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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十一月十九日

  上午就接到舜英的電話,希望我去一趟。我正在躊躇,她接口又說是有點要緊 事,非去不可。沒奈何,只好答應她。

  那時是十點多。「從舜英那邊回來再找陳胖子,也還不遲,」——我這樣想; 並且我要利用陳胖,說不定還可以從舜英那裡得到間接的助力。

  見面以後,舜英就表示了歉意:說有要事呢,是假的,不過好多天不見,很想 談談,而且,松生又到香港去了,她一個人覺得寂寞。——她笑著打趣我道:「耽 誤你的甜蜜光陰,實在不應該;可是,分出這麼一半天來陪你的大姊姊談談笑笑, 光景也不算過分的要求罷?將來有機會,還想請你和他一塊兒來吃飯呢。現在還不 便,回頭請你代為致意……」

  我知道她話裡何所指,只好笑了笑答道:「一定是陳秘書亂嚼舌頭!」

  舜英還要就「他」身上說笑,我趕快轉移目標,從陳秘書的「亂嚼舌頭」轉彎 抹角探詢我所希望知道的東西。可是舜英口風很緊,除了滿口稱讚陳胖「人又能幹, 又熱心,一見如故,肯幫忙」而外,具體的話,一句也沒有。

  然而她又談起國家大事來了。「剿共軍事,已都佈置好了,很大規模,不久就 有事實證明。」她鄭重其事對我說。「從此可以和平了,而且分裂的局面,也可以 趕快結束了。大家都回南京去,夠多麼好?妹妹,我真真不喜歡重慶的天氣!說是 不冷,前兩天可就非生火不行。」

  我一看表上已經快到十一點三十分,就要走。舜英堅留吃午飯。我只好實說道: 「還有點事情要找陳秘書,遲了恐怕不行。」

  「哦,那你就更不應該走,陳秘書回頭就要來的。」舜英硬拉我坐下,卻又打 趣我道:「雖說久別勝似新婚,難道離開半天就不成麼?——你說不成,我就放你 走!」

  我臉紅了,心裡也有幾分不耐:「舜英姊,怎麼你今天老是跟我開玩笑呢!如 果我近來很少出來,那也無非職務關係……」

  舜英不信,望著我笑,我也不理會。她又關心地問道:「他叫什麼名字?從前 我見過沒有?」我抿著嘴笑,不回答。

  她凝眸看住我,似乎在考慮什麼;末了,她拉我坐在一處,親熱而又機密地說 道:「妹妹,你也得小心呀!聽說你的同事中就有人借此在背後說你的壞話呢!本 來逢到男女關係,旁人最喜歡多嘴,天下有幾個願意成人之美的君子?不過,好像 對於你今番這件事,內容相當複雜,說不定弄得十分嚴重,所以你不能不加倍小心 在意。」

  我見她話中有因,心裡一驚,但仍然鎮靜地問道:「這也是陳秘書說的罷,他 還說了什麼沒有?」

  「是從他那裡聽來的。他說你什麼都好,就可惜太好勝,逞強,同事中不免結 下了怨仇。聽說有一個叫什麼小蓉的,和你公開鬧過幾場,當真有這樣的事麼?」

  我歎了口氣,點頭。舜英放低了聲音,附耳又說:「現在跟你過不去的,就是 這小蓉,還有她的——什麼。他們說你忘記了工作,一心和——他,談戀愛;這倒 還不怎的,可是他們還說你別有作用,欺瞞上峰呢!據陳秘書說,好像他們已經找 得了什麼證據似的。妹妹,這罪名可不輕,你不能不注意。你自己覺得有什麼失檢 之處落在他們眼裡沒有?」

  真不料情形已經那樣嚴重,我還睡在鼓裡;但「證據」之說,卻大可研究。我 忽然對於馬同志起了懷疑。但那時候,我力持鎮靜,只淡淡地回答舜英道:「這裡 邊,暗無天日的事情多得很呢!小蓉他們存心想害我,證據什麼的,還不是可以假 造麼?反正他們狐群狗黨,各有所謂歷史關係,而我是後進去的,我是孤立的!」

  舜英很同情似的看著我,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手裡,輕輕撫摩,一會兒,她慨 然說:「妹妹,我想你一個人在他們那一群中,就說沒有磨擦罷,也怪乏味似的。 可不是,辦事情總得有幾個老朋友在一處,大家也有個照應。……況且,你在這裡, 也是大才小用,犯不著再嘔氣。妹妹,我說,你不如辭了職。昨天上海有電來,說 我們的老三出痧子,我不放心,真打算去一遭。你要是肯和我一路走,那就再好沒 有。」

  我料不到舜英忽然又提起這一個問題。但若正面拒絕,則顯然於自己不利,我 只好敷衍一下道:「好是好的,就怕我這裡要脫身,也未必容易。」

  「那總有辦法,」舜英立刻進一步,「或者陳秘書也可以幫一手。總不會沒有 辦法的。」

  我含糊應著。恰好張媽來請吃飯了,這話也就擱起。

  現在事情已經明白,在我前面,有兩條路:一條是顧不得小昭了,爽性走在舜 英這邊,到上海去;另一條是依了小昭的空想,冒險一試。我的心亂得很,拿不定 主意。勉強說笑著,維持到一頓飯吃完,我推說有事,就走了。也不再找陳胖子。 請求調開馬同志這一點,也不用再提。幸而見了舜英,先知道了他們的把戲,要不 然,我請求調開馬同志,就坐實了我的形跡可疑。我和小昭就立刻完了。

  想得好好的計劃,現在全部不行;我非另行設法,只好坐以待斃。

  我決定把這一切都告訴小昭,要求他取消他的「固執」,來一個斷然的表示— —「自首」。只有這一著能夠暫時挽救最可怕的變化,……

  我準備小昭懷疑我,罵我,——我是下了決心的。

  但是事出意外,小昭靜靜地聽完我的話,並不生氣,也不置可否;他沉思有頃, 這才問道:「所謂小蓉,是不是矮胖胖的,一個撩天鼻子,眼睛卻水汪汪地,一舉 一動都帶點賣弄風騷的?」

  「對呀!可是你怎麼會認識她?」

  「昨天那歪臉和胖子來時,也有她在內。今天上午她一個人又來了,賴著不走, 胡說八道,足足有半個鐘頭。」

  「哦,她來幹麼?她說些什麼?」我覺得事情愈來愈可怕了。

  「大概用意是來試探我罷。可是胡說八道一通,也沒有什麼要緊的話。似乎她 這次來,目的不在我,卻在你!」

  「怪了,怎麼一回事?」

  「她在我面前說了你許多壞話,……」小昭突然住口,卻望了我一眼。

  我不由的臉紅了一下,立刻猜到剛才小昭所謂「胡說八道」是有內容的;我握 住了小昭的手,心裡不免有點忐忑地問道:「你信不信她那些……」

  小昭卻立刻攔住我的話道:「當然不信!我瞭解你不是那樣不堪的。」

  我覺得眼淚到了眼眶邊,我又感激,又慚愧;我只顫聲喚了聲「小昭——」卻 說不出話來。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過一會兒,小昭歎口氣說道:「前途是凶多吉少,毫無疑問;所以,你從前所 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還是不能同意。死了就算了,何必多此一舉。 明——大概我們見面的日子也不會多了。」

  「不!不至於!」我低聲然而堅決地說,「我還要努力去想辦法。」

  「不行了,」小昭笑著。「明姐,也許今天就是最後一次。

  來,你為我唱一支歌,低聲兒唱,——就是《義勇軍進行曲》罷,從前你不是 常常小聲兒在我耳畔唱給我聽的?」

  我的眼淚又湧到眼眶邊了,但終於勉強忍住,笑了一笑,低聲唱了;可是只唱 了半句,就哽咽不成聲,我突然身子向前一撲,頭靠在小昭肩上,就讓眼淚滔滔直 流。

  「勇敢些,明——」小昭低聲喚我,但他的聲音也是哽咽的。

  我忍住了眼淚,抬起頭來毅然說:「我一定要去設法!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 你就這樣被……」

  小昭並不問我如何「設法」。現在他沒有「空想」,似乎也不存什麼希望;他 冷靜地等待著一定要來的事。我呢,也不把如何「設法」告訴他。幹麼要告訴他呢? 如果他同意了我的「做法」,他的心裡還是不免痛苦;要是他不同意,那就更增煩 躁。

  我情願擔負起一切,只請他來享現成罷。

  十一月二十日

  一天之內的嚴重變化,我簡直被壓碎了。五臟七竅,四肢百體,都好像粘在一 處,——不,簡直是凍結了起來!我還是一個活人麼?

  什麼都失去了,——我的機智,我的愛嬌,我的不是女人似的氣魄,我的應付 鬼蜮的經驗,乃至我的強烈的憎恨與冷靜的忍耐!

  通常所謂「失魂落魄」,大概就是我今天——此時此際的精神狀態罷?

  而我此時此際的處境,只有一句話最適合:懸掛在茫茫無邊的空間,上下前後 左右,都無著落,而且又是在「霧重慶」的高空,朦朧一片!

  今天是二十,十一月二十;這個不祥的日子,在我的生命史上將永久留一黑印。 十一月二十日!原來前後不過八天。此時我這才意識到,我和他相處,原來只有八 天!在這八天內,我究竟幹了什麼?於我有什麼好處?於他?昨天我還自負是不會 沒辦法的,——呸!還能嘴硬不看輕自己麼?

  當我撲了個空,而且馬同志悄悄把他留下的字條遞給我時,我記得我還能夠撐 住,還夷然冷笑,但這樣舞台上的姿勢,就能抵補我內心的徬徨失措,軟弱無能麼? 我到底不是在做戲呀,而我在那時卻還擺出習慣的做戲的表情來!那不是無聊?

  隨後又是空襲警報來了。當時我確實沒有躲避。我不理會緊急警報,只坐在自 己房裡發怔,——我祈願一個重磅彈下來,將我化為一道煙,不,連同我周圍的一 切,都化為一道煙。我彷彿是有「決心」的。然而——不也有這樣一個念頭在我心 上掠過麼:「未必有敵機來,而且一定不在此處投彈。」我的祈願化為一陣煙的 「決心」,也還是一種不自覺的做戲的姿態!

  我敢說我自己不是最沒出息的人麼?

  平時自謂也還有點魄力承受最慘酷的遭遇,也還有點勇氣跟我所恨的人們斗一 番,而且也常設想鬥不勝時,一齊毀滅;但今天如何呢?我等候掉下一個炸彈。但 即使這樣做時,也還想炸彈不會掉在我面前!

  一切都喪失了,連同我的自信,甚至連同我的憎恨。

  ——忽然想起:我今天就宛然像是在世最後半年中的母親了。

  「我還是我母親的女兒啊!呸,呸!」

  十一月二十一日

  如果昨天一天是在震雷駭電之下喪失了「我」之為「我」,那麼,今天算是驚 魂略定了。昨晚上那一場惡夢,似乎把我從頹喪與麻木中挽救出來了,真也作怪!

  我夢見我和小昭在黃昏時分電燈又怠工的當兒,實行小昭那「幻想」!我還是 原來的打扮,小昭卻裝扮為一個女的。我們雙雙攜手,混出那最後一道守衛線,— —然而,在離開虎穴不到一箭之路,追捕者來了,……開槍射擊,我中了彈。

  痛醒來時,左脅還像有什麼東西刺著。

  倒好像這夢中的一彈,將我從頹喪麻木狀態中打醒了來。

  我能夠思索了,能夠喜怒了,也能夠冷靜地回憶了:——

  昨天,上午十點鐘,我在進行最後一下努力以前,還和小昭見面;那時,把人 家估量得太好的我,絲毫不曾想到這一次我與小昭的會晤竟成永訣,(雖然這兩個 字或許是過份一點,誰敢斷定不再有第二個的「十一月十二日」突然而來,但大概 是再難一見了,)我每句話都是寬慰他的。

  可是小昭卻不這麼「樂觀」。他似乎有先見,——或許他從我的句句「寬慰」 得到反面的結論,以為我已經知道「不可免的結局」立即要來,除了空洞的「寬慰」, 更無別話可說。但無論他怎樣猜想,他那時對我並無懷疑,這可以他的訣別式的囑 咐來證明的。

  他是瞭解我的:他說起我的優點和弱點,他勉勵我,暗示我「趁早自拔」。最 後,他把兩個朋友托付我,要我把他的情形告訴他們。

  剛聽了這兩個人的姓名,我茫然不解那到底是誰;然而,當小昭說明了如何可 以找到這兩位時,我便恍然,——原來就是K和萍呀!給小昭氣嘔呢!我真不應該, ——特別是因為小昭並不生氣,溫和地給我解釋。而也許因為我畢竟太小氣,我們 這次的會晤,在心心相印之中,還不免有些芥蒂;小昭此時倘仍健在,不知他恨我 不?……

  後來我就去找陳胖,企圖進行我預先計劃好的「挽救」的方法。

  我利用那些自以為對我「有利」的關係,直捷了當把舜英告訴我如何如何,都 攤開在陳胖面前,我還「捏造」了一句:舜英以為「你陳秘書」一定能出力為我排 解這一度的困難。

  「哈哈,這個麼?」陳胖假癡假呆,答非所答,「隨便說著玩的。而且,這種 關於兩口兒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過,怎麼——哈哈,來問我呢!」

  我急了,只好捺住了性子,順著他那涎皮賴臉的惡相,裝出俏眉眼來:「你也 來瞎說了,——好意思麼?人家在暗中擺佈我呢,你不幫個忙,倒也夾在裡頭給人 家湊趣,——你想想,好意思麼?」

  「啊呀,我——」陳胖忽然換了叫屈的口氣,「人家說你們如此這般,我又沒 見,……哈,」他挨近來,湊在我耳朵邊,細聲說,「究竟是怎的?聽說你住的是 另一間,可又——哈嘿,你講給我聽聽如何,我也見識見識……」

  「那都是他們瞎說!」我用勁按住了火性,勉強笑著回答。

  然而陳胖把一手撫到我背上,氣促地細聲地還在吐出一些跟他那口臭同樣惡濁 的話語。我幾乎想打他幾下耳光,然而,為了小昭,我不得不忍受他的侮辱。不, 我還忍住一包眼淚,施展女人慣用的方法……我佯笑著,用不理會的姿勢,鼓勵他 更進一步的撒野,……甚至當他膽敢從口沒遮攔到手沒遮攔時,我還取放任的態度。 「再逗他一下,然後我乘其情急而要挾……」我正在這樣打算。

  我故意把眼睛半閉,準備在最適當的時機,「拿他下來」。

  不料這短命的傢伙,竟然討得了便宜之後,就想溜了。「我有事呢,回頭再談,」 他驀地這樣說,拍拍身子就站了起來。

  「別忙!到底怎樣?」我連忙一把抓住她,同時逼出一個笑臉來。

  「哈哈,就是這樣不好麼?」假癡假呆之中還帶著不老實。我竭力克制心頭的 憤怒與悲痛。「噯,你這人!別裝佯了,我的事,到底怎麼?你也不用怎樣費事, 瞧機會給廓清一下空氣,不就得了麼?」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幾分顫抖了。

  「哎哎,可是,我已經說過,沒有什麼,——不,據我看來,你是沒有什麼不 了的。舜英女士說的,——哎,你們女人,總是神經過敏。」

  他那話裡的「你」字,像一支針刺在我心頭!言外之意,分明小昭是有點「不 了」的。但是我還不肯失望。「求你一併設法罷,陳秘書,我永久記著你的好處!」 我勉強抿著嘴笑,送過去一個眼波,——然而一滴眼淚卻掉了下來。

  「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事……」他含糊說著,急急想擺脫。

  還有什麼辦法,我全身的力氣,都使完了。

  那時候,我還沒料到變化已經發生,我把陳胖的態度認為不肯多事。甚至當我 回去,在辦公室外邊被值日官叫住了的時候,我還在做夢。

  值日官說,G在這裡,要我在辦公室候他。

  我心裡有點不自在了,很想先進去看看小昭,但又覺得當此四面楚歌的時候, 忍耐小心還是第一。可是我覺得人們都在偷偷朝我看。

  等候了十多分鐘,還不見G來。我真是若芒刺在背。

  又五六分鐘,來了。三角眼裡有一種異樣的凶光,劈頭一句話就是:「哦,同 志,這幾天,你辛苦了!」於是獰笑一下,「今天起,你可以休息休息。沒有別的 話了,你等候命令罷!」

  我裝出早已瞭然的神氣,靜默地接受了這意外的打擊。

  但人們的目光太可怕了,我急急退出辦公室。我無處可去。我應該問個明白: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然而我並不。「即使這是犯法的,我也不管!」——我朝小昭 的房走去,心裡這樣想。

  可是推開了虛掩的房門時,我幾乎驚叫起來。什麼都沒有了,一間空房!那時 我斷定小昭已經遭害。我像釘住在地上,動不得。

  當馬同志悄悄走近我跟前時,我又像發狂似的渾身一跳,幾乎直撲過去。我沒 有認出是誰,只覺得是害我的東西來了,我要自衛。

  「這是留給您的。」馬同志低聲說,遞過一個小小的紙團來。

  我凝眸瞧了他半晌,這才似乎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可又望著那紙團不敢拿。 馬同志惘然笑了笑,手一動;我突然伸手把那紙團搶在手中。

  幾個潦草字:「放心,不會連累你!」

  唉——我鬆了一口氣,但是立刻又大大不滿足。我用一串的問題把馬同志包圍 得手足失措。他不能逐一回答。實在那時我所問的,叫他怎樣回答呀!不過從他的 無條理的話語中,我也看出了一些:他們是把小昭移到別處去了,眼前大致無生命 之憂,可不知他們換什麼方法治他……

  回到自己房裡後,值日官又來通知我:雖然小昭是移走了,我卻還得在這裡住 幾天,「等候命令」!

  我是受禁閉了罷?好呀!隨他們的便。然而後來又知道不算是禁閉,身體行動 還有「自由」。

  當時只有小昭遺下的字條上的幾個字填滿了我整個心。

  ——不會連累我?什麼意思呢?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心呢,還是暗示事情發展的 性質?但那時我已經沒有思索的能力。我完全僵化了。

  今天溫習那時的經過,覺得陳胖雖然「居心不良」,可也暗示我將有怎樣的事 情發生,可惜我當時未曾細心推敲。小昭呢,居然能夠私下寫這麼幾個字給我,可 見也還不是十分嚴重。要打聽得他的下落,也還有希望。問題倒是我自己。所謂 「命令」者,究竟如何?

  已經等候三十多小時了,還沒有見下來;老是這麼等著呢,還是?

  我應當爭取主動,不能坐以待變……

  我應當振作起來,還有未報的恩恩怨怨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最近這四五天,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麼。連日子都忘了,有時覺得那些事已經 離得很遠,不把日記翻一下,簡直就有點模糊;但也有幾次彷彿我又走回到「過去」, 當時的激越的情緒抓住了我,不讓鬆一口氣。

  而且周圍的景色,也時時變動,而且是故意和我抬槓。前天奉命搬出那「特區」, 又回到我的老寓所;「奉命」之際,說老實話,當真有點高興,——相信我的「爭 取主動」,已經奏了膚功,我還沒有被踩在人們腳下,只有承受憐憫的份兒。然而 此種「油然」之感,一進自己的寓所,就消失了;二房東太太的癡肥使我厭惡,同 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的嬌聲浪語更使我生氣,芭蕉綠得太慘,鼠子橫行更無忌憚,…… 夜半夢迴,聽窗外風聲嗚咽,便覺得萬感交集,此心何嘗有定向,此身何嘗有著落?

  不錯,這幾天來,確實是做了一點我所謂「爭取主動」的工作。二十二那一天, 我以「破釜沉舟」的決心,要求給一個機會,讓我自己洗刷,並且——「報復」。 明知道這次「小昭事件」之突然變化,是誰在背後搗鬼,我就來一個正面揭破,把 一缸水攪渾了,那麼,幫我說話的人不就容易啟齒了麼?這計劃,是在「等候命令」 的期間想了起來,經過直接間接的「努力」,和陳胖取得「聯繫」,然後下手的。

  關於「不能完成使命」,我願受處分,然而,「小蓉也要負些責任」,——我 用了他們慣用的含血噴人的方法請他們「入甕」,——「為什麼她要在小昭面前一 次兩次三次地破壞我的信用?為什麼她要無中生有,說我同時有三四個男人,說我 擔任這項工作可以拿到幾千元的獎金?難道她不知道如果小昭對我有了懷疑,我這 工作就不好進行?……」

  「既然有這樣的情形,幹麼你不早來報告?」

  「這也得怪我自己糊塗。一共只有七八天工夫,直到最後那天,我還蒙在鼓裡。 小昭那種捉摸不定的態度,冷言冷語的譏諷,我老覺得詫異,可是怎麼會料到是小 蓉在背後拆台的緣故?後來的兩天內,我猜透幾分了,但是,從小昭口裡漏出來的, 我沒有調查明白,也不能冒冒失失就往上報呀!現在我知道,八天之內,小蓉就背 著我去過四次,——差不多隔天一次;人家工作得有點頭緒了,她去一頓亂說,就 前功盡棄!她即使和我個人有仇,也不該這樣不顧大局!」「哦,照你這麼說,你 竟是代人受過了?」R不耐煩地說,可是我卻看出我的辯解已經生效。

  「我不敢推卸我的責任,」我趕快回答,「工作有缺點,我知道。可是,如果 沒有小蓉的破壞,在處長正確指導之下,也許成績還要好。」我頓了一下,估量著 形勢有好轉的希望,便又不暇思索,進一步道,「這幾天內,也不能說一無收穫。 至少他的態度,比初來時馴良得多了。」

  可是R把眼一瞪,焦躁地斥道:「胡說!他媽的馴良!有什麼事實?」

  「哦,嗯,也有的。」我當真窘了,瞧不準R的真真意向。這些人物和顏悅色 的當兒,未必是對你好,而反之,厲聲怫然的表情,也不一定是對你惡,——我如 果揣摩差了一點,那倒不是玩的。當下我鎮定心神,坦然答道:「事實上也有一點。

  那天陳秘書他們去和他談話,他的表示就不怎麼壞。」「哼,——陳秘書回來 怎麼說的?」他似乎在回憶:「哼,你說這是馴良麼?什麼馴良,那傢伙可實在狡 猾!他招認了麼,你說!」

  「可是,」我此時只有向前,不能反汗,「上次我也報告過,正面問他,不能 有結果,須得慢慢套出他的話來……」

  R勃然作色,截斷了我的話,問道:「你套出來了麼?」

  這當兒,我要是再拿空話搪塞,一定禍生不測,但如果能夠拿出一點「事實」 來,也就立刻可以化凶為吉!人急智生,我當下只顧自己眼前的危險,就從容答道: 「報告:我已經得到了一點。我探得他在這裡有兩個關係了……」

  我把K和萍說了出來!

  那時我竟做了這樣一件事,——不但害了K和萍,還負了小昭的托付,僅僅為 了想保全我自己。誰要判定我是居心這麼幹,那這冤枉太大了,可是,事到臨頭, 我又沉不住氣,我犧牲了別人!

  這不過是三天前的事。只有三天!然而三天內不斷的良心上的責備,其難受甚 於三年。是不是我會變成失心狂呢?沒有勇氣想下去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有時間來反省一下,總不會沒有好處。

  人有各等各樣的人,我所見過的,似乎也不少:損人而利己的,是壞人;損己 而利人的,當然是好人;但損人而又不利己的,那算什麼呢?天下未必有存心只要 損人而不求利己的,既要損人,當然為求利己,如果結局弄到損人而又不利於己, 那一定是他的做法不行;這些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笨人!

  難道我竟是天下第一等的笨人麼?

  我想,我還不至於那樣笨。然而那天我告發了K和萍!

  記得最後一次和小昭見面,我的心神非常不安寧,但他是冷靜的;他從我的臉 色上猜到了我的心事,解釋他和萍的關係道:「你不要誤會。我是到了這裡才認識 她的;當然是很好的朋友,但不過是朋友。」

  雖然他這麼說,可是萍的影子卻遮蔽了我心頭的明淨;久已生根的嫉妒突然蓬 勃發長,並且牽累到K,凝成一團,橫梗在胸內。並且我又說了完全不由衷的話: 「你不說,我也早已知道了。告訴你,她還是我的舊同學呢,我們常常見面的。

  她比我聰明,能幹,美貌,你愛她是對的。」

  小昭似乎毫沒疑心到我這話裡帶些不大光明的意義,只苦笑了一下說道:「既 然你們是老同學,老朋友,那更好了;我只請你告訴她:我祝福她前途幸福,光明, 還有——」他用激情的眼光看住我,「你代表我謝謝她,我猜想她一定為我這件事 在各處奔走呢。」

  那時我心裡亂糟糟的,不辨是什麼味兒。但是小昭又說道:「從前我們分手的 時候,我十分可惜你這樣一個人將要毀滅了前途,我認為我那時不能幫助你走向光 明和幸福,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現在我們又要分手了。這次和從前的情形,完全 不同。但我對你的希望還是那一個,我並且相信我所希望的,也正是你近年來常常 感到苦悶的原因。明,我也祝福你前途一天天光明,幸福!你答應我:一定這樣做。」

  這些話,今天我把它補記下來,準備時時溫習。人不能沒有愛,尤其不能沒有 被真心愛過;即使是身心最痛苦,生活最感得空虛的時候,一想到曾經有人這樣愛 惜我,這樣始終把我當一個靈魂上還是乾乾淨淨的人來看待我,那還不是最大的安 慰麼?誰能說我不幸福!

  然而我不能不自白,這同時也給我痛苦。我還不配受這樣的愛惜:我出賣了K 和萍,也欺騙了小昭!

  如果小昭把我看作一個無可救藥的墮落到極頂的女子,那我將毫無疚痗地說, ——不瞭解我的人,我還對他客氣幹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昨晚上我在煩悶的顛簸中,叩心自問道:「儘管小昭說得那麼乾脆,萍和他的 關係只是朋友,可是好久以前,K說到小昭被捕時在場有一個女子,這不是萍又是 誰?她還自願和小昭一起入獄呢,這難道也只是朋友關係?——哼,惠明呀惠明, 別那麼癡心!小昭也不過哄你而已!」

  那時倒覺得無牽無掛,豁然開悟,就好像八九年前母親在我臂上厭了氣的時候, 我一陣無聲的熱淚過後,便心境平靜,決定第二天就出走,從此我和家庭更沒有一 條韌帶作為聯繫。

  但是這樣的「平靜」轉瞬便又變為空虛;覺得自己是在曠野,與狐鬼為侶,沒 有一個「人」想念我,雖然我也可以不想念誰;但這樣的一生,究竟算什麼呢?自 己嘴硬,說「不需要溫暖,寧願冰森」,可是眼淚卻望肚子裡吞,這又何嘗是快樂 呢?而且即使小昭對於萍的感情也不壞,但對於我究竟如何,這也有多年的事實, 最近多天的事實,可以證明,難道這都是哄我?難道有這樣長期的有計劃的哄騙, 難道我是不生眼睛的?

  一個人有時間來反省一下,總不會沒有好處……我那天把K和萍說了出來,也 還是為了保護小昭;我借他們兩位證明了小昭不是「刁」得很的。自然也證明了我 不是毫無「成就」。這,表面似乎為自己,但此時來反省,也還不是為了小昭麼? 如果他們再把小昭交給我,於小昭豈不好些?

  不過K和萍要吃虧了,那是無疑問的。然而他們倆也得原諒我,決不是存心害 他們,也非為我的自私,都是為了要救小昭……

  我可以問心無愧。只是吉凶依然未定,我自己的「處分」怎樣且不必提,小昭 的下落也不能判明。我損害了K和萍,然而我和小昭——未蒙其利!

  這一個事實,像毒蛇一樣天天有幾次咬我的心,使我精神上不得安寧。

  同晚再記

  等待著「不可知」的降臨,是痛苦的罷?然而有時間給你多想,總不會沒有好 處。

  十多天以前,我在K所服務的那個報館裡遇見了萍;那晚上為什麼我要到那個 地方去呢?因為從同事們的閒話中知道K「生了尾巴」,而且同被注意的,也有萍, ——他們兩個常在一處。現在不知道他倆的「尾巴」斷了沒有?未必!

  然則我之告發了他們,似乎也不算什麼,……因為他倆早已被列入「黑名單」。

  是不是我在棺材上再加了釘呢?我怎麼能承認有那樣嚴重!

  哦,對了,我沒有理由一點也不負責任,但也沒有理由負全部的責任。

  我拉出已被注意的他們兩個來,為小昭——為我自己(但也還是為了小昭)留 一退步,於他們不是絕對的不利,而於小昭卻相對的有利,難道竟是十惡不可恕麼?

  難道和小昭有那樣深密交情的他們倆,不應該在自己身上增加一點點的嚴重以 減少小昭身上十分迫切的嚴重性?

  如果他們說「不」,那我要罵他們是極端「自私」的人!

  難道只有我——在他們看來是沒有靈魂的狗一樣的女人,倒應該負起全部的責 任,為他們的「親愛同志」小昭謀安全,謀自由?

  事實上,我在這樣做,我也願意這樣做,可是既在這樣做的時候為了事實上的 「必要」而拉出了他們倆,也就應該原諒我的不得已的苦衷。

  我有權這樣要求。我有理由說我那樣做,是正當的,沒有疚心。

  這樣想的時候,心靈上感得輕鬆些了。

  精神上的恬靜,對於我,此時也是必要的;我還有事要做,——還有小昭須得 我用心設計去保護,去將他從魔手中搶救出來,可不是?

  我漸漸回復了心安理得的狀態了,可是好像有一個聲音卻在問我:

  「你自己的命運還沒定呢?你自身難保,哪裡還能顧到別人?」

  我聽到冷冷的諷刺的笑聲。楞了一下,這才明白笑的原來是我自己。故意再笑 一聲。這回卻彷彿覺得又一個聲音從心裡爬出來,悄悄對我說道:「所以,首先得 把你自己的腳跟站穩!你不會沒有辦法,有許多條件可以供你利用,——只要你決 心去利用。」

  得啦,風向已定,只看「氣壓」會不會中途變化……

  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個浪頭,又把我這「生活的小船」打偏了方向。前途是一個大漩渦。我這 「小船」將在那漩渦邊上奮力掙扎,如果擺脫不開那迴旋的狂流,那我只有滴溜溜 地轉著,以至暈眩,以至沉沒。

  事情是昨天發生的——

  十時幾十分發出空襲警報,一時許方才解除,整個上午一點東西也沒有進肚子, 又在洞裡悶了那麼多的工夫,我難受極了,兩眼乾澀,口也懶得開。誰知道剛歇一 歇,一道傳喚我的命令,早又當頭壓下來了。

  我像一架機器似的站在那裡聽完了R的訓示,機械地應了幾聲「是」,直到R 用「這一次,你得好好兒做出一點成績來」攆我走,這才惘然退下。R的話,字字 記得,但那時我的腦膜十足是一張無生命的紙,能夠印下了字跡,已算它克盡厥職。

  在外邊走廊中和小蓉交臂而過,我實在不曾留意她是向我打了一個招呼的,也 是直到她在我腦後大聲指桑罵槐說我「好大的架子,不知仗了誰的勢」,這才像受 了一針,我有點清醒起來。

  頭腦作痛,肚子卻不覺得餓了;剛才印在腦膜上的字,此時像在慢慢蠕動,閃 射出應有的意義來。宛如大夢初醒,我這才分明記起,我是用了無條件的一串的 「是,是」接受那「不近人情」的命令的。

  我憑什麼敢不「是,是」呢?而且:「是,是」了下來再說,也是當然的公式。 不過我不應該像木雞似的本能地只應了「是」,——幹麼那時我這樣不中用?從前 不是如此的!

  要我去偵察K和萍了,——哼,這是誰出的主意?

  為了想挽救小昭事態的惡化,為了想挽救我在他們眼裡的「信用」,我告發了 K和萍;現在卻不料他們就把偵察K和萍的工作交給我,這真是見鬼!算是「信用」 我呢,還是將計就計,試探我?而且,不是早已有人在偵察他們倆麼?何以又派上 了我?等候了兩天,卻等得了這樣叫人萬分惶惑的新工作!咄,我要知道這是誰在 那裡出主意?

  而且,還具體地命令我用戀愛方式去把K迷醉了誘上勾呢!我們女的,不是人, 只是香餌,這原是他們的作風,但何以不派別人,偏偏派上了我呢?如果他們已經 窺破了我和小昭和K的行藏,那麼,這一個指派就是宣佈我死刑的前奏。即使不然, 這一個指派也是太不把人當人了;剛叫我做了一個「美人局」的主角,緊接著又是 一局也要我去,……媽的,到底是誰想出了這樣惡毒而無恥的詭計!

  別的且不說,怎樣辦卻是當前一個實際問題。難道我就讓他們將我這一點點最 後留存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也都剝奪了,墮落到牛頭馬面的那一夥去?現在 方始明白,我把K和萍也拉了出來,是大大的失計;我以為這麼一來,我計得售, 卻不道是放火燒了自身。如果我是實在沒有靈魂的人,一五一十遵照他們的指示去 干,像一匹獵狗似的,搏噬得目的物,趕快銜回去貢獻給主人,那自然問題是簡單 的;但是天呀,我還有靈魂,我的良心還沒死盡,我也還有羞恥之心,我怎麼能做 了香餌去勾引小昭的朋友?一定不能。我自己不許!

  昨天為什麼我要逃警報?今後我一定不逃了。一秒鐘工夫解決了一切,豈不痛 快乾淨!這一個念頭,今天支配了我一個早晨。但是另有個「我」卻時時閃出來譏 笑道:「既然準備一死,也得像狼似的,咬了人再死。咬住了不放,直到呼出最後 一口氣。死要不賠本!」

  我的「生活的小船」雖然被罡風吹近了一個大漩渦,但是我還不能束手待斃, 我得用盡力量,不被那迴旋的黑水吞噬;儘管惡勢力是那麼大而我是單槍匹馬,然 而也未必永久是單槍匹馬,——他們不是派我去偵察K和萍麼?鬼使神差,誰敢說 這裡沒有我的一條路?

  十一月三十日

  費了一天半的工夫,方才把K找到。他正在兩路口那邊上坡去,對面相逢,我 就一把拉住他。

  「真是僥倖,今天可給我碰到了。」我一點也不掩飾我的高興。

  他掏出手帕來擦一把臉,這才說:「好久不見,你瘦了,——至少也是憔悴些 了。沒有生過病麼?天氣太壞,很多人重傷風。」

  「沒有生病,只是心境不大好。」我拿定主意,要對他坦白。「你幾時離開了 那報館的?找你兩次都撲空。那號房的話,也叫人摸不著頭緒。」

  「哦——」他第二次用手帕擦臉,好久,這才露出臉來說,「還是在那邊工作 呵。不過,——近來身體不好,請了一個時期的假。」

  「我給你留了字條兒,請你到我家裡去談談,……」「那沒有看到。」他趕快 接口說,第三次用手帕擦臉了。這一次,我方才感到他這頻頻擦臉,並非必要,頗 有點蹊蹺;——他是借此來掩飾他那不很自然的神色的,他對我顯然有些那個。

  「前天和昨天我都到C—S協會去了來的,都沒有你的影子。要是今天再碰不 到你,我就要疑心你是失蹤了。」

  「哪裡會……」他笑了笑,挪開腳步,仍舊上坡,看見我也跟著上去,他就問 道:「不是你要下去麼?這坡,——哎!」

  「我陪你走走。有點事情要告訴你。」我依然用坦白來回答他的躲躲閃閃。他 點了一下頭,站住了,卻又慢慢地走,臉朝前面,那矜持的態度又是顯然的。我全 不理會,只照我心裡所想的說道:「前些日子你那被捕的朋友,我已經找到了,一 見面這才知道他不是別人,卻是——」

  「他有沒有危險?」K插口說,站住了。

  「現在不知道。大概是沒有的罷。」

  K失望地唉了一聲,又向前走了。

  「過去的八九天,我差不多天天和他見面,天天在一塊兒。他提起了你和萍, 要我代他向你們致意,感謝你們,祝福你們前途光明。希望你們……」

  「可是,」K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剛才你說他有沒有危險還不知道,現在 你又說天天和他在一塊兒;既然天天見到,怎麼又不知道他有沒有危險?」說著他 就站住了,兩眼盯住了我的面孔。

  我看見近旁有人,拉了他仍往前走,一面低聲答道:「不要急呀,聽我說。後 來事情又有了變化,他被移到別處去了,——換了個監禁的地方了,吉凶如何,我 還沒打聽到。不過猜想起來,大概是沒有危險的。」

  「換了地方以後,你就沒有見過他?」

  「怎麼說得上見面呢,此刻他在什麼地方我還不知道。」

  K突然止步,似信非信地望了我一眼,就大步向前走,一口氣跑完一段較為峻 陡的坡路,在可以俯瞰嘉陵江的一塊平坦地方站住。

  這一帶,本來很幽靜,只有幾個外交官和要人的公館,行人也很少。我覺得這 裡倒是可以談話的地點,然而天公不作美,陰雲四布,寒風料峭,很像要下雨。

  「這兩天我到處找你,K,」我站在他斜對面,凝神靜氣地說,「是要把他的 情形詳細告訴你。這也是他要我這樣做的。」K點了下頭,卻又問道:「他在裡邊, 居然也有相當自由?你們可以找他,也可以隨便談話?是不是對他特別客氣?」

  「當然他們是有作用的。不過能夠和他天天見面,常在一處的,只有我一個。 他們指定我做這件事。這倒給我們一個好機會。」

  「哦——原來是……這樣的!」

  「他沒有罪狀。他在裡邊,也沒有承認什麼。如果有個有地位的人保他一下, 有八分的希望可以出來。K,你能不能替他找到一個保?」

  K默然不答,望了我一眼,卻又低頭遙望嘉陵江裡的幾片風帆。顯然他對我的 話都抱了「姑妄聽之」的態度,而且說不定還懷疑我是來試探他呢。這也不能怪他, 責任應該由我負。

  「也許你覺得我那些話都和我的身份不相稱。但是,一個人的境遇要是複雜的 話,他的心也是複雜的。K!記得你說過,你有一個曾共患難的好朋友,他有過一 個愛人,後來分離了,你的朋友對你講起他那愛人的時候,並不恨她,倒還是唸唸 不忘的。K,你這好朋友現在怎樣了,當然你心下明白,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女的是 誰?」

  K抬頭瞥了我一眼,遲疑地說道:「難道——你——」我趕快接口道:「不錯, 我就是那女的!我和他——小昭,這回又遇到了,可是那情形卻也是夠殘酷的:他 是犯人,我是看守。然而也是夠淒慘的:他身體雖失了自由,可還有你們這許多知 心的朋友,而我呢,我一無所有,我只有恥辱,只有疚痗!K,要是你做了我,天 天伺候虎狼,應付狐鬼,卻忽然有一個曾經愛你而且現在還沒忘記你的人,落在你 懷裡,那你會怎樣辦呢?你要是懂得了這心情,你還覺得我剛才那些話到底和我的 所謂身份,是相稱呢,還是不相稱?」

  最初,K還裝出不大感興趣的樣子,但實在(我敢斷言),他對我說的每一個 字都在咀嚼辨味;後來,他的兩道眉毛微微皺緊了,眼光閃閃不定,帶些急躁的口 吻問道:「那麼,你現在打的是什麼主意?」

  「主意?哦,你問我的主意?可是,我們先不要轉彎抹角說話兒,好不好?」

  K笑了笑:「那麼,請你開頭。……」

  「你這態度就不對!」我有點生氣了。「該我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現在我 們應當商量一些實際問題,一些具體的辦法。」

  「哪一些實際問題?」

  「你別裝佯,行不行呢?」

  「你不要急呀,對不起。……討厭,下雨了。」K伸手在臉上抹一把,又仰臉 試一試到底有沒有雨。「你別多心。可是我實在還沒有弄明白……」

  「還沒弄明白我是真心呢是假意,——對不對?」

  「哎!你真是……」K有點忸怩了。「問題不在這裡。」

  「明明在這裡!」我覺得我的聲音也有點變了,我抑制不住我那股激情。「不 過,K,有一句話問你:我和他的關係,跟你和他的比較起來,哪一邊深呢,哪一 邊淺些?」

  K惘然笑著搖頭。

  「可又來了,你不回答:好罷,我代你說。他是直到最後才把你告訴了我的。 什麼道理,這可不用我說了,你心裡自然明白。可是我現在倒替小昭灰心。人家咬 緊牙關挺受刑訊,半個字也沒哼,人家認準了他從前的愛人還沒墮落到不像一個人, 巴巴地盼望他們通力合作,——然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你,一半天,還是藏頭露 尾,半癡半聾,吞吞吐吐!生怕擔這麼半星兒風險,就拖累你一輩子!你們還是同 志呢,媽的,乾著急,巴巴兒找你的,倒只有我!」

  「算了,算了;請你原諒。」K心神不寧地朝四下裡望了一眼。「糟糕!這雨 保不定會下大!你不要多心,總怪我的脾氣生就太那個,——可不是,我們也不是 初次見面,我一向就是這個慢性兒。不過,今天我們還是揀要緊的先說,你看這件 事該怎麼想個辦法?」

  這時候,雨點變粗變密了;要是再站下去,那邊的警察就要注意我們,——且 不說我們也受不了。「辦法,——所以我來跟你商量呀,——」我們急步下坡的時 候,我這麼說,「他,在這裡有——什麼社會關係,你是知道的,我可——不知道 呵!」

  K只顧走,不說話。雨變成密濛濛的細絲了,幸而我們也到了大街上。在一家 鋪子前站住,K轉臉對我說:「上哪裡去呢?」

  「隨你的便。」我心裡卻在尋思,左近可有沒有適當的地方。「我還有點事情,」 K沉吟了一會兒說,「剛才談的,此刻也無從三言兩語就下結論。回頭再說罷。不 過,沒有他的一個確實消息,總怕不行罷?」

  「那自然。這是我的事。明天——在什麼地方會面呢?」我見他躊躇,就又接 口說,「到我住的地方來罷,——怎麼?我的住址早就留給你了,你到報館裡去找 罷!」

  看著他向上清寺那邊去了,我好像還有什麼事必須對他說,但一時間又無論如 何想不起來了;癡癡地站了好一會兒,順腳跨上輛人力車,我決定先到舜英那裡刺 探一下。

  十二月三日

  糟糕,三面碰壁,一事無成!這感覺,近數日內一天一天加深。「儘管做粉紅 色的夢,但陰影從四面八方合圍,饒你再強些,也不能不向現實低頭!」——每逢 碰了釘子,便覺得有冷冷的尖音在我耳邊這樣嘮叨。於是毛骨聳然,起立四顧,看 見自己的影子就像匹惡獸,窺伺著等待攫噬的機會。

  一切都像約好了似的,不許我走光明的路!為什麼?

  ——「因為你有一段不名譽的過去,染滿了罪惡的血的過去啊!」那冷冷的聲 音又在我的耳邊響了。

  但是過去的就不能過去了麼?難道過去的黑影就永遠不能消逝,永遠要在我的 生命之路投上一片陰暗麼?

  ——「而且因為現在還是,——哈哈,你只要瞧瞧你的證章!」那冷冷的聲音 變為磔磔的怪笑,像一隻貓頭鷹在打忽哨。

  我低了頭,下意識地從內衣的大襟上掏出那證章來,翻弄著,恨不得一口吞了 它。……

  但是這一片東西,當真就能把人隔開,怎麼也取不到諒解麼?

  如果人們是這樣只看形式,只看表面的,至少K是不應該如此的罷?

  在第二次(前天)又會見他時,難道我的態度不夠誠懇麼?難道我還有什麼惹 他們懷疑的地方麼?

  沒有,絕對沒有!除了沒法挖出心來給他們看,我哪裡有半點隱藏!

  可是K,他的眼光,他的笑貌,他的聲音,全不對啊!比第一次虛偽得多了! 說話呢,老是碰不到頭;我著急的是想辦法:找人,找保。但是他們一次,兩次, 三次的躲閃;他們簡直毫無誠意。似乎因為我的話愈多,便引起了他們更多的懷疑。 這有什麼辦法!

  而且K為什麼要帶了萍來?她顯然對我有惡意。她像審問犯人似的一句追著一 句查問我和小昭相處的八天之內一切詳細的情形。她憑什麼權力來查問我和小昭的 事?即使她是小昭的愛人,也管不了我,何況她還不是!然而我還是讓著她。談正 事要緊,犯不著和她鬥嘴呵!

  最後,在我莊嚴的表示之下,萍忽然說道:「究竟他在什麼地方?有沒有危險? 請你坦白告訴我。否則,別的話全是多餘的!」

  萍這麼一說,K連連點頭;兩個人的眼光都射在我臉上。

  我跟他們解釋,關於小昭的下落,我比他們更著急呢,可是四處探聽,還沒頭 緒;這是性急不來的。我還約略說了說如何探聽的方法。

  可是,嘿!他們兩個相視而笑!這難道不是對於我的侮辱?不過我也忍下去了。 他們心眼兒多,我何必跟他們學樣!

  事實上,那天和K分手以後,我冒雨到舜英那裡去,還不是為了這件事麼?舜 英答應我的,也只是一句空話:「碰機會就代你打聽罷。」我知道舜英他們所謂 「機會」是什麼意思,也不便多問。但是她又說:「昨天我還和松生談起你近來的 境遇,我們都覺得你犯不著。趁早另打主意,多麼好!何必擠在這裡找麻煩,受冷 眼哪!」她還沒放棄那引誘我到上海去的鬼計,我甚至也利用她這心理,表示了只 要把小昭弄出來,我們就可以同去。……

  然而這些複雜曲折的情節,當然沒有告訴K和萍的必要;即使告訴了,也於事 無濟,也許反要引起他們更多的猜疑。

  「人還沒個下落,一切都無從談起!」萍瞥了K一眼,面孔朝著我這邊說。 「不過,你和他相處有八天之久,據你說又沒有什麼人在那裡監視,可也奇怪,他 竟連字條也不給我們一個。要是他的打算真像你所說的,那他至少要寫幾個字交給 你帶給我們,……他會這樣疏忽麼?太不可解了……」「可不是!」K也接口幫腔。 「事實上不是沒有法子寫個字條的!」

  這裡的弦外之音,只有傻子這才聽不出來。我又氣又急,但也懶得跟他們多嚕 蘇,只笑了笑,隱隱諷示他們道:「如果有什麼不可靠的話,親筆字條也不能保證; 萍,別那麼天真!」

  他們兩個互相看了一眼,暫時不作聲。我接著又說道:「如果我脫離了現在的 環境,那自然,情形就單純了,你們的顧慮也可以減少些了,但是試問,對於小昭 這件事,有什麼幫助?你們是不是只盼望他去成仁?」

  「話是不錯的,」K連忙接口說,「但情形太複雜,——一定要保全他,這一 點我們是相同的。所以我們須要共同商量。你怪我們性急,其實你自己也犯了性急 的毛病。現在我們還是來分工……」

  一場「接洽」,毫無結果,當時我真有點灰心。然而還不是「灰心」兩字可以 曲盡我的心情。他們以我為何如人?而且K的態度忽變,誰敢說不是受了萍的影響。 萍為什麼對於我有偏見?一句話:她用不光明的心腸來猜度別人!

  如果事情弄糟了,我一定不放過她。如果有一天再看見小昭,我一定要對他說: 「你的兩個好朋友幾乎送了你的命。」

  十二月四日

  為的今天要報告工作,昨夜沒有睡好。亂糟糟的一顆心,簡直沒法安放。拿什 麼去報告,還不成問題;反正騰雲駕霧,滿口胡柴,也就搪塞了一遭。但「宗旨」 不能不定,我輾轉了半夜,委決不下。

  今天在最後五分鐘,決定還是要「掩護」他們倆;雖然他們是那樣對我不誠懇, 不坦白。

  看了我的所謂「報告」以後,又有這樣一番的問答:

  「照你說來,跟他們來往的人也就不多?」

  「除了他們職業關係上的同事,還沒發見別的形跡可疑的人。」

  「據報告,那個男的是負某一地段的組織任務的,怎麼你關於這一點,完全沒 有提到?你沒有表示你要加入他們的組織麼?」

  「這一點,我還沒有偵查明白。」

  「男的和女的是什麼關係?總不會是單純的朋友?」

  「大概不過友誼關係。……」

  「你能夠斷定麼?」

  「能夠。因為我發見那女的原來是舊同學。」

  「哦——那你一定明白她從前的歷史了?」

  「明白一點。中學時代思想不正確,很左傾。後來好久不見她。大概也教過書, 在北方住過一個時期。」

  「現在她有沒有組織關係?」

  「也還沒有查明白,不過思想是跟從前一樣的。」

  「你應該知道你的職務不輕,那男的是負重要秘密工作的呢!」

  「哦——」想了一想,我終於毅然說,「按照我這幾天的觀察,說他是怎樣重 要的腳色,似乎有點誇張。從各方面看,他不配。……」

  「可是你不能大意。你得照原定的訓示去趕快進行……」

  這一串的問話,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他們不但另有報告,而且又說K是 「負有秘密重要任務」的人物,這就增加了我的困難了。

  今天雖然給他「掩護」了一次,以後還不知怎樣。

  然而我的苦心,K和萍是不領情的;結果是他們自己吃虧罷了。而我也難免倒 楣。陰影從四面八方越逼越近了,我相信我的感覺力並不壞……

  十二月十日

  陳胖和G,近來已至「短兵相接」。此為意料中事,然而亦有意外者在。那天 在舜英家裡,聽見那神秘的耳房內有一個人的聲音好像是那位何參議,但是另外一 個笑聲宛然是陳胖。我和舜英談了幾句不相干的話,忽然女僕來請我到客廳去。我 當時就覺得奇怪。向來他們進行那些「買賣」,表面上是避開我的,而我亦佯為不 知,此次何以找上來了呵?我對舜英瞥了一眼,舜英卻笑了笑,附耳說道:「恐怕 是你那人的消息,有了一點了。」

  何參議也者,已經走了,松生也不在,耳房內只有陳胖,橫在煙榻上玩弄那枝 血牙老槍。哈哈笑著站了起來,陳胖慇勤讓坐,又滿口客套;我心裡納悶,想道: 「這作風有點古怪。但凡他們這班人拿出這樣嘴臉來的時候,每每就有不妙的事跟 在後邊,難道小昭有了不測麼?」

  我滿心忐忑,猝然問道:「他沒有什麼大問題罷?」「哪裡會沒有,」陳胖正 容說,「他那樣的人,無風也還起浪……」

  「不過,」我搶口說,「我想來不會的;那是人家冤枉了他。」

  陳胖驚訝地看我一眼,忽然高聲笑了起來,但又突然莊容說:「好心待人,就 要吃虧。眼前你就有飛來橫禍……」

  我這時但覺眼前的東西都失卻了原來的模樣,一邊心裡想道:「他答應了我的 什麼決不連累我,看來也只是一句空話,」一邊卻又不禁歎口氣說,「到底拖到我 了!陳秘書,請你依實告訴我,現在他這人在哪裡?活的,還是死的?」「在哪裡?」 陳胖兩隻眼睜得銅鈴似的,「你問的是誰呀?」「可是你——」這時候我真真弄昏 了,「不是他還有誰?」

  陳胖怔了一下,可又驀地揚眉縮頸吐舌大笑起來:「你想到哪兒去了?真是多 情!不過我說的他,卻是那歪臉三角眼的傢伙。」

  這才知道不是講小昭,我心裡一塊石頭就松下去了,也忍不住失笑道:「不管 你說的是誰,我倒正要找你問問他的消息可有了沒有?」

  「呀,舜英沒有告訴你麼?他眼前是好好的。吃,住,都還不差,就是沒有個 漂亮的小姐陪伴他。你放心就是了。」

  「可是能不能見見他呢?到底關在哪裡?」

  「這個,今天卻還不能告訴你……而且,你要見他,於他也沒有好處。」

  陳胖說這話時,態度確是誠懇。我幽幽地吁了一口氣,不能不暫時耐煩,但心 裡卻在打算如何探出小昭的所在,看樣子,陳胖一定知道的。

  「總而言之,關於你那人兒,你放心好了,」陳胖又鄭重說,「眼前倒是你自 己,發生一點問題。今天我得了個訊,三角眼要下你的手!」

  字字聽得分明,我就像見了蛇蠍似的,從心底泛起了憎惡,但並不怎樣恐懼; 我泰然答道:「又要下我的手麼?我在這裡恭候。反正他這也不是第一次了,隨便 他使出怎樣的一手。」

  「不要大意罷,吃眼前虧是不上算的。」

  「可是,陳秘書,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我要不大意,又怎樣呢?他 那一套鬼計,我知道一點,然而也無從預防,隨他去!」

  「哦,那也罷了,」陳胖笑了笑說,卻又接一句道:「只是今回他那一手,也 許特別厲害些。」

  我也笑了笑,不作答;我料定陳胖忽然對我這麼關切,其中必有原故,我且以 逸待勞,看他怎樣。這當兒,舜英卻也進來了。她似乎早已知道我們所談何事,看 見我那不很在意的神氣,就勸我道:「聽說他們已經弄到了什麼證據,十分嚴重, 所以你還是小心為是。」

  大概是又要勸我到上海去了,——我見舜英也在幫腔,心裡就這樣想;然而未 及開口,那邊陳胖卻又說明道:「不是派你去偵察一男一女麼?現在你的罪狀就是 陽奉陰違。」

  「哼,原來是這個,——難道我沒有遵照命令去做麼?還只有不多幾天呢,可 是我也已經進行得相當緊張。每次都有報告,怎麼說是陰違?」

  「有人看見你和那一男一女,」陳胖微笑著看了我一眼,「甚至聽見了你們說 什麼話,——你的嫌疑重得很呢!」

  「誰在那裡看見我和他們?——」我表面上雖還泰然自若,心裡卻感得急了, 「是不是小蓉?她瞎說!她怎麼能夠聽到我們的話?」

  「倒不是她。聽到的話是真是假,都不相干;可是,我且問你一句:你有沒有 對他們兩個說起你那個小昭?——那女的把你這話告訴另一人,卻不知道這人最近 已經讓這邊收買過來了。就是這一點事情。現在落在G的手裡,當然他認為是再好 也沒有的材料。」

  「哦——」我苦笑著,再也說不下去了;萍的滿含敵意的面孔在我眼前閃了一 下。我不解她為什麼要置我於死地?我礙了她什麼?

  「剛才你還沒來的時候,我們就商量過。」舜英拉住了我的手說。「咱們全是 自己人,打開天窗說亮話:G那傢伙,自己不摸一下屁股,也來屢次三番找人家的 岔兒,妹妹,不怕他多麼厲害,他的把柄在我們手裡的,多著呢!先搞他一下,材 料我這裡有!」

  我的眼光沒有離開過舜英的面孔,她所說的這一番話,我好像不以耳聽,而以 目視;然而在我心裡顛來倒去的,卻只有一個萍。我那時竟然不曾感到G的陰險狠 毒,只有一個問句抓住了我的神經:萍這是什麼用意?

  似乎G之要對我下手,乃是理所當然,而萍之由妒而疑我,恨我,乃至害我, 卻萬不可恕;我那時簡直斷定了萍是存心害我!

  我把手帕角放在齒尖上咬著,始終不作聲。

  「別人去搞他,沒有你那麼有力,」陳胖擺出從來少見的正經面孔低聲兒說。 「我們還替你準備下一個證人,自然也還佈置好給你接應。萬一事情不順手,也還 預先替你打算好退路。一切都可以保險,出不了毛病。」

  這些話,我也一字字聽清,但依然覺得好像不是對我說的,跟我的心靈上迫切 的要求不生關係。

  「你不用再躊躇了,」舜英挽著我的肩膀說。「怎麼你今天沒有決斷了呀?陳 秘書說得那麼切實,難道你還能不相信?即使打蛇不死,也不用怕他反咬一口;大 不了到我家裡來住幾天,怕什麼!」

  「嗯,那麼,」我勉強定了定神,趕走心頭的萍,「怎麼進行呢,我還一點頭 緒都沒有呀……」

  「這是小事情,」陳胖接口說,笑嘻嘻摸出一張紙來,塞在我手裡。

  將這紙看到一半的時候,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道:「媽的,分贓不勻,對方要下 手了,所以這邊想爭取主動!好罷,他們利用我,我也就利用一下他們!反正G這 傢伙,我也不能饒他。」

  雖然我始終不能寬恕萍的行為,但是我也看出陳胖他們慫恿我去做這件「冒險 的事業」,很有消解了萍所加於我的危害的可能。我的注意漸漸集中了,於是開始 和陳胖、舜英二人詳加討論……

  十二月十二日

  一切按照預定計劃進行。所謂「證人」者,也由松生派人來帶我到一個地方見 過面了,告發G的密呈也送上去了,已經過了十八小時,卻尚無反應。我有點心神 不定。然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必要時我就一網打盡,兩邊全不是好東西!

  這兩天,我簡直把本分的工作放在腦後:——沒有必要再去找K和萍了,可不 是?而且,我相信如果見了他倆,保不定我要失卻自制;那時候,要是給「人」看 見了,我又有什麼好處。

  本來我決心要掩護他們,誰知他們這樣糊塗!

  萍簡直是可恨!無論從哪一點說,她把我對他們所說的關於小昭的消息告訴了 別人,是不可理解的舉動;何況恰又碰到了一個「叛徒」!

  昨天我還動了這樣一個念頭:應該警告他們注意身邊的人。現在已不作此想。 何苦呢,反倒惹起他們對我的疑心。

  陳胖答應今天可以弄一張小昭的親筆字條給我。可是幹麼到此時毫無影蹤?我 倘能見他一面,一定要對他說:「萍是個混蛋,幾乎送了你的命!醋意迷糊了她的 眼睛,她不認識人!」

  十二月十三日

  兩個紅球掛上了,人們都進洞。但是我進去幹麼?生死於我如煙塵!肥豬似的 房東太太還在那裡嚷,要不是她這「好意」,我再多睡一會,多麼好呢!昨夜我回 來時,已經有三點鐘。

  昨夜大約是九點多罷,我正打算睡覺,忽然陳胖派人送來一個字條。「大概是 小昭的,」我拆封的時候,滿心希望,但是一看,歪歪斜斜的七個字:「起風了, 沉著機警!」咄,這也用得到你來叮嚀!

  但是當我脫去了旗袍,正覺得我的腰肢近來又瘦了些,心緒悵惘的當兒,果然 風來了。門上莽撞地叩了兩三聲。我慌忙披上大衣,心有點跳。原來是傳呼我的命 令。居然等不及明天,這「風」好勁!

  到了目的地,又是一個意外;負責和我「談話」的,卻是個面生的人。

  微微笑著,神氣是非常和藹,眼光也並不嚇人,但是我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未必 是「可親」的;不然,陳胖也不會巴巴地通知我:沉著機警!

  客氣地叫我坐了,先問些不相干的事,——家鄉是哪裡?從前進過什麼學校等 等。似乎陳胖那字條有點作用,我沉著得很。

  忽然,萍的名兒從他口裡說出來了,並且還誇獎她,彷彿待之以「同志」之禮, 末後便問道:「你們是老同學罷,你一定明白她的為人?」

  「也不甚知道得清楚。原因是……」

  「你的老同學在這裡的,大概不在少數罷?」他打斷了我的話。

  「並不多,」我回答,但突然靈機一動,就又說道,「不久以前,新從上海來 了一位,是從前K省省委的太太,現在……」

  他笑了笑,又打斷我的話道,「我也認識他們夫婦倆。有一位姓徐的,也是他 們的熟朋友,想來你也在他們家裡見過?」

  「哦——」我怔了一下,感到這話有份量,但一時又摸不清頭路,只覺得否認 比承認妥當,就趕忙毅然答道:「那倒不曾見過。」

  「當真不曾麼?」他神秘地笑了笑。「那麼,還有一個,矮矮的,胖胖的,南 方口音,也姓徐,你一定見過。」

  我把不住心有點跳了,情知這決不是不相干的閒話,但依然抱定了否認主義, 也笑著答道:「當真也沒有,不記得有姓徐的。」

  突然地他把臉放下了,不過口音還是照舊和平,看住了我的面孔說道:「你要 說老實話呀!現在有人說你很會弄點把戲,工作不忠實,不過我是不大相信這種話 的。你還能幹,從前成績也還好!」

  他頓住了,手摸著下巴,似乎特意給我一個自辯的機會。

  但是我不作聲,只笑了笑。

  「誰介紹你和那姓王的認識起來的?」他說得很快,顯然是要試探我一下。幸 而我早有了準備,一聽到姓王,就知道是指那所謂「證人」,我立刻答道,「沒有 誰介紹,早就認識他了。」

  於是「談話」轉到本題了。他把我告發G的各點,或前或後,或正或反,提出 許多詢問。最後,實在因為並沒破綻,他表示了滿意似的說:「我們忠於黨國,應 該提高警覺性。你做得很對。」

  當我起身告退的時候,他忽然又叫住了我,微笑說:「你那老同學萍,到底怎 樣?有人說她是反動分子,可是另一個報告說她不壞。還有那個K,也是同樣情形。 你看來究竟是怎的?」

  我怔了一下,然而怎麼能夠相信這不是反話呢?人家正在說我和他們勾結,難 道我還自投圈套,給他們一個憑據?我不能不自衛了!

  「照我看來,這兩個都是形跡可疑!」

  「那麼,說他們還好的倒是很成問題了?」

  「這個,我不敢說;不過他們兩個實在可疑之處太多!」

  「哦——」他似信不信地側頭想了一想,又笑著說,「上一次你對R報告,關 於K的部分是怎樣說的?」

  我竭力鎮住了心跳,斷然答道:「那時我還沒找到K的嚴重證據,但後來我就 發見他的確負有重要的組織任務,而且萍——」

  「萍怎樣?」他的眼光閃閃地射住了我。

  「萍是他的愛人!」我橫了心說,卻覺得一雙腿在那裡發抖。

  他微笑地看了我半晌,然後異常客氣地說:「你的報告是有價值的。你累了罷? 你可以回去了。」

  我失魂似的走到馬路上,不辨方向亂走。我做了什麼事了,是不是在夢裡?然 而比夢還要壞些。夜已深了,馬路上沒有人。我一步懶一步拖著,到家時已經三點 鐘左右。

  警報解除了,我也不覺得。一個新的決心卻在警報期間在我心裡慢慢形成。我 要去找到他們兩個,給他們一個警告。

  但是怎樣才能找到他們呢?我得顧到我的背後也有「尾巴」。

  如果他們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而且又漏了出去,那不是白操心?

  即使要找,先找到一個也成了;自然,K是比較的理性強些,或可不虛我這一 行。然而K又偏偏最難找到,遊魂似的,誰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我的決定又發生動搖了。沒有一定要找他們的義務。掩護也已經做過,他們自 己不領情。如果說昨晚上我又做了對他們不利的事,那才是笑話。幾句話算得什麼, 而況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們的真正危險卻在自己圈子裡有了奸細,而他 們則尚睡在鼓中,這可不干我的事呵!

  假使他們老睡在鼓裡,那麼,保不定我這幾天內對他們所說的話語,會全部落 到那「奸細」的耳朵裡,那我不就完了麼?

  即不然,他們總有一天會忽然「失蹤」,那時候,他們能像小昭那樣堅強, 「決不連累你」麼?那時候,我也完了。

  這樣看來,還是找他們一下的好。雖不是對他們盡的義務,但確是為自己應該 冒的險呀!……

  我又決定要去找他們了,換好衣服,正待出去,恰好舜英派人來請我到她家裡。 「這倒非去不可,」——我披上大衣就走。但心裡忽然一動,回身把幾件要緊東西 藏好。

  十二月十四日晨

  昨天在舜英家裡,除了談談我被傳喚去問話的情形,別無所事。覷空兒,我曾 經打了好幾次電話「兜拿」K和萍。知道萍在那書店裡,可是我不願去找她。

  舜英大吹他們的神通如何廣大,叫我「放心」。我偶然想起了前晚問話中一點 小事,就說道:「他們問我認不認識兩個姓徐的。聽口氣這兩個姓徐的也是你們的 熟人,可是我從沒有見過呢。」

  「姓徐的朋友麼?沒有呀。」舜英漫不經意地說。

  「可是你怎麼回答?」松生著急地問。

  「我說從沒見過。」

  「這就對了!」松生笑了笑,似乎放下了一樁心事;但他又瞥了我一眼,補充 似的說:「那個姓徐的,本來和G有過一點糾葛,跟我們近來又弄得不好。所以他 們這一問,料想不能沒有作用。不過,你說不認識,這就行。」

  「啊,妹妹,」舜英忽然也緊張起來,「忘了告訴你:進出要小心!……」

  從舜英那裡出來,我注意看了看身前身後有無可疑的人。

  似乎還沒有。

  躊躇了一會兒,我終於到了C—S協會,又到那報館,最後到N書店,希望能 夠碰到兩個中的一個。我相信並沒拖「尾巴」。而且今天我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是 「孤立」的了,有幾個神通廣大的人至少在現今是和我利害相共。他們為了自己, 一定得設法掩護我;正像我也是為了自己,所以要冒一點危險找尋這兩個人。

  快近六點的時候,我決定留一個字條給K。可是剛留了字條出來,卻碰到他低 了頭匆匆跑進大門。他沒有看見我。等他走過去了,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看沒人, 就喚他道:「K先生,有朋友找你!」

  他轉身一見是我,簡直的楞住了。我靠近他身邊低聲說:「你要注意你和萍— —你們的熟人中間,你們認為可靠的人們中間,有些靠不住的人!你們仔細想一想, 我和你們說的關於小昭的話,告訴過哪幾個人?已經有了情報,你們再不小心就不 成!」

  K有點慌張,但又要我到會客室去詳談一下。

  「沒有時間了!」我留心看有沒有人。「據我看來,你們最好躲開一個時期。 ——不要聽萍的話。萍的腦筋有點毛病,毫無理由的嫉妒!」

  「這一點,說來話長,——也不能單怪她。」K回頭看了一下,低聲說。「可 是,談這麼十分鐘,就不行麼?你的話,我還沒十分明白。」

  「不行!」我看見有人來了。「總之,你們內部有奸細,得小心!」

  「那麼,明天我們約一個地方,怎樣?」

  「不行!」我堅決地說,轉身要走。「這回連我也不得乾淨!」

  K的臉色也變了,哆著口還想說什麼;我不理他,一閃身就往裡邊跑。繞過了 兩間房,我從邊門出去。不知怎的,心裡有點發慌。這一次實在太冒險,略覺後悔, 然而事已至此,只好由它。

  那時夜霧漸濃,呼吸很不舒服。也覺得肚子餓了。飯館和點心鋪子,這一帶有 的是;我在常去的一家飯館前站住了,看見它「高朋滿座」,可又有點躊躇。就在 這時候,我覺得我身後好像多了一個「保護人」。我一轉念,就擠進那飯館。委實 連站的地方也沒有,可是我不管,就在帳台旁邊挨一下,專等「出缺」。約摸五六 分鐘以後,一個穿中山裝的,呢帽掩住了半個臉,手裡拿一條黑漆手杖,也擠進來 了;他站在當路望了一會兒,就又轉身出去。這當兒,常倌招呼我:座兒已經得了。

  我特地要了一兩樣較費時間的菜,一頓飯花了二十多分鐘。

  出去的時候,再留心看一下,可不是,有一張桌子角上擠著一個人,不大耐煩 似的用筷子敲著個碟子;雖然沒有看見他的臉,可是我認識那呢帽。

  再也沒有疑問了:有人在暗中「保護」我!

  跳上了一輛人力車,就催他快跑!我所取的方向是下坡路,那車子飛也似的從 熱鬧的馬路上穿過。我不顧翻車的危險,扭身朝後邊望了一下。霧相當濃,電燈又 不明,也瞧不出什麼。等到下坡路一完,我就喝令停止。下了車,我打算轉進一條 橫街。可是猛然看見十多步外就是我那位同鄉開設的所謂百貨商店,便改變主意, 決定去「拜訪」這位老鄉。

  新開張的時候,我是來過一兩次的,這話也有個把月了罷?今兒趕他快要收市 的時候去,原也覺得突兀,但那時我也顧不得許多。

  真也不巧,那位老鄉不在,夥計們也沒有一個認識我的。「哦,出去了麼?」 我故作沉吟,「不要緊,我等他一下。」「老闆有應酬,一時也不得回來。應酬完 了,他就回公館。您還是明天再來罷。要不然,到他公館去也好。」一個夥計很熱 心地指點我。

  「不妨,我還是在這裡等他。我和他約好了的。還是在這裡等一下。」

  除了借口賴在那裡,我那時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我揀了個暗角坐定,很想找點什麼話來,和夥計們鬼混一場;然而不知怎地心 裡亂糟糟的,說了一句又沒有第二句了。夥計們看見我行止乖張,似乎也覺詫異。 他們非問不開腔。這時店裡也沒有顧客,我一個女人冷清清坐在那裡,情形也實在 有點僵。我看手錶,才只過了十多分鐘……

  兩個年紀大一點的夥計遠遠站在我對面,一邊時時拿眼角來睄我,一邊不斷地 咬耳朵說話。「他們在議論我罷?」我自己尋思,「看神氣還是在猜度我呢?也許 說我是借錢來的;……可是不對,我的衣服不算不漂亮。……那麼,猜我是來作什 麼呢?」我略感不安了。然而,先前熱心勸告我的那一位,好像聽到了他們的一二 句話,突然怪樣地朝我笑了笑。他給我再倒一杯茶,卻乘機問道:「您和老闆是相 熟的罷,可是沒見您來過……」

  「怎麼不熟,還帶點兒親呢。」我隨口回答。然而驀地一個念頭撞上我心頭來 了:這傢伙話中有因。我這麼一個女人,在這時候,單身去找一個男人,找不到, 賴著不肯走,又說是有約,又不肯到人家公館裡去找,……他們一定從這些上頭猜 到曖昧關係上去了。這些暴發戶的商人,誰沒有若干桃色事件?想來我這位老鄉一 定也不少。

  我又氣又好笑。再看手錶,半個鐘頭是挨過去了。那個暗中「保護」我的人, 大概已經失望而歸了,於是我就站起來說:「這會兒還沒回來,也許不來了罷?」 不料那夥計卻回答道:「不,不,飯局散,總得十點鐘。」我笑了笑,又說:

  「那麼,我留一個字條罷。」

  又是十多分鐘,我寫完了字條,也沒用封套,交給他們,我就走了。

  路上我想著剛才的一幕,忍不住苦笑。字條中,我說我有些東西帶著躲警報不 大方便,打算請那位老鄉代我保管一下。

  在自己寓前下車的時候,我又瞥見一人一晃而過,彷彿就是那一頂呢帽。他媽 的!難道竟這樣嚴重起來了麼?

  不知我在K報館的時候,那「尾巴」生了沒有?我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項。真 糟!

  十二月二十二日

  一不做,二不休,昨天我存心鬧個落花流水。

  幾天來的陰陽怪氣,老實說,我受不了!一面要利用你,同時卻又扮出「全是 為你打算」的虛偽嘴臉,拿人家當作天字第一號的傻子;——尤其可笑的,有些事 情還要躲躲閃閃瞞你。這樣的人兒,老實說,我也是一百二十分的瞧不起!

  如果G是一條瘋狗,那麼,他們便是這裡有名的大老鼠!

  也許可以跟老鼠聯盟,但如果成為老鼠的尾巴,那就太倒楣!

  然而好像「老鼠們」真個靈通,臨時躲開了兩個正主兒,光剩一個還算能夠負 責又實在不便負責的「我的好姊姊」來敷衍我。

  見面後劈頭第一句就是「松生和陳秘書都有事,今天沒有時間,可怎麼辦呢!」 看見我臉色有點不對,她又接著說:「我再派人找他們一下看。可不一定能來呢! 妹妹,咱們先談談,回頭我再告訴松生……」

  「不行!這非當場決定不行!須得當面——三個人,研究討論。」

  「哦,那麼,」舜英露出沒奈何的表情來了,「明天你再來如何?」

  太像是對付一個要債的了,我增加了幾分不高興;乾笑著,我故意沉吟地說道: 「明——天再——麼?可是,不又叫我少走動,進出小心?」

  「那是假定說……」舜英頗為躊躇了。

  「假定說監視很嚴的話,」我不等她說完就插嘴說,「是麼?嘿,舜英,你想, 我是幹哪一行的?這一點,難道還不懂?」

  「但是據陳秘書說來,好像……」舜英頓住了,側著頭思索。

  「他怎麼說?」我追著問。

  「他說——那天晚上,你碰到的那傢伙,大概不是專門對付你的;光景是你所 到的地方,早已被注意,所以就傳染到你身上了。」

  「可是,這幾天我任何地方都沒有去,也仍然……」我不說完,只扁著嘴笑了 一笑。

  「哦——那麼,剛才你上這裡來的時候,可有沒有……」「自然有的!」我搶 口說,故意弄得嚴重些。「怎麼沒有?還不止一個呢!我還明明看見,有一個,繞 著你這屋子,前前後後兜了個圈子。」

  舜英臉色變了,靠近我一些,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想告訴我什麼。我也緊緊地 捏住了她的手,心裡想道:「他們單留你在家敷衍我,倒想的巧妙;然而有一利必 有一弊,你看我三言兩語就把你誘上鉤了。」

  可是舜英遲疑了半晌以後,只說得一句話:「唉,偏偏松生今天要到夜深才能 回家呢!」

  「舜英姊,」我乘勢再用話來套她,「家裡有沒有什麼不大方便的東西麼?最 好是乘早移動一下。這倒不可不防!」

  她苦笑著搖搖頭。卻又勉強將苦笑變換為微笑,用了頗不自然的聲音說:「不 大方便的東西麼?哈哈,倒是有一點;

  耳房裡那全套的鴉片煙燈,煙槍,大土。」

  但是我怎能讓她「轉移目標」呢,裝作不懂她這反話,我湊到她耳邊鄭重說: 「舜英,不是說抽大煙的器具呀!別的東西,——比方說,密碼的電報本子,……」 我沒有說完,舜英的身子顯然震動了一下;我這一擊,看來已經中了她的要害了。 她轉臉愕然望住我,卻不說話。

  「這幾天內,我看出一點苗頭來了。」我把我的猜度變成了真有其事的材料。 「G他們,也在用我們對付他的方法來對付我們了。他們還派了人來騙我,挑撥我 呢!說的簡直不成話,——可又簡直可怕!」

  「呀!他們說什麼?」舜英不能不慌張了。

  我皺了眉頭,擺出焦灼的臉相說道:「可是偏偏松生和陳胖今天又有事,多叫 人心焦!」

  「不過,妹妹,他們怎樣騙你,怎樣挑撥呀?」「反正是那一套,」我故意把 話頭又放開。沉吟了一下,然後又說:「倒是有幾句話,很可以注意。他們笑我是 傻瓜:『別做夢罷。這樣的事,照例是不了了之的。你也混了這多年了,幾時看見 有一次公事公辦的?何況,你這件事,——誰調唆你這麼幹的,人家早已知道;他 們雙方是一樣的貨,無非是分贓不勻,自伙裡火並。現在,調唆你出來這麼一告, 他們倒又在幕後把條件講妥,言歸於好了!結果,你倒變成他們眼中釘!』舜英, 你瞧,這一番話夠多麼動聽?」

  舜英靜默地聽著,裝出泰然的樣子,但實在是因為決不定怎樣應答這「攻勢」。 她似乎在考慮:就此和我深談呢,還是含糊敷衍了事?兩面各有利弊,她一下裡攪 得頭昏。「誰跟你說這些話的?是不是那個小蓉?」舜英想了半天,才想起這麼一 句話。這可叫我不能不生氣了。在這樣的場合,任何人不會用這麼惹人反感的問話, 然而舜英居然用了,真好聰明!

  「哦,舜英,」我冷笑著說,「如果我隨便說個甲乙丙丁,那你還去對證不成! 可惜陳胖子今兒偏偏躲開了,不然,我只要說出一個名字,他就明白這不是我搗鬼; 況且我搗鬼又有什麼意思!」

  「呵呵,話不是這麼說的,妹妹,你別多心;咱們知道了是誰,也好想法對付, ——是這麼個意思。」

  我挽著她的肩膀一笑,不置可否。皇天在上,這一套話,確不是無中生有;跟 我說的,就是那個剛從××區回來的F。他是不是代G來作說客,我還不能斷定。但 即使他不說,我自己也早有這樣的顧慮了。只看近幾天來「風」聲毫無,還不夠明 白?

  「說是他們又在幕後言歸於好了,呵!」我故意曼聲自言自語地,又輕輕頷首, 同時卻留心看舜英的表情上的變化。

  也許是她當真不知道內中的曲折,但也許是她識破了我的用意,故而不動聲色, 我沒有得到我所期望的反應。

  舜英似乎正想起了什麼,昂首凝眸望著空間,兩片嘴唇稍微張開;那神氣,傖 俗而又帶有官派,叫人看了不高興。

  「真要問問陳胖,到底怎樣?」我再逼進一步。

  舜英看了我一眼,但並沒理會我這句。「可是,你看明白了有一個人在我這裡 前前後後偵察麼?」她忽然低聲說。「這是跟你來的呢,還是另外一個?」她瞧住 了我的面孔,等待我的回答。

  原來這自私的傢伙只顧她自己,而且心虛之態可掬。

  我笑了笑,淡然應道:「光景是另外一個,專門來伺候府上的。」

  「這可怪了!我這裡又不是……」

  「那你自然明白啦!」我打斷了她的話,決定要正面進攻一下。「我早就想告 訴你,這一班傢伙就靠搗鬼混日子,朝三暮四,有奶便是娘,——不,照他們自己 的口頭禪,『這裡不養爺,自有養爺處』!你瞧,花了人家的錢,還想做爺!留心, 這些爺們,往往出賣兒子!」

  「哦,這也是實在情形,不過——」舜英眉尖一皺,又不往下說了。

  「不過你們是不怕的,」我代她補足,笑了笑。「那當然啦。但是我就不同。 舜英,你說,要是我不給自己打算一下,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也不問一聲: 咱們算是合夥呢,算是我單純的當差?那——有一天,人家一扔手變了卦,我怎麼 受得了?還不要乘早留個後步麼!」

  舜英怔怔地望住我,不作聲。

  「這幾天碰到的一些事,都叫我心神不定,——也不必細說了。我不想居功, 但求無過。我打算得個回答,到底怎樣?如果他們幕後已經又攜手了,也得給我一 個信;萬一上面再傳我去問話的時候,我也好見風轉舵,別再那麼一股死心眼兒賣 傻勁!舜英,咱們是老同學,好姊姊,你得代我出一個主意,我這樣幹,你看行呢 不行?」

  「呵,哎,恐怕還是你忒多心。……」

  「不是多心!我還怨自己太死心眼兒呢!」

  「不過你要是那麼一問,面子上怪不好看似的。」

  「所以我剛才說,咱們到底是合夥呢,還是——」

  「合夥又怎樣?」

  「合夥麼,便無所謂面子上好看不好看了,大家說明了辦事容易些。不然,我 只好也替自己打算一下;明兒要有個三長四短,別怪我!」

  舜英滿臉為難的樣子,慢慢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遲疑地說:「不過……」

  我立刻攔住她道:「好姊姊,不要再『不過』了。你說一句公道話:我應不應 該替自己打算一條退路?各人有各人的環境,你要是做了我,個把月中間,接二連 三碰到那些事情,一會兒要你笑,一會兒要你哭,一會兒又叫你迷迷胡胡辨不清東 南西北,——舜英,你要不發神經,那才怪哪!我有幾次自家尋思:死了就算了。 可是挨到今天,我並沒死。為什麼我要死?沒有什麼大事情等待我去做,我死了, 人們不會感到缺少什麼;可是我活著,至少也使一兩個人覺得有一點兒不舒服。我 還不肯讓這些狗也不如的傢伙看著我的屍身痛快一笑呢!」

  舜英靜默地聽我說著,眼光不住地從我臉上溜過,似乎想努力瞭解我的心境, 似乎我有這樣的意念,很出她意料之外。末了,她帶點同情的意味說道:「當真你 近來有點不同了。可是你,達觀一點不好麼,何必越想越空?你也還有朋友,都願 意幫忙,——只要你說一聲。」

  「唉,也還有朋友,——是呵!」我苦笑了,閉了眼睛,彷彿看見這些所謂 「朋友」的面目,以及他們怎樣個「幫忙」。我拍著舜英的肩膀,笑著說:「謝謝 你,好姊姊,只是可惜,我的事太複雜,太古怪,朋友們幫忙還不是按照朋友們的 看法,而我,——浸在水裡的是我,水的冷暖,只有我自己知道。」

  這最後的一句話,也許舜英不能十分瞭解,但無疑地已經給她一種印象;她憮 然有頃,於是好像想起了一件事,驀地拉我一把,說道:「也難怪呀,——可是你 也不必再老是想著他那件事把自己身體弄壞!」

  「他那件事?他是誰呀?」我一時摸不著頭緒。

  「除了他還有誰——你的小昭呀!」

  「可是他到底怎樣了?」我急口問,感到有些不祥。

  「陳秘書沒有對你說過麼?」

  我搖頭:「這也是我不高興陳胖的地方!這麼一點小事,他老是支吾,沒一句 切實話!」我用力地再搖頭。

  「其實也不用我說,」舜英瞥了我一眼,卻又把眼光引開。「陳秘書不說,也 是為此。你想也想得到。可不是,有好消息自然告訴你;沒有什麼可以對你說,那 自然是——你想也可以想到。」

  「他死了!」我只說得這一句,喉嚨就梗住;我使勁地抓住了舜英的手。事情 原在意中,然而,個把月來天天盼望著的「意外」,從此完全沒有指望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現在頭腦還在發脹,胸膛裡卻像平空少了些東西。站在鏡子前面,我對鏡中人 不禁失聲叫道:「這也是我麼?」消瘦了,那倒不足為奇;萬想不到一雙眼睛會那 樣死沉沉的!

  誰奪去了我眼中的光彩?——表示我還能愛能憎能怒的光彩!

  小昭的不幸,曾使我精神上發生變動;舜英曾說我的眼光裡有「妖氣」,擔心 我會發瘋。笑話,我幹麼要發瘋?瘋給人家取笑?瘋給人家討厭?而且,換得一點 不冷不熱的所謂同情麼?但我也知道那時我的眼光中,大概有所謂「妖氣」,—— 因為有一個「理想」在我心裡燃燒,我忽然覺得渾身輕鬆,無掛無牽;我更加鄙視 周圍的人們,我設想我就要有一番舉動,就要到海天空處翱翔了……

  但是現在我再給舜英看見的話,她一定要說我眼光裡的「妖氣」已經沒有了; 我失掉了能愛能憎能怒的光彩!

  這變化是最近兩三天之內發生的,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昨天我又向松生、陳 胖再度提出那天跟舜英說過的「話」,就是這一變化的完成罷?此刻自省,十分明 白;是在昨天,我的目光又從「海天空處」收回,專注於這「小圓圈」!當然我也 不是完全沒有理由:在這圈子一天,就得應付一天!但是,嘿,我總是這樣的「有 理由」,到哪一天才完?

  昨天是什麼紀念節罷,——雙料的紀念節,每條街上全有掛燈結綵的。我不懂 人們有什麼可喜的事兒,值得那樣狂歡。我只覺得可厭。但是,九點鐘以後,我被 舜英他們拖進了跳舞場,一聽那咖啡牛奶要五元一杯,什麼喜慶蛋糕是五十元一個, 我倒忽然從「可厭」中間爆出一個惡笑來:媽的!幹麼要我一個人悲天憫人,哭喪 著臉?胡鬧就胡鬧。看罷,在胡鬧中,我把這些鬼,這些狗,叱吒吆喝,顛倒調侃; 把多少日子積壓著的惡氣,穢氣,都付與胡鬧宣洩一番罷!

  這是一場夢。現在剩下給我的,只有頭腦發脹,神思倦怠,而胸膛裡卻像平空 少了些東西!

  昨夜的「狂歡」中,也有上次在舜英家裡見過一面的那位姓周的「老世伯」; 他從場子裡下來,抹著滿頭大汗,對我說:「真是太平景象!太平景象!」繼而又 湊過頭來悄悄說:「這倒不是點綴,是預祝。和平就要到來了,——不是空氣,是 事實!」

  哼,看來這樣的「狂歡」一直要繼續下去罷?誰說他們「全無心肝」?心肝是 有的,不過是豬狗不食的心肝!是狼心狗肝!

  十二月三十日

  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要離開這間房子了。算來也住了六個多月。平時我對 它毫無感情,現在要離此而去,忽然又依戀起來;記得有一句舊詞:「過後思量總 可憐!」這一間小小屋子,與我共同分擔了多少癡嗔悲歡,——我的生活史中永久 不能褪色的一頁!

  昨夜夢迴,我還不知道今天發生的事,還沒有想到明後天就得離開;可是聽見 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加上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唱京戲的二胡的哀弦,我忽然 有一種又是酸溜溜又是辛辣的痛快之感。我覺得我還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活人,有情 感,有思索,能悲,也就是還能愛。

  蕭瑟和悲涼的音節,更能滌穢除羶;我忽然覺得那位軍官的三夫人也未始不可 愛憐。

  然而我馬上又將離別這一切!

  我將到一個生疏的地方去,所謂大學區。我也許會在許多學生中間又看見了六 年前的我的影子;也許看見有像我一樣的被誘被逼,無可奈何,步步往毀滅的路上 去的青年!天下有比這更殘忍的事麼?把你的可詛咒的過去喚回來放在你面前要你 再咀嚼一遍!

  大概是因此使我對於這間相親六個月的房子更加依戀?

  我要知道這又是誰出的主意將我這樣擺佈!

  今天早上,F來探望我的時候,說起這個新的工作調動,我還不信呢,他倒慶賀 我:「到那邊換換空氣,比在這裡天天提防人家暗算,不是好多麼?」我對於他這 樣的慰藉,除了報以微笑,還能有半句話麼?

  沒有靈魂的人這才會覺得「到那邊換換空氣好多」呀!

  我寧願「天天提防人家暗算」;在鬥爭中,至少也感得一點生活的意味。我幾 乎想下死勁啐他一口,沒眼色的糊塗蟲!

  光景也覺得我的臉色不對,F又換了話題:「現在身體好全了罷?我是第二天才 得到消息,——哦,二十七的晚上罷,聽說你進了醫院了,所以不曾來看望。究竟 傷在哪裡?」「沒有什麼大不了,不過擦傷了一點皮膚。」我淡然回答。

  『「可是那兇手的面貌你還記得不記得?」F似乎十分關心,又湊過頭來小聲說 道,「人家都疑心是那個歪臉的指使出來的。」

  「誰知道呢!根本我就不想知道。」我笑了笑回答,同時覺得F的形跡不免可疑。 「那天下午,我本就有點不舒服,可是從前的一個老同學一定要我去玩玩,也不便 推辭。真想不到在H街的轉角突然閃出一個人,伸手就是一槍,」我指著左脅, 「好像是對準這地方打的。當時我也嚇昏了,跌在地上,——後來才知道不過擦傷 了皮膚。」

  「真險!幸而那兇手槍法差些!」

  「恐怕也不是存心要打死我罷。」我裝出毫不介意的態度來,又抿著嘴笑, 「所以一槍打過,見我跌倒,他就走了。我想來,是跟我開玩笑的,至多想給我一 點小小的警告罷哩!我知道我這人,有時也太任性,得一點警告,對我倒是好的。 我應該謝謝他。」

  似乎我這態度頗出F的意料,他睜大眼睛瞧住我,半晌不開口。

  「倒是在醫院裡,叫人生氣。他們真愛管閒事。開頭是問我為什麼挨了打。我 說是強盜,他們又不相信。背地裡議論,代我發明了一個原因:爭風吃醋!虧他們 聰明,一猜就猜到這上頭!」

  「那真是太豈有此理!」

  「並不!」我笑了起來。「你猜我聽得了這樣的議論以後怎樣?嗨,我對那兩 個看護說:當真你們猜對了,可是別聲張出去;聲張出去了,於你們也不利!F,你 看,我這方法怎的?

  居然靈驗得很呢!」

  我說著又吃吃地笑了。我知道我那時的俏皮嫵媚是近月來少有的。如果F是「有 所為」而來,那他回去時,還是一雙空手。

  事實上,我也當真不曾枉費精神去研究誰在背後指使。兩邊都有可能。而且, 即使被我知道了是誰下的手,我又怎麼辦呢?徒然再招來第二次槍擊而已。那天舜 英送我進醫院去的時候,我就叮囑她不要把這當一回事。

  但現在把我調到那所謂大學區工作,我倒覺得比暗殺我還要惡毒些!我真要知 道這又是誰出的主意。

  不去是不成的。只想多賴一天,後天再走。

  我又知道,打我那一槍,就宣告了陳胖和G的暗鬥已經得了解決。不出我之所 料,和平了結。

  一月五日

  新年的「狂歡」大概到了尾聲。昨天到「城裡」溜一趟,看見有些機關和公司 門前的臨時點綴已經被無情的時光老人打上了「兩訖」的印記;最可歎的,是那些 五顏六色的壁報,廉價墨水寫的怪漂亮的慶祝「勝利年」的文章,都被濃霧(且不 說風雨)漶化為一片模糊,簡直比大麻瘋臉上搽脂粉,還要難看些。

  這裡,本該算是鄉下的,但自從成為「文化區」,也就別有一番風光。不知怎 的,總不大順眼。這幾天來看見的人兒,不是獐頭鼠目,陰森可怕,或者,蜂目而 豺聲,驕氣凌人,那便是愁眉苦眼,——至少也是沒精打采,假顏強笑,童養媳似 的;我在學校時代就沒有遇到這種「氣象」!兩三年來,老在所謂「上層」的圈子 裡混,今回算是開了眼界,當真是「教化」之道大大的有了進步。

  新年應有的點綴,這裡什麼也不缺少,——包括了公開的和秘密的魔鬼式的狂 歡縱慾。在這上頭,我又不能不謝謝F,他已經成為識途的老馬。昨天晚上九點多鐘, F忽然光顧「蝸居」,見我對燈枯坐,似乎十二分「同情」於我的「寂寞」,便好心 安慰我道:

  「許多人總以為從裡邊往外調,而且把丘九們作對象,似乎是不大有面子的事; 不過我就覺得此中也自有樂趣。這裡的人兒,到底是血氣方剛,不大喜歡轉彎抹角, ——就是壞,也壞的乾脆些;你經過一個時期,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是瞎吹的。像 你這樣的經驗手腕,一定可以把他們打發得服服貼貼,再沒有人給你氣受。」

  我笑了笑,我明白F所謂「他們」指的是這個區域內的「牛首阿旁」,其中的小 頭目,卻也已經見過了一次。「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F,」我懶懶地說。「碰壁也 碰夠了,哪裡還說得上打發人家呢!不過有一點,反正我的工作可以不同人家發生 什麼人事上的糾葛,所以我還能放心。」

  「當真,有一個疑問老梗在我心頭:幹麼調了你這麼一個工作?你這樣的人, 幹這種比較機械的工作,未免是大材小用了,可惜!」

  「啊喲!又是高帽子,F,你今晚怎麼幹起帽子店的掌櫃來了。我喜歡這工作。 每天看幾封信,比看小說還有趣。我這人,脾氣又躁,嘴巴又笨,擱不住人家幾句 好話便連東西南北也弄不清,——從前是做一天,擔一天心。現在派了我這件只要 對付白紙上黑字的工作,我真真十分感謝咱們公正賢明的長官,知人善任!」

  F笑了笑,但隨即表示了誠懇的態度說:「你跟我鬧這外交辭令,太不應該了。 你我又不是泛泛之交。……」「那麼,我謝謝你對我的期望,」我攔住了他再往下 說,抿著嘴笑。

  他似乎有點掃興,黯然半晌,才又說道:「今夜上有一個晚會,照例熱鬧一場, 我勸你也去。」

  「哦,還有晚會。可是幹麼沒聽見說起?」

  「這是不公開的,」他神秘地笑了笑,「平常也時時舉行,不過今晚特別熱鬧 些。今天我介紹你去過一次,以後你……」

  「謝謝你。——」我又打斷了他的話。「可是我今晚不想去。」

  「去呀,反正是解個悶兒。」

  「當真不能去。」

  「哦!是不是你還有工作?這裡的信可不少,我知道;然而擱這麼一兩天,要 什麼緊?何況明天是星期。」

  「倒不是為此。我怕見陌生人。」

  「哈哈,那才是笑話了:趙小姐怕見陌生人!」我也覺得這句話應付壞了,但 不能不將錯就錯:「說真話,是怕見面生人。這是工作上的關係,上頭這麼吩咐, 我怎麼敢不服從命令?」

  「這也不過是官樣文章,你何必認真。」

  「小心一點,總不會出毛病。」

  「那麼,你算是我的朋友——不,就算是我的親戚,今天剛從城裡來玩一天, 這可不礙事了罷?反正晚會就是晚會,大家胡鬧一通,說你是張三也行,李四也行, 誰也不會來根究你。」

  話已到了這個地步,再推諉也非「待人接物」之道,我只好同意。

  但事後,我是真心誠意感謝著F的,他給我開了一次眼界。

  原來這所謂「晚會」,——哼,辱沒了這名兒,怪不得F說這是個「秘密的」! 那種喧鬧而色情的空氣,我就受不住;從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人兒。我躲在一個暗 角,差不多眼觀鼻,鼻觀心,學起坐禪來了;盡量避免引起他們的注意。

  幸而那一個接連一個的「節目」實在太「精彩」了,那些饞貓和饞狗都把全神 貫注在不怕羞的「表演」上了,瘋狂地笑著嚷著,無暇旁顧。當所謂「小上墳」上 場的時候,突然一片掌聲,還夾著有人尖著嗓子叫「要命」。啐,這哪裡是做戲! 我彷彿還認得出那個鼻子上塗著白粉的丑角就是早上開紀念會時站在台上痛哭流涕, 好像只有他是「埋頭苦幹」只手擎起了抗戰建國的大事業似的!

  我再也呆不住了,覷空兒就悄悄地溜了出來。

  街上冷清清,寒霧鑽進毛孔,我一路打寒噤。但心頭卻有一團火。「那幾個女 的,也真是活丟人。」我這樣想。「但是我能原諒她們。只是那些英雄們,——哼, 他們還是被指定了『崗位』,要在青年學生群中起什麼『模範作用』的呢,真見鬼!」

  忽然我覺得有人跟在我背後。怪了,難道又是老玩意?我快跑幾步。背後那位 也學樣,步聲樸樸的響得很。「這才是笑話了,連尾隨的ABC似乎也沒學會!」 我心裡一邊想,一邊再跑快些。這可發生怪事中的怪事了,那傢伙似乎跑不動,竟 在後面直著嗓子嚷道:「慢一點呀,喂,同志,喂,姑娘,等一等,等一等!」

  我站住了,回頭看,這到底是什麼鬼?

  那傢伙拚命跑幾步,居然趕到跟前了,滿身酒氣,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我猛 然記得這是剛才在那見鬼的「晚會」中見過的,光景也是一位負有「崗位」任務的 「模範」傢伙。

  「幹麼?」我沒好口氣地問他。

  「哈哈,你是問我麼?——幹麼?哈哈,回頭你自然知道啦!」那傢伙氣咻咻 地說,腳步歪斜,半真半假地想撲到我身上來了。

  我連忙退一步,轉身就走,一面說道:「別認錯了人!」

  「哈哈,我麼?」那傢伙追上來,醉的連字音都咬不清。「呵,你是哪一班的? 怎麼沒見過?站住!咱們到一個好地方去玩兒——玩兒!」

  現在完全明白了,這是一個爛醉了的色鬼。我不再理他,腳下一用勁,快跑起 來。前面不遠就是我的寓處了,我不怕,跑得更快些。

  「站住!——命令你,站住!」從後面來的聲音幾乎是狂吼了。「再不站住, 我就——照傢伙!怕不怕一傢伙打你個半死……還不站住?」

  我略一遲疑,但是馬上又跑起來。

  距離是更遠了。當我閃進了我寓所的門框,開了鎖進去的當兒,還聽得他在狂 嚷:「看你跑哪兒去?老子認識你!」

  我定了神以後想道:「這裡真是個好地方,無奇不有!」

  於是我又想起在所謂「晚會」裡活丟人的幾個女子實在是可憐得很的!

  但是那晚上的所謂「晚會」中,卻也遇到一個頗有人氣的人兒。大概也是躲避 的緣故罷,她坐在我旁邊,而且剛巧在一根柱子的後面。最初,老是從眼梢飄過一 眼來偷偷地瞧我,後來便正面朝我看了,那半開著的露出一排細白牙的小口,顯然 是在引導我先開口,或者找機會她先來搭話。

  第一句是自言自語這麼開始:「唉,真頭痛!」

  我微微一笑,用眼光回答她:可不是麼!

  「該有十一點鐘了罷?」這是第二句。

  我瞧一下手錶,但是光線不好,沒看清,就答道:「差不離。」

  「熟人不很多罷?」她看出我從沒和誰交談過。

  「全是不認識的呢。」我抿嘴笑著回答。

  「哦,那麼,你——噯,是哪兒來的風,把你吹了進來了?」

  她微笑。

  我也笑了笑:「是被一個親戚一陣風似的撮了來了。」

  那時,場中正轟起了震動牆壁的笑鬧。她皺了下眉頭,輕聲說,「當真不成話,」 於是又靠近我耳邊問道:「你在哪一個學校?」

  我搖了搖頭。她驚奇地向我瞥了一眼,又問道:「那麼,是做事的罷?」

  「對了,擔任點文字工作。」

  她沉吟地點頭,忽然又問道:「親戚是誰?」我隨便謅了個名氏。她側著頭皺 眉,似乎在思索。我又解釋道:「他是做生意的。和這裡的人有來往,這就相熟了。 一個糊里糊塗的濫好人,喜歡湊一下熱鬧。你瞧,這裡也實在沒個好玩的地方。他 聽說有晚會,便一陣風似的攛掇我來瞧一下。」

  「瞧一次也好。」她笑著說,卻又正眼看住我,似乎還有什麼話。這當兒,有 人在遠處不知嚷些什麼,她似乎不安起來,便悄悄地踅到別處去了。

  後來就沒有再看見她。再不多工夫,我也就溜出那會場。

  這是昨晚上的事。誰知今天我又在一家小飯店裡碰到了她。那家小飯店,事實 上是點心鋪子,或是更正確的說,便是豆漿油條的攤子。當真想吃一頓「飯」的人, 是不會光顧這寶貝攤兒的,雖然它也有什麼「豬油菜飯」之類。

  標準的四川式的竹屋(我想稱之為「棚」,更覺名副其實),標準的抗戰以後 「新發明」的三火頭的「植物油」燈。光線是不會好的了,但是來吃豆腐漿油條的 腳色,有沒有光亮,倒不在乎。我吃完了一份,正打算再要一份的當兒,這才「發 見」她也在這兒,我和她是背向背坐著的。

  兩個人同時用眼睛打了招呼,而且同時微笑,似乎說:哈,你也來了麼?

  她把身子轉了個方向,很親熱地偎在我肩頭問道:「吃完了沒有?你進來的時 候,我就看見,覺得是你,——果然是你!」

  「哦,可是我的眼睛真不行。」我摸出錢來,喚那店家。

  「算帳。是一起的,夠麼?」

  她看見我要會鈔,似乎頗出意外,但也不和我客氣,只笑了笑,說一聲「怎麼 倒是你先來請客呢!」

  從飯店出來,覺得外邊反而亮些。我們並肩走著,誰也不問誰要到哪兒去,只 是沿著汽車路向沒有人家那一頭走。

  「今天沒有工作?也放假罷?」她先開口,好像已經知道了我是幹什麼的。但 她的眼光卻是那樣溫和而坦白。「放不放假,於我無所謂,」我含糊地回答。「反 正事來了,就做;做完了,愛逛就逛,再不然,就是睡覺。」

  她笑了,卻又喟然說道:「這裡哪有什麼可逛的!住久了,簡直悶氣。」

  「哦,不過,也許是我呆的日子不多,還沒感覺著呢。」

  「你幾時來的?」

  「才不多幾天。」

  「以前在哪裡?」

  「在城裡。」我回答時,偷偷地注意她眼睛裡的表情。

  「哦——可是我也不喜歡那城裡!」她忽然感慨起來了。「你覺得怎樣?我認 為四川這地方,沒有一處中我的意。」

  「呵,可是四川的風景是好的……」

  她急不及待地打斷了我的話:「這又當別論。我不是指風景,也不是指其他的 自然環境,而是社會環境——」

  「要這樣說,」我瞥了她一眼,故意順著她的口氣試她一試,「不一定因為是 四川,也不單是在四川,你才感到不樂意罷?」

  「對啦,——」她的臉色異常陰暗了。她回眸看著我,那眼光也是陰淒淒的; 她低了頭,自言自語地吟哦道,「天地雖廣……」

  我凝神靜志,一眼不轉地瞧住她,等候她說下去。然而她抬起頭來,慘然一笑, 改口道:「也許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各人有各人的,——人人不相同。」

  「也未必然。」我再試她一試。「小的地方不同,大的地方卻相同。我們是同 在一個社會裡,呼吸著同一的空氣,而且又是同一輩的人!」

  她很用心在聽,她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兩次,但是她終於不說話,只輕輕地抓 起我的手,柔和地握著,……

  這時我們已經走了好一段路,離有人家的地方更遠了,前面是一片曠野。暝色 四合,寒風刮在臉上也覺得不大好受了。

  我站住了,用徵詢的口氣說道:「我們回去罷?」「回去——好!」她像是從 沉思中驚覺。向四邊望了一眼,然後又說:「一會兒就黑了。對啦,回去。可是, 你住在哪裡?

  我送你到家。」

  「那又何必。我認識路。」

  「不,自然不怕你迷路,」她放低了音調,「為的是天就黑了;這裡,晚上, 一個女孩子走路,往往會遇到意外。」

  於是前一晚上的經驗又活現在我眼前了,我這才知道那不是偶然的事,竟已成 為經常;我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但還不露聲色,故意開玩笑說:「那麼,你不是 女孩子,難道是男孩子麼?」

  「我跟你不同!」她說,但又立即轉口掩飾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些。」

  我也不再固辭,由她送。我們都不說話,腳步加緊了。

  快到寓所的時候,我打破了沉默:「你的家在哪裡?」

  「我就住在校裡呀。——我沒有所謂家。」

  「不是那個,我是問你的老家。」

  「哦,那是遠著呢!」她苦笑著說,「我要你猜一下。」

  但是我沒有依她猜,我指著前面道:「這就到了。現在你可放心了罷?咱們過 一天再見。謝謝你送我到家。」

  她好像不曾聽見我的話,挽住了我的臂膀,只是走。

  到了門前,她這才頑皮地笑著說道:「你瞧,人家送情人也不過如此。」卻又 不待我開口,便接著說:「你好意思不讓我進去坐坐麼?你也得體恤你的情人,他 也該累了。」

  我當然請她進去坐坐,雖則我猜詳不透她的用意。

  在房裡坐定以後,她朝四下裡看了幾眼,喝著茶,笑了笑,卻又十分正經地對 我說:「不知怎麼,昨晚上一見你,我就愛了你。現在是更加愛你了。以後我有工 夫就來看你,要是你不討厭的話。」

  我也笑了:「我偏偏討厭,你又怎的?」

  「你騙我。知道你是騙我的!況且,你就不歡迎也不成了,是你自己引我來的! 誰叫你和我認識呢?」她說著又笑了,嬌憨地纏到我身上來。

  我也漸漸覺得,她這故意開玩笑的背後,潛伏著什麼東西。她的聲音笑貌,說 是做作的麼,卻又分明是那麼天真而熱情,這從她的眼光裡就可證明,但即在這同 一的眼光中仍然有些閃爍不定的異樣的情緒,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幹麼你不開 口了?」她仰臉,目光灼灼地看住我說,「你在想什麼?不喜歡我頑皮?難道頑皮 一點不好麼?一個人應該時常笑,找機會來笑,創造出笑的機會來。是麼?怎地你 老不開口呀!」

  儘管她這麼說,但是她的眼光卻有點陰淒淒了。我忽然像看見了她心裡的秘密, 就脫口說道:「你問我在想什麼。我想:我彷彿看見一個寂寞的孩子對著鏡子在自 言自語,……我又記起了從前讀過的一篇小說,有一個孤獨的女孩子,天天請人代 寫一封情書,然而這些情書只給她自己看,她那情人,根本是她幻想出來的……」

  我沒有說完。因為現在連她的臉色也突然變得陰淒淒了。房內靜得可怕,我們 四目對視,似乎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我們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其實連彼此的姓名 還沒問過,然而倒好像大家已經看見了對方的心事:這就是我和她那時的奇特關係。 而這一奇特的關係,就使得我們不願再講泛泛的客套,卻又未便立即傾吐心裡的隱 曲。

  後來還是她歎了口氣道:「讓你這麼一說,倒勾的人家心裡難受。」

  我苦笑了一下,還沒開口,她又說道:「可是為什麼你有了那樣的想法?」

  「因為我們是同一輩的人,」我打定主意要和她做好朋友了,「我們都會有寂 寞的感覺,都需要安慰。剛才我那些話,是說你,但也有我自己在內。如果那個對 鏡子說話的女孩子就是你,那麼,鏡子裡的一個,又是誰呢?——我希望她不會仍 舊是你!」

  「噯,不會仍舊是我麼?」她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不可能的。那還是我, 不過,也有你!如果完全不是我,那又有什麼意思。」

  「這是再好沒有。」我說著,輕輕抓起她的手來,合在我的手掌中間。

  以後,我們就談些本地風光,她忽然歎氣道:「一言難盡,反正你眼不見為淨。 讀什麼書,我老早就想走了,可是也不能隨你的便呢!」

  「哦,為什麼不能夠……」

  「一則是無家可歸,」她憤慨地搶著說,「二則也無事可為;三則,唉,—— 不用說了,你不在學校裡,倒也省了多少是非。」

  我也不再往下問了。她是處在怎樣一個境遇,我已經猜想到大半。

  臨走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還沒知道我姓甚名誰,她說她叫做N,——又問我 的;我略一遲疑,就把姓名告訴了她,——反正她遲早會知道的。

  我把她來和六七年前的我自己相比。時代不同了,這個女孩子居然還能對付, 足見比我強些。然而她的前途恐怕也是更困難些。

  說來好笑,自己的「命運」還不知怎樣,卻又替人家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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