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
我們都奉到命令:「工作」加緊。我們內部的情形,就好比是糞坑裡忽然多了
幾條蛔蟲,弄得那些「金頭蒼蠅」終天嗡嗡的,沒頭沒腦亂撞。誰也不明白那幾條
「蛔蟲」心裡存的是什麼譜,甚至連它們的嘴臉也還不大摸得清。不過,從「金頭
蒼蠅」們的交頭接耳中,知道這批寶貝就是人家稱之為「叛徒」的傢伙……出賣人
頭,……將來還不是兔盡狗烹,可不是我早就見過?同事中間口齒刻薄的,背後就
管它們叫「叛徒」……
有一種駭人聽聞的陰謀,正在策動,……這結果會影響到……
而我們的奉命「加緊工作」,就是為了要使後方和前線配合起來,……真他媽
的,怪不得陳胖那天聽我講到舜英的行動可疑,就叫我「莫管閒事」!而且怪不得
每逢提到她丈夫何所事事,舜英總是吞吞吐吐。
風聞最近這幾天,各處都在大規模「檢舉」,光是×市,一下就是兩百多!昨
天聽說我們這裡也「請來」了幾位,「優待」在……
霧季算是開始了罷?昨天我在某街一數,新開張的,趕緊裝修正待開張的,房
屋尚未完工但已經貼出大張佈告,說某日準可開張的商店,單這條街上,就有十餘
家之多!嗨,市面繁榮,天下太平!
一位帶點遠親的同鄉,花了二三千法幣挖得一個鋪面,又花了千把法幣裝修,
開間之狹,見所未見,可倒還深,就像個竹筒,房租每月得七八百。前天偶然走過,
進去瞧了瞧,嘿,就好像一竹筒的蜜蜂!我買了幾樣小東西,一算,五六十塊,誰
知道那位同鄉老闆卻看見我了,便不肯收錢,滿口謙恭道:
「一點小意思,您合用就儘管拿去用!」
我雖然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到底是同鄉而且帶著點兒親,但一想,他的錢也
來得容易,幹麼要我替他省?
那天在街上又碰到舜英,打扮得真漂亮。
她近來的神氣跟剛到找我的時候,大不同了,一定是工作順利……
哈哈,我把這幾天裡冷眼看到的,無心聽到的,合起來一想,忍不住就獰笑。
看見人家現出原形來,我就樂,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
霧季開始了,敵機不會來了,但是血腥氣倒又在「太平景象」下一點一點濃重
起來。也許是忙於「大事」罷,我個人的事倒被他們暫時忘懷了,「十天期限」已
過,我托陳胖代請寬限,居然照准。
十一月四日
早上十時,剛到了輪渡碼頭,就聽得放警報。我一看,滿天愁雲,就料到敵機
不會來市空,——據他們說,就是天氣好也不會來的。
但是我不能斷定K的想法是否跟我一樣。也許不呢,那我要不要過江?
我在亂哄哄的人堆裡找他。沒有。
在遲疑不決的心情中,上了躉船,前前後後擠了一通,也不見他的影蹤!
可是倒又拉了緊急警報了。怎麼辦?回去呢,過江?
也許他倒先過江去了呢?反正我好久不洗溫泉浴了,要是他不來,我就逛半天
也好;不過今天這警報真真不巧。
果然K上了這警報的當。直到午後三時我正待回去,他卻到了;他目不旁瞬,
下了車,就直奔弓橋。我遠遠地跟住他,忍不住暗笑。到了橋上,他站住了,裝出
悠閒的態度,東張西望,卻始終沒有看見我。後來他朝橋頭那點心鋪看了一會,似
乎打算進去坐守,但終於沿著那小小石路,到所謂「公園」去了。……當我悄悄掩
到他背後,伸手輕輕按上他肩頭的時候,他那突然一扭身轉臉向我的神氣,倒把我
嚇了一跳。
雖然已經看明白是我,他那臉上的筋肉仍舊不曾鬆弛。
我那隻手順勢從他的肩頭往下溜,直到我的和他的兩手相合,我輕輕挽住了他
的。我不說話,只抿著嘴笑。
我們是在一所房子的旁邊,一叢竹子隔開了我們和那房子,前面一片草地,有
幾個孩子在那裡玩耍。地點倒很幽靜,——但可惜太幽靜了一點,容易惹人注目。
「你幾時來的?」K微笑著,「警報誤人,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故意不回答,又抿嘴笑了一笑。
K的眼光落在我和他相挽的手上,凝神瞧著我手腕上的表,自言自語道:「哦,
已經三點多了。一忽兒天就要黑下來了。」
我忍不住格勒一笑。他抬眼惘然望住我,那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受了大人的沒
頭沒腦的一喝。「天黑下來怕什麼?」我輕聲地問,同時我那挽住他的手略為用勁
地握了一下,「難道不好在這裡過夜麼?」
我看見他臉上的肉跳了一跳。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就別轉臉去,望著草地上
那群孩子說:「看他們無憂無慮,多幸福。」
「咱們也玩兒去罷。」我一面說,一面就放開了他的手,走向草地那邊去。
到了弓橋邊,我回頭對K笑了笑,就跳上一條渡船。
他坐在我對面,眼睛定定的,似乎有什麼心事。
雲罅間透出來的陽光,斜斜地落在岸旁那崖壁上,把一些常青的灌木烘成閃閃
的金碧色;渡船順流而下,槳聲輕緩,彷彿要催人入睡。我們都不說話,可是有意
無意地我們的眼光時常碰在一處,這眼光似乎都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啊,怎麼你不
開口呢?這樣默然相對,怪不好意思的!
我故意逗他,只抿著嘴笑,卻不開口。
終於他憋輸了,遲疑地問道:「你有事沒有?」
「呵,」我笑了笑,「沒有。」
「可是那天你約我的時候,好像說過有什麼事要和我談談呢。」
「哦,這個麼?」我故意吃驚似的說,「要有,就有,要沒有,就沒有。反正
是隨你的歡喜,——你愛有呢,愛沒有?」
他看住我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似乎我的每個字他都在掂斤兩;末了,他微微
一笑就嘬起嘴唇,輕輕吹一支歌曲。他這一微笑,使我有點悵惘,我猜不准他把我
那幾句話下個怎樣的解釋,我還得再逗他一下。
可是口哨聲在不該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他把頭湊近我這邊,輕聲然而很認真
地說:「有一點事情,請你幫忙,可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微笑點頭,等候他再說下去。這時候,渡船正到了一塊突出的巖壁的左近,
而前面一箭之遠,卻有另一渡船,滿載著七八個人,嘈雜地有說有笑。他突然指那
巖壁說,「這下邊停一會兒,好不好?」可又不等我回答,就吩咐船家把船靠到巖
壁之下,巖下倒掛的常春籐拂到我們臉上。我移坐在他身旁,也輕聲說:「什麼事
呢?倒不是我肯不肯的問題。」
「有一個朋友,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想請你打聽一下他的下落。」
真不料是這麼一件事,我倒怔住了。而且,他居然把這樣的事來托我,這算什
麼?但是也沒有理由懷疑他的誠懇和坦白。我不自覺地又點頭微笑。他頓了一頓,
這才又說到:「此人是H省的口音,年紀有二十七八,身材中等,方臉,眼睛不大
不小……」
「可是他姓什麼,叫什麼?」
「姓張,」K的眼光總沒離開過我的面孔,「不過我也並不認識他。」
「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故意打趣他道,「想來是通通信就做了朋友的
罷?」
「倒也不是。另外一個朋友和他很熟。我是受人轉托。是這麼間接又間接的,
所以——」
這分明是鬼話了,我不由的笑了笑。K的話頭也立刻縮住,神色有點不安。我
看定了他的臉,很想對他說:「你又何必這樣吞吞吐吐?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對你的
一番意思?」我感到空虛。但一轉念,我也就對他諒解。他有他的理由不能太莽撞。
我輕輕歎了口氣,挨近他的身子笑著說:
「怎麼你就想到要我幫忙?怎麼你就想到我——對於這樣的事,能夠幫你的忙?
要是我不幫,你又怎樣?」
K也笑了,卻不開口,只把眼光罩住我,又輕輕伸手,蓋在我的手背上。這一
切,比說話都有力量,而且,比說話尤其巧妙。
我抿著嘴對他笑。可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問道:「你那朋友——就是認
識那個人的,大概就是上次你說曾經共過患難,最知己的那一位罷?」
「不是!」口氣是很爽利,毫無問題的。
但是他的眼神有點不大對,這可瞞不了我。大概他自己也覺得了,趕快又接口
道:「那是一個女的。」
不論他這話是真是假,他這一申說卻刺痛了我的心。如果他說是一個男的,那
也許我的反應會不同些。那時我的臉色一定有點變了,所以他又說:「這女的,就
是那男的愛人。
我是在一個朋友那裡見過這女的一兩次。」
我覺得好笑,皺了眉頭。這時我當真有點生氣了。難道我竟是壞透了頂的,只
配給人利用,卻值不得告訴半句真話?我自己知道我還不是這樣的賤骨頭,誰是真
心,誰是假意,我還懂得一點呢!我越想越氣,卻冷冷地說道:「K,不跟你多說
廢話,這一件事,我沒法幫忙你!」
這意外的變局,可就將他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望住我。
要是他也跟我嘔氣,那倒也罷了,但這麼一副嘴臉卻叫人難受。我苦笑了一下,
抓住他的手,轉換了口氣說道:「你想,這樣沒頭沒腦的,叫我怎樣打聽去?連人
是幾時弄走的,你還沒告訴我呢!」
就同沒有聽到一樣,K的臉部表情沒有變動;然而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冷光
逼人,使我感到侷促。忽而這眼光收斂了,K很自然地說道:「事情發生在大前天
晚上。那位朋友在他自己的屋子裡寫信,聽得有人叩門,那門本來就不曾上閂。他
剛問得一聲『誰呀?』就有三個人推開門進來了,一人在前,二人在後。第一個進
來的只問了句『你是不是姓張』,後面的兩個就露出手槍指定了張,喝道,『不許
動!』他們先搜查張的身上,什麼都沒有。第一個進來的,又在房內各處搜查。房
內只有一床,一板桌,兩個凳子;一口竹箱裡有幾件破衣服。桌上的幾本書都是市
上公開發賣的。他們拿起那封寫了一半的信,看了一會兒,又撩下。末後,把書和
信統統拿了,帶手槍的兩個就喝道『走』!這時候,張這才問道,『你們搜查,逮
捕,有公事沒有?』回答是『不用多廢話』!張又問:『罪狀是什麼?』第一個進
來的那個就咆哮道:『你怕沒有罪狀麼?乖乖兒走罷!』他們三個就把張帶走。從
此不知下落。」
K說話時候的神色,始終是那麼冷靜,那麼坦白。我沒有理由再跟他嘔氣,然
而也不能就此饒他。當下我就似嗔非嗔地說道:「啊喲,剛才還說是間接又間接呢,
可是逼急了你說起來,就同你當場目睹一樣!」說完,我又抿著嘴笑。「哎,你真
是——太那個!」K忽然臉紅了,「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有一個女的在場。我是從
她那裡聽來的。」「嘻嘻,又是一個女的!」我只不住笑出聲來了。同時,我把那
只被我抓住的手重重一握,卻又猛然灑開,低聲問道:「K,你——這樣,支支吾
吾的,卻又何苦;你叫人家辦事,卻又不尊重人家的……」
我嚥住了話尾,把臉別開;可是我覺得我兩隻手都被K抓住了,K的手是熱辣
辣的。我再回過臉來,恰好看見K兩眼發光,聲音帶著激情對我說:「誰要是哄你,
就不得好死。原來只有一個女的。當場目睹的,就是那位朋友的愛人。」
「可是她沒有事麼?」我知道我臉上的神色一定還沒有恢復常態。
「沒有。她那時要求同去,他們不答應。他們還冷笑譏諷道,『不用性急,你
的機會在後頭!』她跟在他們後邊,走過了半條街,到得十字路口,看見另外有三
四個人,在那裡守候。好像都是帶了手槍的。兩邊合在一起,他們就僱人力車。內
中一人舉槍擬著那朋友的愛人,厲聲喝道,『滾開,媽的,』她只好退後。人力車
轉入橫街。過一會兒,她偷偷地再跟上去看時,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不出一聲,只是靜聽。我感覺得他已經放開了我的手。
倒掛的常春籐枝在微風中輕輕招拂。槳聲響處,有一條渡船緩緩駛過。我折了
一段綠條,無意識地拗弄了一會兒,就投在水中。
「走罷,往堤坎去!」我招呼那打瞌睡的船家。
我和K還是並肩坐著,很自然的靠得相當緊。K的眼光似乎常在我身上溜轉,
可是當我注意搜索那眼光的動向時,卻又覺得不然了。他的眼睛像兩個深黑的小洞,
深不見底,但洞口有柔和可愛的清波。
K談起他童年時代的一些故事。
幹麼他要提那些陳年舊話?我好幾次設法引開去,我喜歡談「現在」。而且我
還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微微感到煩躁。
「你那知心的朋友,現在有了消息了罷?」在極短的沉默時間,我驀地這樣問
了一句。
K好像一時想不起來我問的是誰,他狐疑地看了我幾眼,然後恍然一笑,但又
立刻堆上滿臉的濃霜,長吁一聲道:「你問的是他麼?現在,當真應了那一句話,
近在咫只,遠在天涯了!」
「噯,你自己聽聽,你的口氣就像個失戀的人兒似的。」
K只是苦笑,不理會我的揶揄。
「可是我倒已經知道他是誰,而且,在哪裡。」我開始設法用話哄他開口。然
而他搖了搖頭,只回答了三個字:「不見得。」
「當真不騙你。前幾天遇到一個舊同學,隨便談談,就談到了你那知心的朋友,……」
K的眉毛突然一聳,眼睛也睜大了;但隨即笑了笑,在我手掌上輕輕拍一下道:
「全部是鬼話!他就沒有女朋友,除了那個——」
「那個從前的愛人,是不是?」我緊跟著逼進去。「然而你要知道,我那舊同
學就是他從前的愛人的同學呢!」
「哦,那個,——那我自然不會知道的。」
「所以,關心他的,也就不止你一個;你有什麼消息,也該告訴別人……」
「沒有,」K搖頭說。沉吟了一會兒,又說,「當真沒有。」
沉默了一些工夫,我又轉換話頭:「K,報館裡的工作是幾點鐘開始的?有沒
有時間去看一場電影呢?」
「時間是衝突的,不過要去看,也未始不可以。」
「我有一個同鄉,定了你們的報。他又不看,可是提到報紙,他總翹起一個大
拇指說,到底是財神爺辦的報,不錯。」
「他又不看,怎麼知道好歹呢?」K淡淡一笑。「可不是,妙就妙在這裡!」
我抿著嘴笑了。「不過他所中意的,是你們的紙張;他定了你們的報,專門拿來包
東西,哈嗨!」
K也出聲笑了。「罵得痛快!」他一邊笑,一邊說,「可見我們的工作,不值
一個屁!說來是夠傷心的。」
「啊喲,怎麼倒又惹起你的牢騷來了?」我表示抱歉。「今日之下辦報的困難,
我也曉得一點。忌諱真是太多了。誰也怪不了你們呵。」
這時候,渡船已經到了埠頭,K站了起來,朝我看了一眼。
我笑了笑說道:「當然回去!」
後來,K又幾次提到那樁「無頭公案」,一定要我代為打聽。
「看你那麼著急!」我取笑他道,「倒好像是你的愛人?」
K急忙分辯:「受人之托,不得不熱心。」
「啐!誰說你不是受人之托?」我真想打他一下,「可是我呢?」
K楞然有頃,這才慌忙地認真說道:「你也是受人之托,所以也不得不熱心。
如果你有什麼事要我出點力,我當然也熱心。」
「當真麼?」
「好像我在你眼裡還不是什麼油腔滑調的人。」「哦!」我瞅了他半晌,決不
定主意,但終於也說了一句,「那麼,我也要托你代為——打聽一個人!」
K微笑望了我一眼,慢慢答道:「我知道你要打聽的是什麼人。可是你將來一
定能夠明白,我沒有在你面前撒過謊。」
我們四目對射,忽然同時都啞然失笑。
K還要去製造「包東西的紙」呢,所以我們也就分手了。我望著他一步一步走
遠去,忽然有一個強烈的衝動,逼我叫他回來。我高聲叫喚他,幾乎引起了路人的
注意。當他跑回到跟前時,我只有抿著嘴笑,我想不起為什麼要急巴巴地叫他回來
了。K卻冷靜地站在那裡,等候我說話。
突然我得了一句話,不暇考慮,就說出來了:「K,我給你介紹一個愛人,好
不好?」這話剛一出口,我這才像清醒過來,不覺臉上一陣熱辣。
但是,K的反應卻又把我的忸怩消除掉。他以十分自然的口吻答道:『好!不
過這問題,今天是沒有時間細談了。」
「那麼你,有沒有愛人呢?」我爽性再進一步。
這時候他卻笑了,他說:「我自己也不大弄得明白:遠在天涯,近在咫尺罷!」
他抓住我的手握了一把,就轉身走了。
我記得這是第三次我聽到他說這八個字。這該不是毫無意義的罷?但是我猜不
出其中的奧妙。K這人是有幾分「神秘」的,不過我還是喜歡他,——不,簡直是
多見一次便增加了一分癡心……為什麼?都是因為太寂寞,都是因為天天接觸的全
是太卑鄙,太惡劣。
於是我又想到K托我的那件事了。事情太平常,當真去打聽,也還不難得個下
落。只是——為什麼中間又夾一個女的!K的話如果全部真實,——不,關於那個
女的一部分,我就不能無條件相信。
我越想越不高興,我倒要見見那女的是怎樣一等腳色!
渾身煩躁,頭也有點痛了,但是我不能驅走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什麼在另一朋友的地方見過一二次,——我才不相信呢!
我要當真去管這樣的「無頭公案」,那真是傻子!對你半真半假的,你去出死
力幹麼?
我相信我能夠赤忱對待別人,但是要看他是否對我有半點昧心,——半點的半
點也不行!
十一月六日
舜英夫婦新搬了家,昨天她來邀我去玩,並吃「便飯」。
嘿,舜英真真闊起來了。昨晚那樣的酒席,她還稱之為「便飯」;而且,她這
新公館也的確大有可「玩」。我總算開了「眼界」。
要不是她帶我去,光找門牌,也許得好半天;新公館是縮在一條巷子裡的,巷
口幾間七歪八倒的破房子,大概還是去年大轟炸後的孑遺,不過居然也有人家住在
裡邊。通過那小巷的時候,舜英謙遜似的說:「進路太那個了,真不雅觀!」——
可是,她的眼睛裡卻閃著得意之色。當時我也不大注意,甚至看到了那也是「剝了
皮」的公館本身時,我還沒怎樣注意,然而,一進門,驀地就眼前一亮;嗨嗨,舜
英當真大闊而特闊了!
在客廳門口,就看見了松生;他比從前蒼老了些,一團和氣跟我打招呼,倒也
不脫舊日本色,但那一身功架,卻大有進步,宛然具有要人的風度了。那時候,我
忙中失檢,竟沒看見客廳門口就有衣帽架,一邊和松生握手,一邊邁步進去,臂上
還掛著我那件「古色古香」的薄呢大衣。舜英卻在我身後叫道:「張媽,給趙小姐
掛大衣喲!」我這才不自然地站住了,站的地位卻又在門框中,加倍顯得不自然。
客廳裡朝外的絲絨沙發上,早有兩位男客。其中一位同字臉,留著一撮牙刷須
的,哈哈笑著站了起來,遠遠地對我伸了伸手,又哈哈笑著,那神氣就有幾分——
不大那個。
此人我認識。
「我來介紹,」舜英搶前一步,把手一伸,「這位是××部的……」
「哈哈,我們會過,」這人接口說,「我和趙小姐也算是老朋友了。」
「何參議是會過的,」我只好敷衍著,笑了笑,和他握手。
松生給我介紹那另一位男客,——周總經理。此人四十開外,圓圓的臉,皮寬
肉浮,一聽口音就知道是我的老鄉。
照例的應酬話,在這大客廳中響亮起來,幾乎每句話都帶個笑的尾巴,然而非
常公式。我冷眼看客廳中的陳設,又注意到三分鐘之內,進來倒茶的當差,就換過
兩個,其中之一還是下江佬呢。
電燈光射在傢具的一些返光部分上,熠熠生輝。特別是那兩幅絲織閃花的茶色
窗幔,輕揚宛拂,似乎有萬道霞光,飄飄而來。
松生正和那位周總經理談論米價。何參議叼著枝雪茄,閉了眼,不時點一下頭。
我瞧那窗幔,問舜英道:「這是帶來的麼?」
「啊,什麼?——哦,這一副窗幔麼?」舜英驕傲地一笑,「是這裡一個朋友
送的。你瞧那料子,是法國閃光緞,可是我不大喜歡這顏色。」
「哈哈哈,陸太太,」何參議在那邊偏偏聽得了,「我知道你喜歡的是綠色。
這才跟這一堂沙發的顏色襯的起來。」
「對啦,何參議真是行家……」下半句被笑聲所淹沒。
我無意中走到火爐架前瞧舜英他們拍的一張閤家歡,瞥眼看見松生旁邊的茶几
上有一封電報,展開了一半,電碼滿滿的。
當我再回原位的時候,卻見舜英正從松生旁邊走開,臉色有點不大自然;我再
望那茶几,那封電報已經不見。「咱們到裡邊去坐坐罷,」舜英輕聲對我說,「我
還有點東西給你瞧呢。」
我笑了笑,心下明白我在這裡大概有些不便。
到了舜英的臥室,這才知道這房子還是靠著江邊的。對江山上高高低低的燈火,
躺在舜英的床上也可以望見。舜英一把拉我在窗前坐下,指手劃腳地說道:「你瞧,
那倒真有幾分像香港呢!哦,你沒有到過香港罷?那真是太可惜啦。……」猛可地
她又跳起來,望臥室後身那套間走去,一面招手道:「來來,剛說過有點東西給你
瞧瞧,可又忘了。」
我進了那套間,一瞧,原來是浴室什麼改裝成的衣物室,一根橫木上,掛著他
們夫婦倆的各色衣服。舜英一面在那衣服陣中翻檢,一面嘴裡呶呶抱怨道:「這裡
的老鼠,真是無法可想。它不怕貓,貓反怕它!我這小間,還是特別用水泥把四壁
都封得結結實實的,可是一天我不來檢查一次,我就不能放心!」一邊說,一邊拿
出一件紅白條細方格的呢大衣,像估衣鋪的夥計似的把衣展開,在我眼前翻個身,
於是,突然將大衣往我身上一披,吃吃地笑道:「好極了,好極了,這嬌艷的花色
就配你的白皮膚呀!」
她著魔似的又把我拉到前房,推我在衣鏡前,忙著給我穿了袖子,扣鈕扣,在
鏡子裡對我笑道:「再合式也沒有了,就像是量了你的身材制的!」我照著鏡子裡
的自己,也覺得大小長短都稱身,——除了出手略短一點。我裝作不懂舜英這套戲
法是什麼意思,只微笑著,不開口。
當我將這大衣脫下來的時候,舜英說:「要是你中意,你就拿去穿罷。反正我
還有呢!」
「哦,」我笑了笑,「還是你留著自己用罷。我是當公務員的,衣服什麼的,
也都隨隨便便。」
「哎,你簡直就不用客氣,妹妹,」舜英靠近我耳邊很親熱地輕聲說,「你不
知道,我有了喜了,三個月。這一件大衣身材最小,白擱著我也不能穿。你和我客
氣什麼!」不由分說,她就把大衣撩在一邊,又喊張媽包起來。
我猜想舜英送我這件衣服不是沒來由的,樂得受下,且看她有什麼話說。可是
她東拉西扯的,只談些不相干的話。漸漸又談到衣服上,她側著頭道:「哦,你瞧,
我這記性,我還有點小意思在這裡,你可不要見笑。」接著她又喚「張媽」。
這當兒,可巧我要小解了,於是張媽先引我到廁所去。
正在洗手的時候,突然一陣笑聲從外邊送來。我心中一動,走出廁所,一看沒
人,就悄悄踅到客廳後邊,側耳一聽,原來又不在客廳裡,而在接連客廳的另一耳
房內。那耳房的後身有一對窗,都糊了淺藍色的洋紗,我剛挨近窗邊,就有濃郁的
鴉片煙香,撲鼻而來。
分明是何參議的聲音:「——松生,你那一路的朋友,像那位城北公,花錢就
有點冤。昨天我和陳胖子談過,他也跟我一樣意見。據他說G的那一份材料,至多
值兩萬,然而你們那位城北公卻給了三萬五呢!嘿!松生,咱們是十年舊雨,你的
事就是我的事。而況照最近趨勢看來,快則半年,分久必合,咱們又可以泛舟秦淮,
痛飲一番!……哈哈哈!」
在笑聲中又有人說話,那是松生:「最需要的材料,是近月到的輕重傢伙有多
少,西北來的或是西南來的?都藏在哪裡?城北糊塗,那邊也知道,不然,兄弟也
不來了。只是一切全仗大力……」
猛然拍的一下掌聲,將我駭了一跳,險些撞在窗上,鬧出亂子。但接著就是何
參議的哈哈長笑,夾笑夾說道:「那——那還用說!——你要什麼有什麼——倘有
不盡不實,你就找我——」又是拍的一下掌聲,大概是拍胸膛罷,「我姓何的。
咱們是十年舊雨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嘿,原來是這樣的買賣,怪不得舜英那樣手面闊綽。
我想再偷聽幾句,但是又不敢再呆下去;要是給撞見了,發覺了,那我這條性
命……我屏住氣倒退幾步,然後一轉身,輕步往舜英的臥室走去。還沒到,卻見張
媽已經迎面來了。我的心跳得厲害,我彎身摸著我的小腿,故意「哦」了一聲。
「來了,來了,趙小姐,」張媽叫著,「太太怕你拐錯了彎呢。」
「沒有。」我伸直了身體,就輕盈緩步進了舜英的臥室。
舜英斜欹在沙發上,膝前鋪著一塊玫瑰色的衣料,望著我笑道:「上次跟你說
過的,——就是這一塊。跟剛才那件大衣,顏色倒也相配。」說著,就把料子遞到
我手裡。
我故意把料子抖開,往身上一裹,站到衣鏡前看了又看,然後笑盈盈地跑到舜
英面前,拉住了她的手叫道:「舜英姊,謝謝你;料子是再好也沒有了,這裡有了
錢也買不出來。不過,我可沒有什麼好東西回答你,老一老臉皮收下來,怪不好意
思的。」
「哪裡,哪裡,瞧你還說客氣話呢!咱們是老同學,親姊妹似的。」舜英口裡
雖然謙遜,臉上卻有德色。我瞧著覺得好笑,又好氣,一想,俗語說,「哄死了人,
不償命」,何況她的又是「不義之財」,取之亦不傷廉,於是故意把兩宗禮物拾在
手裡,比了又比,嘖嘖稱讚道:「上好的料子,再艷麗也沒有的顏色,穿在我這粗
人的身上,倒覺得不好意思出去見人似的!再說,舜英姊,我們家鄉有一句土話:
拾了根襪帶,配窮了人家。今兒你送我這麼兩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謝你,倒反怪你
呢!你這一下,可把我坑的橫又不好,豎又不行了呵!你瞧,我渾身上上下下,哪
一些是配得過你這兩件的?少不得明兒我還要跑幾家百貨公司,勉強配上幾樣,打
扮得渾身也相稱一點。」說完,我抿著嘴笑,心裡卻又想著前面耳房裡鴉片煙榻上
那兩位的「買賣」不知做得怎樣了。
舜英高興得滿臉都是笑紋,突然她把雙手一拍,「哦」了一聲道,「差一點我
又忘了!」接著就叫:「張媽,張媽,前天我新買的那雙皮鞋,你擱到哪裡去了!」
她來不及等張媽,就彎腰朝床底下看,又急急忙忙抽開了停火幾下的抽鬥,在一些
舊鞋子舊襪子堆裡亂翻,然後,砰的一聲又關上了,便直奔房後那衣物室。
這當兒,張媽進來了,一邊慢吞吞說,「前幾天買來那一雙么?」一邊就去開
左壁上的一扇小門,伸手進去掏摸。
「張媽!」舜英高聲叫喝,口音有點慌張。可是張媽已經把小門再開大一點,
放燈光進去,一邊卻自言自語道,「這不是麼!」隨手拿出一個小小的紙匣來;她
把那小門再關上時,舜英已經趕到跟前,滿面怒容,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手便
搶過了那紙匣。
在這一剎那之間,斜著身子靠在窗前的我,卻已瞥見那小門之內原來是一間小
小的復室,那倒本來是掛衣服用的,這復室內似乎有幾口小木箱。幹麼舜英那樣慌
張?我微微轉臉望著對江的滿山燈火,只當什麼也沒理會得。
「前天剛買,」舜英手裡托著一雙兩色鑲的高跟鞋,走到我身邊說,「回家來
穿了半天,到底嫌緊一點。妹妹,也許你穿了倒合式。」
我瞧著那皮鞋,只是抿著嘴笑。這,正是我看中了沒錢買的那一路式樣。舜英
連聲催我快試一試。我挽著她的臂膀笑著曼聲說:「不用試了。你嫌緊的,我就合
式。舜英姊,你不記得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就試過的。可是,想來好笑,今天我從
頭到腳全穿了你的!」
她也笑了,卻又十分誠懇地說道:「這也不值什麼。你還缺什麼,我替你找。
本來希強——」她突然縮住了。可是看見我微笑不語,就又接下去道:「他叮囑我
和松生,看你需要幫忙的地方就瞧著辦。這一點小意思,算什麼!……」
我們同坐在窗口的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我看著床上那條雪白的三色
印花床單,心裡想道:「他們幹這樣的事,……怪道堂而皇之打公館,原來何參議
也……只是那姓周的什麼總經理又是什麼路數呢?……而且那復室裡的木箱……」
有兩個念頭在我心裡拉扯:一個是管他媽的,跟他們混罷,混到哪裡是哪裡;另一
個卻是畏怯,覺得還是不沾手為妙,這樣的事,遲早——而且我又不曾見過大陣仗。
有一個嬌脆的笑聲,將我從胡思亂想中拉出。我忙抬眼,還沒見人,先就聞到
一股香氣。舜英卻已經站起來,笑著對我說:「一定是密司D。你不認識她麼?你
倒可以跟她比一比,……她算是頂括括,——其實也不過善於修飾罷了。」
長身玉立的一個人兒像一陣風似的到了眼前,劈頭就是帶笑帶嚷:「啊喲,老
同學,多麼親熱,連客人也不招呼了,給冷在外邊!」
我看見過這位女英雄兩三次,我不喜歡她。
她好像也認識我,對我笑了笑,就一手拉住了我,一手拉住了舜英,吃吃地笑
著說:「去,去,客人全到齊了。又不是戀人,你們談心也該談夠了!去罷!」
「當真全到齊了麼?我不信。」舜英一邊說,一邊要挽密司D坐下。
我看不慣密司D那種作風,巴不得出去,就從旁慫恿道:「舜英,你是主人,
咱們到外邊去罷。」我心裡卻另有個打算:讓她們先走一步,我得偷看一下那復室
裡的木箱到底是些什麼。
可是密司D偏偏纏住了我,說長說短,……
客廳上果然多了三個客:兩男一女,而且當中大圓桌上杯筷之類也已經擺開。
松生與何參議站在火爐架前說話。松生手裡有一卷紙,似乎就是那份電報。新
來的一男一女坐在右首的沙發上調情賣俏。
密司D像一隻蝴蝶似的撲到一個矮胖子跟前,尖聲叫著「處長」,卻又把聲音
放低放軟,引得那矮胖子「處長」只是格格地笑。
舜英給我介紹那沙發上的一男一女。
那叫「憐憐」或是「蓮蓮」的女子,不過二十左右,看去倒還順眼;她親熱地
和我寒暄,我一面應酬她,一面卻瞧那姓劉的男子,覺得好生面善。他那大剌剌的
派頭中帶點兒土頭土腦,叫人見過了就不大會忘記。
但是那位周總經理卻慢慢踱了過來,隨便和姓劉的談了幾句,就轉向我和「憐
憐」這邊。「憐憐」忽然「呀」了一聲,一摔手扔掉手裡的半枝香煙,卻又舉起手
來瞧著,微微一笑,似乎是對我,又像是對周總經理說道,「哪來的蚊子,真怪!」
她伶俐地轉過身去,走到姓劉跟前的茶几上再拿一枝煙,就又和姓劉的同坐在沙發
上了。
「趙小姐,」周總經理堆下了滿面的笑容,著實藹然可親,「剛才聽松翁說,
才知道您就是茂老的女公子。嗨,我和尊大人是多年的交情了,他在內政部服務的
時候,我們是同寅。哈哈……」
「呵,原來是老世伯,……我從小兒不大在家裡,竟不曾拜見過。」我微笑應
答著,心裡卻感得一點窘。
可是周總經理卻十分關心,問起我父親的近況;一連串的問話都是我不能回答
的。似乎這個「老世伯」並沒有知道我早和父親鬧翻,一年也難得通一回信。我正
在沒法支吾,可巧當差的報道:「客來!」這才把周總經理的視線轉移了過去。
其實不用何參議介紹,松生也一定能猜到那來客就是陳秘書——陳胖子。一陣
寒暄以後,主人就請賓客入席,顯然是專等陳胖一人。
陳胖見席面上有我,異樣地把一雙眼睛瞇成一條縫,嘻開嘴對我笑。他這是轉
的什麼鬼念頭,我不明白,可是我卻在心裡笑道:「莫裝佯罷!你跟何參議打算挖
G的牆腳,我已經知道;你們鬼打鬼,我在旁邊瞧熱鬧,這就是今天我在這席面上
出現的姿態和立場。」
我的座位被定在舜英與周總經理之間。首席竟是那位三分土氣七分官架的劉大
老官。而所謂「憐憐」與密司D,則分列於左右兩旁。除去這兩個「花瓶」不算,
以下的席次便是那個什麼「處長」,陳胖,而後是周總經理了。舜英請我入席的時
候,抱歉一笑,而松生也遠遠地拱了拱手,——這為的是屈我於末席之故罷?然而
我倒要謝謝他們這樣的安排。後來就明白。
上過燕菜以後,就有些不堪入目的動作,逐一表演出來了。狂風暴雨的漩渦,
就在那劉大老官的左右,那種惡劣,那種粗野,……密司D經驗豐富,一點也不在
乎。但所謂「憐憐」者,似乎著了慌了……「憐憐」正在左躲右閃毫無辦法之際,
突然,我看見密司D悄悄離座。我冷眼看住她,我以為她是見機而作,找個逋逃藪,
誰知她飄然走到電燈開關之前,一伸手,拍,「五星聚魁」的大珠燈就滅了,只靠
左邊耳房來的一線之光,使大家不至於伸手不辨五指。接著就是從沒見過的活劇。
最初的一剎那,人們還以為電燈壞了,來一個啞場,可是隨即恍然大悟。這是「黃
金機會」。歷亂的黑影,七嘴八舌的嚷鬧,色情狂的笑,中間有可憐的氣急吁吁的
告饒,……我隱約看見「憐憐」逃到火爐架前,……我再不能忍,不顧密司D還在
監視,就去把電燈開了。
我這一下的多管閒事,可惹了禍了。首先是D的暗示,接著就是所謂「處長」
者打衝鋒,……那位「老世伯」雖然給我掩護,但寡不敵眾。於我有利的形勢是,
我和他們陣地不連接,我一邊是舜英,一邊是「老世伯」,而且我又能喝幾杯。我
所必須謹防者,乃是他們離座而來和我「拚酒」,然後D之類又可將電門拍的一下,
來一個「混水摸魚」。果然,正如我的預料,各人都敬一杯以後,何參議左手持杯,
右手執壺,離座而來「就」我了。我一瞧那是喝汽水用的玻璃杯,就知道他的「戰
術」了。他的條款是「各盡一杯」。好!公平之至。然而又要請我「先干」。哈哈,
我是料到的。此時局勢,須要快刀斬麻,不能拖泥帶水。我立刻無條件答應,然而
一口氣喝了半杯之後,一個逆呃,脖子一伸,將一滿口的酒噴在何的身上,我一面
道歉,一面裝醉,舜英喚當差的拿熱毛巾,……
乘這時候,我就一溜煙跑了。
在舜英的臥室中坐定,喝了幾口濃茶,舜英也就跟著來了。她要我出去,我說
頭暈心跳。略歇一歇。外邊卻正鬧得凶,嘩笑之聲,如在隔房。我裝作醉了,對舜
英說:「密司D這人,我瞧她有點下作。女人應該對女人同情,可是她幫著他們男
的,作弄蓮蓮。我親眼看見,是她關了電燈。」
舜英聽了只是笑,但又斂了笑容,湊過頭來,悄悄地說道:「你不要小看她呢,
此人神通廣大!」
「哦,」我故意裝傻,「什麼神通,不過仗著臉皮厚,下作!」「可是她的手
段高妙。別人弄不到的東西,她有本事弄到。人家說她本人就是整整一副情報網。」
舜英略為一頓,於是含意頗深地看看我,又悄悄說道:「我們剛初見到她,就覺得
她有點像你:身條兒,面相,尤其是機警,煞辣。你要是也來那麼一手,她一定比
下去了;事實上,你現在……」
驀地房門口有人撲嗤一笑,把我們都嚇了一跳。站在那裡離我們不過丈把遠的,
正是密司D,後邊是張媽。D並不開口,只是笑,不由分說,拉了舜英便走。我怔
了一會,見張媽還沒有走,便問道:「剛才D小姐來,你怎麼不叫太太一聲?」
「我剛想叫,她就笑出聲來了——她站的工夫兒也不大。」張媽說那後面一句
時,還做了個眉眼。這傢伙,也是個「人精」呢!舜英特地從上海帶了她來,不會
沒有意思。看見我沒話了,她又獻慇勤道:「趙小姐,您再喝一杯濃茶?太太有上
好的普洱茶,我去泡一杯來罷。」她將我當作舜英的心腹!
張媽轉身以後,我爽性躺在沙發上,眼光無意中移到左壁復室那一扇小門,一
個念頭突然提醒了我。翻身起來,先在房門口張一眼,我立即移步到復室前,一下
拉開了門;看那木箱,箱蓋是虛掩的,輕輕揭起箱蓋,——哦,一切全明白了!
這箱裡有一套無線電收發報機,嘿!
關上了復室的小門,我遲疑了片刻,就走出臥房。
客廳上,席面快要散了。但我之出現,又引起了小小波動。我立刻自認罰酒三
鐘,總算小事化為無事。
陳胖乘間告訴我:最近將有人事上的異動,我的工作也要調呢,不過還沒十分
決定,他也不大清楚。
我聽了一怔,正想追問,他又怪樣地一笑,輕聲問道:「看樣子,你和今天的
主人家交情不壞罷?今天不便,過一天我們再詳細談一下,」我會意地笑了一笑,
可又想起K說的那件「無頭公案」,便約略向陳胖探聽。他側著頭沉思一下:
「大概是有的,不過我也記不清了。」
松生他們早已盤踞在那邊耳房裡,一片聲喚「陳秘書」。
我也回到舜英的臥房去喝張媽特為我準備下的濃濃的普洱茶。
舜英坐在梳妝台前,重勻脂粉。我也當真有點醉了,躺在沙發上賞玩對江的夜
景。我想:今晚我所見所聞的一切,說給誰也不會相信罷?但何參議之類倘在什麼
周上做報告,還不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像煞只有他是愛國,負責,埋頭苦幹,
正經人!真是做戲!但還有些「傻子」當真相信他們。還有些「傻子」連命也不要……
K的形象忽又在我眼前出現了。可惜今晚上的一切,他沒機會看到。
而且還有「無頭公案」中那位先生……而且他們還要限期命令我去找到小昭!
我忽然生了奇想,以為舜英他們或者知道些這種消息。我轉臉看她,她卻正忙於對
付她那一頭可貴的燙髮。
笑了一笑,我翻身過來,幫她一手忙。在大鏡子中我看著她的臉,找出話來,
逐步探索。我先從幾個從前和我最熟的同學身上,遠遠地發問;如果有了眉目,那
我就可以轉到小昭。我相信舜英也知道我有過一個小昭。
都沒有結果。最後我就提到了萍。哪知舜英撅起嘴唇,哼了一聲道:「不用再
說萍了。這人古怪。前兩天,我好意介紹她一個事情,比她現在的那個事,多掙了
十來倍呢,誰知她倒不樂意。不樂意也罷了,卻又惹出一番話,說一個人到了那種
地方,就是墮落,沒有靈魂!真是笑話。」
「現在這世界,要有靈魂就不容易存身。」我歎了口氣說。
舜英化妝既畢,還得到前面去張羅,我也就告辭。
耳房裡煙幕瀰漫,客廳上竹戰正酣。陳胖一見了我,就要我代打幾副。我一瞧,
是五千元的「底」,陳胖一底將乾。——「要我代麼?你準備再輸一底如何?」我
笑著說,就要走了,可是松生也勸我暫代幾副,他和陳胖有點事情要商量。
哼,我知道這是什麼事。既有這事,陳胖就輸這麼三四底,大概也不在乎,於
是我就代了。我幹麼不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我盡量做大牌。誰知陳胖今天
狗運亨通,不到半小時,一副大牌,居然成功……陳胖是雙重的財喜臨門!
那晚就睡在舜英家裡,不過我實在不能安枕。我不知道在這個「奇怪」地方,
半夜裡會發生什麼事情。
但另有一原因使我興奮不寢,那便是偶然給我知道了這些人和事,將來不會對
於我沒有「用處」。G要是再敢無禮,我的「毒牙」又多了一顆,除非像何參議所
說,當真「分久必合」;但這,難道真真可能?
十一月十日
聽說在「蘇北」,發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各種各樣的「傳聞」,從人們
的口裡傳來傳去,弄到後來,大家索性自己發明。
不過大致是這樣的:消滅「異黨」的武力,這次已經下了決心,而且軍事部署,
十分周密,勝利一定有把握。
在這空氣之下,「金頭蒼蠅」中興高采烈者,自不乏人,但大多數的關心程度,
遠不及昨夜賭局的勝負,或者某某「肥豬」的油水究可搾出幾多。……偶然也有一
二人,——例如剛巧回來一次的F,目瞪口呆這麼幾分鐘,但誰敢吐露心頭半個字?
誰能擔保對面的人不把你的腦袋換取八圈麻將的賭本?F居然敢在我面前吞吞吐吐說
了這麼半句:「就怕的是漁翁得利,徒為仇者所快……」可是我想起那天F的「往多
處報」的「理論」,就沒有理由相信他不會將我出賣。我怎敢有所表示呢?我只笑
了一笑,便顧左右而言他。
口是心非的人,這裡有的是。但像F那樣的人,說他對我也「口是心非」呢,似
乎冤枉了他(這一點,我是看準的),不過倘使為了自救,大概他雖則一面「良心
痛苦」,一面還是不免要跟我的腦袋開一次玩笑的。
而況每逢這樣的「緊急關頭」,內部的試探和偵察也是同時「加強」的;憑經
驗,我就看出了這一個把戲已經在做了。
不過也不能「神經過敏」,看見人們在喳喳私議,就遠而避之;這會被他們認
為「心虛」,這就糟了。還得湊在中間扯淡,信口開河,不痛不癢的謅他媽這麼幾
句,這才妙。然而事有湊巧,「扯淡」中間忽然提到了一個人,我越聽越犯疑,幾
乎要脫口問「此人姓甚」,……
也許他們不過是習慣的「胡謅」,如果不是,則此人已經生了「尾巴」,而且
此人不是K還有誰?
說是他和一個女的常常有約會,女的身材苗條,……活見鬼!我就是身材苗條
的!顯然的,扯淡扯到這件事的兩位,並沒做過K的「尾巴」,而我又不便直接打
聽那做「尾巴」的,到底是誰。我的懷疑也許是由於我有幾分「心虛」。我和K在
一處的那幾次,分明是沒有「尾巴」的,然而明明又說有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
那不是我又是誰?
我不能不提高警惕,我必須打破這個謎!
如果這一些「扯淡」不是信口開河,那麼我的處境實在危險,……我就得先發
制人!反正我曾受命「自動找對象,進行工作」;反正在「九一八」那次就報告過,
有K這麼一個對象,「大堪研究」;而且,即使立刻要創造若干材料,虛者實之,
實者虛之,我也不至於手足無措呢!
但首先得和K見一面,探一探他究竟生了「尾巴」沒有?
於是我冒險到他所服務的報館去。
以下就是當時經過的大概情形:
那報館的會客室不是怎樣理想的談話場所,聲浪放低是必要的,但最可慮者,
時間一長,難保不有第三者也來會客;因此,我也顧不了太多,不管K的感想如何,
我就開門見山,直落本題。
「今天我冒險而來,和你談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情;你如果信任我的真心真意,
你就什麼也不要瞞我……」
K冷靜地微笑,點一下頭;鬼知道他這微笑是什麼用意,可是我也無暇推敲了,
我還是按照預定方針,說我的:
「這幾天來,你到過什麼地方去?是不是覺得有人跟住你?」
他還是冷淡地微笑,不開口,可是我卻急了:「你相信我,就說;不相信,我
就走!此地不是轉彎抹角你我比賽口舌的場所!」
「哎,你何必性急?還不是從家到報館,又從報館回家去。有時也到C—S協
會去坐坐。你是知道的,我常到的地方,不過這幾處。」
「不曾見到什麼形跡可疑的人?」
「這就難說了。C—S協會裡,經常有幾個不三不四的腳色……可是你所謂形
跡可疑,有什麼特別界說沒有?」
「噯喲,你還來咬文嚼字呢!乾脆一句話:可注意到了沒有,——有人跟住你
啦!」
「好像還沒有。」
我有點生氣了。K的態度不夠坦白。他這樣躲躲閃閃,有什麼必要呢?我又氣
又好笑,輕輕按住他的手說:「這幾天,形勢很嚴重,——難道你不知道?我得到
一點消息,你被注意了,行動謹慎些。」
K似乎很用心在聽,但還是那樣不介意地微笑道:「要是有人跟,也得看他的
技巧如何……不過,注意到我,那是得不到什麼的。」
我忍不住笑起來了,再問一句:「有沒有朋友在一塊兒呢?」
「有。可巧有幾個同鄉從外縣剛到,聚過幾次。」
「哦!可有沒有女的?身條兒瘦長的?」
「這個——沒有!」K注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又露出沉吟的神氣。
我想我應該走了。可是K的眼光忽然一閃,手指在桌上劃著,問道:「喂,上
次——托你打聽的那件事,有點頭緒了麼?」
「還沒有。」我一面說,一面站起來要走了,「不過,我已經托了人……」
這當兒,會客室的門開了,一個茶房探進頭來,卻又立即回頭對外邊說:「喏,
喏,在這裡,在這裡!」我立刻感到發生了意外了,朝K丟了個眼色,伸手指一下
他,又指自己,搖搖手,轉身便走。可是剛到門邊,就和進來的一個女子撞個滿懷,
我還沒有看清那女的,卻早聽得她叫著K的聲音,我認識這是萍,——咦,我就站
住。
猛然我想到他們所說常和K在一處的身材苗條的女子,不是萍還有誰呢?頓時
氣往上衝,失了自持。
「噯嗨,萍!」我聽得自己的笑聲和口音都不自然。「真是太巧了,——可是,
對不起,我要早走這麼幾分鐘,夠多麼好呢!」
兩個人都楞了一下,但是萍的臉色立刻變了;K和萍交換了個眼色,意思是叫
她莫作聲,卻又落在我眼裡。我冷笑。K上前一步,眼光望住了我,可是我不讓他
開口:「K,不用你說,我全明白了;——我和萍原是老朋友,可不知道你和萍也
是好朋友!哈哈,可是你剛才咬定牙根說沒有,真是何苦呢!……喂,萍,我告訴
你一個好消息:人家都在稱讚你的身條兒真好,窈窕,婀娜,飄飄然的……」
「請你說話要有點分寸!」萍突然轉身向我,臉兒板得緊緊的。「放明白些,
人家來看朋友,是光明磊落的……」
「噢,噢,誰又說過不是光明磊落呢?既然是光明磊落,又何必自己表白呢?
我倒看的雪亮——」我忍住氣,抿嘴笑了笑,「可是,K,剛才我跟你說的那番話,
你自己去考慮,——哦,不,你們倆去考慮。再見!」
我撥轉身就走。我聽得K在身後喚我,第一句是揚聲的,第二句可就把聲浪壓
低;我又聽得腳步聲,我不由的也把步子放慢了些,然而腳步聲又沒有了;我彷彿
腦後有眼睛,看見了萍在橫身阻止……我連聲冷笑著,就飛快地走了。
等到心氣平靜下來,我達到了兩個結論:第一,關於K的「尾巴」的消息是真
的,那女人就是萍;第二,我受了欺騙,……
我的怨恨的方向,閃閃不定。我不能饒恕K,然而無論如何,要是放過了萍,
我怎麼能甘心?
心裡在籌劃,手裡的一枝鉛筆在一張紙上便亂寫,……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
正約了些朋友在家裡作樂,三夫人那副好嗓子唱《蘇三起解》,一聲聲打在我心頭。
我煩躁起來了。手指一用力,卜的一響,鉛筆頭斷了,丟下鉛筆,無意中看那張紙,
這才看見原來滿紙畫的都是一個K字!唉,我歎了口氣,把紙團皺,心裡自罵道:
「沒出息的東西!——可是,無論如何不能放過萍!」
十一月十二日晚
今天我就像做了一場惡夢。不,惡夢還是開頭呢,明天方才正式進入夢境。前
途茫茫,一點把握也沒有。
下午三點多種,奉命去見R。怪得很,怎麼又突然找我。然而可怪之處還在後
頭。枯坐了三十多分鐘,沒有傳見,忽然陳胖出來了,似笑非笑對我說:「今天不
見,公事忙得很。
派你一件機密的差使。你跟我一同去!」
汽車飛快地穿過市區,我盤算這所謂「機密的差使」是什麼玩意兒。已經悄悄
問過陳胖,他不肯說。這傢伙忽然目不邪視起來,料想這件事當真份量不輕。我換
了好幾種方式向他探詢,他只笑著,——當然,司機旁邊還有一個衛士呢,但我不
相信僅僅為此。末了,汽車慢下來了,轉進一所學校似的房子,陳胖這才說了一句
道:「總之,是好差使!」
乘這句話,我揪住他的臂膊,還想問,可是汽車已經停止。
進了一間空空洞洞的房間,劈頭看見的,卻是G,——我立即預感到不妙,倒
抽了一口冷氣。陳胖叫我坐下,就和G走進了另一間小房子。
那時我的心就像已經凍住。萬千的思緒,同時奔湊,但結果也都凍住。只有一
個意思在那裡反覆轉動:「哼,難道你們聯合起來殺我滅口麼?咱們瞧罷!」……
那時我認定了他們兩個已經知道他們和松生的秘密關係落在我眼裡,所以要聯合起
來對我下毒手。
不多幾天以前,陳胖問起我和舜英他們從前的關係時,還是那麼親密的,……
我還自以為「多了一副毒牙」,有恃無恐呢!而今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沒有用處:
人家並不把這一切當做犯法犯罪,……我正在這麼想,那邊小房的門開了,但出來
的只有一個人——G。
「同志,來——跟我一塊走。」G的態度很客氣。
這是他們殺人以前的笑臉,我哪有什麼不知道的。
「幹麼呢?」我倔強地問,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是難看得很。
「去看一個人,」G還是很客氣,「回頭你就明白。」
哼,——我賭氣不作聲,低著頭跟他走。穿過了一兩個院子,又到一排三五間
的平房跟前,門口有人站定了敬禮,G帶我進去,開了左首套房一個門——「同志,」
他讓我先進那套房,「該怎麼辦,你自然明白。」
當時我斷定這是特別監牢了,可是先有一個人在裡頭。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
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呵,這是小昭,原來他在這裡!
小昭皺著眉頭望了我一眼,愕然片刻,然後夷然側過了臉,看看小窗洞外的院
子。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不得已,把眼睛望著G。
G狡猾地微笑,對小昭說道:「認識不認識這位女同志?」
小昭猛然轉過臉來,冷峻地盯住了我的面孔看。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但小昭
終於不說話,只苦笑了一下。
再回到外邊那小屋裡,陳胖還在,見面時第一句就是:
「哈,你們久別重逢,怎麼?不多說幾句話?」
這時候,我已經明白他們給我的「新差使」是什麼了,但仍舊問道:「陳秘書,
請你明白指示,我的工作該怎樣做?」
「哦,這個——這不是早就有過命令的麼?」陳胖說時就把臉轉向G這邊,顯
然是不願意做主拿大,以至引起G的不快。
G沉吟了一會兒,這才說:「上一次,處長要你去找到他的時候,是怎樣吩咐
了的,現在你還是怎樣做。」
「可是現在有點不同了,」我竭力鎮定了心神,「現在是,人已經到了這裡了,
似乎毋須我再——不過,既然有命令,我不能不請示。」
「你的意思是——」陳胖從旁問,但立刻打了個大呵欠。
「我請求指示:我的工作態度和工作範圍。」
「哦,這容易解決。」G不懷好意地一笑。「你和他要弄得好好的,要勸他悔
過,勸他自首。你——這是駕輕就熟……
哈,……還有沒有問題?」
對於G的輕薄態度,我全不理會,我板起臉又說道:「還有。我請求給我知道:
他被捕以前幹些什麼?他怎樣被捕的?
是在哪一天,什麼地方?這些都是工作上必要的材料。」G和陳胖交換了眼色
以後,就回答道:「這要請示處長的。
陳秘書馬上帶你去!」
同日深夜二時
剛才見過R,我申述了不能不知道那些材料的理由;以後,就蒙照准。原來小
昭去年在S省某縣辦「工合」,被當地鄉長向黨部控告,說他是共黨,一度被捕,
坐牢六個月,後來由該縣一個外國教士保釋,這教士也是熱心「工合」的,小昭旋
於本年九月間到了這裡。不知怎的,S省那個黨部還是要追究。幾個轉手以後,他
們查到了他的住址,而且尚無職業,更覺可疑,結果,——那是我已經親眼看見了
的。
他們辦事並沒有好的聯繫。一邊已經將小昭弄到,一邊還要我去找去。前天G
去逼口供,才發見了這件事;又是他獻策,派了我這份「新差使」。哼,真是好差
使,不把人當人!
不知是他媽的做什麼夢,他們認為「工合」之類的機關中,「不穩份子」一定
不少;理由倒很乾脆:要不是「異黨份子」,誰肯在那些窮地方幹這些苦差使?他
們把小昭視為奇貨,打定主意要在他肚子裡挖出一大張名單來呢!
鞭子一定已經用過了,無效,然後想到用女人。那自然我是最現成的一個了,
——在他們看起來。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從何處知道我和小昭過去的關係。
我替小昭發愁,也為自己擔憂!
今天下午匆匆一面以後,我真不敢再見他;但是明天我有什麼法子可以不見他
呢?我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活的軟索子;然而我到底是個人,有感想,也有
回憶,我也渴望見他,……哼,咱們瞧罷,誰說是假戲?假戲要真做呢!
十一月十三日
今天九點鐘醒來,就覺得滿身像長了虱子似的,一無是處。睜大眼,惘然凝視
屋角的鼠洞,努力追憶昨夜的顛倒迷夢,然而——已經渺無影蹤。一會兒抱怨時鐘
走的太快,一會兒又恨它太慢,……唉,幹麼我的心情這樣激動?我應該鎮定下來,
忖量一下和他見面時的措詞——乃至態度。不知怎地,總擺脫不開這樣的感覺:一
個私奔的女人又回到丈夫懷裡!
但在下午二時,預定時間快到的當兒,我的心情終於澄定了;最起碼一點,我
將盡我的力量使他瞭解我不會加害於他,……
自然是我一人進去,而且竭力減少能使他發生疑惑和驚惶的動作。
他躺在那裡,仰面,伸直了四肢。我悄然走到他腳邊,好像他還沒覺著。我忽
然心悸起來了,——他那硬直的姿勢,那一頭蓬鬆的亂髮,太像一個殭屍。我走近
他頭部,這才看見他兩眼睜得大大的,眼珠定而不動。
他何嘗沒有覺到有人進來,而且是我!忽然記起從前他和我嘔氣的時候也屢作
此態,我惘然半晌,……哎,想它幹麼?
終於我們的眼光碰在一處了,但他的,是無表情的冷光。
不知是什麼甜酸苦辣的情緒,逼成了我的嫣然一笑。
可是他先開口了,像要找人打架:「你來幹麼?你們這一套,三歲半的孩子也
騙不了。你又——來幹麼?」
「來望望你呀,」我溫柔地笑,靠近一些,「你有什麼需要的話,我還能替你
設法。——並且,想來你一定寂寞,咱們隨便談談,不好麼?」
這一下,炸了!他猛然坐了起來,他身下那竹榻吱吱地只管響,他大聲喝道:
「我有什麼需要?我要自由,我要公道;
公道,自由!……」
可就在這當兒,我瞥見那小小窗洞外閃過了一個黑影,我知道那是監視我和他
的,——我舉手放在唇上,對他作了個暗號,還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他立刻噤聲,
疑慮地望住我。「外邊有人監視呢!」我小聲說,接著便又大聲笑著道:「哎,你
何必這樣暴躁!你安心好了。」
他楞了一下,但又立刻連聲冷笑道:「好把戲!別丟你媽的臉了!我且問你:
他們指使你來,到底要拿我來怎樣?別兜圈子,別做戲!」
我真急了,狠命地拉了拉他的手,做一個眼色,然後佯笑大聲說道:『什麼?
就是來瞧瞧你,解解你的寂寞。你想到哪兒去了?何苦?」
「狗屁!」他的兩道濃眉刷的一挑,「裝模做樣!滾你的!」他提起了拳頭,
欲打未打,但那眼光十分可怕;我下了決心,即使冒一點險,也得使他對我瞭解,
我挨近一步,正待開口,不料他像見了毒蛇似的縱身跳了起來,同時獰笑著喝道:
「不要臉的,滾罷!」
我只覺得一縷酸流灌滿了從鼻尖到心口,雙腿像沒有了似的,一沉身就坐在那
竹榻上,頭埋在兩手裡,再也制不住那滔滔的熱淚。然而我心下還明白,我掙扎著
忍淚抬起頭來。他卻站在我面前,低頭凝眸看著我。噯,那樣親切的眼光,落到我
身上,這是第一次!我不覺帶淚笑了笑,但第二批的熱淚又奪眶而出了。
「你這——是真呢是假?」他輕聲對我說,慌忙地瞥那小窗。
我的胸口,喉嚨,都像塞滿了什麼東西似的,我不能說話,——半晌,這才掙
出幾個字來:「真,假,你瞧罷,你這——沒良心的!」可是我又撲嗤地笑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輕聲說:「可是他們派你來,到底打算怎樣?」
「你先不用管這個,好麼?」我抓住了他的手,「反正——哦,要是你相信我
即使壞透了也還不至於來害你,那麼,我有機會來陪你解個悶兒,你自去想去,好
呢不好?你剛才那樣子,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且不說你和我從前……還戀愛過呢,
就是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你那樣對待她,也太殘酷了些!你們不懂得我們的痛苦才
多而又多呢!別的不用提,要說幾句心裡的話,就沒有個對象。」
他不作聲,只點了下頭;顯然他對於我的話還有不少保留。
可是也不再鬧了,也有說有話了。我像哄孩子似的百般順著他的脾氣,他呢,
像個倔強的孩子,愛理不理。我們都不敢提到我們從前同居的生活,可是分開以後
的生活,他那邊是咬定牙根不露一字,我這邊的呢,他既不問,難道我還自己獻醜?
然而當我問到他「進來」以後的「待遇」時,他沉吟一下,就盡情地向我傾吐。
十來天內,他受過三次刑,也受過一兩次的「開導」;四天前,被倒吊在樑上,
直到暈厥。執行那次刑訊的,是一個歪臉三角眼的傢伙……我猜想來那就是G。
他指著他的腰部說:「他們打這裡!我怕我日後會成了殘廢!」看見我眼眶紅
了,他勉強地笑一笑,又說:「不過也許不至於。」
我時時分神注意那小窗外面的黑影,並且我知道房門外也不會沒有人。在這樣
情形下,我所苦的,是找不到適當的話題;我幾次想要問他有沒有一個好朋友K,
可終於不敢出口。
煩擾而怔忡的情緒在我心上一點一點擴大起來了,我不自覺地抓起他的手來,
貼在我臉上,然後,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猛可地我咬住了他的手掌,同時我的
頭卻倒在他的懷裡。
「哎!」他叫一聲,但又立刻壓低了口音,「你——幹麼呢?」「我恨你!」
把他那隻手移到我胸口,「我恨你——你不知道我的心裡多麼難受!也許你永遠不
會知道的!」
他不作聲,可是他的另一隻手卻托住我的下巴,慢慢地將我的頭抬起:我看見
他的眼光在沉思。然而他終於不說一句話。我覺得他又慢慢地抽回了他那被我按在
心口的一隻手。
「你講一點從前辦『工合』的情形給我解悶兒。」
他笑了笑,似乎不很願意,但終於一點一點說起來了;可又不是講「工合」,
而是他和土豪劣紳如何鬥爭。
原來他之所以得罪那鄉長,無非因為那鄉長壟斷土產,而「工合」一辦了起來,
可就影響到鄉長的生財之道。「凡是真心想把『工合』辦起來的,」他憤憤然說,
「十之七八要被鄉長、聯保主任,這一流的壞蛋誣為共黨,——事實上,吃官司的,
哪裡止我一個呢!」
在他講述的時候,我彷彿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還像有人輕輕吁氣。我看一下手
表,覺得我該走了——我不能大意,如果為他,也為我自己。
我又一次挽住了他的手,默然有頃,這才輕輕放下,指窗外和門外,又指我的
心,附耳對他說:「明白了罷?」然後故意揚聲笑道:「你安心好了,——你細細
考慮一下,明天我再來。」
到了門邊,我再回頭看時,他直挺挺站在房中央,也正在朝我這邊看呢。我笑
了笑,趕快走,經過外房,我留意看,沒有別人,只有那看守的衛士,低了頭似乎
很有點兒心事。
十一月十四日
上午就去看小昭。先找到該管的值日官,把昨晚上我見R時所請准的各項,都
對他說了,還問他有沒有接到訓示。這鬼,期期艾艾的,連說話也不大靈活,卻背
著臉偷偷地笑。當我問他:「要幾樣傢具,光景都得了罷?」他竟做了個鬼臉,只
說:「你回頭不就瞧見了麼?」
我真有點生氣。光從這傢伙的嘴臉,就可以猜到他們背地裡在怎樣議論我呢!
在那外房,我看見多了一個看守,穿的是便衣。他自己報告我:他們派他來,
專為支應我有什麼使喚的。哼,難為他們竟這樣「周到」!
小昭的房門半掩著。我先偷瞧一下,兩個凳子一張破桌子果然擺在那裡了,小
昭站在桌邊,低頭凝神沉思。他這神態,猛可地又勾引起我的回憶:從前我們終於
分手的前幾天,他也是常常這樣低頭獨自尋思的。
我側身悄悄地進去,卻又轉身,兩手在後扶著那扇門,慢慢退後一步,背靠在
門上,臉對著小昭,遠遠給他一個甜蜜的微笑。
小昭反倒坐下了,手支著頤,望住我,上上下下地瞧。今天我把舜英送給我的
那一套新行頭,如數穿上了,且又新燙了頭髮;——為什麼我要這樣做,我自己也
說不上,總之是覺得這樣更好。
「不認識了麼?怎的這樣光著眼盡瞧!」我輕盈走近去,抿著嘴笑。
小昭應景似的勉強一笑,卻不作聲。可是看見我一臉的高興漸漸變為悵惘,他
表示歉意道:「昨晚沒有睡好。」我給他一個白眼,卻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
輕輕地撫摸著。小昭低聲歎了口氣,眼看著那小窗,喃喃說道:「說是夢罷?明明
不是。說不是罷?卻又比最糟糕的夢還要荒唐,還要惡毒!——剛才我到院子裡站
一會兒,看見滿天的迷霧;哦,那麼,應該說是霧中的夢了。」於是他凝眸看住我,
頹然一笑。「我不許你——說這樣的話,」我半嗔半喜地瞅住他,「再說,我就不
依了。你就當作一場夢,也好;反正我是清醒的,我守在你身邊,有什麼意外,我
還不替你多留著點兒心麼?……」我看見他低眉斂目,便又接著說,「我的昭,你
就算是在這兒養病,我做看護,你要聽我的話。想什麼吃的,要什麼玩的,儘管告
訴我;不拘什麼,我總給你想法,總叫你舒服。」
小昭慢慢抬起頭來,真心地笑道:「那麼,你給我弄幾本書來,成麼?」
「本來——」我忍不住要笑了,「病人呢,最好不要看什麼書;不過既然你要
了,也可以。你要什麼書?」
這一下,倒把他問住了,他瞧著我笑。過一會兒,他這才說:「你替我挑幾本
罷,反正什麼書都行。要是書有點為難,有一份報紙也好。」
我不明白小昭為什麼又減低了他的要求,——這也許是信任我,但也許是對我
還有懷疑;不過即使是懷疑,我也不怪他,我原是處於應當被懷疑的地位。昨晚上
我已經把這一點想個徹透。我不性急,我相信慢慢地小昭會瞭解我的。當下我答應
他,書報都有,就轉換了話題。
因為已經報告過我的「工作步驟」,而且R也已口頭「批准」,所以今天我不
怕窗外監視者的偷聽,我自由自在地談起我和小昭分手以後的生活。但是我只選取
了最光榮的一段:戰地服務的經過。他凝神靜聽,還時時頷首,末了,他帶點感慨
的意味說:「抗戰以後,我也跑過一些戰地,和一些平津流亡學生,——不過,沒
有加入什麼服務團之類;現在想起來,這也像是一場夢呢!」
我抓住了這機會就單刀直入地問道:「那時候,你是不是結交了一個好朋友叫
做K的?」
「沒有,」他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也有些朋友,但沒有叫做K的!」
我抿著嘴笑,用手指劃臉羞他。
「不相信,也只好由你。」小昭似乎有點生氣了,別過了臉兒。
我挽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臉轉過來,湊在他耳朵邊笑著低聲說道:「我的昭,
你別撒謊;這一點小聰明,我還有呢。你否認得那麼快,毛病就出在這裡。不過我
也是隨便問問,咱們就不再提了;——可是我還問你一句:這幾年來,你有沒有愛
人?」
小昭愕然望了我一眼,我想那時我的臉大概升起了淡淡兩朵紅暈;他驀地撲嗤
一笑,頑皮地反問道:「如果有了,你又怎地?」
「我只想見見她罷哩!」我放開了小昭,幽幽地說。
「那麼,當真沒有。」
「其實騙我也沒有意思,——這有什麼意思呢?」「哎,你一定不相信,也只
好由你。」小昭焦躁地說。「戀愛,我總算有過一點經驗,——可是,後來我也就
明白,我是不會有人始終愛我的。」
「這你可錯了!」我癡癡地望住了小昭,只說得這一句,卻接不下去;我慢慢
靠到他身上,藏過臉又說道:「現在還有人——愛你!」
這當兒,房門上忽然一聲響,我和小昭都吃一驚,同時霍地站了起來。
一人探頭進門,卻就是那個自稱專為聽我使喚的傢伙。
我沒好聲氣地問道:「你有什麼事?」
「是我聽錯了,當作是在喚我呢。」那傢伙狡猾地笑著,就又縮回,故意把門
拉上,弄出很大的響聲。
我氣得臉色都變了,——那小子,我非報告上去撤換他不可。R不是明明答應
我「放手辦理」麼?到底是誰的主意,又派來了這樣的傢伙?
小昭望了我一眼,將嘴巴向房門一努,輕聲說了兩個字:
「怎的?」
「說是來伺候你我的呢;賊頭賊腦,一瞧就不是好東西。」
但是小昭似乎不能釋然。他負著手踱了幾步,忽然走到門邊,開了門,就向那
看守(衛士)說道:「喂,衛士同志,昨天看見你那副骨牌,還在不在?今天可巧
多了一個人了,拿出來,咱們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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