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嘉二老闆回到自己家裡,在大院子的花壇旁邊就看見一個人從客廳裡走出來。二老
板臉上立刻有了點喜氣,就站住了招呼道:
「啊,福田兄,失迎,失迎!朱潤翁也來了麼?」
「也來了。我們也是剛來得不久。」
那喚做福田的中年男子回答。他姓金,是停閉了的華光織綢廠的營業主任。
當下金福田搶前一步,把嘴唇湊近著二老闆的耳朵,正想報告什麼機密事情,忽然在二
老闆的頭頂像掉下來似的爆開了「啞」的一聲。二老闆和福田都嚇了一跳。二老闆朝外退一
步,仰起頭來看時,原來花壇旁邊的一枝梧桐上有一個很大的鳥巢,兩隻黑老鴉正繞著巢在
飛,一邊飛一邊又「啞啞」地叫了幾聲。
「小王真混賬!這樣大的鳥巢也沒趁早拆了去!」
二老闆皺著眉頭說,無意中又看了看滿地的鳥糞。從昨晚來了後,到此時為止,他走過
這大院子已經有四次,然而現在方始發見那些青石板上有那麼多的鳥糞。
二老闆也無暇多管鳥糞或鳥窠,只朝金福田做個手勢。於是二老闆在前,金福田在後,
倒又朝外走。二老闆估量來金福田有機密話要避過了那位朱潤翁先說,而二老闆自己也有幾
句話要先問一問。他們抄過一道走廊,正想走到第一進房子的一個邊廳裡去,忽然聽得癩痢
小王的聲音在二門外大嚷特嚷。
「小王真混賬透頂!」
二老闆嘴裡咕嚕著,便朝二門外吆喝道:「小王!什麼事?」這當兒,二老闆也看清了
小王是和一位戴瓜皮帽穿大衣的人在爭鬧,這人高顴骨,大眼睛,有點面熟。金福田在後面
也看清了,急拉一下二老闆的衣角,可是那人也已經看見二老闆了,立刻飛也似的跑過來:
他那人字呢的中裝夾大衣迎風飄開來,像一對大翅膀。
「唐子翁,唐子翁,好極了!——貴價可惡得很,還說你子翁在上海呢!」
那人已經到面前了,二老闆只好問一聲「貴姓」。
「他是北大街開洋貨鋪的李惠康——李惠康。」金福田在二老闆身後輕聲說,又用腳去
碰二老闆的腳。
那李惠康伸出一隻大手來,挽住了二老闆,一邊說「有點小事要請教」,一邊拉著二老
板就朝裡走。二老闆的眼珠朝金福田溜了一溜,似乎在問:「你知道這姓李的來幹麼?」二
老闆一時間竟記不起自己和這姓李的有過什麼往來了。
「李惠翁!我陪你到外邊廳上坐一會兒罷。二老闆裡邊有客。」
金福田笑嘻嘻說,也來挽住了李惠康的臂膊。
「哦,哦,那麼就請唐子翁到外邊廳上坐罷,我只有幾句話。」
李惠康的口吻既沒有紳士氣,他的力氣又大,二老闆瞧來是不能脫身的了,就對金福田
說:
「請你在裡邊招呼招呼,我和這位李先生談幾句就來。」
「對啊!我知道唐子翁脾氣是來得爽快!我的事幾句話就會完了的。」
李惠翁說著,拉了二老闆就往外走。
他們的事情果然很簡單:李惠康的太太有一千元的私蓄存在二老闆大股的立大當鋪裡,
直到本年端陽節立大當鋪倒閉了,李惠康方才知道;那時李惠康曾經來找二老闆談過這筆
賬,可沒有結果。今天他不知怎樣打聽得二老闆來了,就特地趕來,希望撈回這筆落水賬。
他拿出存折來給二老闆看了,就輕而易舉地說:
「要不是年關緊急,兄弟也不好來麻煩。前回和尊府的管賬胡先生說過幾次,胡先生一
則推托不曾接頭,二則,說是你子翁還沒跟旁的股東商量好辦法。……」
「對呀!還沒商量好辦法!立大當的股東除開兄弟不算,還有三位在那裡,哎,——是
不是,有什麼辦法總得他們三位也答應,兄弟不便一個人出頭稱好漢!」
「可是那三位卻又說一切都聽你子翁理直,你子翁是大股!」
二老闆聽這麼說,就冷笑一聲,仰起了臉,不作回答。「外邊又說你子翁肯認還二成;
這句話,兄弟就不大相信。
你子翁這樣場面,存款又不比客賬。——」
「嗨!二成不二成,我也沒有說過。總而言之,人家欠立大的數目,也不算小呢,立大
收得回多少,存戶就可以攤還多少;然而從端陽到現在,一個錢也沒有收回來。」
「哦——外場盛傳已經收回了將近一萬呢!」
「沒有的事!謠言!」
二老闆斬金截鐵地不承認,又微微冷笑起來。
這時候,花兒匠老馮端茶進來。二老闆隨便抬了抬手,算是跟李惠康讓茶,一面就叫著
那花兒匠道:「金少爺在裡邊廳上,你去說,等一會兒我就來。」
李惠康惘然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太燙,他驚得直跳起來。二老闆卻也站起來了,朝
李惠康一拱手,就說「少陪」。李惠康也忘記了舌頭痛,跳上一步,攔住了去路,就強硬地
掉動他那條燙痛了的舌頭叫道:
「子翁!不!不——慢著。我——還有幾句——話!」
李惠康比二老闆高出一個頭,又加之穿了那件道袍似的中裝夾大衣,站在當前,就像一
尊門神。二老闆苦笑了一下,知道這位洋貨店老闆有幾分蠻勁,只好捺住了性子。
「那麼,哎——哎——李,李先生,請你快說罷。」
「好,我爽爽快快一句話:二成也罷,八成也罷,日後再談;眼前我是過不去了,請你
子翁借轉幾百塊!」
「哈哈哈,李——李惠翁,對不起!——嗯,非是我不理立大當的欠款,實在我不好理
得。至於向我借轉幾百塊呢,惠翁,我上萬銀子的賬收不起來,自顧不暇……」
「哎,唐子翁,你是哪裡話!你這樣場面,調動一萬二萬還有個什麼為難的!不比我—
—咳,子翁,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算給你子翁聽:客賬,房租,伙食,朋友的薪工,家
裡的店賬,樣樣都逼緊來。人家不欠我麼?有的,有的!——咳,子翁這裡的一筆提開再
說,單是我店裡放出去的賬,只要有七成收回,也勉強夠敷衍了,可是望過去三成也難。我
是真真沒有辦法,這才來找子翁相商的!」
「呀——那麼,李惠翁,這種市面,你本不該放賬的!」
二老闆忽然同情似的說起來了。
「啊喲,大老官,你有的不曉得沒的苦呢!」李惠康也像帶幾分天真把雙手一拍。「我
不放賬,只好關店!買主們有幾個帶現錢上門來?關了店,我一家人吃什麼?不比你子翁,
有田地市房,生意不順手,收了就算數。——呵,今天我不是討債來了,就是來借債罷,總
要請你子翁救過這一關!」
二老闆皺著眉毛搖一搖頭,側轉身拱起手,又想「少陪」了。
「不,不,對不起!唐子翁,」李惠康張開了他的「大翅膀」當門站住。「你手頭不
便,那麼請你出面做個保罷。城裡一家錢莊,昨天我去接頭過,只要有殷實的保人就行!」
「哦——哪一家呢?」
二老闆好奇似的問了一句,心裡卻懊悔著不該見這姓李的,這姓李的其實難纏。
「就是寶源,阿大先生錢芳行,跟你子翁大概也是知交罷!」
「呵——哈哈!」
二老闆不由得怪笑起來,卻是無端覺得渾身的汗毛都根根直豎了。
李惠康卻不知就裡,以為事情有點眉目了,立刻走近一步,加著說:
「我也是轉彎托了人去接洽的。不過寶源裡不要他作保。
我的數目不多,五百。寶源裡要我另外找保——」
「他們指名要我麼?」
二老闆又好奇似的問一句。這時他心裡的味道再古怪也沒有了。
「唔——不,呵,是的,是的!我知道你子翁跟錢芳行的交情也不差——」
「沒有,沒有!我跟他沒有交情!」
二老闆趕快說,就向旁邊移過一步;李惠康馬上也跟著移一步,張開了大嘴巴。二老闆
不等他再說什麼,就冷冷地下起逐客令來:
「李惠翁,你既然有這門路,就趕快去想法找保人罷。兄弟是有心無力,對不起,真要
少陪了,我那邊還有客!」
「我就是特地來找子翁的!成不成,且莫管;只求你出張便條。這一點小事情,你子翁
總得答應了。——我可以把存折留在這裡作抵。子翁,存折上是一千,本年的利息還沒算,
——這,這倒聽憑你子翁尊便的。」
「哎——」二老闆的忍耐已經過了限度。「你這人,太不講理了!」
「喔喔喔!」李惠康一時之間倒也怔住了,可是他立即獰笑一下。「好!那麼,我們講
理罷,做不做保,由子翁的便;然而這筆存款,子翁是不能不理的。今天沒有你一句話,我
姓李的不走了!」
這句話把二老闆氣得臉色都變了。他瞪出了眼睛,朝李惠康看了一下,就朝廳外高聲喚
道:「來呀!」
那時三三兩兩的暮鴉正從門外天空飛過,啞啞地叫。可沒有人來。
同時二老闆也立刻想到即使人來了,也沒有用;這李惠康到底不比剃頭店老闆。他深深
地呼一口氣,就改變了策略,怪懇切地說道:
「李惠翁!我們大家不要說廢話。我這年關,也不好過。——你說我場面大,不錯,我
有的是不動產,可是市面上銀根那麼緊,我怎麼掉得轉?你這筆款子,過了年,我一定設法
拔還你;此時實在只好對不住了!」
「哎哎!就是年前我等著救急呀!」
「再說,我有牢牢靠靠的抵押品,要是你李惠翁能夠代我押到一萬八千,莫說你的一千
頭儘管扣,再借你幾百也不算希奇。喂,李惠翁,我說話說到這一步,你總該明白了罷?銀
根緊得作怪,沒有一個人過得去!」
「哈哈,子翁跟我開玩笑了。我要有挪得動一萬八千那樣的手面,還來這裡談上半天干
麼?」
「不是這麼說的。我說的是押款——」
一句話沒完,門外跑來了兩個人,齊聲叫道:「二老闆!
請你快進去!」
這兩位是賬房老胡和金福田。二老闆應了一聲,便想奪門而出。可是這小小邊廳的一對
落地長窗的地位原來並不怎樣寬,李惠康的大身子塞在那裡,二老闆固然擠不出去,外邊的
兩位也擠不進來。
「李惠翁!從長計較罷,二老闆難道會少了你的!」
外邊的兩位齊聲勸著。
李惠康一邊把身子側過些,拉外邊的兩位進去,一邊就歎口氣道:
「不是我不講理,不顧面子,我實在是沒法,只好找有辮子的拉!」
老胡擠了進來,一面朝二老闆做了個眼色,一面就對李惠康說道:
「你聽我一個辦法好不好:二老闆有的是方單房契,我勸二老闆拿一兩張放在你那裡,
總算是那一千頭的擔保;一面人家來逼你的時候,你可以拿出來擋一陣。呵——二老闆,這
位李惠翁實在也困難,請你照應照應他罷。」
二老闆不作聲。李惠康卻也沉吟起來。乘這機會,眼明手快的金福田就保著二老闆衝過
了李惠康的「防線」,一面回頭喚著老胡道:
「老胡!你同他商量好了,就去請黃醫生來。剛才阿鳳說:
太太房裡火爐生得太旺,太太又頭痛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