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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靜女士直到十點多鐘方才起來。昨夜的事,像一場好夢,雖有不盡的餘味,然 而模模胡胡地總記不清晰。她記得自己像酒醉般的昏昏沉沉過了一夜,平日怕想起的事,昨 晚上是身不由己地做了。完全是被動麼?靜憑良心說:「不是的。」現在細想起來,不忍峻 拒抱素的要求,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一大半還是由於本能的驅使,和好奇心的催迫。因為 自覺並非被動,這位驕狷的小姐雖然不願人家知道此事,而主觀上倒也心安理得。

  但是現在被剩下在這裡,空虛的悲哀卻又包圍了她。確不是寂寞,而是空虛的悲哀,正 像小孩子在既得了所要的物件以後,便發見了「原來不過如此」,轉又覺得無聊了。人類本 來是奇怪的動物。「希望」時時刺激它向前,但當「希望」轉成了「事實」而且過去以後, 也就覺得平淡無奇;特別是那些快樂的希望,總不叫人滿意,承認是恰如預期的。

  現在靜女士坐在書桌前,左手支頤,惘然默念。生理上的疲乏,又加強了她的無聊。太 陽光射在她身上,她覺得煩躁;移坐在牆角的籐榻上,她又嫌陰森了。坐著腰酸,躺在床上 罷,又似乎腦殼發脹。她不住地在房中蹀躞。出外走走罷?一個人又有什麼趣味呢?橫衝直 撞的車子,尋仇似的路人的推擠,本來是她最厭惡的。

  「在家裡,這種天氣便是最好玩的。」靜不自覺地說了這一句話。家鄉的景物立刻浮現 到她的疲倦的眼前;綠褥般的秧田,一方一方地鋪在波浪形起伏的山間,山腰旺開的映山紅 像火一般,正合著鄉謠所說的「紅錦褥,紅綾被」。和風一遞一遞地送來了水車的刮刮的繁 音和斷續的秧歌。向晚時,村前的溪邊,總有一二頭黃牛馴善地站在那裡喝水,放牛的村童 就在溪畔大榆樹下斗紙牌,直到家裡人高聲尋喚了兩三次,方才牽了牛懶懶地回去。梅子已 經很大了,母親總有一二天忙著把青梅用鹽水漬過,再曬乾了用糖來餞——這是靜最愛吃的 消閒品。呵!可愛的故鄉!雖則靜十分討厭那些鄉鄰和親戚見著她和母親時,總是嘖嘖地 說:「靜姑益發標緻了!怎麼還沒有定個婆家?山後王家二官人今年剛好二十歲,模樣兒真 好……」她又討厭家鄉的固陋鄙塞和死一般的靜止。然而故鄉終究是可愛的故鄉,那邊的人 都有一顆質樸的赤熱的心。

  一片幻景展開來了。靜恍惚已經在故鄉。她坐在門前大榆樹根旁的那塊光石頭上面—— 正像七八年前光景——看一本新出版的雜誌。母親從門內出來,抱素後隨;老黃狗阿金的兒 子小花像翊衛似的在女主人身邊繞走,搖著它的小尾巴,看住了女主人的面孔,彷彿說: 「我已經懂得事了!」母親唇上,掛著一個照常的慈祥的微笑。

  幻想中的靜的臉上也透出一個甜蜜的微笑,但「現實」隨即推開了幻想的錦幛,重複抓 住了它的犧牲者。靜女士喟然送別剛消失的幻象,依舊是萬分無聊。幻想和一切興奮劑一 樣,當時固然給你暫時的麻醉,但過後卻要你償還加倍的惆悵。

  靜坐到書桌前,提起筆來,想記下一些感想,剛寫了十幾個字,覺得不對,又抹去了。 她亂翻著書本子,想找一篇平日心愛的文章來讀,但看了兩三行,便又丟開了。桌面實在亂 的不像樣,她下意識地拿起書本子,紙片,文具,想整理一下,忽然觸著了一本面生的小小 的皮面記事冊,封面上粘著一條長方的紙,題著一句克魯泡特金的話:

    無論何時代,改革家和革命家中間,一定有一些安那其主義者在。

  《近代科學與安那其主義》

  靜知道這小冊子是抱素的,不知什麼時候放在桌上,忘卻帶走了。她隨手翻了一翻,撲 索索地掉下幾張紙片來。一幀女子的照相,首先觸著眼睛,上面還寫著字道:「贈給親愛的 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靜臉色略變,掠開了照相,再拿一張紙看時,是一封 信。她一口氣讀完,嘴唇倏地蒼白了,眼睛變為小而紅了。她再取那照相來細看。女子自然 是不認識的,並且二寸的手提鏡,照的也不大清楚,但看那風致,——蓬鬆的雙鬢,短衣, 長裙,顯出腰肢的婀娜——似乎也是一個幽嫻美麗的女子。靜心裡像有一塊大石頭壓著,顳 □部的血管固執地加速地跳,她拿著這不識者的照相,只是出神。她默念著信中的一句: 「你的真摯的純潔的熱烈的愛,使我不得不拋棄一切,不顧一切!」她閉了眼,咬她的失血 的嘴唇,直到顯出米粒大小的紅痕。她渾身發抖,不辨是痛苦,是憤怒。照片從她手裡掉在 桌上,她攤開兩手,往後靠住椅背,呆呆地看著天空。她不能想,她也沒有思想。

  像是出死勁掙扎又得了勝似的,她的意識回復過來,她的僵直而發抖的手指再拿起那照 相來看。她機械地念著那一句:「贈給親愛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她忽然記 起來:六月九日,那不是抱素自己說的正是他向慧要求一個最後答覆的一日麼!那時,這可 憐的畫中人卻寫了這封信,寄贈了整個的靈魂的象徵!那時,可憐的她,準是忙著做一些美 滿甜蜜的夢!靜像一個局外人,既可憐那被欺騙的女子,轉又代慧慶幸。她暫時忘記了自身 的悲痛。她機械地推想那不識面的女子此時知道了真相沒有?如果已經知道,是怎樣一個心 情?忍受了呢?還是鬥爭?她好奇似的再檢那小冊子,又發見一張紙,寫著這樣幾句:

    信悉。茲又匯上一百元。帥座以足下之報告,多半空洞,甚為不滿。此後務望切實 偵察,總須得其機關地點及首要諸人姓名。不然,鄙人亦愛莫能助,足下津貼,將生問題 矣。好自為之,不多及。……

  因為不是情書,靜已將這紙片掠開,忽然幾個字跳出來似的撥動了她的思想:「帥 座……報告……津貼。」她再看一遍,一切都明白了。暗探,暗探!原來這位和她表同情專 為讀書而來的少年卻不多不少正是一位受著什麼「帥座」的津貼的暗探!像揣著毒物似的, 靜把這不名譽的紙片和小冊子,使勁地撩在地下。說不出的味兒,從她的心窩直衝到鼻尖。 她跑到床前,把自己擲在床裡,臉伏在被窩上。她再忍不住不哭了!二十小時前可愛的人 兒,竟太快地暴露了猙獰卑鄙的醜態。他是一個輕薄的女性獵逐者!他並且又是一個無恥的 賣身的暗探!他是騙子,是小人,是惡鬼!然而自己卻就被這樣一個人玷污了處女的清白! 靜突然跳起來,趕到門邊,上了閂,好像抱素就站在門外,強硬地要進來。

  現在靜女士的唯一思想就是如何逃開她的惡魔似的「戀人」。嗚嗚的汽笛聲從左近的工 廠傳來,時候正是十二點。靜匆忙中想出了一個主意。她拿了一兩件衣服,幾件用品,又檢 取那兩封信,一張照片和小冊子,都藏在身邊,鎖了門就走。在客堂裡,看見二房東家的少 婦正坐在窗前做什麼針線。這溫柔俏麗的少婦,此時映在靜的眼裡比平日更可愛;好像在亂 離後遇見了親人一般,靜突然感動,幾乎想擁抱她,從頭兒訴說自己胸中的悲酸。但是到底 只說了一句話:

  「忽然生病了,此刻住醫院去。病好了就來。」

  少婦同情地點著頭,目送靜走出了大門,似乎對於活潑而自由的女學生的少女生活不勝 其歆羨。她呆呆地半晌,然後又低了頭,機械地趕她的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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