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小姐從錢家莊回來的第二天,悶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天氣到午後二時左右忽
然變了疾風迅雷驟雨,片刻之間,就掃蕩出一個清涼朗爽的乾坤來。
黃府後院太湖石邊那幾棵大樹還在篤篤地滴著水珠。一叢芭蕉綠的更有精神。
婉小姐站在太湖石上,左顧右盼,十分高興。院子裡那些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徑像
些羅帶子鋪滿了珠璣。如果在陽春三月,這些羅帶的曲處還有一個個的綵球,——
玫瑰杜鵑之類矮而隆然的灌木叢;但現在,只有蜷伏在太湖石腳的玉簪,挺著潔白
的翎管。
那邊樓房廊前的幾缸荷花,本就搖搖欲謝,一經風雨的吹打,那些瓢形的花瓣
便散了滿地滿缸。
婉小姐望著阿巧在那裡掃除落葉,惘然想道:「到底是交秋了,才一陣子雨,
就那麼涼快。」覺得衣衫單薄,而且站久了也有點累,便走下太湖石來。雨後苔滑,
才走到一半,正待找個下腳處,忽聽得一個聲音說道,「婉姊,我來扶你罷。」婉
小姐抬頭一看是恂如,便笑了笑道:「剛才我還說,你該來了。」
恂如扶著婉小姐下來,訕訕地答道:「昨天就打算來的,就怕姊姊累了。和光
呢,在樓上罷?」
「今天起身早些,」婉小姐一面走,一面說,「剛才下雨涼快了,我要他睡個
午覺。」
他們到了樓下客廳廊前,婉小姐回頭想對恂如說話,忽然望見天空起了一條虹,
便喝彩道:「多好看,這彩虹!」凝眸如有所思,又說道:「噯,恂弟,要是真有
這麼一條五彩的長橋,讓我們從天南走到地北,多麼好啊!」
恂如微笑,卻又文不對題的答道:「世界上好的美滿的事情倒也不少,可惜都
跟這彩虹似的,一會兒就消的無影無蹤了。」
婉小姐看恂如一眼,也就不再說話。
兩人進了客廳,婉小姐先坐下,便單刀直入地問道:「恂弟,你告訴我,你要
那一百塊錢去幹什麼?」
「沒有什麼。」恂如早已料到婉小姐一定要問他。「不過是應付一些零零碎碎
的開銷。」
「啐,我才不信你這套鬼話!」婉小姐笑了笑,語氣卻更加親切:「你是有一
筆整注兒的使用。恂弟,你不樂意讓老太太,讓媽知道,也不樂意讓寶珠1知道,
這倒也罷了,可是你——如果連我姊姊也不讓知道,那你這筆錢的用途,便有點不
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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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寶珠,就是恂少奶奶的閨名。——作者原注。
恂如好像不曾完全聽懂婉小姐的意思,訕訕地笑著,卻反問道:「那麼姊姊是
答應我了?」
「答應你什麼呢?」
「不告訴老太太,媽,……」
「對!連寶珠也不告訴,連和光也不會知道。可是你不能不告訴我,這錢你拿
去幹什麼?要是連我都不相信,在我跟前也不肯說,那我就不來管你這件事!」
恂如這才明白了婉小姐的意思,怔住了,說不出話。婉小姐這番話,令他憶起
童年時代他在這位姊姊的愛護約束之下,瞞著長輩幹些淘氣的玩意每次都不敢逃過
她的檢查;但如今自己究竟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心事便是這位比母親也還親愛些
的姊姊恐怕也未必能夠諒解。恂如低了頭,只是不肯說話。
「我想來,你是有些虧空要彌補,」婉小姐改換了口氣,曼聲說,「是不是還
賭賬?」
恂如瞿然抬起頭來,連忙答應道:「正是!」
「那麼,」婉小姐笑了笑,「你告訴我是該誰的,我叫人代你送去。」
恂如愕然,但又微笑道:「這,這又何必呢。」
「那就不是還什麼賭賬了!」婉小姐凝眸注視她弟弟的面孔,口氣也莊嚴起來。
「哦,莫非是三朋四友向你借,你不好意思說沒有罷?」
「這可猜對了,婉姊——」
「你告訴我,借錢的是誰?」婉小姐不等恂如說下去,「我代你斟酌。」
恂如這可有點急了,然而仍舊支吾應答道:「無非是——
嗯,朱競新羅,宋少榮羅,一般混熟了的朋友。」「不像,不像,」婉小姐笑
著說,「恂弟,——我有順風耳朵千里眼,你瞞著我幹麼呢?」
恂如臉紅了一下,苦笑著,不作聲。
「恐怕倒是什麼女的罷?」婉小姐瞅著恂如的臉,猛生地投過來這麼一句。
恂如眼皮一跳,剛紅過的臉可又變白了,未及答言,婉小姐的柔和而親切的口
音又說道:「恂弟,你不告訴我,那可不成!我早就想問你。」
「哎,哎,姊姊,」恂如的聲調也有點變了,「這不是開玩笑的!」歎一口氣,
又改口道:「將來,將來我再告訴你,……
噯,將來我還要請姊姊出主意呢!」
婉小姐凝眸看著恂如,好一會兒,才說一聲「好罷」,就站起來走到她那處理
家務的賬桌前,正要開抽屜,忽又住手,轉身對恂如說道:「聽說善堂後身那小巷
子裡,一個姓郭的人家,有個女兒,城裡一些少爺就像蒼蠅見血似的,時時刻刻在
那邊打胡旋;恂弟,你莫瞞我,你這錢是不是花在那邊?」
這最後的一擊,似乎中了恂如的要害;他面紅過耳,半晌,始迸出「不是」兩
個字來。婉小姐笑了笑,不再追問,就開抽屜取錢。但是,婉小姐這不再追問的態
度,卻使恂如心裡更加難受,——道著了他的荒唐的隱秘,固然令他慚愧,但竟認
定現在他所需要的款子就花在那邊,卻又引起了他滿肚子的冤苦。在這種矛盾複雜
情緒之下,他半吞半吐分辯道:
「不是的。姊姊,你這話,我簡直連頭緒也沒有……」「噯!」婉小姐失聲笑
了起來,將恂如的話嚇斷。「那麼,恂弟,我說給你聽。」她又笑了笑。「那人家,
開個小小的雜貨店,有人說,那鋪子只是擺個樣的,也有人說生意雖則小,倒還夠
他們一家的開銷,這個我們暫且不管。那女孩子,他家自己說還沒婆家,可是也有
人說不過還沒第二次的婆家,去年她下鄉去就是出嫁,怎麼又回來了,又變成了沒
有婆家,那也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明白。……恂弟,我說的對不對?噯,別忙,還有
呢!噯,這麼個人家,說他們不是規矩人家呢,他們還開著個雜貨鋪子,規規矩矩
做生意;說他們是好好的規矩人家罷,可又常常有你們這些少爺班在他家打這麼幾
圈麻將,那麼大一個姑娘也不避嫌,張羅茶煙,有時還代幾副牌。」
婉小姐忽然自己打住,看著恂如問道:「這該不是我造謠罷?」
恂如苦笑著不回答。
「那位姑娘,聽說也斯斯文文,」婉小姐似有所思,看著窗外天空說,「噯,
說是還認得字,能看閒書呢!名字也很秀氣,叫做寶華。」忽然轉過臉來望著恂如,
「嗯,恂弟,逢場作戲去打幾圈牌,倒也不大要緊,可是,你要是著了迷,恐怕這
郭寶華比什麼四寶六寶一流私門子夠你麻煩得多哪!」恂如默然有頃,這才苦笑道:
「姊姊,你是怎麼打聽來的?不過,你既然什麼都曉得了,何必再來問我呢,我也
不用來分辯。」
「哦!」婉小姐想了一想,「那麼,你不是為了那個郭寶華才來張羅這一百……」
恂如正色答道:「不是,當真不是!」
婉小姐凝眸看著恂如好半晌,歎口氣道:「算了,算了,你不肯告訴我,難道
我能勉強你麼!」她開了抽屜,取出錢來,同時又說道:「恂弟,你不相信你姊姊,
可是姊姊卻相信你!
這是一百塊,夠不夠?」
恂如滿面慚愧,也不取錢,低了頭,複雜的味兒在心裡交流。忽然覺得有一隻
軟綿綿的手,覆在他手掌上了,他抬眼看時,婉小姐已把那些鈔票放在他手裡,又
聽得她柔聲說道:「你不要生氣……」
「不——噯,」恂如激動地說,「姊姊,我告訴你,這,我是打算送給靜妹的!」
「哪一個靜妹?」
「就是軒舅母家的靜英表妹。」
婉小姐點頭。忽然憶起了那天恂少奶奶說的那一番支吾閃爍的話語,她心裡一
動,未及開口,卻又聽得恂如說道:「軒舅母今年春天那場病,花的錢光景很不少
呢,可是靜英又要到省裡去唸書。我們至親,幫她一點忙也是應該的。」
婉小姐點頭,溫柔地看著恂如,忽然噗嗤一笑道:「啐!這一點事,也值得你
躲躲閃閃老半天總不肯說!」她又笑了笑,「可是,恂弟,幹麼不願意讓老太太知
道呢?」
「噯,哎,」恂如又有點發急了,「難道你不曉得老太太不喜歡女孩子出門念
書!」
「這倒也罷了。可是……」
恂如急攔住道:「其中還有道理,過一天我再講給你聽。」「不用你說了,」
婉小姐吃吃地笑著,「你打量別人全跟你一樣半傻不傻的,你不過怕給寶珠曉得罷
哩!」看見恂如臉紅了,婉小姐急轉口輕聲而又親切地說道:「寶珠這人,也是個
教不乖的。少見多怪,一點點兒眉毛大的事兒,就疑神見鬼似地!」
恂如的臉色漸漸平靜了,手捏著那些錢,惘然看著婉小姐,心裡有許多話,卻
又覺得無從說起。婉小姐輕輕吁一口氣又說道:「你的顧慮也有道理。姊姊是知道
你的心事的。可是,恂弟,幫忙儘管幫忙,可不要弄的人家心裡難受。」她頓了一
下,忽又問道,「我代你送去,好不好呢?」但是不等恂如回答,她又轉口道,
「不,還是你自己送去。我要是說代你送的呢,反倒惹的她不好意思;說是我送她
的罷,她也未必肯收。」
這些話,恂如好像都沒有聽得,他兩眼滯定,喃喃說道:「姊姊,你總該明白
我這番舉動一點也沒有別的意思,一點點也沒有……」
婉小姐不禁笑了,像哄一個孩子般拍著恂如的肩膀,柔聲答道:「明白的,哪
有個不能明白的,……你去罷,我還有事呢!」
恂如訕訕地笑著,起身將走,婉小姐忽喚住他道:「恂弟,你怎麼不問我到錢
家莊去有什麼事?」
「哦——你不是要到什麼大仙廟去許願麼?」
「對,這算是一件事。」婉小姐笑著說,「可是你竟不覺得詫異麼:怎麼我相
信起這一套來了,巴巴的趕這大熱天去?」
恂如惘然看著婉小姐,好像並沒聽懂她的話語;一會兒,他這才恍然似的說道,
「哦,我記起來了,你還要領一個女孩子。」
「這——也算得是一件事。」婉小姐說著就歎口氣,「不過,瑞姑媽家那個老
蘇,連我也拿他沒有辦法;錢永順倒一說就妥,偏是這老傢伙硬說這是件大事,不
能草率,要揀個好日子,讓錢永順把女孩子送了來,我們也辦個酒席;」她失聲笑
了起來,「你瞧,倒好像是他的女兒過繼給我,他橫梗在裡頭,硬說非這麼辦便不
像個樣子。」
「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有時候姑媽也無可奈何。」
「可不是!老蘇算是他忠心,只好我認個晦氣,大熱天白跑了一趟。」婉小姐
說著忽然眉梢一揚,轉眼注視著恂如。「可是,乾女兒雖沒接來,到底也代姑媽辦
了一件事——你猜一猜,這是什麼事?」
恂如微笑搖頭,全不感到興趣。
「姑媽要給良材娶個填房,老太太做媒,定的就是靜英妹妹!」
「哦——」恂如像當頭澆一瓢冷水,自覺得聲音也有點不大自然;但立刻鎮定
心神,故意笑著問道:「良材怎麼說呢?
他樂意不?」
「那我可不知道。他只說自己來見姑媽回話。今天不到,明天他准到。」
忽然都沒有話。婉小姐的眼光有兩次瞥過恂如的臉,恂如都沒有覺得。他惘然
獨自微笑,就站起身來。婉小姐有意無意地問道:「你這就去看望靜妹妹麼?——
代我問好。」
從黃家出來,恂如這才想起剛才怎麼竟會忘記了問婉小姐,做媒這事,靜英有
沒有知道。他懷著這「遺憾」一路走,他那顆心便一路沉重起來。原來那個要去看
望靜英的意思,反倒被擠得沒有立足之地了。——她知道了怎樣,不知道呢又怎樣?
恂如自己也無從回答。他只覺得這是一個關鍵,卻因自己的疏忽而輕輕滑過了。
但是信步走去,卻又踏上了到許家去的路,等到他覺察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
那翠綠照眼、籐蔓密佈的牆前了。
軒舅母帶著個老媽,正在收拾東西,幾口古老的朱漆衣箱都開了箱蓋,新的舊
的衣服,以及莫名其妙的零碎綢布料子,撒滿了一屋。軒舅母將一張椅子上的一堆
衣服移開,讓恂如坐。忽而又從那衣服中拎出一件來,笑著對恂如說道:「靜英十
來歲的時候,就穿這一件,你的舅父要她打扮做男孩子。聽說省城裡現在也通行女
人穿長袍,——外甥,靜英還有幾件比這長些的,她到了十六歲才換女裝。這幾件
都沒穿舊,照我的意思應該帶了去。可是她又不要,說女人穿的長袍和男人穿的又
不同。我就不懂,長袍總是長袍,難道女人穿的會少點兒什麼,想來也不過顏色姣
艷些,可是,你瞧,這顏色還不夠艷麼?」
「式樣總該有些不同,」恂如漫應著,十來歲那個男裝的靜英又浮現在他眼前
了。
軒舅母又到另一口衣箱前,提一件出來看一看,就丟在老媽子手裡,這樣一面
提著,一面又問老太太好,瑞姑太太何時回去,忽又說:「外甥,幫我把那些書理
一理罷,——哦,靜英就在後邊樓上。你去瞧瞧那些書,你舅父當初買來有些還沒
有看完,可是靜英又說那些書都沒有用了。你去幫她理一理罷。」
但是靜英並沒在那裡整理她父親的書籍。桌子上雜亂地放著教科書和文具,還
有一本很厚的《聖經》。靜英斜著身子坐在桌子前,對著桌子上那些書籍出神。恂
如的出現,似乎使她一驚,而且恂如那擺在臉上的一腔心事,更引起她的不安。因
為照例,每逢恂如神色有異的時候,往往有些話使她不知道作怎樣的表示才好。
當下兩人交換了幾句泛泛的問及各人近況的閒話以後,難堪的沉悶便逐漸濃重
起來。似乎兩人都有意的在彼此之間保持著一定限度的距離,又都知道如果這中間
的距離——這彷彿是某種絕緣體,而被撤除,他們都將受到猛烈的靈魂的震撼,他
們盼望這震撼突然來到,但又誰也不敢主動地去催促它即來,因此,他們的話語只
在這「絕緣體」的四周繞著圓圈。
「學校都快開學了罷,」恂如不大自在地說,「靜妹幾時進省城去?」
「總在一星期以內。」靜英低聲回答。
「有沒有同伴?」
「有的——有一兩個。」
「哎,我——家裡住的真真悶死了,也想到省城去看看。」
恂如說著歎口氣,有意無意地看了靜英一眼。
靜英沒有反應。過會兒,才問道:「瑞姑母幾時回去呢?
昨天才知道她來了。」
「我也不大明白。大概還有些日子罷。」
「良材哥倒不來縣裡玩幾天?」
「不知道——」恂如有口無心回答,但突然一轉念,便鼓足了勇氣說道:「良
材哥要娶填房了,靜妹,你聽說沒有?」「哦!」靜英微微一笑。「那麼,他的主
意近來有了改變。」
「什麼主意?」恂如的驚愕,不但見之於顏色,連聲音裡也聽得出。
靜英又微笑:「怎麼倒來問我了?恂哥,不是你說他發過什麼誓麼?」
恂如瞪直眼好半晌,這才恍然大悟似的說道:「啊啊,你原來是說這個。哦,
他的願心。可是他也沒有明說。」
靜英默然無言。
恂如惘然看著他和靜英之間的空間,似乎他正想對這距離試加以突擊。他歎了
口氣說道:「各人有各人的心願,然而各人的心願也只有他自己最懂得明白,最能
摸到細微曲折之處,如果說給別人聽,只能得個粗枝大葉。不過……」
他忽然住口,看著靜英,似乎說,「這下面的話,應該由你來接下去。」
靜英凝眸深思,一聲也不出。
恂如苦笑了一下,決心要消滅那沉悶的中間距離了:「不過有時我們也可以把
自己的心事說得不折不扣,明明白白。比如有一個人……」他頓住了,眼看著靜英,
似在期待應有的反應。靜英回看他一眼,只「哦」了一聲;但這一聲,在恂如聽來,
彷彿就有「我都準備好了,你快說罷」的意思的。
恂如定一定神,就又說道:「這人,從小時和他的表妹就很說得來。可是直到
他娶了親,過了半年,他這才知道自己的糊塗……」
靜英微笑不出聲。
「他才知道他的心裡早就有了一個人在那裡,再也擠不下第二個;他才知道,
從前自己的一時的糊塗,竟會有三個人受了害!」
「噯!」靜英這麼輕輕叫一聲,又向他瞥了一眼。
「第一個是他自己,他是自作自受。第二個——是他的太太。她這一面的責任,
可就難說。第三個便是那表妹了!」恂如的聲音有點抖。「她卻不像表哥那樣糊塗,
她早就覺到心裡有了人,她再不讓第二個來擠,至少是直到現在,可是,可是,那
表哥最痛苦的,也就為了這!」
靜英依然不說話,但臉色卻嚴肅起來。
恂如吁一口氣,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道:「他為了這一樁心事,弄得茶飯無心,
沒有一點做人的興趣,他現在打定了主意了……」
「啊!他打什麼主意?」靜英急問。
恂如苦笑著,只朝靜英看了一眼,沒有回答。
「難道他看破了紅塵,打算……」
「也還不至於——」恂如歎口氣,「走這一條絕路罷?」「那麼,」靜英遲疑
了一下,終於斷然又問道,「他,難道打算離了婚麼?」
恂如又歎口氣,搖頭答道:「這個,不是不打算,是為的還有許許多多困難。」
他定睛看住了靜英。「哎,——也不是單為了有困難,倒因為這是一種辦法,而他
現在還談不到甚麼辦法。」
靜英轉過臉去,低了頭,有意無意的卻又輕聲笑了笑。
「他,現在決定主意要打破這個悶葫蘆了!」恂如的臉色異常嚴肅,聲音更加
抖了。「他是什麼都可以,都一樣;但是,為的從前他糊里糊塗,現在他想要……
不過,他知道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他自己是不足惜,不足憐,只有為了他的糊塗而
受痛苦的人,才有權力說一句:我待如何,你該怎樣!他,他現在就盼望著這個!
只要他的表妹說一句。那時候,那時候,他就知道該怎麼辦!」
「絕緣體」崩壞,距離縮短快至於無。
然而,靜英沉默了半晌,方始淡淡一笑說道:「照我看來,他簡直就丟開了那
個希望罷。他所盼望的那一句話,永遠不會得到的。可不是,人家怎麼能那樣說?」
「哎,可是這悶葫蘆也到了不得不打破的一天!」
靜英低了頭,好一會兒,這才苦笑著輕聲說道:「他以為應該怎樣就怎樣辦罷,
何必問人家呢!」
恂如的臉色變了幾次。這一個不是答覆的答覆,但在反面看來,卻又是富於暗
示的答覆,將一個生性優柔的他簡直的困惑住了。但洶湧的感情之潮,卻逼得他又
不能默無一言。他突然站起來,聲音裡幾乎帶著哽咽,沒頭沒腦說道:「靜妹,我
明白了,我懂得了我該怎樣辦!」
靜英愕然抬起頭來,卻見恂如臉色慘白,但汗珠滿額,眼光不定,嘴唇還在顫
抖。靜英尚未及開口,恂如早又慘然一笑,只說了句「我知道該怎樣做」,轉身就
走了。
靜英一言不發,望著他的後影發怔。過一會兒,她歎口氣,自言自語道:「干
麼要這樣自苦呢?這,這個捉迷藏的苦事兒,哪時才有個了結?」她心神不屬地伸
手摸著桌子上那本《聖經》,揭開了又合上,沉重地又歎了口氣。
這當兒,恂如忽又跑了進來,神色已經平靜些了,但依然很蒼白;他將一個小
紙包放在桌上,輕聲說,「靜妹,這是送給你買幾本書的,」不等靜英開口,便又
走了。
靜英倏地站了起來,打算喚住他;但又默然坐下,凝眸望著空中,半晌,回過
頭來,看見了那紙包,隨手打開一看,略一躊躇,便撩在一邊。
手托著腮,她望著空中出神;好一會兒工夫,她這才慢慢站起來,捧起那本
《聖經》,翻出《路加福音》一節,用了虔誠而柔和的音調,輕聲念道:「……你
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你們若單愛那愛你們的人,有什麼可酬
謝的呢?就是罪人也愛那愛他們的人。你們若善待那善待你們的人,有什麼可酬謝
的呢?就是罪人也是這樣行。你們若借給人,指望從他收回,有什麼可酬謝的呢?
就是罪人也借給罪人,要如數收回……。你們不要論斷人,就不被論斷;你們不要
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們要饒恕人,就必蒙饒恕。」
她輕輕的莊重地合上了《聖經》,兩眼向天,兩手交叉捧在胸前,腰肢輕折,
就在桌邊跪了下去,低頭禱告。幾分鐘以後,她亭亭起立,卻已淚痕滿面,柔和眼
光中充滿了安慰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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