點小事,打算勞駕,不知你有沒有工夫?」
「嗯,什麼事呢?」
「哦哦——」趙守義卻又不回答,沉吟了一會兒,笑了笑又說:「一點小事情,
小事情。」便踱到窗前的賬桌邊,開了鎖,取出一本厚賬簿翻了半天,才檢出一張
紙,向亮處照了照,踱回來,看著徐士秀說道:「這單子上是十八戶,——反正都
在錢家莊和小曹莊一帶,費神,費神。」
徐士秀接過那紙來一看,就明白是催討欠租和高利貸。還沒開口,趙守義又囑
咐道:「內中那姜錦生的一戶,可刁得很哪,哦,前年春天借的二十塊錢,二分半
息,六個月期,嗨嗨,轉過五期,不過加他到六分月息,可是兩年中間他解來幾個
錢呢?才不過十來塊!這,這簡直是不成話!如今又到期了,一定要跟他結一結;
誰有這閒工夫跟他老打麻煩?反正他有三畝七分的田抵押在我這邊……哦,你跟小
曹莊的曹志誠商量著辦罷:要是姜錦生不能夠本利還清,那我就要收他的田!」
徐士秀想了想,說道:「錢家莊麼,是要雇了船去的。只是,親翁,何不叫雄
飛兄走這一趟?在這些事情上頭,小侄也不大了了。」
「雄飛麼,」趙守義淡淡一笑,「他恐怕分身不開。」側著耳似乎聽聽有沒有
什麼響動,然後又皺著眉湊過頭去悄悄說道:「樓上那個,說是又鬧胃氣痛了,咳,
連夜要請何郎中。雄飛已經去請了,明天呢,少不得又要他伺候,別人她都不中意。
哎哎,這一鬧胃氣痛,不知道又要多少天!」趙守義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又轉到談
話的正題:「至於催租討債這些事兒,你不大熟悉,那不要緊;好在那邊還有曹志
誠,他是這一行裡的老手了。你不過代我到一到,好叫那些鄉下人有幾分忌憚罷哩。」
徐士秀移近燈光,細看那單子,心裡盤算,口裡又說道:「一家一家追討,恐
怕總得花這麼三五天工夫;嗨嗨,三五天的開銷倒也……」
不等他說完,趙守義就接口道:「這一層,嗯,你就宿在曹志誠家裡,食宿都
很方便。」
「可是志誠是住在小曹莊的,單子上有好幾戶卻在錢家莊,相隔總也有十來里
罷?」徐士秀故意又拿起那單子來,一一數過去,心裡卻想道:這老剝皮的,竟打
算跑斷人家的兩條腿,我就不信樊雄飛肯替他這麼省……
趙守義瞪著眼睛不作聲,等徐士秀把一張單子都數完了,還是沒有話語。徐士
秀笑了笑,將單子放在桌上,鄭重說道:「鄉下地方,我也不大熟悉,不過大略看
一看,來往二十多里的,也就有五六處啦!」
「可是我有個辦法,」趙守義提高了聲音,好像準備慷慨淋漓來幾句了,「不
必兩條腿跑。——其實到鄉下還是兩腳走路痛快,不過這樣的大熱天,那自然,還
是弄條船罷。嗯。你找曹志誠去借一條赤膊船,搖船的呢,就是陸根寶。本來每個
月裡,他應當來我這邊做五天工,上月內他只做了三天半,本月份也還欠著兩天,
如今就叫他搖船抵補。他熟門熟路,那十八家他全認識,再方便也沒有了。」
徐士秀可聽得怔了,心裡倒也佩服這老頭兒算盤真打的精,口裡卻不能答應這
種大非「禮賢」之道的辦法;他沉吟了一會兒,這才毅然說道:「老伯說的還會錯
麼,可是我有一個毛病:太陽一曬就會發痧,那時誤了老伯的事,倒不大好。
好在雄飛兄至多三四天也該分身得開了,不如仍舊……」
「嗯,哎哎,——」趙守義連忙搖手。樊雄飛上次代他討債,卻把討得的錢如
數花光這一個教訓,至今他思之猶有餘痛。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又看了徐士秀
一眼,估量這個年青人在這坐船一點上大概不肯馬虎,於是又歎口氣說道:「那麼,
就雇一條船罷。爽性食宿都在船上,也不必打攪曹志誠了,反正又不能白白地要他
的,——不過,大熱天氣,船上其實不如曹家涼快。」
「哈哈,不妨,不妨。老伯差遣,哪裡敢怕熱哪。」徐士秀高高興興從桌子上
又拿起那張單子,折成方塊,放進口袋,眼睛一溜,又用了一半商量的口氣說道:
「船呢,自然得雇一條可靠的,癩頭黿那一條,也還將就用得。哦,——兩塊錢一
天,包飯是兩毛五一頓,二五得一十,三四十二,……」
「好好,不用算了,反正是一個可觀的數目。」趙守義拍著大腿不勝感慨似的
說,「人家還在背後說我重利盤剝鄉下人,可是你瞧,這一趟追討本息,光是盤川
就花了那麼多!本來是五分利的,這一來,不就只有二三分麼,你瞧,這,這不是
差不多給鄉下人白當差?士秀,年青人裡頭,你是個知好歹的,你說一句公道話:
我姓趙的幾時取過不義之財?我要是跟他們一樣濫花,哼,……」他淡淡一笑,拍
一下大腿,忽而轉口道:「包飯二毛五,該是小洋罷?嗨,這也叫包飯,簡直是放
搶!士秀,你說,人心就壞到這等地步!」「對!」徐士秀忍住了笑回答,「那麼,
不包飯也行,我們自備東西,只叫船上燒。」
可是趙守義連忙搖手,側過頭來,小聲然而鄭重地說:「你不知道癩頭黿要偷
菜偷米的麼?你自備料要他燒,那是他求之不得的啊!算了,算了,還是包給他罷;
這一塊肉只好便宜了他,又有什麼辦法?」
趙守義站了起來,轉身把小洋燈的火頭旋小了些,似乎大事已畢,準備送客。
徐士秀到這時候,才想起他從宋少榮嘴裡聽來的「消息」,就一五一十告訴了
趙守義,又故意笑道:「朱行健這老頭兒,大概是靜極思動了;要不然,他還是和
王伯申暗中有往來,一吹一唱。不過——老伯的十年徵信錄早已辦好,他們亦是枉
費心機,叫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趙守義聽說朱行健要在善堂董事會開會的時候,當面和他算賬,心裡也有幾分
不自在,暗暗想道,「幸而還沒發通知,不然,這老傢伙當場一鬧,雖然大亂子是
不會出的,到底面子上太難堪了。」——可是他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只輕輕「哦」
了一聲,不置可否。
徐士秀一頭高興弄得冰冷,正想起身告辭,趙守義忽又問道:「那個,那個宋
少榮還說些什麼?」
徐士秀抓著頭皮,想了一會兒,方答道:「他說朱行健也不贊成王伯申想辦的
什麼習藝所。」
這回,趙守義卻啞然笑了。他瞇細了眼睛,看著徐士秀的面孔,說道:「這便
是宋少榮在那裡胡扯!」他斷然地搖了搖頭。「胡扯!誰不知道,十多年前,錢俊
人錢三老爺在縣裡大紅大紫辦什麼新法玩意的時候,朱行健便每事都要跟在後邊來
這麼一腳,他這老脾氣,如今一點也沒改,他常常自稱是新派,怎麼他會不贊成王
伯申那狗屁的玩意呢!」
「可是老伯,朱行健和王伯申平日之間也不大談得來,這該是真的罷?」
趙守義默然有頃,這才淡淡一笑道:「未必。也未必盡然。朱行健呢,別的我
不說,單這愛戴高帽子的毛病,就往往被人家十拿九穩。而且,此一時,彼一時。
王伯申的看家本領,叫做就事論事。只要一件事情上對了勁,哪怕你和他有殺父之
仇,他也會來拉攏你,俯就你。事情一過,他再丟手。……」趙守義又冷冷地一笑。
「這個,就是我們老派人做不來的地方。士秀,我們可要講究親疏,看重情誼,辨
明恩仇,不能那麼出爾反爾,此一時,彼一時。」
徐士秀聽這麼說,不禁匿聲笑了笑,但又恐怕被趙守義覺察,趕快故意驚歎道:
「倒看不出王伯申有那麼一手!」
趙守義點頭不語。奮步繞著桌子踱了半個圈子,又鄭重地低聲說:「不過,王
伯申的劣跡也多著呢。剛才我還跟月亭他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他既然
尋我的事,我倒要告他一狀!」
「哈,是不是就告他私和人命呢?」
「哦——」趙守義猛然站住,「私和人命?」
「我也是聽來的。好像是兩個月前,他那公司裡的『龍翔』小輪,在某處出事,
船上一個茶房失足落水淹死;當時並未經官,只由公司出了幾個錢就此了事。」
「哦——」趙守義淡淡一笑,「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想來王伯申也很精明,這
件事他一定另有佈置,漏洞是早已補好了的。現在我要告他的,卻是另一件事。」
「呵呵,我又記起來了,」徐士秀得意地忙接口說,「近來他那幾條輪船常常
闖禍;靠近河邊,地勢低些的民田,被它們攪的不亦樂乎。」
「也還不是,我要告他佔用官地!」趙守義幾乎是聲色俱厲了,好像對面的人
就是王伯申。「我已經查得明明白白,他那輪船公司堆放煤炭的那塊空地,原本是
學裡的,是官地,他並未立有半個字的租據,也沒花過半文錢的租金,不聲不響就
佔用了,請問哪裡有這樣便宜?」
「老伯高見,一點也不會錯的。」徐士秀湊趣說,同時無意中摸著了衣袋內淑
貞給的那紙包,忽然想到時間尚早,何不趕到四寶那裡再背城一戰以雪剛才全軍覆
沒之恥。這念頭一動,便心癢難熬,不但明天尚須下鄉替趙守義辦事不在他心上,
便連妹子的苦口規勸壓根兒忘得精光。主意既定,他隨即起身告辭。趙守義也不留,
但又格外客氣,送他出去,同時又再三囑咐道:「明天到小曹莊,務必先找曹志誠,
商量好如何對付姜錦生。」
「老伯放心。」徐士秀隨口應著,心已飛到了四寶那邊。
趙守義卻偏偏嚕囌,又說道:「帶便也催陸根寶,問他:本月份他還欠我這裡
幾天工呢,怎麼說?——哦,士秀,慢一點,我還有幾句要緊話,剛才怎麼會忘了!」
他拉著徐士秀又走回那青苔蒙葺的大天井,卻又不進廳去,就那麼站在滴水簷前,
嘴巴湊在徐士秀耳朵上,悄悄說道:「今天舍下那件事,一言難盡,改天我再談,
不過,你到小曹莊碰見了根寶,他要是還沒知道,你千萬不要提起。」
「放心,我提這些事幹麼?」徐士秀急口說,一心只想早點脫身。
「哦哦,自然你是不會多嘴多舌的,不過——」趙守義的聲音更低,幾乎不大
聽得清,「我倒防著樓上那一個會先發制人,悄悄地找了根寶來,逼著他領了阿彩
回去,那時倒更加棘手了,是不是,所以……」
「那麼,叫根寶先來見老伯如何?」徐士秀不耐煩地插嘴說,心想這老頭兒真
是不怕麻煩,又嚕囌,一點也不想想人家心裡也有事的。
「這——這也不大好。等過了幾天再……咳,你斟酌情形,不然,先和曹志誠
商量。」趙守義忽然頓住了,躊躇半晌,方才接著說下去,「好,你和志誠商量,
把根寶找來,告訴他,阿彩日後要是生下個男的,趙老爺一定收她做小,另外還給
根寶十畝田,——十畝田!」
「要是生下來的是個女的呢?」
「那——那——」趙守義又躊躇起來,但終於毅然決然說,「那我還是收她做
小,只要她本人知好歹。」
「那麼,給根寶的十畝田呢?」
趙守義歎口氣,十分勉強的答道,「仍舊給罷!」又歎口氣。「我向來不虧待
人,你可以對根寶說。就是阿彩罷,根寶送她來我這邊做抵押的時候,何曾像個人?
三四年工夫,她就養得白白胖胖,規矩也懂了,人也乖覺起來;人在我府裡總是落
了好處……」
「老伯還有吩咐沒有?」徐士秀當真不耐煩了,第二次又插嘴打斷了趙守義的
話。
「等我再想一想,——哦,還有。你叫根寶不用再來我這邊補滿那幾天的工了。」
他又歎一口氣。「我只好認個晦氣,白丟了幾天人工。免得他們父女見了面,或者,
樓上那個又一鬧,根寶又三心兩意起來。」
「放心,放心。」徐士秀趕快答應,就匆匆作別自去。
趙守義回到廳裡,略覺心裡安定些。但仍然滿臉憂愁,繞著桌子踱方步。他自
覺對於陸根寶,已經仁至義盡。但還不放心阿彩,——不放心她肚裡那一塊肉。
「第二次那一頓打,聽說更凶,不知傷了胎氣沒有?可恨陳媽也不報個信來。」—
—他慢慢踱著,心裡這樣想,他又不敢去瞧,生怕又橫生枝節。想起自己只有一個
兒子,已成廢人,銀花始終不生養,又不許他再收一個小,他覺得枉自為人一世,
掙下那樣大的家財,「哦,今年春間,城隍廟的活神仙曾許我今年秋後可得一子,
這不是正應在阿彩身上了麼?誰知道又生出這樣的意外枝節!」——他幾乎斷定阿
彩肚子裡那塊肉一定是個男的了,心裡便更加著急。他忽然牙關一咬,連銀花的潑
悍也不顧了,打算親身去探一探那塊肉還安全不?他走到廳後,穿過淑貞所住的那
小花廳的邊廊,但未至目的地,又轉念道:「不妥!要是阿彩見了我面,又哭哭啼
啼糾纏不清,而雄飛倒又請了何郎中來了,那不是又一次麻煩?」他躊躇了一會兒,
終於退回,幸而走過那小花廳的邊廊的當兒,又一個念頭解救了他的困難:「何不
叫少奶奶代表我去走這一趟!少奶奶人很老實,她不會走銀花的門路的……」
當下主意既定,臉上的愁雲為之一展,他走到花廳樓下,悄悄喚著小吳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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