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陸媽提了個馬燈,照著婉小姐在「備弄」裡走。細碎的腳步聲引起了清脆的
迴響。一匹蟋蟀忽然喈喈地叫了兩聲。婉小姐有了幾分酒意,自覺得步履飄飄然,
時不時問老陸媽道:「你看我醉了罷——沒有?」
「備弄」走完,過一道角門,將進二廳,婉小姐忽然想了起來似的,回頭問身
後的「木頭」施媽道:「阿壽呢?到哪裡去了?怎麼剛才不是他來開門的?」但又
立即改口自答道:
「啐!問你賽過問木頭!」
施媽瞠直了眼睛,一聲不響,按步就班地先去捻亮了洋燈,然後捧過一個小小
的白瓷蓋碗來,放在中間的方桌上。
這三間廳,是婉小姐平日處理家務的地方。樓上空著,只那廳後的邊廂裡住了
阿巧和施媽。當下婉小姐就在方桌邊一個太師椅裡坐了,拿起那白瓷蓋碗,一手托
著下巴,若有所思,朝院子裡凝眸望著。當施媽點著一盤蚊煙香放在方桌下的時候,
婉小姐忽又自己嫣然一笑,隨手揭開了那蓋碗的蓋子朝碗裡看了一眼,卻又不喝,
曼聲說道:「陸媽,你去睡吧。明天還要到那邊去幫忙呢。」端起蓋碗來,連喝了
兩口,忽然眉尖一蹙,這當兒,阿巧悄悄地踅出來,在婉小姐身旁一站,便拿扇子
輕輕給婉小姐扇著。婉小姐只當作不見,只對那站在窗前的施媽說,「拿一杯清茶
來。」但又重複想了起來似的問道:「哦,阿壽呢?」
施媽瞠直了眼睛,還沒回答,那阿巧卻低聲說道:「在後邊打掃院子………」
「誰叫他這時候到後邊去打掃什麼院子?」婉小姐把臉一沉,喝住阿巧,「白
天他在幹些什麼?我才走開了一天,你們就一點規矩也沒有了!」
阿巧嚇得不敢再做聲。原來婉小姐立下的規矩,天黑以後,男僕不許進後院子
的門。那施媽,若無其事的捧了一杯茶來,慢吞吞說道:「少奶奶——去叫他來麼?」
婉小姐不答,側轉身去,看住了阿巧,似乎說,「全是你在那裡作怪罷!」阿
巧低了頭,手裡那葵扇卻扇的更快,方桌上那白瓷罩洋燈的火焰也突突地跳。可就
在這時候,阿壽來了,畏縮地偷看了婉小姐一眼,就往角門走,但一轉念,便又站
住了,垂手等候吩咐。
廳外院子裡,唧唧喈喈的秋蟲聲,忽斷忽續。廳內,只有阿巧手裡的葵扇偶爾
碰在太師椅的靠手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婉小姐捧著那蓋碗,也不喝,好像在那裡
考慮一些事情。阿壽懷著鬼胎,只覺得婉小姐的尖利的眼光時時在他身上掠過。這
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自小在黃府上長大,本來頗為乖覺,善於窺伺主人們的喜怒,
十年前他的父母還沒亡故,還在這府裡當差的時候,阿壽就得了個綽號:「少爺肚
裡的蛔蟲。」然而自從少奶奶進門以後,這條「蛔蟲」也就一天一天不靈。少爺的
喜怒變成了少奶奶的喜怒,而少奶奶的喜怒呢,便是從小伺候她的阿巧也摸不清楚。
「怎麼今天這燕窩湯味兒不對,」婉小姐又在蓋碗裡呷了一口以後,咂著舌頭
說,回眸看著阿巧,「你放了多少冰糖?
怎麼這樣發膩!」她放下蓋碗,拿起那杯清茶來漱口。趁這機會,阿壽挪前一
步說道:「少奶奶,今天買菜的賬,報一報……」看見婉小姐微微一頷首,於是阿
壽便按照每天的老例,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字條來,一邊看,一邊念著。
婉小姐半閉了眼睛,似聽非聽,但心裡卻在核算阿壽嘴裡滾出來的數目字。一
下子,阿壽報完,將那字條放在方桌上。婉小姐拿起那字條看了一眼,就說道:
「明天照今天的樣,也行。蝦子要是沒有新鮮的,就不要了。如果——少爺起身得
早,午飯該添什麼菜,到時候你自去問他。」
婉小姐說一句,阿壽就應一聲,但聽到最後這兩句,阿壽的眉毛驀地一跳,抬
起眼來偷看婉小姐的臉色,心裡想道,這話是真呢是假?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樣回頭
當真我自去問了少爺,她心裡又不痛快?正在狐疑,卻看見婉小姐又說道:「你去
看看財喜那條船得不得空。明天要雇他的船走一趟錢家莊。」
「得空,得!」阿壽連忙回答,笑逐顏開,好像他就是那個船家。「剛才我還
看見財喜坐在橋頭的小茶館裡,不曾聽他說起明天有生意。」
「哦,剛才?」婉小姐把臉一沉,「可是剛才你不是在後邊院子裡打掃麼?」
「那——那還要早一點。」阿壽忸怩地分說,他那張方臉漲成了豬肝色。看見
婉小姐沒有話了,他又大著膽子問道:
「明天是,少奶奶自己去錢家莊罷?」
「你問這幹麼?」
「不——嗯——」阿壽連忙分辯,「要是少奶奶親自去,我得關照財喜,先把
艙裡收拾得乾淨一點。就是茶水罷,他也得另外買些好茶葉。還有,是不是在船裡
用飯?……」「你叫他都準備著就是了,」婉小姐不耐煩地喝住了阿壽,「要他早
一點,當天要打轉回呢!」
阿壽連聲應著,料想再沒有吩咐了,正要轉身退出,婉小姐卻又說道:「阿壽!
這個月裡,大街上那幾間市房,怎麼還不交房租來!你去催過了沒有?」
「催是催過的,」阿壽臉上擺出了為難的神色,「可是那家興隆南貨鋪子賴皮
得很,說房子又漏了,要我們去修。」
「你怎樣回答他們的?」
「我說,下次遇到下雨,你們找我來看一看,要是當真漏了,我去回報少爺少
奶奶,自然會來修的;可是我們修房子是修房子,你們交房錢是交房錢,不能混在
一處說。」
婉小姐微笑點頭。阿壽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下,同時又瞥見婉小姐背後的阿巧
掩著嘴笑,又做手勢,似乎說,你還不走?阿壽又等了一會,見再沒有事吩咐他了,
說了句「那麼我去找財喜去」,轉身便走,剛到了角門,可又聽得喚道:「阿壽!」
他回身站住了,看見婉小姐手裡端著茶杯,方桌上那洋燈的圓光落在她臉上,照見
她兩眼凝定,眉梢微翹,似乎在想什麼事。阿壽又感得惶恐了,而且婉小姐背後的
阿巧又偷偷對他做了個手勢。這當兒,婉小姐恰就側過臉去,瞥見了白粉牆上那兩
個手指的大影子。阿壽不禁心一跳,幸而婉小姐好像不曾留意,只冷冷地說道:
「明天,老陸媽還得到張府幫忙去;阿壽,你得好好兒做事,莫再忘了我定下的規
矩!」
阿壽連應了幾個「是」,正想解釋一兩句,婉小姐已經站起身來,一面吩咐施
媽打洗澡水,一面就冉冉向後院而去。
二廳後面,原是個小小的花園,但在黃光和祖父的時候失火燒去了大半以後,
就沒有再加修葺,回復舊觀;後來和光的父親索性把這破敗的花園攔腰打一道短牆,
將後半部殘存的一些花木太湖石搬到前半部來,七拼八湊,居然也還有點意思,而
且又建造了小小一座樓房,上下四間,也頗精緻。和光又把這樓房的門窗全部改為
西式,現在他和婉小姐就住在這裡,一半的原因自然是這四間樓房不比廳樓那樣大
而無當,但一半也是為了和光抽上這一口煙,這裡究竟隱藏了些。
婉小姐款步走過那些鵝卵石子鋪成的彎曲的小徑,阿巧像一個影子似的跟在她
身後。天空繁星密佈,偶爾一陣風來,那邊太湖石畔幾枝氣概昂藏的柟木便蘇蘇作
聲,樹葉中間漏出了半鉤月亮,看去似乎低得很。忽然一叢埋伏在小徑曲處的玫瑰
抓住了婉小姐的裙角,將婉小姐嚇了一跳。阿巧蹲著身子,正待摘開那些多刺的軟
韌的嫩條,驀地也叫了一聲,蹶然跳起來,險一些撞倒了婉小姐。
「好像有一隻手拉住了我的辮子……」阿巧扶住了婉小姐,聲音也有點發抖。
「胡說八道,快走!」婉小姐輕聲斥著,忘記了裙角尚被抓住;她移開了半步,
這才覺著了,便又站住了說道:「還不把那些討厭的玫瑰枝兒摘開麼,可是留心撕
壞了裙子!」
這時候,她又瞥見前面太湖石上有兩點閃著綠光的東西,她立刻想起了小時聽
人說的什麼鬼火,但當這兩點綠光忽又往下一沉的當兒,她也悟到了這是自己家裡
養的那匹玳瑁貓,而剛才拉住了阿巧的辮子的,也就是這慣於惡作劇的東西。她想
起了阿巧那個蓬鬆肥大的辮梢,正是逗引貓兒的好傢伙,便不禁笑了一笑,此時阿
巧已經將玫瑰刺兒摘開了,倒是她催著,「小姐,快走罷!」同時又回頭望了望,
似乎還在怕那隻手。
但是走不了三五步,阿巧第二次驚叫起來,忘其所以,竟拉住了婉小姐的臂膊。
婉小姐笑著罵道:「癡丫頭,你作死啦!這是我們的阿咪。」阿巧似信不信的,撮
口呼了幾聲,果然十多步外也在咪乎咪乎接應了,不一會,那肥大的貓兒也到了跟
前,繞著婉小姐的腳邊獻媚。婉小姐一邊走,一邊又笑道:「阿巧,你得記住我背
後也有眼睛……」隨即聲音變嚴厲了,「你得安分些,阿巧!剛才你和阿壽做什麼
鬼戲?下次再犯了,定不饒你!」
阿巧不敢作聲,心裡卻萬分怔忡,想不明白是天快黑的時候她在那邊樹下和阿
壽調笑的事被婉小姐知道了呢,還是剛才被她看見了她對阿壽做了兩次的手勢。
一派燈光從前面樓上射來,樓下階石邊也有一個火光,卻是老陸媽掌著燈出來
迎候。斷斷續續,帶著抑揚節奏的吟詠之聲,也隨風飄來,婉小姐聽出這是和光又
在念詩。忽然有兩股相反的情緒同時交流到她心裡:一是溫暖的,在這空廓落落的
大宅子裡,無論如何,這小巧精緻的四間總還像個「家」,她和他廝守著的一個窩,
她在這裡總還覺得一顆心有個著落似的;然而又一股情緒卻頗淒涼,因為即使是這
可憐的窩罷,這一點點的溫暖罷,一天之內她享受的,亦不過一半而已,而當她不
能享受的時候,那長日蜷伏在這裡的和光只能有時唸唸什麼杜詩,聊以自娛。
但這樣的又甜又酸的心情,只一閃就過去。明亮的燈光洋溢在這小小的房間內,
找不出半個陰森森的暗陬,精緻而又舒服的陳設都像在放射溫暖的陽氣,而況還有
老陸媽那忠誠祥和的笑貌,便是阿巧的帶些俏皮的圓臉兒,也覺得格外討人歡喜。
婉小姐天真地笑了笑說道:「陸媽,你怎麼還不睡;快去睡罷,我這裡有阿巧伺候。」
說著,她就卸下裙子,交給阿巧,又吩咐道:「回頭我就在隔壁房裡洗澡,省得又
要把水提上樓去。你把我的替換衣服都拿下來罷。」也沒拿一個燈,婉小姐就上樓
去了,步子是又快又輕。
黃和光已經過足了癮,手裡一本杜詩,正在房裡慢慢踱著。婉小姐一進來,就
像房裡忽然飛進一朵彩雲,照的他滿臉都是喜氣。婉小姐也像那一段樓梯跑得急了,
有點累,扶著和光的肩頭,只嫣然一笑,沒有言語。
「婉卿,」和光慢騰騰說,「該累了罷?剛才聽得你說,在樓下洗澡。其實又
何必呢。讓他們把水弄到樓上來好了,何必你又上樓下樓。」
「不累,」婉小姐笑了笑,便望裡面的套間走去。這就是他們的臥室,床前五
斗櫃上一盞淡綠色玻璃罩的小洋燈也點得明晃晃地。婉小姐換了上衣,又換鞋子,
又褪下那隻翡翠手鐲。和光也進來了,倚著那五斗櫃,笑說道:「幾點鐘了,今晚
我也打算早睡。」
婉小姐忍不住失笑道:「啊喲,你說早,是兩點呢,還是三點?」她又走到前
面的套間,在和光的煙榻上一坐,拿起那一壺濃郁的紅茶來,花花地斟了一杯。這
時和光又跟著出來了,搭訕著說道:「就算是兩點罷。昨晚是兩點半睡的,我打算
從今天起,每晚縮短半個鐘頭。」
「好罷,」婉小姐曼聲應著,手托著下巴,在那裡出神。忽然她撲嗤一笑,伸
手端起那杯茶來,呷了一口。這時阿巧來請洗澡了,婉小姐放下杯子,看了看煙盤
裡還有四五個煙泡,就說道:「你且抽一筒提提神罷,回頭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和光依言,便躺下去調弄那煙斗,一會兒,他聽得隔房傳來婉小姐的聲音,似
乎在抱怨阿巧拿錯了衣服。他把煙裝好,正要上口抽,驀地又聽得婉小姐喚他的聲
音。他慌忙丟下煙槍,跑到隔房,卻見婉小姐正在梳妝台前檢取洗浴用的化妝品,
阿巧捧著一疊衣服在旁邊等候。
「我忘記告訴你一件事,」婉小姐一邊檢東西,一邊說,「前天朱競新來說起
縣西街那家祥茂發雜貨店,上一節做的太壞了,幾個股東彼此都有閒話,鬧的不大
好看。我們還有千把塊錢存在這鋪子裡呢,還是趁早設法提了出來罷,明天你就去。」
「哦,原來祥茂發這一家老店也靠不住了,」和光不勝感慨地說,「只是找誰
好呢?」
「隨便找哪個,股東,經理,」婉小姐拿起東西走了,又回頭叮嚀道,「明天
就去呀,可不要忘記。」
黃和光再回到煙榻上,拿起煙槍來,對著火吱吱地抽了幾口,忽然斗門塞住了,
他一面用煙簽戳著,一邊惘然想道:「要是婉卿是個男子,不知她又怎樣的滿天飛
呢?她大概要做出些事業來的!」他用手指去捏那斗門上的軟餳似的煙膏,漠然搖
了搖頭,又自答道:「恐怕也未必,這世界,一個男子要是有幾分才氣,有點志氣,
到頭來恐怕還是消沉頹唐……」他淡然笑了笑,嘴巴套在煙槍口上,先吹口氣試試
那斗眼,接著就奮勇地吱吱一氣到底抽完。然後放下煙槍,閉了眼睛,陶醉在那飄
飄然的忘人忘我的境界。
漸漸地,他的腦神經又活動起來了:幾年前,他剛從學校畢業(他比恂如高一
班),娶了親,那種躊躇滿志,一身蠻勁的黃金美夢,又浮現在眼前。然而,什麼
省議員復選的失敗,雖使他窺見了這社會的卑鄙齷齪的一角,但亦不過慘然一笑,
側身而退,他也還能他自己的一個甜蜜的世界:他有儘夠溫飽一世的家財,他有美
貌而多才的嬌妻,他還期待著為人父的責任與快樂,而且,甚至當他明白了自己生
理上的缺陷竟會嚴重到不能曲盡丈夫的天職,對不起這麼一位艷妻,更不用妄想傳
宗接代,這時候,他也還能泰然自若,他正當盛年,他有錢,能夠羅致奇丹異藥。
待到丹藥亦未奏功,還有人說鴉片煙於此道頗有奇效。但是,這一下可就鑄成了終
身的大恨,鴉片不過是鴉片,他所期望的效驗在一閃之間彷彿若有其事,以後便愈
去愈遠,終於弄到現在這樣萎靡不振,百事都不感興趣。
一縷辛酸,從胸膈上升,直透到鼻尖;兩眼也感得飽脹,他疊起兩個手指去一
按,噗的一滴眼淚掉在煙盤裡了。但是,人到絕望時每能達觀,何況黃和光早已把
「達觀」作為療治痛苦的靈藥,他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人生百年,反正是一
場夢,不過我呢,夢還沒做成就已經醒了!」他閉了眼睛,任憑感情的自來自去,
漸漸地又入了忘人忘我的境界……正在朦朧,忽然一股異香又刺醒了他的神經,他
慢慢睜開眼來,卻見婉小姐已經坐在對面,盤著腿,一對眼睛水汪汪地望在他的臉
上。
有一點什麼熱的東西在和光身內蠕動了一下,他對婉小姐笑了笑。但是笑痕還
沒消逝,不久以前那種蒼涼的味兒又壓在他心頭了。
婉小姐一身晚妝:那一對盤龍髻變成一條烏光的大辮子,穿一件淺紫色太君領
對襟紗衫,下身是白綢褲子,粉紅色繡黑花的軟底緞鞋。手裡拿了一把沉香木柄的
雪白的拂塵,婉小姐一面逗弄著榻下那匹玳瑁貓,一面對她丈夫說道:「我告訴你
一件事,明天我要到錢家莊去走一趟,已經雇定了財喜那條船了。」
「哦——」和光漫應著。
婉小姐又搶口接著說道:「姑媽說那邊不遠叫做什麼村的,有座大士廟,求個
什麼娃娃的,再靈驗也沒有了;我打算去燒香許願。」
和光又習慣地「哦」了一聲,但隨即將眼一睜,望著婉小姐笑了笑,心想怎麼
她忽然相信起這一套來了。婉小姐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手捂著嘴,吃吃地笑道:
「和光!這叫做急來抱佛腳!」
和光也笑了,看著婉小姐的對襟紗衫胸前那幾顆八角稜玻璃鈕扣顫顫地跳動發
著閃光,忽然心一動,惘然片晌,這才答道:「也好。不過,何必趕這大熱天去呢?
也不爭在這幾天上。」
「我想著要去就馬上去,天熱天冷還不是一樣——」她忽地將手一縮,將拂法
高高揚起,扭腰望著榻下叱道,「怎麼抓到我手上來了,討打麼?」但同時又探手
下去將那匹玳瑁貓一把提了起來,放在腳邊,回眸盼著和光,繼續說道:「可是我
還有一件事呢,也是姑媽說起來的,和光,你猜一猜?」
和光微笑著搖頭,心裡卻在納罕,為什麼婉小姐今天這樣高興而且滿面春色?
素性好強,縱有千般煩惱,卻依然有說有笑,並且因為和光常覺悒悒的緣故,她有
時還找些事來逗著玩笑,但總不及此時她笑的那樣朗爽,一舉一動又那樣嬌憨,難
道真有什麼喜事麼?和光想著又笑了笑,便答道:
「猜不著,還是你趕快說出來,也讓我高興一下。」
「你可以做爸爸,」婉小姐忽又不笑,鄭重地伸手指著和光又指著自己,「我
也要做媽媽了!」
這可把和光怔住了,未及開口,婉小姐又鄭重問道:「一個女孩子,和光,女
孩子,你要不要?」
「噯,婉卿,」例外地倒是和光性急起來,「趕快說,別再逗著玩了。」
「姑媽他們的本家叫做錢永順的,有一個滿了週歲的女孩子,白白胖胖,怪可
愛的……」
不等她說完,和光就哈哈笑道:「這我可猜著了,姓錢的女孩子變做了姓黃!
可是,人家未必捨得給我們罷?」
「捨得!姑媽一口擔保。」
「哦!」和光隨手拾起一根煙簽,在煙膏盒內蘸了一蘸,「那麼,等姑媽回家
去先說妥了,我們再去領了來,豈不更好。」「噯噯,」婉小姐橫波嗔了和光一眼,
「我可不像你那樣慢性子!你是人家送上門來還要雙手攔住,說,慢一點,還得看
個好日子!」說著,她自己也噗嗤地笑了,忽然把那玳瑁貓抱了起來,熨在胸前,
就像抱一個嬰兒,又說道,「我巴不得連夜去呢!生怕去遲了就被別人搶了先。」
和光也被她說得高興起來,放下煙簽,霍地坐了起來,說道:「好罷,明天我
們一塊兒去!」
「不要,」婉小姐抿嘴笑著,「不要你去,我才不要你去呢!你給我看家就好
啦!」放開那貓兒,婉小姐腰一扭,就歪在煙榻上,有意無意地也拈取一支煙簽,
替和光打泡。
園子裡的秋蟲們,此時正奏著繁絲急竹;忽然有浩氣沛然的長吟聲,起於近處
的牆角,這大概是一匹白頭的蚯蚓罷,它的曲子竟有那樣的悲壯。
而這悲壯的聲調卻投入了和光的心坎,又反躍出來,變成了一聲輕喟。他看著
婉小姐尖著手指,很敏捷地在打煙泡;眉角眼梢泛著喜孜孜的紅暈,兩片嘴唇也似
笑非笑。和光覺得有話要說,但是又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卻在禁止他用任何動作來打
攪這一幅靜美的圖畫,他輕輕側下身去,頭靠著那高枕,便閉了眼睛,惘然想道:
中間只隔著一盞燈,這邊是我,那邊是她;然而,我們好像是分住在兩個世界!她
的呢,好比是花明柳媚的三月艷陽天,儘管有時光風慘淡,她在其中卻老是那樣興
致蓬勃,一個希望接連著又一個;然而我的那個世界呢,竟是秋光已老,肅殺淒涼,
我就像那匹蜷伏在牆腳的老蚯蚓,不過有時尚能浩然一悲吟罷了。——然而我和她
畢竟又是一體,是一對同命的可憐蟲,為什麼我們倆的心情竟好似分住在兩個世界?
想到這裡,和光感得可怕起來了。他猛然睜開眼來,卻見婉小姐已經打好了兩個煙
泡,這時候正反叉兩手,支在腦後,紗衫的袖子直褪到肩頭,露出兩條豐腴雪白的
臂膊。她兩眼望著和光,笑吟吟地問道:「和光,你在想些什麼?」
「哦——」和光又習慣地發出了這若有意若無意的一聲,正覺得難以回答,不
料婉小姐早又吃吃地笑著道:「不!我不要你這一聲哦!和光,為什麼你老愛這麼
哦,哦?有時候我聽得你這一聲,心裡會一跳。」
「那也是弄慣了,」和光隨口回答,「你不愛聽,我就不再哦了,好麼?」
「好!那麼,你再告訴我,剛才你想些什麼?」
和光發窘地一笑,又隨口答道:「我在想,為什麼前兩年好多人勸你領個孩子
你都不要,今兒你倒這麼急不及待起來了。」
「嗨,你才不懂呢!」婉小姐賣弄似的說,吃吃地笑著,連那輕紗護住的乳部
也在巍顫顫地跳動,「從前我有從前的心事,現在我有現在的想法。」
「什麼心事?什麼想法?」和光又有口無心地問著;擺在他眼前的洋溢著青春
熱力的肉體,不知怎地又引起了他的自歎形穢的感傷。
婉小姐不回答,放下兩手,側身對著和光,兩眼卻凝定地望著煙燈的一點火光。
好像這時才發見,和光吃驚地看著側臥在那裡像折斷了似的婉小姐的細腰。可是這
腰下的豐臀一擺,和光又聽得婉小姐說:「我想,有這麼一個孩子在家裡,多少也
熱鬧些,也多一件事來消磨時光。不過這是我現在的想法,從前我可不那麼想。」
和光惘然點頭,婉小姐忽又笑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從前是怎樣個想法?」
和光搖了搖頭,但又說道:「人是年歲越大越想有個孩子。」
「也許是的。」婉小姐惘然微笑,但忽地眉梢一挑,急改口道,「不是,我才
不是那樣呢!和光,告訴你罷,從前有好多時候我是把你當作我的孩子的,——和
光,你不要笑,當真把你當作一個乖乖的肯聽話的孩子。」她興奮起來了,「我自
己想想也好笑,有時候半夜醒來,摸一下身邊,噯,身邊有你,蝦子似的躺在那裡,
一想到這是我的丈夫,噯——心裡就有點冷,可是馬上念頭一轉,我就喜孜孜地看
著你的紋絲兒不動的睡相。」
和光聽得怔住了,有一縷又辛酸又甜蜜的東西在他心裡一點一點脹大起來。
「可是,」婉小姐拈一根煙簽在手裡玩著,「光景亦不過三兩個月罷,我的心
境又不同了,我另外要一個孩子!會用他那白胖胖的小手摸著我的面孔呀呀地學著
叫媽的孩子!」
和光深沉地歎了一口氣,忽然伸手過去挽住了婉小姐的手,只喚得一聲「婉卿」
便噗落落掉下了兩滴眼淚。這可把婉小姐嚇了一跳,她還沒悟到自己剛才那番話可
巧就是和光常常自覺對不起她而又無可如何的隱曲,她還以為和光誤解了她那一句
「另外要一個孩子」;她當真像一個母親似的急得只想將這「大孩子」一把攬在懷
裡,可又看見和光抬起頭來,噙著眼淚說道:「婉卿,我害了你了;你是個了不起
的女人,可是我害了你一世了!」似乎感情平復了些,他放了婉小姐的手,輕輕的
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又說道:「這五年來,你總是藏過了你心裡的說不完的煩
惱,總是打起精神,有說有笑;你這份心思,只有我知道:你是怕引起了我的煩惱。
我從沒給你一點快樂,我只給了你許多煩惱,你要照料家務,又要照料我,一直照
料到外場——我們的一份家當。可是,」他重又嗚咽起來,「為的什麼來呢?我知
道我這毛病這一世是治不好的了,婉卿……」
再也說不下去,和光身子一扭,頹然仰臥,閉了眼睛,讓他這激越的情緒自己
慢慢冷下去。
和光再睜開眼來,婉小姐已經偎在他身旁,滿臉的溫柔,滿臉的慈祥,凝眸看
著他,宛然是一個母親在看護她的病中的小寶寶。和光歎口氣道:「要是當真我變
做一個小孩子,多麼好呀……」下面還有一句「那我可以從新做人——一個強壯的
男子漢大丈夫!」還沒出口,卻已經被婉小姐的輕憐密愛的橫波一嗔所禁住。婉小
姐似笑非笑輕聲啐道:「你——再那麼著,我可要生氣了!」
和光又歎了一口氣,牆角那匹白頭蚯蚓忽又悠然長吟。不知躲在何處的幾頭油
葫蘆也來伴奏。這一個是悲壯而一個是纏綿淒婉的兩部合唱,吸引了和光和婉卿都
悄悄地傾耳靜聽。
掛在房間正中,裝飾著五彩琉璃纓絡的那盞大號保險燈,光芒四射,使得房內
凡能返光的東西都熠熠生輝;煙榻上,那瑩然一點的煙燈,相形之下,好像就要滅
寂似的,然而仍能凝然不動,保持它的存在。
和光惘然看著,覺得那華貴而光采逼人的保險燈好比婉卿,而那瑩然凝定的煙
燈就是他自己;他苦笑一下,忽然感到這沉默的壓迫,帶一點聊以解嘲的心情,猝
然問道:「婉卿,我這口煙,抽上了幾年了呢?」
「三年。」婉小姐俯首溫柔地看住了和光的面孔,好像觀察一個病人的病情有
沒有變化,她笑了笑又加著說道,「還——不到一點。」
「現在——我,每天抽多少?」
「八九錢光景……」
「啊!前天你不是說還有一兩多麼?」和光驚訝地說,手指著煙盤裡的牛角煙
盒,似乎要它們出來證明。
婉小姐抿著嘴笑。一會兒才答道:「那麼,你就算它是一兩多罷,也行。」
「不,婉卿,你得老實告訴我,究竟多少,為的是——我總覺得我要是少抽了
身體馬上會支撐不住。」
「可是這幾天你覺得精神怎樣呢?」
和光想了一想道:「倒也不覺得怎的。」
婉小姐吃吃地笑著眉飛色舞地說道:「份量是一兩多,可是真貨也不過八九成
啦,」她掩著嘴,笑的紅潮滿頰,「現在老實告訴你了,反正我這賣煙的不怕得罪
主顧,斷絕了買賣!」
「哦,我還蒙在鼓裡呢!」和光呆了半晌這才說;忽然笑了笑,但眼圈兒有點
紅,聲音也有點顫,又說道:「婉卿,你這樣操心,可是——」他略略一頓,驀地
絕處逢生似的笑逐顏開,轉口問道:「婉卿,你看我這口煙,到底戒得了呢,戒不
了?」
「戒得了!」婉小姐笑著點頭,「怎麼會戒不了,要不是今年夏天時症多,你
老是鬧著小病,這就戒的差不多了呢。」
和光還有點不敢自信。
婉小姐又說道:「從前大舅父二舅父都有癮,比你的還大些;他們上癮的年數,
也比你多些。可是你瞧他們不是都戒了麼?你比他們還年青得多呢!」
和光默然深思,又伸出手來看了看,似乎這手會告訴他「成不成」。這時候,
樓下來了叫少奶奶的聲音,婉小姐走到前面窗口問道:「阿巧麼——不用你伺候。
你去睡罷……不,今晚你就睡在這裡樓下,明天我去錢家莊,要帶了你去。」婉小
姐轉過身來卻見和光已經站在跟前,滿面心事,拉住了婉小姐的手,輕輕然而鄭重
地又問道:「婉卿,你看我當真戒得了麼?」
婉小姐不禁失聲笑了起來。和光又接著說:「那麼,說做就做,明天就開頭如
何?」
婉小姐拉著他走到大號保險燈下那小小圓桌旁,一面答道:「和光,這件事都
交給我。你呢,只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
你只管天天抽。」
「哦——抽來抽去,後來就不想抽了,對麼?」
婉小姐微笑點頭,在圓桌旁坐下。和光在房內慢慢踱著,卻一點一點興奮起來;
他走一步說一句:「噯,婉卿,今年我還不滿三十,倘照古人的說法,還是剛剛成
年,要是——哎,不用說這口煙是戒得了的,婉卿,不是你答應我可以戒斷的麼,
好,戒了煙,」這時他踱到婉小姐面前了,滿面春風的看著婉小姐,拍著她的肩道:
「婉卿,你瞧我還做些什麼事業?自然,總還得做一番事業,不論大小,總是事業。
可是,婉卿,你覺得我幹什麼最相宜,我就幹什麼。我——噯,這幾年來,守著一
枝煙槍,倒也不是沒有好處,我靜中思前想後,覺得從前我這人,太沒有閱歷,太
不懂人情世故,以後我可不那樣傻了。」他笑了笑,又慢慢走開,卻又回頭看著手
托粉腮微笑靜聽的婉小姐,聲音提高了些:「講到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你教了我
不少的乖!你比我能幹:有主意,有決斷,從不慌張,決不灰心!」他站住了,又
走回到婉小姐身邊,俯身靠在桌上,面對面,悄聲的像有什麼秘密,又接著說道,
「婉卿,你總還記得,我剛上了癮不久,也曾勸你抽些玩玩,幹麼我勸你也抽呢?
我就見到我們倆,一個抽,一個不抽,一個要白天睡覺,一個得晚上睡覺,兩個人
倒好像分住在陰陽兩個世界,我這邊且不說,可是你太苦了,這是我的傻想法。幸
而你有決斷,你一定不抽,玩玩也不來。……」他又挺直了腰,吐一口得救似的長
氣,「要是你也玩上了癮,好,有些地方也許省事些,比方說,剛才我們那一番話
就一定不會有,然而我們這一世也完蛋,——一盞燈,兩支槍,什麼都完!」
婉小姐一手支頤,一手玩弄著衣角,微笑不離嘴角,兩眼凝定,似乎在用心聽,
似乎又在想什麼心事。她見和光那樣興奮,宛然又是他們結婚不久和光還沒抽上這
一口那時的光景,她很覺得高興;雖然也怕他過於興奮,回頭又累了,可是她又不
願意打斷他的好興致。
和光燃起一支香煙,抽了幾口,就在婉卿對面坐下,神采飛揚地笑了笑,便問
道:「婉卿,你幹麼老不開口?」「我不開口?」婉小姐甜蜜地笑了笑。「我在聽
你。——你說的多麼美!」
「哦——」和光的習慣又來了,但立即笑著改口道,「又忘了,你不喜歡這聲
音。對,我要是戒了煙,我們從新來安排怎樣過日子,那時這才美得很呢!不過,
婉卿,你說,我到底該不該出去做點事?」
「自然要做事,可也不必急於要做事。」
「對!我們先得出門去跑跑,散散心。上海,天津,青島,牯嶺,遊山玩水,
也長些見識,也……」
婉小姐噗嗤一笑打斷了和光的話:「難道你上海還沒玩夠?」
「不是那麼說的,」和光鄭重其事聲明,「這個大碼頭,一年不到就叫你不認
識了,我們出門去遊玩,自然不能不到那邊。」
「可是我最喜歡遊山玩水。還有海,我還沒見過海,多倒楣!和光,要是,我
們到青島去過一個夏天,那多麼有趣!」
「一定會去的,婉卿。」和光的口氣好像萬事齊備,只待動身。
「新年裡良材表哥來,他是去過青島的,那還是他十來歲的時候,跟他爸爸去
的;他說,海水是那麼綠,望不到邊,沙灘上又軟和,又乾淨。避暑的洋人帶著孩
子,夫妻們坐在沙灘上,看孩子笑著跑著,在沙上打滾。將來我們去青島,一定要
在夏天,多住幾時。」
「對!你可以做一套洋服來穿,婉卿,你穿洋服,一定更美!你想青山碧海,
一片平沙,天風徐來,我們倆挽著個剛學步的孩子在沙灘上慢慢地走,這——神仙
也不過如此!」
婉小姐樂得連眉毛也在笑,她忙接口道:「孩子也得穿洋服。我就喜歡孩子穿
洋服;孩子們穿洋服,才見得活潑,有精神!……」她忽然住口,她看見和光的頭
慢慢低了下去。她怔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手。和光抬起頭,歎了口氣,神氣沮喪,
剛才那種豪情,忽然一點也沒有。
「和光!」婉小姐輕聲喚著,還沒說下去,和光卻已愀然歎道:「婉卿,我們
不過是在說夢話罷哩!」
「和光!」婉小姐第二次喚著。可是不待她再開口,和光又搶著說他自己的話:
「戒煙呢,也許;可是我那個毛病呀,我簡直想也不敢想……」他低下頭,便不再
言語。
婉小姐也有點惘然。但她立刻眉梢一挑,盈盈站起,走到和光身旁,用手扶起
他的頭來,柔聲說道:「和光,你又發呆氣了!你這毛病不是一定沒有辦法的!」
和光搖頭,眼圈兒有點紅了。
婉小姐急了,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一定有。你想一想,我們剛成親那半年
怎樣,現在又怎樣?你倒比一比。」
和光兩眼怔怔的,只是望著婉小姐。
「都是聽了那個江湖郎中的狗屁,說鴉片煙可以治好,都是這口煙愈弄愈糟的!」
「可是這口煙還沒上癮的時候,難道不是什麼方法都想遍了的,丸藥,丹方,
中國藥,外國藥,不但內服,而且外用,不是連一些七奇八怪的傢伙也使過了麼,
有什麼效驗呢?」「那也還是這樣亂七八糟弄壞了的,」婉小姐羞答答地說,臉也
紅了。「我那時原覺得不好,可是你不依。也怪我太隨順了你。那些藥,那些傢伙,
好好人家誰也不會使的。這回你戒斷了煙,一定要正正經經的治一治,我們到處訪
問,一定要找到一位名家醫生。年紀又不大,我不信沒有辦法!」
和光似信非信的望住了婉小姐的面孔,一言不發,但是他那眼光漸漸活動起來
了。
「中國如果沒有那樣好本事的名醫,我們還可以到東洋去,還可以到西洋去!
我不信世界上竟沒有治這病的方法!」
和光兩眼放光,半晌,猝然叫道:「婉卿,婉卿,人定真能勝天麼?」
「怎麼不能!」婉小姐毅然回答,「事在人為!包在我身上,兩年三載,還你
一個……」她忽然低了頭,吃吃地笑。和光也會意地一笑,慢慢站起,拉著婉小姐,
走到了煙榻邊,忽然連打兩個呵欠,他不好意思地說道:
「婉卿,今兒還想抽幾口,使得使不得呢?」
「啐!偏偏使不得。」婉小姐佯嗔地回答,又笑了笑,「你瞧你那涎皮涎臉的
樣子。」她也往煙榻上一倒,隨手拿起煙簽代和光打了幾個泡。又隨便談了幾句家
常,婉小姐打個呵欠,抬頭看了看煙榻後面長几上的時辰鐘,失驚道:「啊,不早
了,明天還得頂天亮起身呢!和光,我先去睡了,你還有什麼事?」
和光搖著頭,捧起煙槍一鼓作氣就抽,立即那房裡充滿了濃郁的暖香。婉小姐
慢慢起身,不大放心似的朝和光又望一眼,拋給他一個甜蜜的微笑,就姍姍地獨自
走進裡面的套間去了。
不多會兒,那床前的小洋燈,光焰縮小,又聽得婉小姐似乎吁了一口長氣,接
著就是銅帳鉤叮的一聲響。這時和光剛好抽完一筒,他猛可地想起一件事,便喚道:
「婉卿,忘記告訴你一句話。」
「噯噯,」婉小姐曼聲回答,「是要緊的話麼?」
「要緊!是恂如托我的,他再三叮囑……」
「怪了,他有什麼事找到你呀?」
「他再三叮嚀,別讓他家裡人知道,一個也不讓知道;他還怕他店裡的人知道。」
「快說呀,婉小姐不耐煩了,「怎麼你這樣婆子氣!」
「他要借一百塊錢。」
「啐!這也值得那麼……」過一會兒,婉小姐又說道,「好罷,你告訴他,是
我說的,要他自己到我手裡來拿。」
「那個,——明天你不是要去錢家莊麼?」
「那就讓他等一天。你以為他當真有什麼急用麼?那麼鬼鬼祟祟的!」
「就這麼著罷,」和光應了,便又捧起了煙槍,卻忍不住想道:真厲害,精神
也真好,心思也真周到,她什麼事都要管,不放鬆一絲一毫。
裡邊床上輕輕響動,大概是婉小姐翻個身,聽得她自言自語道:「怪道今天嫂
嫂的話裡有話,我一定要當面問他個明明白白……」
這以後,萬籟無聲,只有牆腳那匹蚯蚓忽然又悲壯地長吟起來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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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章內說到蚯蚓的長鳴。這是江浙一帶老百姓指夏末秋初來自牆腳或石階下
面的一種蟲鳴的聲音。曾有一位生物學家告訴我:蚯蚓沒有發聲器官,是不能鳴的。
通常所謂蚯蚓的鳴聲,大概是另一種蟲的鳴聲。這裡仍寫作蚯蚓,是依照老百姓的
習慣的說法,因為小說到底不是生物學教科書,稍稍不科學些,是可以容許的。
1958.4.作者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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