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一日
昨天到「城裡」走了一趟,覺得空氣中若隱若現有股特別的味兒。這是什麼東
西在腐爛的期間常常會發生的臭氣,但又帶著血腥的味兒;如果要找一個相當的名
稱,我以為應該是「屍臭」二字。
如果說是我的錯覺,我不承認。那麼,也許是我的敏感罷。哼,一個飽經變故,
在牛鬼蛇神中間混了那麼久的女子,她的感官自然是銳敏的;人家在玩什麼把戲,
她說不上來,但是她能感到那空氣,而且隱約的辨出「風」從哪裡來,十之八九沒
有錯誤。
大風暴之前,一定有悶熱。各式各樣的毒蚊,滿身帶著傳染病菌的金頭蒼蠅,
張網在暗陬的蜘蛛,伏在屋角的壁虎:嗡嗡地滿天飛舞,嗤嗤地爬行嘶叫,一齊出
動,世界是他們的!
但是使我暗暗地吃驚的,倒是我自己的冷漠的心境。好像我不是此世界的人,
一切都與我無關似的。近來我常常如此。這不是應該的罷?好,誰說是應該的呢,
然而,在這世上,剩給我的,還有什麼?敢問!
曾經有過一個時期,我的眼光向著正義和光明;也有過一個時期,我走在善惡
的邊緣,激起了內心的焦灼與苦悶,像這幾天常常會面的N;也有人真心愛過我,
而且,也還有一個不願想起但近來又時時闖進我心坎的小小的生命,——可是,這
一切都到哪裡去了呢?剩下來的我,還不是滿帶創傷的孑然一身!
近來我時時自問:我還有什麼?沒有。然而怪得很,一年多前被我忍心丟在×
×醫院的小生命,便在這時悄悄爬上了我的心頭。一種溫暖的感覺,將我催眠了,
我忘其為我,悠然到了另一世界;我彷彿看見一隻蘋果臉,黑漆一般的一對眼睛,
像小麻雀似的半跳半撲,到了我膝前;我感到小手撫摸到我的胸前的輕柔的癢觸,
——我的神經一震,但是,這幻象只一閃就沒有了,我仍是我。
剩下給我的,還有什麼?我怎能不淡漠?
因此我昨天嗅到了那異樣的「屍臭」,我也仍然只有淡漠。
因此,當我在舜英那裡冷眼看到了魔影憧憧,顯然有什麼事在策劃,我什麼興
趣也感不到。甚至,當那位得意忘形的「前委員太太」拉我到她臥室裡誇示他們的
「成功」在即,(自然她還是隱約的暗示,但已經夠明顯了,)我也只淡淡一笑道:
「可不是,我倒忘了。你那老三的病,出痧子,早該好全了罷?」
「誰知道呢!後來又沒有來電報。」舜英依然那樣興高采烈。「光景是好全了。
這十幾天工夫,忙大事還忙不過來,我也鬧昏了……」
我只是抿著嘴笑。她凝神看了我一會兒,又說:「不久就可以和了。功德圓滿。
咱們都是下江人,……你自然也回去啦。」
「和,但願就在明天,後天,下星期,下一個月。」我故意這麼說。
可是她倒認真了,正容告訴我道:「那倒未必能夠這麼快……」
「哦,不能那麼快?」我故意再挑一下。「不過,慢了怕有變化。豈不聞夜長
多夢麼?近來我就怕一個字:拖。我私人的事情,都是一拖就變得不妙了。」
「不會的!」舜英好像有些可憐我還這樣消息隔膜。「方針是已經確定了。大
人大馬,好意思朝三暮四麼?不過,也因為是大人大馬,總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
防失人心,總還有幾個過門。」
夠了,我聽得夠了;任何變動,難道還能把我也變一下麼?
我離開舜英家裡,茫然不知怎麼是好。人這一種動物,當真有點古怪:當他覺
得一身如寄,於世別無留戀的時候,原也飄然自適,但同時又不免空虛寂寞。我信
步走去,看見街上匆匆往來的人們,便覺得每個人都有一個目的,為這目的而奔忙;
看見衣冠儼然官氣熏人的角色,便在他的臉上認出了相同於剛才舜英所有的那種得
意的微笑,而別一方面,被這種微笑所威脅的人們呢,或怒或悲,也是各盡形相……
忽然想起:如果小昭尚在,不知他此時忙些什麼?
還有,K和萍,以及他們的朋友,此時不知又在忙些什麼?
突然我發見我是走到了回「家」去的車站上了,我又暗暗吃驚;為什麼下意識
這樣做,難道回去又有什麼可喜的事情在等待我麼?難道我的人生的目的就是找N
來談談解悶麼?
自己對自己發生的反感,把我的腿往回拉了。同時我又想出一些小事情來,也
讓自己「忙」一下。我離「城」時,只帶了隨身應用的物件,大部分的行李都寄在
那個癡肥的二房東太太那裡,何不乘此沒事,去看望看望她。我跳上了一輛人力車,
正待說地名,猛又想起那位二房東太太是「貪小」的,不便空手上門,須得買點什
麼送給她。
於是我就先到我那老鄉開的鋪子去。
鋪子裡忙碌異常,一邊是顧客,一邊是木匠。老鄉口銜香煙,挺胸凸肚,正在
「照料」。一瞧見我,就滿臉堆起了笑容,但這笑不甚恭敬。
「今天進城來麼?您這次高昇,我還沒慶賀呢,今晚上喝一杯水酒,怎樣?也
不邀別人,只幾個同鄉。」
「謝謝,公事忙,還得趕回去呢!」我一面說,一面瞧那些木匠。「幹麼?您
又要從新裝潢了罷?」
「不是,」他瞇細著眼睛說。「打算添一個寄售部。」於是把眉頭一緊,作出
沒奈何的臉相道:「您瞧,有東西的人還往外賣呢,生意難做!」
我忽然心裡一動,就問道:「舊貨還能銷麼?」
「不一定。要看是什麼東西。……」
我一面和老鄉說話,一面買了些化妝品,心裡卻在盤算,寄存在二房東太太那
裡的東西,有哪一些可以賣掉。
從前我所住的那間房已經租出去了。那位癡肥的太太一見我就告訴,說新來的
房客脾氣不好,架子大,真嘔氣。
當我拿出東西來送給她時,那位新來的房客更倒楣了;二房東太太不顧氣喘,
下死勁地罵他,——似乎罵他即所以回答我送的禮物。
我說我要看看寄存下的東西,她立刻賭咒似的說:「您放心,擱得好好的,老
鼠咬不到。」
「不是不放心,」我笑著給解釋,「打算找一兩樣帶去用。」
但是我何嘗真想帶去用,我不過估量一下,看有沒有可以放到我那老鄉的「寄
售部」去——當然我也不過先估量一下。
只揀了幾本書,我打算走了,房東太太這才記起來,有給我的一封信。「您頭
天搬走,第二天就來了,」她東摸摸西瞧瞧地找那封信。「我說搬走了,便問搬在
哪裡?啊喲,小姐,您沒說過,就是您說了,我也記不清。『還有東西在這裡呢,
總要來的……』我這麼回報他。再隔一天,又來了,就留下一封信,說是要當面交
給您的。」
我聽她說著,便猜想那是誰的信。可是她摸了半天,還是沒有,卻又說:「是
一個男的,年青青,相貌也好。哦,得了!」她蹣跚地走到我那些寄存的東西跟前,
找了一會兒,便轉身說:「您那幾本書呢?……呀,早就在您手裡了麼?信是夾在
一本書裡的。」
果然在書裡。我一看,前面沒有稱呼,後面也沒有署名,很像是抄一段書。我
讀第二遍時,就明白了,這是K給我的信!
我撕下一條紙來,寫了個地名,沉吟一會兒,再隨便寫上個街名和人名,然後
交給房東太太道:「要是那人再來,您給他。謝謝您費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大風暴來了,螞蟻也有預感,螞蟻從低窪的地方搬到高
處去了。什麼都在忙,可是我——
一月十三日
這兩天,我費了很大的精神,打算在那些經過我檢閱的許多信中,發見這麼一
封是跟我前天在二房東太太那裡所得的,同出於一人。為什麼我發生了這樣的念頭,
自己也不明白。也許是為了弄點事來忙一下。但我的確花了工夫先把那筆跡認熟。
我相信這確是K的信。我有理由斷定是他的信。
我甚至還盼望明天或後天,在信堆中我會發見一封信,那上面所寫的街名和人
名任誰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因而這也就是給我的信。
昨晚上N來玩,她有意無意地在我案頭拾起一本書來隨便翻著。恰巧這本書裡
就夾著那所謂給我的「信」。我當時真有點窘,又不好攔住她。其實給她看見了也
不妨,反正沒有名字,不像一封信。果然被她翻到了,她瞥了一眼,就翻過去,可
又回轉來,說道:「這不是信罷,可不可以看呢?——
哦,是一篇作品,一定是你的大作了,……」
「你不能看!」我乘勢就想搶過來。然而N是頑皮慣了的,她早已一跳就跳在
桌子的那一邊,高擎起那張紙,先讚聲「一筆好字」,就念下去道:
她當然想得起,這是什麼人。有一天,在花溪,他曾經托她打聽一個人的
行蹤。後來她自己也就碰到了這一個人。有過一點誤會,他現在誠懇謝罪,都是他
太多心。然而不應該原諒他麼?他是處境太複雜了,不能不謹慎。至於那位女朋友
呢,也真心地向她謝罪。
N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想說話,卻又不說,再念下去:
他們接受她的忠告,已經檢驗過身體。潛伏的病菌也給發見了。一個時期
的休息成為必要。她可以放心;倒是她自己的康健,他們甚為關心。當然也知道,
這位可敬可愛的姊姊,又勇敢,又聰明,又是那麼細心,必然能夠招呼自己,但是
他們每一念及她的境遇,總是憤慨和憂慮交並。
這當兒,我已走到N跟前,從N手裡拿過那張紙來,勉強笑著說:「看夠了罷。
既然看了,就得發表意見,批評批評。」N好像沒有聽得,只不作聲。過一會兒,
忽然問道:「喂,可敬可愛的姊姊,你寫這個,有什麼意思?」
「你以為是我寫的麼?」我淡淡一笑說。
「剛才已經承認了,還賴呢!」
「我幾時承認了來,你倒想一想。」
N低頭尋思一會兒,忽然笑著說:「還沒看完呢。」就伸手來搶。我本待不給,
但又怕把紙搶破了,便鋪開在桌上,伸手攔住她道:「不准動,念給你聽:『生活
不像我們意想那樣好,也不那麼壞。只有自己去創造環境。被一位光榮的戰士所永
久摯愛的人兒,是一個女中英雄。她一定能夠創造新的生活。有無數友誼的手向她
招引。請接受我們的誠懇的敬禮罷,我們的戰士的愛人!』完了。哎,生活的味兒,
我也嘗夠了,可是……喂,N,你有沒有碰到過那樣的人?」
「怎樣的人呢?」N不瞭解地反問。
「比方說,像這張紙上所說的那個女人。」
「我說不上來,而且沒頭沒腦的。」N沉吟了一下,忽然跳過來拍我的肩膀道:
「你別搗鬼了!那個,太像一封信,口氣是對一個人說的,——哦,你把那些代名
詞一換,宛然是一封信哪。」
我苦笑了一下,不理N,把那張紙折起來,放進抽斗裡,這才慢慢說道:「隨
你愛怎麼猜就怎麼猜罷。我只知道一點:
是有這麼一個人。」
於是把話題岔開,一會兒,N也就走了。
我沒有見過K的筆跡,然而我敢斷定這是他的信。
這一封信,給了我溫暖。我覺得還有什麼剩下的東西是屬於我的,我還不是孑
然一身。但是我又怎樣創造新的生活呢?等了兩天,還沒看到筆跡相同的信。……
一月十五日
紛紛傳言,一樁嚴重的變故,發生在皖南。四五天前在「城裡」嗅到的氣味,
現在也瀰漫在此間。
本區的負責人們加倍「忙」了起來:他們散佈在各處,聳起了耳朵,睜圓了眼
睛,伸長著鼻子,獵犬似的。但凡有三五個青年在一處說說笑笑,嗅著蹤跡的他們
也就來了。我也被喚去指授了新的「機宜」。媽的,那種樣的細密猜測,疑神疑鬼,
簡直是神經衰弱的病態。
除了一握的食祿者,其他的人們都被認為不可靠了,竟這樣的沒有自信!剩下
來被依為長城的,只有二個:財神與屠伯。
然而人們心裡的是非,雖不能出之於口,還是形之於色;從人們的臉色和眼光,
便知道他們心裡雪亮: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軍紀問題,……
我想起了五天前舜英對我說的話:「方針是已經確定了。」
哦——畢竟舜英他們是個中人,是一條線上的,參預密勿,得風氣之先,近水
樓台。可惜我那天沒精打采的不甚理會得。
最可笑的,是F這傢伙了。他竟也滿臉忠心的樣子,而且擺出「指教」的口吻,
對我演說了一半天。實在聽得厭煩了,我就頂他一下道:「多謝你指點。我這笨人,
國家大事機微奧妙之處,當真攪不明白。你不說,我倒還像懂一點,你一說,我越
弄越糊塗了,幸而我現在是對付白紙上的黑字,機械工作。不然,準定又要鬧錯誤,
受處分。我這人就是這樣沒出息,不求上進;眼前的顧得了,不出岔兒,也就心滿
意足了。」
不料F這蠢東西連這點弦外之音也聽不出來,倒擺出可憐我的嘴臉,鄭重說道:
「可是,你雖然對付的是白紙上的黑字,這些政治上的大問題,你也必須瞭解;譬
如……」
我突然格格一笑,打斷了F的「演說」。F朝我看了一眼,遲疑地問道:「怎麼
了?」我搖了搖頭,不答。可是看見他乾咳了一聲,又打算繼續他的雄辯時,我趕
快說道:「省得你疑心,只好告訴你;這兩天鬧肚子,老是要放屁,這當兒竟覺得
非上毛房不可了。」
說完了我又格格地笑。F沒奈何地站起身來走了……
傍晚,應N之約,到了一個經濟餐室;據說這是幾位教師和職員的「得意之作」,
經濟未必,穩便卻是「第一」。當我看了看那頗為隱蔽的座兒,便笑著對N道:
「好個談情說愛的地方,只可惜我們這一對是假的!」N也笑了,但神色抑悒,像
有什麼心事。
剛端上兩個菜,忽然聽得兩個粗爆的聲音由外而來,終於在隔座停住,接著就
是大模大樣的吆喝;筷子敲著碟子,叮叮響成一片。
N夾了一筷菜也忘記了往嘴裡送,臉色有點慌張。
我從那竹壁的縫裡瞧了一下,看不清這兩個的嘴臉。N卻對我搖手,在我耳邊
低聲說道:「不用瞧,聽口音我已經知道是誰了。」
我會意地點了點頭。猜想N是怕惹事罷了,於是我也埋頭吃飯不說話。
隔座的聲音卻和我們這裡成了反比例。最初是爭先搶後嘈雜的叫囂,似乎各人
只說自己的話。漸漸話頭湊在一處了,中心題目好像是個女人。本地口音的一位,
撥火棒似的在譏諷他的同伴。
「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老雄貓的嗓子,外省的口音。「我對於這種事,
就喜歡慢慢兒逗著玩。女人也見得多了,哪一次我不是等她乖乖的自己送上來?你
瞧著罷,敢打一個賭麼?」
「別吹了!你,哈哈,你倒像是唐僧到了女兒國!莫非她眼裡看出來,就只有
你一個是男的?不用說你還放著一個敵手在那裡,——這個九頭鳥卻是閃電戰的專
家,跟你作風不同。」
「管他是九頭鳥,九尾龜我也不怕;瞧著罷,只問你,打不打賭?」
「哦——媽的!怎麼菜來的那樣慢!」砰的一聲,大概是拳頭捶在桌子上了。
那竹壁也簌簌發抖起來。
我看見N面容慘白,眉尖深蹙,眼裡卻燃燒著忿火。她把筷子插在碗裡,忘記
了吃飯。我慢慢地伸過手去,正待挽住了她的,隔座那個本地口音又響了起來:
「唷,唷,打賭便打賭;可是先得說明白:賭什麼?遲早會到手,這是一句話;
遲早到了手的,不過是殘羹冷飯,這又是一句話。你要賭的是哪一句?來!幹了這
杯酒,再說!」
「媽的,你這貪嘴,看惹起老子的火來!」
「哈哈,你在這裡對我發火,人家在那裡早已打得火熱!你別再吹了,阿Q,
你安份些罷,守在一邊,等九頭鳥吃夠了你去舐碗邊!」
「該死的,你才是阿Q,才是……」老雄貓的嗓子有點嘶啞了。
但是對方卻冷冷地朗聲笑道:「你不信,趕快到俱樂部去,也許還趕得上舐一
舐碗邊。不過,恐怕頭幾次的,還沒有你的份呢!」
我覺得有個東西在眼前一晃,忙抬起頭來,卻見N已經站在我跟前。她扶著我
的肩,把臉靠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走罷!」
這當兒,砰的一聲,連這邊的碗筷都跳動了,老雄貓的嗓子大嚷道:「這小子,
這小子!你賭什麼?我馬上抓了她來,當面做給你看!」
N全身一震,就落在我的座位裡了。我瞧瞧前面,又瞧瞧後面。
「哈哈,別急!喂,夥計,夥計;他媽的,菜來得那麼慢!他媽的!」似乎把
什麼碗碟扔了,兩個人都一齊嚷罵。掌櫃的陪小心的聲音也出現了。
我拉著N說道:「走罷,你在這邊,臉靠著我的肩。」
急急忙忙到了我寓所,N這才松回一口氣,像把什麼髒的東西從口裡吐掉,
「呸」了一聲道:「簡直不是人,是畜生!
比畜生還不如!」
「可惜我沒有看見他們的尊容,」我冷靜地說,「見了記著,日後也好預防。
他們從街左來,我一定掩面往街右去。比瘋狗還可怕呢!」
N不作聲,定睛望住她的腳尖,似有所思。
「那傢伙是一個什麼路數?」我低聲問她。
「呃,哪一個?」仍舊低頭看著腳尖,「哦——是那外省口音的麼?也不明白
他的來歷。也不知他從前究竟是什麼學校的學生。不過現在可闊得很啦,不說別的,
單是什麼獎學金,他一個人就佔了三份。……」
「可是他幹麼敢這樣凶橫?難道是狗肚子裡黃湯灌多了的緣故?」
「絕對不是,這是他的作風。他仗著他是……」N頓住了,瞥了我一眼,就轉
口。「這些內部的事,一言難盡。你不知道倒好些。」
但是我已一目瞭然。曾經混了那多年,見識過G和小蓉和陳胖這一流貨的我,
在飯館的時候只聽那口氣,就猜到個大概了。N不肯直說,卻也難怪。她還沒明白
我是何等樣的人。
當下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深談。我握住她的手,凝眸看著她的臉說道:「論年齡,
我也比你大幾歲,不客氣,我就叫你一聲妹子。我們是一見如故,可是,你猜一猜,
我到底是幹什麼的?我是怎樣一路人?」
N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在這裡郵局辦事的,可不知道你是……」
我趕快接口道:「可不知道我是怎樣一路人罷?先不說我自己。妹子,我倒明
白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是要照人家的計劃去行事,今天是風,明天也許又變了雨,
你渾身是耳朵,是眼睛,人家悄悄談心,你得聽,人家……」我還沒說完,N的臉
早已紅了,她生氣似的叫道:「可是我還是我,還沒……」
她又突然住口,吃驚地望住了我的面孔。
「還沒喪失了靈魂罷,」我笑了笑,「那是毫無疑問的。然而正因為如此,你
對於剛才飯店裡那一個風浪,就無法對付。」
N歎了口氣,不言語,只把眼光緊緊地盯住我。
「可是,妹子,你不用吃驚,我也就是你。現在你走的這條路,三四年前我就
走了,而且還在走著。但是,如果我也說『我還是我』,那恐怕只有,妹子,剛才
也說過這話的你,能夠相信我。」
N還是不言語,低了頭,卻把我的手緊緊握住。「我比你早了幾年,所以我所
經驗的痛苦,也比你多的多。
我曾經也使自己變壞,變得跟他們一樣壞,以毒攻毒!」
「哎,怪不得你和別人有點不同。」N慢聲說,突然興奮起來。「可是我不能,
——我怎麼能變得跟他們一樣?我正大光明的去對付!」
「不過,像剛才那傢伙的瘋干,倒還不怕;最怕的是陰險。而且轉你的念頭的,
不止一個。妹子,那個所謂九頭鳥,又是怎樣一個傢伙?」
「他是訓育方面一個職員。就是他說的,剛才飯店裡那傢伙之所以得有今日,
無非靠了拍馬和賣友,還加上一項,充打手。」
「哦——這也不見得出奇,」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他們的寶貴履歷,全是這
一套。我當作怎樣了不起呢,原來不過如此!」
「但是你不要小看他!」N的口氣又嚴重起來了。「人家當他『青年幹部』呢!
有好幾個人吃了他的虧,都只好眼淚往肚子裡吞,——我親眼看見的。」
這時候,聽得有喝醉了的人在街上走過,大聲嚷叫笑罵。我們會意地互相看了
一看,心頭感到異常沉重。一會兒,N自言自語地訴說道:「幹麼我會落在這樣一
個地方?是我自己不好麼?——也許,誰叫我發癡,巴巴地要念什麼書,升什麼學?
當第一次用甘言誘騙,用鬼臉恐嚇,非要我進這圈子不可的時候,幹麼我不見機而
作?……」突然她跳起來,抱住了我,怒聲說:「可是,自從家鄉淪陷以後,我就
沒有家了!現在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我像一個倀鬼,已經跑不掉了!」
我按住她的肩頭,柔聲安慰道:「也不盡然。現在你有了一個朋友了!」
一月十九日
有一封「無處投遞的信」居然被我撿得了。筆跡是陌生的,但收信人的姓名,
住址,我比郵差還「熟悉」。有一點小小的疑竇:記得我留給二房東太太那字條上
寫的是「魏民」,可是這裡變為「韋敏」;到底是我記錯了呢,還是「發信人」誤
記?再者,「筆跡」也不對。而且也不是萍的筆跡。她的,我認識。
不過這就是我盼望了好幾天的「無處投遞的信」,理合無疑了。
內容比先前留在二房東那裡的條子更加「藝術化」了,令人「神旺」。
我正在研究推敲,忽然N闖了進來,一臉的緊張,鼻尖上有汗。她扶著我的肩
膀,一面喘息,一面瞧著我手裡那張紙,唧唧噥噥念了兩句,就嘲笑道:「你倒實
在悠閒,飄飄然;外邊鬧得怎樣了,你全不管!——噢,這一段文字,好像在一本
什麼書上看見過,你從哪裡抄來的?」
「外邊鬧什麼?」我裝作不經意地將那張紙撩開。「是不是那個外省口音的又
在追蹤你,不甘心舐碗邊?」
「啐!你這人不老實!」N懶懶地走開。「……哎,恐怕要出亂了!」
「到底是什麼事呀,你又老不說……」
「有人說,歷史要重複演一次;有人說不會,為的是大敵當前。你看是怎的?」
N還是那一路的口吻。「堂堂公佈說沒有什麼不了的事,我就不信;向例是表裡不
符,說的和做的,完全反比例!」
「哦,這個麼!」我明白了N所謂「亂子」是什麼了。
N走到床前坐下,將手裡的一卷綠色報紙,隨手向我枕邊一丟,凝眸鎖眉,臉
朝著空中,似乎在斟酌,怎樣把滿腦子的亂糟糟的說話揀要緊的先說。可是,剛說
得「今天」二字,有人在叩門了,N驚愕四顧;我正待起身,門已經開了,進來的
是F。
「正想去找你呢,你可來了。」我笑著迎他,請他坐在窗前。
F好像沒有聽得,卻對N笑了笑,似乎說「原來你也在這裡呀」,又轉臉瞥了我
一眼,這才恍然似的答道:「找我去?
有事麼?」
「自然有呀!」我抿嘴笑著說,卻瞥見N坐在那裡神色不安。「一句話,要你
請客。——哦,讓我來給你們介紹。」「謝謝,可是我們本來認識,」N輕盈地站
了起來。「我還有點事,對不起。」說著,她瞥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F目送著N出去,又從窗口往下看。這當兒,我一眼瞥見N帶來的那一卷綠色報
紙遺忘在我枕邊了,我踅到床前,順手拿一件絨繩衣將它蓋住,轉身來喚著F笑道:
「喂,你和她,看來是好朋友了,那一定得請我吃飯……」
F回過頭來,不答我的話,卻問道:「你們幾時認識的?」「日子不多。」我隨
口回答,卻又佯嗔反詰道:「好像我沒有理由和她認識起來的,可不是麼?」
「哪裡,哪裡。」F有點窘了,陪著笑,然後他把臉一板,低聲慢慢地說:「時
局很嚴重,想來你是知道的罷?我接到命令,加緊防範。」
我看著他那種神氣就要作嘔,便冷冷地譏諷他道:「哦,那麼,怎樣辦呢?一
切聽候您指示。會不會發生暴動?」
不料他竟答道:「難說。不過這裡是不怕的,早就有了佈置。」
「哦,可不是!我相信政府的力量是充足的,就像報上所宣佈。」我忍不住笑
了笑,趕快又擺出莊嚴的臉色來,加一句道:「何況還有諸公——忠貞勇敢的幹部!」
「然而形勢還是嚴重。」F眼望著空中,手在下巴上摸來摸去,竭力摹仿一些有
地位的人物的功架。「軍委會的命令,那奸報竟敢不登,而且膽敢違抗法令,擅自
刊載了不法文字,——四句詩!」
「哦!想來給予停刊處分了?」我故意問,瞥一下我那床上的枕頭。
「倒也沒有。只是城裡的同志們忙透了,整整一天,滿街兜拿,——搶的搶,
抓的抓,撕的撕!然而,七星崗一個公共汽車站頭的電線桿上,竟有人貼一張紙,
徵求這天的,肯給十元法幣……」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這買賣倒不差!可惜我……」但立刻覺得不應該
這樣忘形,就皺了眉頭轉口道:「我不相信真有那樣的人!」
「誰說沒有!」F依然那樣滿面嚴重的表情。「一個小鬼不知怎樣藏了十多份,
從一元一份賣起,直到八元的最高價,只剩最後一份了,這才被我們的人發見。可
是,哼,這小鬼真也夠頑強,當街不服,大叫大嚷,說是搶了他的『一件短衫』了,
吸引一大堆人來看熱鬧。那小鬼揪住了我們那個人不放。他說,有人肯給十一元,
可不是一身短衫的代價?看熱鬧的百幾十人都幫他。弄得我們那個人毫無辦法,只
好悄悄地溜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那時我說什麼好呢,笑固不佳,而不笑也困難。
顯然我的笑使得F感到困惑。他接連看了我幾眼,忽然問道:「可是,你和她是
怎樣認識起來的?」
「誰呀?」我摸不著頭緒,但隨即想到了。「哦,你是說N麼?」
F異樣地笑著點頭。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注意我和N的關係,就不肯說老實話:「同在一個地方,自
然免不了會認識。你又是怎樣開頭認識她的呢,——何況我們又全是女的。我也正
打算問你:N這人你以為怎樣?」
「沒有什麼。」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印象倒不壞。她剛加入團,恐怕不到四
個月,還是我『說服』她的。這些青年的女孩子,往往無理由的固執,甚至還有點
無謂的疑懼,都是思想不純正之故。但是近來有人批評她表現得不怎樣好,情形相
當複雜……」
「怎樣批評她?誰批評她?」我著急地問,無意中流露了我的關切。F似乎也覺
得了,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自悔孟浪,趕快轉口道:「所以我剛才問你此人
怎樣呀,我也看出她有點那個。」
「也不過是最近幾天的事。我並沒親自聽得,但據那老俵說,N對於這幾天發
生的事故,在同學中間發了不正確的言論,拉扯到團結問題,還有別的表現都不很
好。……」
「嘿,這可就嚴重了!」我故意毅然說,心裡替N擔憂。「可是,那個——唔,
你說的什麼老俵,又是誰呢?想來是可靠的了?」
「這老俵也是個學生,可是——」F翹起大拇指對我作了個鬼臉。「了不起,爬
得快,此刻風頭正健。」沉吟了一下,他又表示對於N的關心道:「我明白老俵之
為人,不大相信他那些話,當然替她解釋了幾句。可是她還蒙在鼓裡呢,她又老不
到我那裡去談談。」
「嗯嗯,要不要我跟她說一說?」我試探著問一句。
F笑了笑,站起身來,含糊應道:「也好。可是這也為了她自己,對麼?」他踱
了幾步,又笑了笑說:「實在我倒常常給她作掩護的。」
F走後,我就跑到床前,取出N忘在那裡的報紙來一看,可不是,不出我之所料,
正是人家肯花十塊錢買的那話兒!兩幅挺大的鋅版字,首先映進我的眼簾,一邊是
「為江南死難諸烈士志哀」,又一邊便是那四句:「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
戈,相煎何急!」
我把那報紙藏好,坐在床上出神。我想起了我的家鄉,可不知那裡現在鬧的怎
樣了,……我埋頭在沉思中,竟連有人進來也不覺得。
當我抬頭看見又是N的時候,她正走到我跟前,眼光望著那枕頭。她自言自語
道:「沒有,這可怪了,難道在外邊丟失的麼?」她返身又要出去了,我一把拉住
她問道:「你找什麼?」
「一份報紙,綠色的。」她一面回答,眼光還是在滿室亂轉。
「是不是花了八塊錢的?」我從被窩中抽出那份報紙給她,又笑道:「我倒有
一份。賣給你罷,也算八塊錢。」
她一把搶在手中,詫異地問道:「怎麼?這故事,連你也知道了?」
「自然。可是我問你,這是從哪裡弄來的?」
「一個朋友那裡——」她疊起兩個指頭比著,「他有那麼一疊。」
「呀,那他一定是個闊佬了;幾塊錢的一份,一疊該有多……」
「屁個闊佬!他一個錢也沒花,都是輪渡上沒收來的。」她把報紙展開,又折
得小小的,鄭重地放進了口袋裡,又問道:
「你也和九頭鳥相熟麼?」
「哪一個九頭鳥?」
「就是才來過的那一個。」
「哈,我倒不曉得F還有這麼一個雅號呢!」一下裡我全明白了:難怪剛才F來
了,N就神色不安而且匆匆避開;而且F又再三問我怎樣會和N相識,——其中的關
系現在都明白了。我拉住了N的手,同在窗前坐下,就把F剛才所說的話都一五一十
告訴了她。
N有點驚慌,但還能冷笑。我又問道:「他說的那個老俵,大概就是那天我們
在飯店裡聽到的那個外省口音的鬼?」
N點頭,咬著嘴唇,不言語。過一會兒,她這才說:「他為什麼要跟你說那些
話?有什麼用意?」
「無非是見好罷哩,但也許另有詭計。總之,你的事情,並不簡單。」
看見N老是皺緊眉頭,咬著嘴唇,好像沒有主意,我又問她道:「你打算怎樣?
有一個網在捕你,那是顯然的。F那套鬼話,管他是真是假,你去找他談談,總比不
去好些。你得有點行動,克服這環境。」
N仍然不言語。但她對於我的勸告,顯然沒有誤會,她緊緊地靠住我,拉住了
我的手。末後,她奮然說:「我不去,我誰也不理!那一套,我全不會!難道他們
吃了我不成?我不能一步一步妥協,弄到自己連人氣都沒有!」
我歎了口氣,點頭,輕聲說:「你不理他們,可是他們偏要來理你呀,——困
難就在這裡。」
N天真地望著我,嘴唇上咬出了兩個很深的齒痕。「我的經驗不如你,」她扶
著我的肩膀,「不過,我又沒犯法,也不有求於他們,難道無事端端就把我……」
她突然住口。我感覺得她那按在我的肩頭的手輕輕一震,我回眸看她,她勉強笑道:
「我也可以去找F,探一探他的口氣。」她就走了。
一月二十一日
為了要安排那些寄存在二房東家的什物,我在城裡過了一夜;我用這理由請了
一天假,也用這理由在舜英家過夜。
「你賣掉了舊的,再買新的?」舜英聽說我在處理我的「財產」,隨口問了這
麼一句。
「也不過是這麼打算罷哩!」我也含糊回答。
實在說,我於此事,並無什麼「打算」,也還是和那位二房東太太見面之後驀
地想出來的。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那時那位「好太太」見我又光顧了,而且說是
來看看自己的東西,她那臉上的肥肉便疊起了不大自然的皺紋;我恐她生疑,趕忙
扯謊給她解釋道:「為的有一個朋友向我借幾件去使用,……」
「哦,可是你那朋友倒精明著!」肥臉上的皺紋依然有,但依我看來,皺的意
義不相同了。
「可不是!」我笑著,「人家都精明。回頭我瞧,也許就讓給他。」這時候,
我又想到:要是揀幾樣放在我那位老鄉的「寄售部」裡,倒也是一個辦法。這幾天
來,時時感到一個人手頭沒有一些防備意外的法幣,總不大妙。
於是我索性請二房東太太作顧問,揀這挑那的翻弄著那些東西,又商量該標它
一個什麼價。在這當兒,我就有意無意地問道:「沒有人來找過我罷?」
二房東太太把眼一瞪,過一會兒,這才搖了搖頭。「這可怪了,」我心裡尋思,
「既然沒人來過,上次我放在這裡的胡謅的通信地址為什麼又有人在用它?難道真
有一個叫做『韋敏』的?天下有這樣巧事麼?」
「噯,不是我留一個字條兒在這裡麼?」我換了方式再問。
「噢,噢,那個,——有人來拿了去了。」
「來的是一個怎樣的人?就是前次來過的那一位罷?」
「那我可不知道。老媽子見了的……」房東氣喘地說,她就要喚老媽子,我攔
住了。反正是問不明白的,何必大驚小怪,引人注意。
因為看到這一趟是白跑,而且也還不敢說我的身後已經完全沒有「尾巴」,所
以我又將計就計,把處理那些東西作為一樁正事辦理。我揀出了若幹不必需的,都
拜託了我那老鄉。
等到一切都辦妥,天已快黑,最後一班公共汽車早已過去,我只好到舜英那裡
借宿。
但是後來就知道我這一次來的不巧,舜英那裡有事。主人陪著什麼客人躲在那
間耳房裡,這且不用說,就是那位主婦也不同往昔,一面和我應酬,一面心神不屬。
我也懶得管他們的閒帳,自顧在心裡盤算:也許我留在二房東那裡的字條落在
別人的手裡了,不然,何以我所接到的那封「無處投遞」的信,筆跡是不認識的?
但是,假定是別人得了去,而且有意來試探,那就寫信好了,為什麼要抄這麼一段
書?抄書之用意,顯然是預防它不能到我手裡,或者被人檢查得。寄這段抄書的人,
顯然沒有想到這是封「無處投遞」的信,更不會料到雖則「無處投遞」,還是要落
到我手中。
然而筆跡之不對,終使我不能寬心。只有一個解釋:K或萍又把我這些事情對
他們的「朋友」說了,而由「朋友」代筆,抄寫了這一段書,——給我一個暗示。
「剛剛吃過一次虧,還不悛戒!」我在心裡這樣說。「總喜歡和別人商量,—
—朋友,朋友,嘿,朋友出賣朋友的,還不多麼!」這樣想的時候,我的不安更加
濃重起來了。……
「去不去看電影?」忽然舜英悄悄地走到我跟前說,倒把我嚇了一跳。我抬頭
一看,舜英已經打扮得整整齊齊的了。
「上哪一家去呢?是一張好片子罷?」我不甚起勁地說。「當然是國泰啦。片
子好不好,管它,反正是逛一下。」舜英說著,扯住了我就走。
只有她和我兩個去,我心裡明白,這不是請我去看電影,這是嫌我在她家裡礙
了手腳。
這引起了我的反感。本來我懶得管他們的閒帳,現在他們既然那麼機密,我倒
偏偏要設法刺探一下。略為盤算以後,我就用各種的話向舜英進攻起來。她不否認
「今晚上家裡有客,商量一點事情」;但當我的刺探觸及那事情的性質的時候,她
就像蝸牛似的縮了進去,只剩給我一個光滑滑的硬殼。
「你剛才不是說賣掉些舊東西麼?」她笑了笑,忽然向我反攻了。「可是,到
底不上算,買新的更貴。」
「賣了就賣了,誰還買新的。」
「那你使喚什麼呢?」她似乎很關切。
我只笑了笑,不打算回答。但是另一個念頭忽從心角裡跳了出來,——何妨出
個題目試她一試呢?我就故意歎口氣說:「老實告訴你,為的換幾個錢,物價一天
一天飛漲,收入不能增加,——我又沒處去挪借。反正我現在是搬到鄉下了,什麼
都可以隨便一點。」
舜英起初是愕然,後來卻佯笑道:「你還愁沒錢花麼,我不信。」
我也笑了。談話就此中止。
我們都專心在銀幕上。然而有一種不知什麼味兒的悲哀,時時從心底泛起來。
事實上,我對於舜英他們的勾當,是鄙棄的,憎恨的,我始終不願和他們合污,不
過,一旦發覺了他們「不夠朋友」的當兒,我卻又感到像受了侮辱,受了委屈。眼
望在銀幕上,我心裡卻這樣說:「幸而不過是試一試,要是當真有個緩急之需,指
望著她這邊的,那不是大大的誤了事麼?哼,你們這些不義之財,我如果存心要分
一點,難道還不應該?只是我倒不屑呢!……」
電影繼續在放映,我繼續想我的;電影裡是什麼故事,我完全茫然!可是,當
快完了時舜英拉著我說「走罷」,我實在不願離開這電影院。我後悔借宿在舜英家
裡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乘車回××區,也沒向舜英告辭。
老覺得心頭像塞著一團東西,十二分的不痛快,十二分的無聊賴;像是有人觸
犯了我,但又看不見是誰,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麼事。
我斜靠在床上發了一會怔,便又取出那封「無處投遞」的信來。那是七八行的
潦草字,寫在一張土張上:
莊生以為「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死後的身體,大可隨便處置,
因為橫豎結果都一樣。
我卻沒有這麼曠達。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願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
給癩皮狗們吃。
養肥了獅虎鷹隼,他們在天空、巖角、大漠、叢莽裡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
動物園裡,打死製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養胖一群癩皮狗,只會亂鑽、亂叫,可多麼討厭。
我反覆看了幾遍,把紙撩開,心裡咕啜說:「活見鬼!誰情願把自己去餵胖一
群癩皮狗!可是,沒頭沒腦只這一張紙,地址也沒半個,我有話可又向哪裡去說?」
再拾起那紙來,看筆跡,委實是陌生的。一定是K他們的一個什麼朋友寫的。
我忽然又覺得可怕起來。
一月二十九日
忽然收到父親的信,使我的心緒擾亂了好幾天。
久已被我封鎖在心角深處的往事,突然又翻騰上來;而最後和父親見面,終於
不能挽回我們父女間的感情,我不得不決絕出走,——這影響到此後我的生活的一
幕,特別錐心地呈現在我眼前。
閉了眼,那時的景象就赫然展開:父親滿面怒容在客堂裡踱方步,橐橐地,每
一步像要踹爛什麼似的。我在廂房裡整理行李,我很鎮定,但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我知道那時父親又是恨我,又是有幾分不願意我就此走開,要是有什麼人從旁解勸
幾句,父親一定會趁勢下台的。然而姨太太卻在旁邊冷言冷語挑撥:「老爺,你是
過時的人了。你不曉得二小姐多能幹,朋友又多,怕沒有人照應麼?再不用你老頭
子操心了。回頭做了官,咱們還要叨二小姐的光呢!」這陰毒的女人!那時她那幸
災樂禍的眼光,冷酷而毒辣的口吻,我是一輩子忘不了的。然而,現在她到底死了!
恩恩怨怨,都像荒唐一夢罷哩!
我想像得到此時父親的心境。姨太太的死,使他寂寞,但也勾起他許多辛酸的
回憶,想起了他還有一個女兒,——這女孩子在十五歲以前,曾是他所十分鍾愛的。
父親的信上還提到了那個周總經理,好像是這位老世伯給我父親的信中曾經說到我
的近狀,而且大概替我說了些好話;我真不懂我有什麼好處能使這位老世伯那麼關
心?人生畢竟還不如我們所想像那樣冷酷麼?我真想抓住凡我所憶念的人,抱住了
他,低聲告訴他道:「噯,這世間有冷酷,但仍舊有溫暖。任何人有他一份兒,只
要他不自絕於人,只要在他心深處有善良的光在閃爍。」
父親是希望我回家去的。
父親雖沒明言,然而從信中的語氣看得出來。他知道我還是一個單身。
父親這樣暗示我:余今年六十又三耳,而精力衰憊,不知尚有幾年可活。獨憶
汝年及笄,嬌憨尚如小兒女;今汝亦長大矣,人言汝更端莊豐艷,然余心目中之惠
兒,則固猶是昔年嬌憨繞膝跳躍之小兒女也。……
唉唉,十五六時的天真,大概只有父親見過,只有父親還記得!
父親希望我回家去,雖然他未曾明言。
一月三十日
早上醒來,睡在床上,計算航空信去隴東,來回該多少天。已經問明:航空直
通蘭州,然後轉走汽車,一封信來回,極快一個月。咳,多麼討厭,得一個月!
以後我當然可以打電報,但六七年未曾通訊,第一封信決非簡單的電文可以代
替的。
不過,有一個月的時間,給我作必要的準備,也是好的。
放在老鄉的「寄售部」裡的東西得趕快出脫,最後再設法到若干;父親的脾氣
我知道,父親不喜歡他的女兒像叫花子似的回來。
這些事,說快就快,說慢就慢,全沒有把握,所以非立即著手佈置不可。而且
我還是「官身」,這「假」要請准,也不是十天八天的事罷?
大家都說現在走路,花多少錢沒準兒,我得仔細籌劃一下。難道我還好意思打
電報給父親去要錢?
我想像著在我前面的海闊天空的世界,但是衷心惴惴,總覺得有什麼惡煞在時
時伺隙和我搗蛋。
心神煩亂,忽喜忽憂;我得鎮靜,把必要的準備一件一件做起來。
一月三十一日
午後一時,剛從「城裡」趕回來,卻見自己的房門虛掩,我就吃了一驚。誰敢
進我的房?幹麼主人不在就進去?我猜想到最壞的事上,幾乎打算返身走了。可是
房門卻開了,一個人招呼我,原來是N。我這才放了心,同時也十分驚詫。
N拉住了我的手,親熱地問道:「姊姊,你這兩天變了,為什麼?」
我一聽這話不平常,心裡一驚,但還能微笑搖頭道:「沒有的事。」
「噯,瞞我幹麼?」N挽著我的臂膊,走到床前坐下了說。「剛才你並沒把門
鎖好,那小洋鎖只扣住了一個門環,一推就開。我還以為你在家呢,進來一看大衣
不在,才知你出門了。桌子上信件之類,也沒收拾好,——我怕有不相干的人進來,
就坐守著等候你。姊姊,你向來是精細的,今兒你一定有什麼事,我瞧你的心有點
亂。」
「哦,怪道,我記得是鎖了門的。」我站起來脫大衣。「妹妹,謝謝你替我看
家。剛才著急要趕車,忙中有錯。」
「恐怕不盡然罷?」N扁了嘴笑著說,從身邊取出一張紙遞給我。「你看,這
是什麼,——你也隨便擱在桌子上。」
這是我起了稿預備打給父親的一個電報。我接著紙,不禁臉紅了,心想我怎麼
這樣粗心,怪道N要說我變了。
「姊姊,打算回家去麼?」N溫柔地輕聲說。
我點了點頭,卻又加一句道:「不過有這意思,你不要說出去呀!」
「幹麼我要說出去!」N隨口回答,眼望著空中,似乎感觸了心事。她懶懶地
走開一步,卻又轉來,靠著我身邊,把臉擱在我肩頭,幽幽地說:「姊姊,你當真
想回家去看望父親麼?隴東?在哪裡呢?有多麼遠?你打算幾時走呢?」
「我不知道有多遠。這條路也從沒走過,大概總有三千多里罷。」
N定睛看著我一句句說出來,然而她的眼光又像在想些別的什麼,我的話她似
乎全沒聽見。她抬起一隻手撫弄著我的頭髮,輕輕地,好像怕嚇了我似的,說道:
「你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很美滿的,你的父親一定很愛你。我知道:每一個聰明的、
美麗的女孩子,全是她的爸爸媽媽兄弟姊妹所喜歡的。」
我抿著嘴笑,不言語。我知道她大概也在想家了,可是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
她。我只把她的手捏得緊緊的。
N抬頭望著窗外,然後,輕輕地灑脫了我的手,走了一步,背靠著書桌,凝眸
朝我看。一會兒,她又走到我身邊,挽住了我的頸脖說:「你打定主意要去了麼?」
又不等我回答,她放開了我,轉身背著我,輕聲又說一句道:「不走是不成的罷?」
我挽住她的肩膀,將她轉過來,和我對面,我看見她的眼圈兒果然有點紅了,
我也心裡一陣難過,就說:「還沒一定,也許終於不去了。」
她撲嗤地一笑,「你騙我呢!」低頭看著地下,用腳尖在地板上劃著。有頃,
驀地她抬起頭來,兩眼直視我,莊重地叫道:「姊姊,你應該去。為什麼不呢?這
一去,也許另是一番生活,另是一個新天地;你應該去的!」
然而,一種說不明白的辛酸的味兒,卻嗆住了我的喉嚨了;何嘗不像她那樣想,
有一種美妙的憧憬在我眼前發閃,可是在這下面深藏著的,還有一個破碎的心,—
—被蹂躪、被地獄的火所煎熬,破碎得不成樣的一顆心呢!我的身世哪有N這樣簡
單。一個人窺見了前途有些光明的時候,每每更覺得過去的那種不堪的生活是靈魂
上一種沉重的負擔。我哪有N那樣幸福!——感到自己的眼眶被淚水擠得癢癢的,
我勉強笑著,抓住了N的手,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無論如何,」N接著說,
「家裡比這裡好些。我要是還有個家呵——」
N頓住了,眼光低垂,臉色也變了。我趕快安慰她道:「你又何必傷心呢。說
不定突然接到個消息,你家裡還是好好的。」
「噯嘿,說不定——」N苦笑著,隨即又興奮起來。「對啦,誰知道呢?我的
父親,知道他是死呢是活?是在做順民呢,還是當了漢奸,或者也許干了游擊隊,
把他的一點田產都分了,和哥哥弟弟,扛一支槍天天打游擊!誰知道呢,反正他不
知道我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我見她太興奮了,一時想不出話來,只緊緊捏住了她的手。「妹妹,要是我當
真回家去,你也一同和我做個伴,夠多麼好呢!」終於我這樣說,但自己也不敢相
信這有可能,不過是無聊中的慰藉罷哩。
N似乎也同有此感。她瞥了我一眼,苦笑道:「這哪裡成呢!當真要這麼辦,
就怕連你也不能動了。」
「哦!」這才我感覺到N剛才那種骨突的情緒的起伏,不但是為了惜別。「這
話怎麼說的?有了什麼新問題了罷,為什麼你不早告訴我呢?」
「還不是那老把戲麼!」N顯得十分冷靜。「反正我已有成竹在胸,——譬如
敵機來轟炸,當頭掉下一個炸彈。」
我不以為然地搖著頭,輕輕挽住了她的腰,把我的臉靠著她的,正想勸她,可
是她冷冷地笑著又接下去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九頭鳥造我的謠,讓老俵拾了
去,作為對我要挾的手段;而他卻又借老俵對我的要挾,示好於我,打算讓我落到
他圈套裡,拿他當恩人看!」
「九頭鳥又造什麼謠呢?」
「還不是那次他在你面前說過的那一套!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說老實話;為
什麼我要昧了良心,跟著他們把是非顛倒,去欺騙同學呢!我消極是真的。不道他
想拿這個來逼我上他的鉤,那是太卑鄙無恥了。我還不是這樣容易嚇得軟的!」
「不過,妹妹,你馬上就要吃虧。怎麼辦呢,馬上就會出亂子……」
「也許。我也覺到了。」N又冷冷地笑,然而聲音有點變了。「這幾天的情形,
簡直是黑暗透頂。誰也看不慣。不把人當人!」
突然,N把臉壓在我肩上,緊緊抱住了我。一縷熱的東西在我肩下沁開。我心
裡亂得很,不知道是憤怒呢,還是憎恨。N再抬起頭來,淚光還是瑩瑩然,她咬著
嘴唇,半晌,這才又說道:「我這班裡,昨天是三十多個,今天只有十多個了!
個個是半死不活的一臉悲苦,多淒慘!」
多年前看過的一個影片的慘厲的景象,在我眼前展開,可是我除了默默詛咒,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N把頭一搖,將她的秀髮掀往後去。頹然放開了我,走到床前坐了,沉默了一
會兒,然後毅然對我說道:「所以,我也就橫了心了。我想,我的爹娘也跟人家的
一樣,我也不比人家高明多少罷,人家遭受的是什麼,我憑什麼權利去躲避?
我等著它來罷!」
我知道這些是什麼意思,我的心似乎縮緊了。慢慢地我走到床前,兩手都放在
N的肩上,我的臉幾乎碰到她的臉,我輕聲說:「不過,妹妹,你到我家裡去,不
好麼?我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父親,他是喜歡女孩子的。」
N笑了笑,伸手捧住了我的臉:「這是可能的麼?我自己還沒有把握呢!要是
有辦法,那我也有個表兄,去年還通信,他就在——離你的家大約不遠。」
「事在人為。」我沉吟了一會說。「可是我勸你,此時你還得忍耐,你只要設
想你是在做戲,——要爭取時間!」
二月二日深夜
最意外的變化在今天下午發生,現在還覺得毛骨聳然。街上寂靜,只有風聲嗚
嗚,時作時歇。神經亢奮,一時也不想睡了。老是看表,那時針偏偏移動得這麼慢。
不知N此時到達了目的地不曾?有無更不幸的意外?
今天午後六時左右,F忽然光顧,說是請我上館子。真懶得去,但是又未便固拒。
近來我覺得F這人在這裡學得幾分流氓氣了。
還是到那「穩便第一」的所謂經濟菜館,揀了個近門的座兒。
「這裡空氣好些,」我笑著說,「裡邊簡直像個熱蒸籠。」
F問我喝什麼酒。我搖頭。在這種地方,我知道,最好是點滴不入口。其實F也
是不能喝的,不過最近他似乎學會了幾杯強酒。
他要了半斤大曲,給我斟了滿滿一杯,怪樣地笑著說:「這一點,你是不成問
題的。誰都知道,你的酒量很可以。」
我抿嘴一笑,端起酒杯來,把舌尖去舐了一下,覺得這酒很有力量,便存了戒
心。在交際場中,如何勸人喝而自己不沾唇,我還有相當經驗,今兒得拿出手段來
對付這個朋友。
主意既定,我就改取攻勢,一變沉默寡言為嘻笑謔浪,先把F灌了一杯。館子裡
這時候上座已到八成,我只覺得我背後不斷有人走過,咻咻的氣息,甚至波及我的
頸脖。第二個菜上來了,我夾了一筷送到F跟前,抿著嘴對他一笑,端起了酒杯,可
突然,F的眼睛皮一跳,嘴唇牽動,作了個獰笑的姿勢。同時我又看出他的眼光射在
斜對面的一隅。一個頗為耳熟的老雄貓似的外省口音,在我身後送來。
「怎的,……」我輕聲說,放下了酒杯。
然而不等到F開口,我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女子的聲音也聽得了,那不是N
還有誰?聲音是冷冷的,猜想得到是捺住了火性,而且滿臉冰霜,示人以不可侵犯
似的。
我扭回頭去瞥了一眼,果然是N和兩個男的在斜對面一個座兒裡。滿臉油光八
分酒意的一位,正在嬲著N乾杯。另一位,猴子臉的,不知在那裡說些什麼,聽不
真,但瞧那神氣,他是撥火棒無疑。
我不明白N為什麼會落在這兩個人手裡,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F敲著碟子喊道:「菜哪,快點兒!」聲音相當粗暴。
這也許是「取瑟而歌」的意思。但也許是打算草草吃完,抽身走了,免惹是非,
眼不見為淨。
但是那邊的反響立刻來了。老雄貓的聲音:「到底喝不喝?」
沒有回答。猴子臉的高聲冷笑道:「老俵,你趕快打退堂鼓罷,別丟臉了。你
不瞧瞧斜對面,人家在這裡,她怎麼肯喝你的酒!」
「你話要說明白些!」這是N的怒聲。「喝不喝,在我自己,誰也不能干涉我,
誰也不能強迫我!」
「好!我就要強迫你喝這一杯!」老雄貓嗄聲嚷著。噹啷,一個酒杯掉在地上
的聲音。我是背向著他們的,然而從F的突然變了的臉色,也就猜到了那邊的幾分情
形。我急轉身,正看見那老俵扭住了N的臂膊,N在掙扎,臉色跟一張白紙似的。
「太不成話了,你不能坐視。」我對F說。「咱們過去勸一勸罷!」
不等F回答,我拉了他就走過去。猴子臉的先看見,就推著老俵道:「人家來了。」
又做一個鬼臉。「居然出場來干涉,好威風呀!倒要問問他,憑什麼資格來管咱們
的事?——哦,還帶了個女的?」
顯然這幾句話是火上添油,所謂老俵者,霍地站了起來,兩臂撐在腰間,橫著
身子,將N擋在裡面,虎起了臉,對F喝道:「不要臉的,你算是什麼?」
「沒有什麼。」F倒還鎮靜。「打算跟你說一句話。」
老俵冷笑一聲,看見F那樣不慌不忙,不亢不卑,似乎倒沒了主意,便斜著眼對
猴子臉的看了一下。
F接著說:「同志,這裡是公共場所,觀瞻所繫,咱們應當自己檢束檢束,別讓
人看了笑話;上頭知道了,要是問我的時候,我說不在場罷,是扯謊,扯謊是嚴重
的錯誤,我說在場罷,可又要責備我幹麼不及時糾正,我的責任還是卸不了。我要
對你說的,就是這幾句話!」
老俵無言可答,只是虎起了臉冷笑。不料那猴子臉的卻冷冷地說道:「呵,呵,
好一番訓話,誰取反抗哪。可是,我們到底幹了什麼不法的事,需要檢束呢?和一
個女同志來吃館子,也是不行的麼?那一個女的,又是和誰一塊兒來的呀?
別扯淡了,誰又是好貨,有資格來打官腔!」
「對!媽的,你憑什麼資格來教訓我!」老俵怪聲大叫。
這時候,我們身後已經圍立著好一些人了,N打算乘這機會就突出老俵的勢力
範圍,然而老俵一手將她推回原處去。
F也不能再忍耐,厲聲回答道:「我憑訓育員的資格,可以對你下警告!」幾秒
鐘的靜寂。F又說:「現在我們可以問那位女同志,她……」
拍的一聲,把F的話打斷。原來是老俵從褲袋掏出手槍來扔在桌上。
「不要臉的!」老俵破口大罵。「你是她的什麼人?你有權力干涉她的行動麼?
看老子偏不答應!」
我一看事情怕要弄僵,就上前排解道:「自家人有話好講,何必動武器呢!要
是來了憲兵,大家沒臉。」
那老俵還沒作聲,猴子臉的卻先涎臉笑著,昂首說:「哪來個女同志,倒真個
漂亮呢!」接著又轉臉對我:「你是什麼人?……」
我立即截住了他的話道:「你沒有知道的必要!」「哈哈,原來是你!」老俵
忽然狂笑,張牙舞爪向我撲來。「那天晚上,哦,那晚上,要不是我喝多了酒,你
也跑不了;
好,今天自己來了……」
我急忙往後退一步。可是看熱鬧的人擠滿在身後。老俵已經拉住了我,一面狂
笑道:「怕什麼?你和九頭鳥喝酒,……」我猛力一掙,卻不防身子一側,失了平
衡,就往前一撞,那老俵乘勢就攔腰抱住了我。只聽得四面打雷似的一陣哄笑。突
然Pia!一聲槍響。老俵鬆了手。接著又是一響!我瞥見N臉色跟紙一樣白,眼
光射住了我,槍在她手裡,還沒放下。立時整個菜館,像油鍋裡潑進了水去。我看
見老俵大吼一聲,直前抓住了F,兩個就扭作一團。乘這機會,我轉身便跑。
但是離開我寓所約有二三十步,我腳下一絆,就仆倒了。我立即跳起來,可是
作怪,兩條腿就跟棉花似的,再也不能走了。
我坐在路旁暗處,手捧住頭,一顆心還是別別的跳。
「這不是姊姊麼!」——當這聲音驚覺了我時,N已經傴著身體蹲在我旁邊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
「沒有傷罷?」N輕聲問。我搖了搖頭。
「還是到你那裡去。」N又說,便扶我起來。這時我也覺得兩腿已經不那麼軟
了。這時,我們方才看見有兩個憲兵匆匆跑過。
進了房,N就像全身都軟癱了似的,一把抱住我,把臉埋在我懷裡。我們都沒
有說話。遠遠似乎還有轟鬧的聲音。
我先開口:「老俵傷在哪裡?有沒有關係?」
N抬起頭來,惘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呢。」
「那麼,你出來的時候——」
「你剛走了,我也就脫身!只看見人們亂作一團。」
過了一會兒,我又說:「你放第二槍時,那猴子臉的一定看見;明兒他們要卸
責,一定犧牲了你。這件事,怎麼辦呢?」
「隨他們去!」N低聲說,又把我抱得緊緊的。
我忽然感動得落眼淚。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我把嘴湊在她耳邊說道:「妹妹,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趕快跳出這圈子!」
N慢慢抬起頭來,凝眸望住我好一會兒,搖了搖頭,又歎一口氣。
「你一定得走。」我偎著她的臉說。「怎樣走,我代你佈置。」
「但是叫我走到哪裡去呢?」
「到我父親那裡去。再不然,就找你的表哥。」
N低了頭,不作聲。但是我感得她的心跳得很快。「路費之類,」我又說,
「你不必愁,全在我身上,……」
N的身子一震,她抬起頭來,我不等她開口,就說道:「你不用跟我客氣,—
—」N的頭搖了一下,我攔住了她,急又說:「你叫我什麼的?你再不聽我的話,
我就不認你是妹妹!」
N笑了笑:「可是你不也要回家麼?」
「你不用管,我的辦法多得很呢!」
N歎了口氣,點頭,於是我們就商量首先應該怎麼辦。我看表,還只七點光景,
連夜進城,也還來得及,但是只好坐人力車了。我們約定:N到城裡就住B旅館,
用C的假名。第二天我再進城找她,佈置第二步。我叫她把自己的衣服脫下,換了
我的。
「咱們佈一個疑陣,」我把我的計劃說了以後又補充道,「為的是萬全之計。
這都交給我去辦。你只管走你的!」
N一切全依我。當最後看見我披上一件不男不女的舊棉大衣的時候,她忽然笑
道:「姊姊,這又是哪裡來的?」
「這有歷史,」我一面把N的衣服包好,帶在身上,一面回答。「你不知道麼,
我在隊伍裡混過一個時期。現在,我把這個當毯子用的。」
「姊姊,」N又笑了,「你這些本事,又是怎樣學來的呢?」
「那就說來話長了,」我挽著她走,「將來再告訴你。」
我們悄悄地走出屋子,到了街上。沒有霧,也不怎樣冷。
我送N上了人力車。然後又去佈置那所謂「疑陣」。
八點半鐘我又回到寓處了,但是興奮過度,毫無睡意。
我不知道N此時到了城裡沒有?但我相信她是一路平安的。
二月三日
我做了一個夢:在原野中,我和N手挽著手,一步快一步慢地走著。四野茫茫,
寂無聲息;這地方,我們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泥地上滿佈著獸蹄鳥爪的印痕,
但也有人的足跡,我們小心辨認著人的足跡,向前走。遠處有一個聲音,抑揚頓挫,
可又不是唱歌,好像是勞作的人們在「邪許」,……忽然,迎面閃出兩個人來,分
明一個是K,一個是萍,對我大聲叫道:「還不快走,追捕你們的人來了!」我急
回頭看,寒霧迷濛,看不清有沒有追兵;再找K和萍,可又不見,我著急問道:
「N,他們往哪裡去了?」沒有回答。我一看,和我手挽著手的,卻又不是N而是
小昭,我驚喜道:「原來你沒有……」話沒完,小昭忽把衣襟拉開,——我大叫一
聲,原來衣襟裡面不是一個肉身卻是一副髑髏,但有一個紅而且大的心,熱氣騰騰
地在森森的肋骨裡邊突突地跳……
可就在這時候,我醒了:耳畔仍聽得那「心」的跳聲:篤!
篤!
窗紙已經發白,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篤篤的聲音又響了,這時我方辨明它來的方向:有人在叩門呢。
「這又是誰呢?老清早來打攪。」我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披了衣服,剛拔了
閂,外面那人就急不及待地塞進來了,原來是F。
劈頭第一句是:「難道昨晚上你沒有睡麼?」
「少見你這樣的人,」我一面扣衣服,一面回答,「老清早就——」
「十點多了,還說老清早!」朝屋裡看一眼,就去坐在書桌前。「昨晚上對不
起,累你受了驚了!真是糟糕。」
我笑了笑,坐在床上穿襪子,心裡卻猜度F此來有什麼事,一面又隨口應答道:
「唔,你可是特來慰勞麼?我——倒無所謂。」我自己覺得心跳的不大成話,便故
意將穿好的襪子剝掉,在褥子底下另找一雙慢慢穿上,又說道:「不過,你的貴相
知,——你太對不起她了,你應該去好好地安慰她……」
「噯!你還說什麼——貴相知,」F的聲音像悶在罈子裡似的,「這,簡直,簡
直是糟糕!」
我抬起頭來,這才看見F的臉上有好幾處青腫,想來是昨天晚上打出來的,我忍
住了笑,又問道:「什麼糟糕?打過了不就完了麼?」
「哪裡就能完!事情可鬧大了!」F異樣地苦笑。
我心裡一跳,同時滿腹疑雲,不由我不把F此來的用意往極壞的地方去猜度。難
道N中途敵人截住了麼?再不然,就是他們懷疑到我,來找尋線索了。……我一面
忖量,一面卻故意笑道:「什麼鬧大!為了個把女孩子打一架,還不是稀鬆平常?」
「嘿,你還沒知道麼?」F很嚴重地說,卻又轉了口氣:
「哦,也許——自然——你還沒知道。」
我更犯了疑,便接口道:「到底是什麼事呀!是不是那個——那個什麼老俵的,
昨晚上那兩槍將他打死了?」
「不是!這傢伙汗毛也沒掉一根……」
「哦,這可便宜了他!」我故意這麼說,同時,更進一步,反攻他一下。「可
是,F,你的槍法怎麼這樣壞?要是我的話,哼,我至少要那老俵躺這麼一個星期。」
「什麼,什麼?」F急得口舌也不大靈便了。「是我開的槍?
我打斷了他的話道:「不是你還有誰?」又抿著嘴一笑。
「啊喲!可當真不是我!在場有人證明。」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喂,趙同志,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嚴重,可不能開玩笑。」
「那麼,又是誰呢?」我又故意問,心裡卻十二分的瞧不起F,並且以為他此來
的目的無非為要穩住我,洗刷他的嫌疑罷了。
「實實在在是N!」他莊容回答。
我凝神瞅著F,心想:「話兒來了!且看他還有什麼話。」可是等了一會兒,竟
沒有下文,於是我就故意再說:「恐怕不是罷!」
「是的!」F堅決地說。「有物證,昨晚我沒帶槍,而射擊了兩響的那枝手槍卻
是老俵的東西——不是老俵先拔出來,扔在桌子上的麼……」
「哦,——這樣的麼!」我故意輕輕一笑。「嘿,可憐,沒傷著別人一根汗毛,
自己倒要受處分了。不過,F,你總得幫忙她一下。」
F不作聲,卻皺了眉頭,老是一眼一眼向我瞧。
到底他耍的是什麼鬼計?我越來越感不安了。當下我略一盤算,就站起來道:
「她在學校裡罷?我想去瞧瞧。你們男子都是自私的。」
「要是還在學校裡,事情倒簡單了!」F歎了一口氣說。
「哦!那麼已經禁閉起來了麼?」我心裡暗暗著急,斷定N一定是被抓住了,
並且F是來偵察我的。
F搓著手,口張目動,似乎有話說卻又決不定怎樣說。我故意當作不見,就去找
大衣,一面自言自語道:「我得去看望她……」
「哎——」F這才半死不活地說,「你找不到她了。……」
我故意吃驚地轉身問道:「幹麼?」
「幹麼?」F像回音似的叫了一聲,旋又苦笑著:「此人業已失蹤。」
現在我斷定N已經出了事。「失蹤」本是雙關語。我心裡亂得很,暗自發恨道,
——糟了,每次我打算幫人家的忙,結果總是不但不成功,還禍延自身!現今事已
至此,我的當先急務在於撲滅那燒近我身來的火。然而事情究竟如何,我還毫無頭
緒,又不好從正面探問。心裡一急,我倒得了個計較,便佯笑搖頭道:「我不信。
——如果別人找不到N,那你一定知道N在什麼地方。我只問你要人!」
這可把F斗急了,他沒口價分辯道:「啊喲,啊喲,怎麼你也一口咬定了是我—
—幹麼我要把她藏起來?實實在在是不見了!」
「嗯——」我心裡暗笑,看定了他,等他說下去。「昨晚上鬧昏了,沒工夫去
找她,」F想了一想,似乎在斟酌怎樣說。「今天一早,才知道她昨晚不曾回校,她
的幾個熟人那裡,也問過了,都沒有。可是——九點光景,一位警察同志卻拿了件
衣服來,——是她的衣服,鈕扣上還掛著她的證章!」
「這可怪了!」我擺出滿臉的驚異表情。「難道是……」
「衣服是在××地方檢得的,那正是去江邊的路。」
我們四目對射了一下,F的目光有點昏朦。過一會兒,我故作沉吟地說:「不見
得是自殺罷?可不是,何必自殺?」「難說!」F搖著頭,眉尖也皺起來了。「我知
道這個人的個性,——倔強,固執!昨晚上飯館裡她的舉動就有點神經反常。喝醉
了酒胡鬧罷哩,沒什麼不了,可是她開槍射擊——
兩響,幸而沒人受傷。」
我定睛瞧著F,暫時不作聲;一面盤算以後的事。
「有人猜想她昨晚上發瘋似的在野地裡跑了大半夜,」F又接著說,「後來到了
江邊,這才起了自殺的念頭的。」
我只微微頷首,不置可否。看見F再沒有話了,我就突然反問道:「想來你們已
經往上報了罷?如果上頭要查問昨晚的事,我願意作證。」
F看了我一眼,沒精打采地答道:「還沒往上報。」
「怎麼不報?」我故意吃驚地說。「一定要趕快報告!」「中間還有問題,所
以要考慮,」F遲疑了一會兒,這才低聲說,「學生們,這幾天全像一捆一捆的乾柴,
我們是睡在這些乾柴上面;要是這件事一鬧大,他們還不借題發揮麼?那我們的威
信完了。」
「哦——」我隨口應了一聲,心裡卻想道:鬼話!誰來相信你?還不是你們自
己中間還沒撕羅開,該怎麼報的措詞還沒商量好,所以要壓一下。我早就料到他們
要卸責,就會犧牲N,現在被我小施妙計,他們可著了慌了,——當下我笑了笑,
強調道:「不過照我看來,還是要趕快報告。你去密報,上頭也密查,學生們怎麼
能夠知道?」
F急口說道:「不,不;你還沒知道這裡的複雜情形。往往一點小事,就成為互
相攻擊排擠的工具,何況這件事關係一條人命!」
我不大相信似的「嗯」了一聲,卻抿著嘴笑。
F遲疑地望望我,又望望空中,終於站起來,低聲懇求我道:「趙同志,趙同志,
請你千萬幫忙,別聲張!」
「不過,要是上頭問起我來,」笑了笑,我故意刁難他,「難道我也能不回答
麼?你能擔保,沒有人去獻慇勤麼?」「決沒有,決不會,」F咬定了說。「至少在
這三兩天內。」我笑了一笑,半真半假地說:「好罷,咱們是要好的姊弟,哪有個
不幫自己的。可是你別過了河,就把我忘掉了。」
F走後,我就趕快梳洗打扮。N在城裡還得我去替她佈置呢。
但是那個夢卻時時使我心神不定……
二月六日
可以說,一切按照預定計劃進行。N這小鬼頭,似乎有點福氣。三號傍晚,我
把N從旅館護送到我那開什麼百貨商店的老鄉家裡去的時候,她快活得什麼似的,
我卻有幾分妒意;我嗔著她道:「你別太高興,問題還多著呢!」可是我又忍不住
撲嗤一笑道:「你瞧,人家對待愛人,也不過如此!」
明天我得搗一個鬼,再往城裡去看她去。雖然我的行動也還有多少不便,可是
我不放心她在那裡相處得如何。老鄉一家都相信N是我的表妹,因為失業,打算到
我父親那裡,父親剛死了姨太太,家裡沒人,也需要一個親戚去招呼一下;老鄉對
這一切,都深信不疑。
什麼都還像順利。只有一個錢的問題。據說路費要七八百呢!
然而我總得設法對付過去,難道現在還能中途撒手?
父親的回信還是沒有。要不要打電報去呢?
有許多事情,本來可以和N商量;然而這些事或多或少都和錢發生關係,要是
和N一商量,她沒有錢,我是知道的,她見我為難,一定又要回到她的老主意,—
—硬挺,挺不下時,有一個死。……
我決定一切由自己去解決,讓N滿心樂觀,早點走。
明天我「得」生什麼病,然後進城醫病,探視N,然後……
二月八日
好大的霧!我好像全身都發了霉。走進N的臥室,她還睡著,臉紅得很。我把
門輕輕掩上,她也就醒了。
「我估量著你會來了,」她笑著說。「可是,姊姊,你多來也不好。」
「不放心你在這裡過得怎樣……」我坐在她床邊。「很好。他們待我跟自己人
一樣。」N伸手挽住了我的手。
「呵,怎麼你的手這樣涼?」
「我從醫院裡來——可是,你放心,我其實沒有病……」
N抬起身來,把臉偎在我的前額,又低頭聽我的心臟的跳動,這才抱怨地說:
「假病會引出真病來的……」卻又格格地笑道,「姊姊,昨晚上他們邀我打牌,我
可是贏了!你瞧……」
一邊說著,N就跳起來,跑到桌子邊取出一疊鈔票來,興高采烈地:「我先暗
中禱告,要是姊姊和我都能順利回去,我就贏錢;現在你瞧,我不是贏了麼?」
「別太高興,」我一面取衣替她披上,一面逗著她玩,「聽說老俵發誓,要不
找到你呀,他就不是……」
N的臉色立刻變了,但還是嘴硬:「你又是騙我的,我才不相信呢!」
「騙你幹麼?」我板起了臉說。
N睜大了眼睛,異常掃興似的,可是突又笑著說:「誰也找我不到。因為我已
經變成了趙二小姐的表妹,住在正當商人王老闆的府上。」
「你居然那麼樂觀,」我也笑了,「那就算了罷,老俵大概也無可如何了。不
過還有個九頭鳥呢……」
「九頭鳥怎樣?」N的臉色又變了。
「也沒怎的。——可是,你先穿了衣,回頭凍出一場病來,……」
「不,你先說。我抱住了你,就不冷。」
「九頭鳥也沒什麼。只是,前天我從他的話裡看出來,他們竟想報個失足落水,
打算私和人命呢!這個,我可不依!」
N先是惘然,隨即吃吃笑了起來,像一根濕繩子似的,糾纏住我的身子,一面
低聲說道:「好,看你不依,看你不依!」
我擺脫了她的糾纏,掠著頭髮,也笑著說:「關於一個女學生N的人命,我自
然不依。可是,關於趙二小姐的表妹的事情,那又當別論。報告二小姐的表妹:剛
才王老闆通知,車票快就得了,兩星期內的事。」
突然N臉上那種憨態一下裡沒有了,她很敏捷地穿起衣服來,一面穿衣,一面
低頭像在尋思;當披上旗袍的當兒,來不及扣鈕子,她就走到我面前,兩手搭在我
肩上,悄悄地問道:「那麼,姊姊,你呢?」
「我怎的?」
「你幾時走呢?」N的臉湊近來,她的鼻尖幾乎碰到了我的。
「我麼——你不用管罷。也許一個月,也許還要多些。最大的問題,我先得請
准了假呢。你瞧,這不是捏在人家手裡!」
N似乎一怔,但接著就把臉偎著我的臉,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地說道:「我等
你。我和姊姊一路走。」
我不禁失聲笑了:「你等我麼?沒有這必要,別孩子氣!」「一定要等!」N
的聲音響了一點,腰一扭就坐在我身上。「我不走,難道你叫人來把我捆上車去?
我不讓你獨個兒留在這裡!」
我微笑著搖頭,伸手把她的臉轉過來,卻見她兩個眼睛一閃一閃,似乎就要掉
眼淚。我歎了口氣,柔聲說道:「妹妹,不過你總是早走一天好些。萬一我們的把
戲被人家看破了,那怎麼辦呢?」
「我也想過了。可是,姊姊,你想,我也得兩星期才能夠走,」她忽然高聲笑
起來。「然而,商人們說的話,總有些折扣。說兩星期,恐怕實在要三星期四星期。
你趕快點兒,不是剛好,咱們還是一路的。」
「嗯,」——我只這麼含糊應一聲,沒有話說。她那麼樂觀,我也不忍掃她的
興。她——又固執,又會撒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我也還有我的主意,到時不
怕她當真賴著不走。我抿著嘴笑,催她趕快穿好衣服。
N可高興極了,她躡著腳尖縱縱跳跳走著,又不時回眸對我微笑。
忽然她目光一斂,輕輕走來挽了我往窗前走去,一面說:
「姊姊,你家裡除了父親,還有什麼人呢?」
「好像還有個弟弟。」我隨口回答。
她笑了:「有就有,怎麼是『好像』的呢?」
「因為我記不真,我從沒見過。……是父親的姨太太生的。」
她低了頭,腳步也慢了,又問道:「姨太太跟你還說得來罷?」
「可是她已經死了,……」
「弟弟幾歲了呢?」這時N已經站住了,仍舊挽住了我的腰。
「頂多十來歲罷。」我沉吟一下。「彷彿也不在了,……」我看見N的眼光老
盯住我,這眼光是如此溫柔,我不禁笑了笑說道:「妹妹,你打聽得這麼仔細,倒
好像到我家裡去做媳婦似的,可惜我……」
她惘然接口問道:「可惜什麼呢?」
「可惜我沒有年紀大些的弟弟。」
N搖了搖頭說:「也不見得。但是我倒可惜我不是個男的!」
我笑了;想起她初次見我時曾對我開玩笑自命是個男孩子,我又笑得更響了。
N似乎不懂我為什麼笑,驚異地朝我看。
「不怕羞麼,」我止住了笑說,「老想討人家的便宜。」
「哦——」N卻不笑,「既然你覺得做男的便宜些,就讓你做男的。反正不論
誰做,我和你要是一輩子在一處,夠多麼好呢!」
說完,她又歎了口氣。我也覺得有點黯然。
我們默默地走到窗前,擠坐在一張椅子裡,偎抱著,忘記了說話。
忽然N捧住了我的面孔,凝眸看住我,輕聲問道:「姊姊,你猜一猜,我此時
心裡想些什麼事?」
我抿著嘴笑著,也把手撫摸她的秀髮,答道:「想怎樣才可以變做一個男孩子……」
「不是!」N立刻打斷了我的話,「我在想你。……」
「想我能不能變成個男的?」
「也不是!」N得意地笑了。「我在想,你有些地方太像一個男人,可是有些
地方又比女人還要女性些……」
我不禁失聲笑了:「又來胡扯了。哪有什麼比女人更女性的?比女人更其女性
些的,又是什麼東西呢?」
「那就是雙料的女人!那就是做了母親的女人!」
我又笑了,但是猛可地種種舊事都湊上心來,我的笑聲不大自然,我歎了口氣。
N也覺得我的神情有異,而且似乎也懂得其中的原故,她不作聲,只把臉溫柔地偎
著我的。過一會兒,她又輕聲說:「姊姊,昨晚上我做一個夢。我們走在半路,忽
然來了個男人,說是姊姊的愛人,硬把你拖走,——
我哭著叫著,可就醒了,還是眼淚汪汪的。」
我聽得怔了,勉強笑著說:「你又在搗鬼,我不信真有這夢。」
「可是,姊姊,這樣的夢,遲早會有的……」
「那麼你呢?你比我年青,比我美,比我聰明……」還沒說完,N早已摀住了
我的嘴道:「得了,得了,姊姊,你再說,我就不依!對啦,我什麼都比你好,我
還比你淘氣些!」
我把她的手輕輕拉了下來,放在我手掌中輕輕搓著,微喟說道:「不過我說的
也是真話呢!」
N不作聲,只定睛惘然看著窗外漫漫的曉霧。忽然她自笑起來,急轉臉對我說
道:「姊姊,要是你有了孩子,我來給你做保姆,我——不,咱們倆,把這孩子喂
得白白胖胖的,成為天下第一個可愛的小寶貝。」
這可把我簡直怔住了。我不懂N為什麼有這些想頭。然而我那「小昭」的影子
也在我眼前出現了,我勉強忍住了眼淚,低了頭。
N惶惑地也低頭來看我,著急地撫摸著我的手。我勉強笑了笑道:「沒有什麼。
不過,妹妹,你想得太好了,太多了。
……」
「不應該麼?」N口氣裡帶點辯白的意味。「在我們面前,是一個新天地,我
們要從新做人了;自然,也還有困難,但新天地總是新天地。」
我抬起頭來,歎了一口氣,誠懇地對N道:「你說得對,我也何嘗不這麼想呢。
可是我經過的甜酸苦辣太多了,不敢再有太樂觀的念頭,——並且……」我頓住了,
勉強笑了笑,把N的手貼在我臉上。
「並且什麼?姊姊,並且怎的?」
我笑了笑,勉強答道:「並且,我跟你不同,我不能跟你比。」
N愕然看定了我。雖然夾著衣服,我覺得出她的心在別別的跳。
我不言語,只把她的手移來按在我的胸口。一會兒,我這才頹然說:「這裡有
一顆帶滿了傷痕的心……」
「姊姊!」N只叫了這一聲,便把臉藏在我懷裡,似乎她要看看我這帶滿傷痕
的心。這時有一種又痛快又辛酸的感覺,貫注了我的全身,我喃喃地好像對自己說
道:「女人們常用一種棉花球兒來插大小不等的縫衣針。我的大姊有過一個,那是
心形的。我的心,也就是那麼一個用舊了的針插罷哩!」
N忽然抬起頭來,兩眼閃閃的,牙齒咬著嘴唇。我知道她在替我不平了。但她
這樣的愛我,更引起我的傷心。我聲音帶點哽咽說道:「妹妹,你還沒有知道我的
身世哩。我有過一個愛人,值得我犧牲了一切去愛他的一個人,……可是,那時我
年青,糊塗,……後來有一個機會讓我贖罪,我比從前百倍千倍地愛他了,可是萬
惡的環境又不許……」
「現在他在哪裡?」N突然插進了這一句。
「我不知道——」我低了頭,簌簌地掉下幾點眼淚,「有人對我說,他——這
世界上已經沒有了他!」
「不會的!」N堅決地說,用勁地抱住了我。「姊姊,他們騙你;騙了你,好
讓你死心,服服貼貼的聽他們擺佈。我知道他們老用這一手。姊姊,我替你找去,
找遍天涯地角,好歹找他出來還給你!」
「好的——」我說了這兩字,便又說不下去。我凝眸對她看,她是這麼天真,
熱情,樂觀,人間世的酸辛醜惡,她還只嘗到一點兒。我要是老在她心頭澆冷水,
那不是一種罪過?我決定結束了這談話,便笑了笑,推她起來道:「好的。可是事
在人為,我還有許多事要趕快去辦呢。只是,妹妹,你愛我,信任我,就得聽我的
話,乖乖的。……」
「聽你,什麼都聽你!」她急口說。「但是有一點……」
我不讓她說下去,就笑了笑道:「要跟我一路走,是麼?好,咱們瞧著辦罷!」
我飛給她一吻,轉身佯笑著就走了。……
我立刻找到我那老鄉,請他無論如何,在五六天之內弄到一張票子。
老鄉搔著頭皮,一會兒才說:「一張麼,也許還有法子。
不過,那是要去挖打的,總得多花幾個錢……」「錢不成問題,」我接口說。
「可是你不要告訴我表妹。聽說要多花錢,她也許不願意。您替我算算,一共要多
少?還差多少,我好去準備……」
「成!包在我身上,再過五天就讓你表妹走。有一架商車,我認識,讓她搭這
車就得了。車倒也是半新的。」
「商車靠得住麼?我那表妹沒有出過遠門……」
「你放心好了。車上也還有女客,我一個同行的家眷也是這車子走的。」
我謝了老鄉,心裡一塊石頭放下:N這小鬼頭,當真有福氣!
二月九日深夜
昨天剛從城裡趕回來,就聽得不利的消息,今天午後這才證實;他媽的,這又
是什麼鬼!
N的事情果然鬧穿了。F已經撤職,據說他有「庇護」N的嫌疑。老俵之類,依
然無恙,活見鬼!
似乎他們還沒懷疑到N的「自殺」,——至少在此時。這是不幸中之大幸。可
是我真急了,我又不便三日兩頭進城去;老鄉答應了的票,究竟如何,錢又還差多
少,怎樣籌措,這都不是在這裡鄉下辦得了的。
並且,事情也許會發展到我身上。
F不是常來我這裡麼?人家自然會覺得我和他之關係不是泛泛的。
N也常來我這裡,F是知道的,人家知不知道,無從揣度。但即使從前沒有人注
意,現在可就不同,人家一打聽,那不就……
老俵之類依然無恙,那我不但出門有遇強暴之百分之百的可能,誰敢擔保坐在
家裡就平安了呢?持槍強逼,可不是我已經目睹了的?
我越想越怕起來。而且,N的事倘若失敗,我應該負責;要不是我想出那麼些
「辦法」,她坐以待變,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而現在呢,萬一弄巧成拙,我就害
了她了,——自然,又害到我自己。
真是活見鬼!好像一切的一切,都聯合起來跟我作對!
二月十日
我不能不有點「行動」。我還不能不相信「事在人為」。
我犯了什麼彌天大罪?我知道沒有。我只要救出一個可愛的可憐的無告者,我
只想從老虎的饞吻下搶出一隻羔羊,我又打算拔出一個同樣的無告者——我自己!
這就是我的罪狀!
我願我這罪狀公佈出去,告訴普天下的善男信女!
我要用我的「行動」來挺直我自己:如果得直,那是人間還有公道,如果事之
不濟,那就是把我的「罪狀」公佈出去,讓普天下的善男信女下一個斷語!
我定下了「行動」的步驟:從今起,我要求立即離開這惡疫橫行的「文化區」;
我有「病」,想來沒有不許人生病的。
老鄉允許我五天。從今天算起,還有八十多小時,夠不夠我辦事呢?我不敢說
絕對夠,然而我只知道一點:N非在八十多小時以後上路不可!我們決定要這麼辦,
就一定能夠,條件已經具備。
末了,剩我自己。——哼,我已經熬得這麼久,什麼魑魅魍魎也都見過了,難
道我還怕多熬一些時候?我準備著三個月六個月乃至一年之計!……
這麼想定了以後,我好比已經把家眷和後事都安排停當了的戰士,一身輕鬆地
踏上我的長期苦鬥。
這一切,都要瞞過N,甚至我的走不動也要在最後五分鐘才告訴她。先給她知
道了,不會有一點好處,反而會節外生枝;她說我有時太像一個男人,——對了,
此時此際,我非拿出像一個男人似的手腕和面目,是不行的。
後
記
《腐蝕》開始寫作於一九四一年孟夏,是在鄒韜奮主編的《大眾生活》(香港
出版)上連續發表的。
《大眾生活》籌備出版之時,編輯委員會同人以為須有一長篇小說連載,而且
為的要趕在刊物的創刊號上登出來,故而又必須於一星期內交第一批稿;當時既無
現成的稿子,而倉卒間也找不到適當的人來擔負這一工作,於是只好由我承乏,勉
為其難。這結果就是《腐蝕》。《大眾生活》是週刊,每期留給《腐蝕》的篇幅是
三千到五千字,但既開始登載了,就不能中斷,——中斷了會引起讀者的責難,因
此我又只能邊寫邊發表。
雖然是邊寫邊發表,但在我寫本書第一段的時候,也不是全然沒有總的結構計
劃的。原來的計劃是:寫到小昭被害,本書就結束。但是,正當我打算照原定計劃
開始「結束」的時候,來了意料外的要求。這要求來自兩方面。從讀者方面來的要
求是:作者打算給趙惠明(書中女主角)一個怎樣的結局?讀者們要求給她一條自
新之路。《大眾生活》編輯部接到這樣的讀者的來信一天多似一天,以致編輯部終
於向我提出,要求我予以考慮。另一方面的要求是從《大眾生活》的發行部來的。
發行部要求我多「拖」幾期,具體說,即拖到第二十六期(?)結束此連載的小說。
理由是:二十六期的刊物將合為一個合訂本,如果我不多拖幾期,則下一個長篇連
載(夏衍的《春寒》)將有一個頭登在此合訂本上,而本身則在下一合訂本,這對
於讀者是很不便的。(而這,對於預定刊物半年者亦不利,因為從第二十七期起訂
閱的讀者將看不到《春寒》的頭)。
我不能不接受這兩方面提出的對於我的要求。結果是在原定結構上再生枝節,
而且給了趙惠明一條自新之路。
一九四一年的讀者為什麼要求給予趙惠明以一條自新之路呢?是不是為了同情
於趙惠明的「遭遇」?就我所知,因同情於趙惠明而要求給她以自新之路的讀者,
只是很少數;極大多數要求給以自新之路的讀者倒是看清了趙惠明這個人物的本質
的,——她雖然聰明能幹,然而虛榮心很重,「不明大義」(就是敵我界限不明),
雖然也反抗著高級特務對於她的壓迫和侮辱,然而她的反抗動機是個人主義的,就
是以個人的利害為權衡的,而且一到緊要關頭,她又常常是軟下來的;但是,一九
四一年的極大多數的讀者既然看清了趙惠明這個人物的本質,而又要求給以自新之
路,則是因為他們考慮到:(一)既然《腐蝕》是通過了趙惠明這個人物暴露了一
九四一年頃國民黨特務之殘酷、卑劣與無恥,暴露了國民黨特務組織只是日本特務
組織的「蔣記派出所」(在當時,社會上還有不少人受了欺騙,以為國民黨特務組
織雖然反共,卻也是反日的),暴露了國民黨特務組織中的不少青年分子是受騙、
被迫,一旦陷入而無以自拔的,那麼,(二)為了分化、瓦解這些脅從者(儘管這
些脅從者手上也是染了血的),而給《腐蝕》中的趙惠明以自新之路,在當時的宣
傳策略上看來,似亦未始不可。這種種,是當時的很大一部分讀者提出他們的要求
的論據,而作者的我,也是在這樣的論據上接受了他們的要求的。(當然,這樣做
了,是否曾發生預期的作用,那是另一回事。)
以上,簡略地述說了《腐蝕》寫作的經過,說明了以小昭之被害作為趙惠明生
活的轉折點,其實不是原定的計劃,而是迫於要求,將就地「拖」出來的。
但也因為這一「拖」,今天的有些讀者或者無條件地對於趙惠明抱同情,或者
認為這樣一個滿手血污的特務(儘管是小特務)不該給她以自新之路,而第三種說
法則認為:正由於讀者會對趙惠明抱同情,也就是對於特務抱同情,因而就會發生
嚴重的後果,即鬆懈了對於特務的警惕。
這些意見之所以分歧,恐怕是因為對於趙惠明這個人物的認識有偏差。《腐蝕》
是採用日記體裁的,日記的主人就是書中的主角。日記中趙惠明的自訟,自解嘲,
自己的辯護等等,如果太老實地從正面去理解,那就會對於趙惠明發生無條件的同
情;反之,如果考慮到日記體裁的小說的特殊性,而對於趙惠明的自訟,自解嘲,
自己辯護等等不作正面的理解,那麼,便能看到這些自訟,自解嘲,自己辯護等等
正是暴露了趙惠明的矛盾,個人主義,「不明大義」和缺乏節操了;在這一點上,
我覺得一九四一年向作者提出要求的大多數讀者是看清了趙惠明的本質的。
人民文學出版社將重排《腐蝕》,問我對原書有無修改。
我在考慮了這幾年來我所聽到的關於《腐蝕》的幾種意見(略如上舉)以後,
終於不作任何修改。我想,如果我現在要把蔣匪幫特務在今天的罪惡活動作為題材
而寫小說,我將不用日記體,將不寫趙惠明那樣的人,——當然書名也決定不會是
《腐蝕》一類的詞兒了;但《腐蝕》既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寫成的,那麼,如果
我再按照今天的要求來修改,恐怕不但是大可不必,而且反會弄成進退失據罷?
可是,鑒於這二、三年來頗有些天真的讀者寫信來問我:《腐蝕》當真是你從
防空洞中得到的一冊日記麼?趙惠明何以如此粗心竟把日記遺失在防空洞?趙惠明
後來下落如何?——等等疑問,不一而足;因此,我又願借此機會,寫這一篇後記,
聊以代替答覆。
茅 盾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九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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