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茅盾>>腐蝕

雲台書屋

第一部分


  這一束斷續不全的日記,發現於陪都某公共防空洞;日記的主人不知為誰氏, 存亡亦未卜。該防空洞最深處巖壁上,有一縱深尺許的小洞,日記即藏在這裡。是 特意藏在那裡的呢,抑或偶然被遺忘,——再不然,就是日記的主人已經遭遇不幸; 這都無從究明瞭。日記本中,且夾有兩張照片,一男一女,都是青年;男的是否即 為日記中常常提到的K,女的是否即為日記主人所欲「得而甘心」且為K之女友之 所謂「萍妹」,這也是無法究明的了。不過,從日記本紙張之精美,且以印花洋布 包面,且還夾有玫瑰花瓣等等而觀,可知主人是很寶愛她這一片段的生活記錄的。

  所記,大都綴有月日,人名都用簡寫或暗記,字跡有時工整,有時潦草,並無 塗抹之處,惟有三數頁行間常有空白,不知何意。又有一處,墨痕漶化,若為淚水 所漬,點點斑駁,文義遂不能聯貫,然大意尚可推求,現在移寫,一仍其舊。

  嗚呼!塵海茫茫,狐鬼滿路,青年男女為環境所迫,既未能不淫不屈,遂招致 莫大的精神痛苦,然大都默然飲恨,無可伸訴。我現在斗膽披露這一束不知誰氏的 日記,無非想借此告訴關心青年幸福的社會人士,今天的青年們在生活壓迫與知識 饑荒之外,還有如此這般的難言之痛,請大家再多加注意罷了。

  這些日記的主人如果尚在人世,請恕我的冒昧;如果不幸而已亡故,那麼,我 祝福她的靈魂得到安息。整抄既畢,將付手民,因題「腐蝕」二字,聊以概括日記 主人之遭遇云爾。

  一九四一年夏,茅盾記於香港。

  九月十五日

  近來感覺到最大的痛苦,是沒有地方可以說話。我心裡的話太多了,可是找不 到一個人可以讓我痛痛快快對他說一場。

  近來使我十二萬分痛苦的,便是我還有記憶,不能把過去的事,完全忘記。這 些「回憶」的毒蛇,吮吸我的血液,把我弄成神經衰弱。

  近來我更加看不起我自己,因為我還有所謂「希望」。有時我甚至於有夢想。 我做了不少的白日夢:我又有知心的朋友了,又可以心口如一,真心的笑了,而且, 天翻地覆一個大變動,把過去的我深深埋葬,一個新生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說有 笑,——並且也有適宜於我的工作。

  我萬分不解,為什麼我還敢有這樣非分之想,還敢有這樣不怕羞的想望。難道 我還能打破重重魔障,挽救自己麼?

  今天當真是九月十五麼?天氣這樣好,也沒有警報。早上我去應卯,在辦公廳 外邊的走廊裡碰見G和小蓉手挽手走來,小蓉打扮得活像只花蝴蝶。人家愛怎樣打 扮,和我不相干,而且她和G的鬼鬼祟祟,我也懶得管;可是她在我面前冷笑,還 說俏皮話,那我就沒有那麼好惹。

  我當時就反攻道:「醜人多作怪,可是我才不放在眼裡呢!交春的母狗似的, 不怕人家見了作嘔,也該自己拿鏡子照一照呀!」

  這一下,可把那「母狗」激瘋了。她跳過來,竟想擰我的頭髮,我一掌將她打 開,可是我的旗袍的大襟給撕破了一道。她亂跳亂嚷,說要報告主任。哼,悉聽尊 便,我姓趙的,什麼事兒沒經過?但叫我當真生氣的,是G的態度。他沒事人兒似 的,站在一旁笑。我與他之間如何,他心裡自然雪亮,可是小蓉天天失心狂似的追 著他,今兒還挨了打,他卻光著眼在旁邊瞧,還笑,這可像一個人麼?我倒覺得小 蓉太可憐了。

  我轉身跑到科長那裡,就請了一天假。

  人家以為我的請假是為了剛才那一鬧。那真笑話。我才不呢!我瞥見了辦公廳 裡那一個大日曆,這才知道今天原來是九月十五,這才想起我今天應當請一天假, ——讓我安靜地過這一天,為我自己的這一天。

  但是今天當真是九月十五麼?天氣這樣好。

  我憎恨今天的天氣有這樣好,我生活中的九月十五卻是陰暗而可怕的。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從我母親的肉身中分出一個小小的生命,從這小生命有記 憶的那時起,她沒看見母親有過一次愉快的笑。跟小蓉差不多一樣可憎的姨娘,還 有,比G也好不了多少的父親,就是母親生命中的惡煞。而我自己呢,從有知識那 時起,甜酸苦辣也都嘗過,直到今天的不辨甜酸苦辣,——靈魂的麻痺。

  一年前的今天,從我自己的肉身中也分出了一個小小的可憐的生命。這小小的 生命,現在還在世上不?我不知道。

  而且我也沒法知道。因為我在那次悲痛而忍心的「斷然行動」以後,就不曾設 法去探詢,也許今後也不作如是想。我就是探聽到了結果,又將怎樣?讓它隱藏在 我心的深處,成為絕對的秘密,讓它在寂寞中啃嚙我的破碎的心罷!

  每一回想當時的情形,我全身的細胞裡,就都充滿了憎恨。復仇之火,在我血 管中燃燒。他是走進我生活裡的第一個卑鄙無恥的傢伙,也是我和小昭分手以後所 遇到的第一個懦夫,偽善者!記得那是「七七」紀念以後第三天,他裝出一副無可 奈何的嘴臉,訴說他的「不得已」的「苦衷」和「困難」。那時他的主意早已打定, 暗中籌備了好多天,已經一切就緒了,可是他還假惺惺,說「偶然想到這麼一個辦 法」,和我「從長計較」。他當我是一個十足的傻子,當我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哩! 我本待三言兩語,揭破了他的全部鬼計,但是轉念一想,趁這當兒各走各的路,也 好;聽完了他那一套鬼話以後,我只淡淡答道:「何必商量!你瞧著是怎樣方便些, 就怎樣辦。商量來商量去,還不是一個樣?況且,你也犯不著為了我而埋沒了自己, ——是麼?我近來是身心交疲,萬事不感興趣。祝你前程遠大,可是我不能奉陪了。」

  他怔怔地望住我,半天答不上來。蠢蟲!我知道他捉摸不著我的真意,他有點 惶惑,然而我又知道他見我那樣「柔順」,那樣輕易「被欺」,他的心裡正高興的 不得了呢!許久許久,他這才似笑非笑地喃喃地說:「我就是不放心你,在這裡, 人地生疏,連一個朋友也沒有,而且你又快要生孩子。你雖然叫我安心自去,可是 我總覺得有點不大放得下心呢!而且,而且,……」

  「得了,得了!你一百個放心!」我再沒有耐心聽他那一套了,他這種虛偽而 且淺薄的做作,叫我作嘔。他當真把我當作傻子麼,真好笑。

  「好,那麼,我到了長沙,弄到了錢,就寄給你。」他居然把口氣說得很認真, 我不作聲。難道要我向他表示謝意?

  「等到你產後滿月,我在那邊的事也該有個著落了,那時我再派人來接你。」 ——聲音也像是在說真心話,可是傻子這才信你!

  然而到他走後不上一小時,我又發現他這小子不但虛偽,淺薄,而且卑鄙無恥; 他竟把所有的錢都帶了走,而且還把我的金戒指,我的幾件略好的衣服都偷了走! 好一個「為民前鋒」的政工人員!向一個女子使出捲逃的行為!我那時知道火車還 沒開,我很可以到車站上去揭他的皮,可是一轉念,算了罷,何必做戲給人家看, 誰來同情我?知道一點我的過去歷史的人們,也許還要冷言冷語,說我自作自受呢! 我不能做一個女人似的女人,讓人家當作談話的資料。過去那一節鬼迷似的生活, 我不反悔,我還有魄力整個兒承受;當前這慘毒的遭遇,我也不落膽,我還有勇氣 來一聲不響吞下去!

  我——

  我不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

  當時我本可以「爭取外援」。衡陽有一個舊同學在那裡教書,貴陽也有一二個 「朋友」,然而我都不;我受不住人家的所謂「同情」,我另有主意。

  我進醫院的時候,就已經下了「斷然行動」的決心。

  但是,在臨產的前夕,醫院左近的教堂傳來一陣陣的讚美歌聲,半明的電燈光 溫柔地壓在我眼簾上,那時我的心裡起了一層波動,我又有了這樣的意思:「我總 該保有這未來的生命。如果是男的呢,我將教會他如何尊重女性;如果是女的,我 將教她如何憎恨男子,用最冷酷的不動心,去對付不成材的臭男人!」我那時又成 為「理想主義者」了。

  然而我的感情激動到幾乎不能自持的境界,是在產後第二天看護婦抱了嬰兒來, 放在我懷裡的時候。雖然因為是一個男孩子,使我微感不洽意,但我那時緊緊抱住 他,惟恐失去。那時我覺得人間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我與他;我在人間已失 去了一切,今乃惟有他耳!我的眼淚落在他的小臉上,他似乎感覺到有點癢,伸起 小手來擦著,可是又擦錯了地方;我把乳頭塞在他的小嘴裡,我閉了眼睛,沉醉在 最甜蜜的境界。

  但是一個惡毒的嘲諷似乎在慢慢地來,終於使我毛骨聳然了。「這孩子的父親 是他!」——最卑劣無恥,我無論如何不能饒恕的他!

  我不能否認這一事實。而且我每一感到孩子的存在,這殘酷的事實便以加倍的 力量向我攻擊,使我的種種回憶,電化了似的活躍!我何嘗不以最寬恕的態度試要 找出他的一點點——僅僅一點點的可取之處,可是我得到了什麼?首先是我與他的 最初的結合就是非常的不自然。那時他需要於我的是什麼,我知道;而我這一邊呢, 為了什麼,天啊,我不打謊,——但這,難道就成為此後直到現在加於我的責罰?

  是責罰也就算了,我決無後悔,也不餒怯!

  我分明記得,孩子出生以後的兩周間,我的心境老是這樣矛盾,我彷彿聽得我 的心在兩極端之間搖擺,——的答,的答;到了第三星期,事情是無可再拖,我毅 然按照預定計劃行動。當看護婦循例來量體溫的時候,我就對她說:「打算出去找 一個朋友,得三個鐘頭,您看不要緊麼?孩子呢,拜託您照看一下。我先餵飽了他 奶,回頭要是哭,您給他點米湯就行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孩子餵奶。似乎這小東西也有預感,發狠地吮著;幾次我想 夠了,要放開他,剛一鬆手,他就哭,於是再餵他。我的心裡像倒翻了五味瓶,可 是我的決定依然不動搖。忽然從久遠的塵封中,跳出一句話:「縱使我有千日的不 是,也該有一日的好處,這次我們分手,便是永訣,我希望你將來在幸福的生活中, 有時也記起曾經有我這麼一個人在你身上有過一日的好處。」——誰說過這句話呢, 我這時才辨到它的味兒。我凝神靜思,這才記起這是小昭說的,然而我那時聽了卻 大生反感,鄙薄他沒有丈夫氣呢!我惘然看著懷中的小臉兒,我最後一次輕輕將他 放在床上,我低下頭去,輕輕吻著他的臉兒,我慢慢伸直了腰,我的手按住了心口, 突然,我想起,我還沒給這孩子取個名呢!「小昭,我就叫他小昭!」——我喃喃 自語,不自禁地一聲長吁。

  為什麼不呢,我將以這孩子來紀念我生活中的一頁。正如小昭所說,我們結合 的一年多中間,縱有千般苦味,也該有一日的甜蜜。而且也正像這一日的甜蜜不可 復得,我也將永久不能再見這孩子。

  我最後看了一眼我的「小昭」,就拿起早已打點好的小包,走出了房門,在院 子裡碰到了那個看護婦,我只向她點一點頭,又用手指一下我的房,就飄然而去。 從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孩子!

  這一切,今天我想起來,還像是昨天的事。我欠了那醫院兩百幾十塊,我給了 他們一個二十多天的嬰兒,可是我的「小昭」難道只值了這一點?醫院裡將怎樣罵 我:下作的女人?忍心的母親?哦,下作,我?一萬個不是!忍心麼?我有權利這 樣自責,人家卻沒有理由這樣罵我。

  我不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然而我自知,我是一個母親似的母親!

  也許我在那時還有更合於「世俗口味」的辦法,例如,寫一封動人哀憐的長信, 縛在孩子的身上。創造一個故事,說自己是千里流亡,家人分散,不知下落,現在 一塊肉既已離身,便當萬里尋夫,只是關山阻隔,攜此乳兒,困難轉多,「不得已」 乃留於院中,敬求暫代撫養,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決當備款前來領認:如此雲 雲,也未始不能搪塞一時,兼開後路。可是我為什麼既做了悲劇的主角還要自願串 這一出喜劇?我憑什麼去兌現我的預約?而且,欠了人家的錢,還要哄他們代我撫 養孩子,還想博取人們的好評,——哼,這自然更會做人,可是我自知我還不至於 如此下作!

  萬一有什麼善良的人收養了我的「小昭」,而且又保留了那封假定的長信,而 且「小昭」長大時又相信他的母親是這樣聖潔而純良,那不是太滑稽麼?我既然忍 心將他拋棄,而我又打算在他那天真的心靈中竊取一個有利的位置,——這是世上 有些「英雄們」的做法,但我還不配,我還不至於如此無恥呢!

  事實擺在那裡明明白白:我即使有力「贖」他回來,我也沒有法子撫育他。我 有把握擺脫我這環境麼?我不能讓我的孩子看見我一方面極端憎惡自己的環境而一 方面又一天天鬼混著。特別重要的,我還有仇未報;我需要單槍匹馬,毫無牽累地, 向我所憎恨的,所鄙夷的,給以無情的報復!我已經認明瞭仇人的所在地。

  九月十九日

  昨天紀念日,一早就奉到命令,派我在E區,以某種姿態出現,從事工作。給 我的特別任務三點:注意最活躍的人物,注意他們中間的關係,擇定一個目標作為 獵取的對象。

  派在同一區工作的,還有小蓉。這本來不會讓我事先知道,可是這蠢東西得意 忘形,示威似的瞥了我一眼,又冷冷地微笑。我立刻試探她一句道:「小蓉,我們 公私分明,今天可不能鬧意氣。」小蓉怔了一下,未及回答,我早又接口道:「再 說,就是私的一面,我本來無所謂,那天還是你自己不好。」小蓉的臉色立刻變了, 但又佯笑道:「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她慌忙躲到辦公室去了。哈哈,這就證實 了我的猜度,然而,這中間一定還有文章。小蓉那示威的眼光,不會毫無緣故。

  這小鬼頭存了什麼心呢?是否因了那天的一鬧,她想乘機報復?還是G在我身 上編造一些什麼當作米湯灌昏了她?

  不管怎的,我得警戒。在這個地方,人人是笑裡藏刀,攛人上屋拔了梯子,做 就圈套誘你自己往裡鑽,——全套的法門,還不是當作功課來討論?你要是渾身的 神經鬆弛了一條,保準就落了不是。

  莫看輕小蓉這人有點蠢。蠢東西背後有人指撥呢!雖然我還不知是誰,可是我 准知道有。

  我這疑團,到了開始工作以後,就打破了。我發覺小蓉老是有意無意地在我周 圍,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哼,這是監視我!怪不得她要用眼光向我示威。哦,今天 小蓉的特別任務,原來是對我監視。好!

  我並不奇怪他們對我派監視。這是規章,不獨對於我。然而為什麼偏偏派了小 蓉?利用小蓉跟我不對麼?哼,可是小蓉是一個蠢傢伙!她時時拿眼睛來瞟我,時 時聳起了耳朵在聽我,她還以為我睡在鼓裡呢,可是,你像一個衛兵似的不離方丈 之路,難道人家就和你一樣的蠢麼?

  本來我對於給我的任務只打算應個景兒,敷敷衍衍打了一份報告書。但是當我 發覺了小蓉在監視我以後,我就變了主意。我一面只當全然不覺得,行所無事,一 面我卻故意布了一些疑陣。我並沒有忘記我的特別任務之一是「擇定一個目標作為 獵取的對象」,為什麼我不就在這上面發揮,引小蓉來入鉤?我料到小蓉雖然奉有 監視我的使命,卻未必知道他們給我的什麼「特別任務」。嘿嘿,小蓉,我的蠢丫 頭,我給你製造些材料,讓你的報告不空洞。剛好有一個青年願意和我接近。好罷, 隨手拈來,算是「對像」。

  此人大約二十多歲,北方口音,走到我面前,剛要說話,臉就紅。他問我在哪 裡做事。我把我名義上的職業告訴了他,卻並不反問。我們只說些不相干的話,可 是我故意把聲音放低,吸引小蓉的注意。這可憐的蠢東西果然著急了,裝作看天, 卻把身子慢慢挨近來。我卻故意引那青年挪遠些,同時用了壓低的然而準可以讓小 蓉聽清的聲音說道:「唉,工作的障礙太多了!有時真會消沉起來呢!」

  「哦,你——」那青年睜大了眼睛朝我發怔,似乎不懂我為什麼忽然說出這樣 沒頭沒腦的話。「你——說什麼——工作?」

  我笑了一笑,不回答;卻斜過眼去看了小蓉一下。

  那青年似乎也有所悟,可是這時小蓉又從另一角度移近過來了。我急忙拉了那 青年的衣角一下,就快步跑出了一二步。當我站住了的時候,回過臉去,果然那青 年已在我肩旁,我靠近他的耳朵小聲說:「看見麼,那女的?」

  青年的眼皮輕輕的一跳,但立即鎮定了神色,凝眸望住我。

  我用手指在手心裡劃了一個字給他看,把嘴一努,輕聲說:「她是這個。」

  「呵!」青年有點吃驚(我那時實在辨別不出他這吃驚是為了小蓉呢,還是為 了我),猛然轉過身,直朝小蓉走去,有意無意地向她打量了幾眼,從她身邊走過, 還回眸望了一下。我不防他會有這樣的舉動,真感得有點窘。如果小蓉夠乖覺,那 我算是毀了!

  後來,轉了幾個圈子,我又接近那青年的時候,就輕輕抱怨他:「為什麼你那 樣性急?這會被她察覺呵!」

  青年只微微一笑,不說話。這一笑的內容,我一時捉摸不到。我知道對方也不 弱。於是我揀了不相干的話和他鬼混起來,但終於我又試探了一句:「在什麼地方 可以看到你呢,我真想有一個人談談話。」

  「我常在C—S協會看報。」是漫不經意的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我把那青年的舉動談話一一回味了一遍,我虛擬了他一個輪廓。 似乎他的影子已經印在我心上,不大肯消逝,真怪!

  我得作報告。兩種傾向在我心裡爭持著:強調這青年呢,或不?但想到小蓉一 定會加倍渲染她的所見,以表示她「不辱使命」,我就在報告中把這青年強調了。 不過我也故意加一點「歪曲」。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一種怪異的情緒在推 動我不全盤如實以告。

  但是報告上去了以後,我又有點後悔了。如果指定我去「獵取」他,那我怎麼 辦?天啊,我不怕我自己「應付」的手段不高妙,我卻怕我這空虛的心會被幻象所 填滿,——我竟自感到「作繭自縛」的危險了,怪不怪?

  我預感著一種新的痛苦在我面前等待我陷落下去。

  我畏縮麼?不,決不!像我這樣心靈破碎了的人,還有什麼畏縮。

  不過問題是還有一個別人,那當然不同了,但我又有什麼辦法。

  九月二十二日

  小蓉大概做了一份很巧妙的報告罷?我雖然還沒有探聽確實,可是她究竟編造 了些什麼,也不難推測得什九。這班傢伙陷害人的一貫作風,難道我還不知道麼?

  周圍的空氣是在一點一點嚴重起來,一個陰謀,一個攻勢,正在對我展開。

  小蓉背後,一定有軍師。誰?是不是G?依常情而言,他不應該這樣和我為難。 但這種人,是難以常情衡量的。我曾經拒絕了他的最後要求,但並沒給他以難堪; 況且我那時對他說的一番話,不是又坦白又委婉麼?我說:「我如果依了你,那麼, B這潑辣貨即使我不怕她,至少也惹得你麻煩;而且陳大胖子久已對我虎視眈眈, 我這面也有不少困難。時機沒有成熟,我們且緩一緩。」那時候他聽了只是涎著臉 笑,眼光一霎一霎的,顯然不懷好意。可是當我又暗示說我還有隱疾,醫治尚未痊 可,我解脫他的雙臂,低聲說,「你不怕受累,可是我不願意叫你受累呀!」—— 他忽然瘋了似的連聲獰笑,猛可的將我摔在沙發上,咬我的肩,擰我的……咄,真 不是人,十足一匹瘋狗!

  不過以後似乎並沒對我怎樣懷恨,我們之間的微妙關係,簡直是做戲似的;而 且接著又是小蓉來把他的色情狂吸引住了。

  他為什麼要陷害我呢?不可解。但這種人是難以常情衡量的!

  除非他是怕我對他先有所不利。這才是笑話呢?我能拿他怎樣?我哪有這樣閒 心情?我相信我還不至於如此無聊!

  但是,且慢,他這鬼心思亦未必全然沒有理由。當初他在誘我上鉤的時候,無 意中不是被我窺見了他的一二秘密麼?雖然我那時裝傻,可是他未必能放心。他這 種人,心計是深的,手段是毒的,疑心是多的。在他看來,人人就跟他一樣壞,不 是被咬,就得咬人;他大概確定我將對他先有所不利。

  真有點膽寒。光一個小蓉,是不怕的;可是——

  我怎樣應付這一個難關?

  哼,咱們瞧罷!不咬人的狗,被追緊了時,也會咬人的。

  咱們瞧罷!

  我得先發制人,一刻也不容緩。我這一局棋幸而還有幾著「伏子」,勝負正未 可知,事在人為。略略籌劃了一下,我就決定了步驟。

  打扮好以後,對鏡自照。有人說我含顰不語的時候,最能動人。也許。但我微 笑的姿勢難道就不美麼?這至少並不討厭。記得——記得小昭說我最善於曼聲低語, 娓娓而談,他說,這種情況簡直叫人醉。我同意他這意見。而今我又多了經驗,我 這一種技術該更圓熟了罷?……我側身回臉,看我的身段;我上前一步,正面對著 鏡子,噯喲,額上的皺紋似乎多了幾道了!才只二十四歲呢,渾身飽溢著青春的濃 郁的色香味,然而額前的皺紋來的這樣快麼?怪誰呢?自己近年來的生活,心情, ——哎,想它幹麼!

  正待出去,忽然聽得一聲:「有客。」誰呀?竟找到了我的私寓。

  房東太太的臃腫身體閃開了的當兒,一張瘦削的濃裝艷抹的臉兒就叫我一怔。 呀,是她麼,她幾時到了這裡的?她來找我幹麼?

  幾年不見,舜英竟還是那樣兒。四五年的時光,對她似乎不生影響,——肉體 的和精神的。她開口第一句話就證實了我這感想。

  「啊喲,你現在是得意了,——地位也高了,朋友也多了,貴人多忘事,怪不 得你記不起我這老同學,老朋友。可是,我和松生,哪一天不惦記你,真是……」

  「想不到你也來了,」我剪斷了她的滔滔不絕的客套。「幾時到的?住在哪裡? 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啊喲,你瞧,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怪你,我呢,……」

  「可是,舜英姊,實在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們來了。」

  「哦哦,老同學,老朋友,你也事忙,我不怪你……」她挪近些,似乎早已准 備好一車子的話,再不讓她傾瀉就會悶憋了氣似的。我這次再不打斷她的了,我靜 聽著,可是我的心裡卻一陣一陣的翻滾起四五年前的舊事。

  據她說,上個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到了這裡,曾經到部裡找我,——那當然是不 會找到的;聽她的口氣,他們正在謀事,還沒有頭緒。

  「你這幾年來,真是飛黃騰達,一帆風順,」她用了最愛嬌的姿態抓住了我的 手說,「雖說是時來運來,可也全仗你自己能幹,工作又積極。」

  我只微微一笑,想起了當年她剛做上省黨部委員太太時的臭風頭。

  「你還記得希強麼?」她再挪近些,聲音放低。

  我陡地打了個寒噤,——嘿,她提起他幹麼?沒眼色的蠢東西!我懶懶地抬了 一下眼皮,暗示她,這話題我不感興趣。

  但是這位「前委員太太」竟木然不覺,更挪近些鄭重地說:「他這人,有見識, 有手段,又夠朋友,——你是最清楚的。」

  我幾乎變了臉色。這是什麼用意呢?不要臉的猢猻,當面打趣我麼?還是當真 那麼蠢?我正想給她一點小小的沒趣,陡一轉念,覺得何苦來呢,我難道還嫌身邊 的敵人太少麼,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佯笑道:「舜英,怎麼你今天老是給我灌米湯 呢!如果我也瞭解一點希強之為人,還不是全仗你這老師?

  我哪裡及得到你呢!」

  「噯,話不是這樣說的。雖然我認識他在先,而松生又和他相知有素,可是你 不同——你到底和他有過一時間的特別關係。」

  「嗨嗨——」我除了乾笑還有什麼可說?「特別關係」?——好太太,你是在 揭人家的痛創呢,還是醜表功?「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輕輕諷示道:「如果 講到這一點,我先得多謝你,——多謝你好意作合,哈哈!」

  「哪裡,哪裡,——我哪裡敢居功!」她的語氣真是十二分誠懇而且謙遜。 「他也好,你也好,兩好成功一雙,哈哈!」

  我的忍耐實在已經到了限度。有這樣沒眼色的不要臉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話堵 住她,誰料得到她還會放些什麼屁?可是我還沒開口,她又咂唇弄舌地說道:「希 強這人,真夠朋友!告訴你,我們這次來,全虧他幫了忙呢!你想,輪船,飛機, 三四個人的票價,該多少?松生是沒有什麼積蓄的,幾個錢津貼,夠到哪裡去?希 強還再三要我們致意你,——他關心你;他說,你缺什麼,他能為力的時候一定盡 力。你瞧,他多麼念舊!」

  「哦!謝謝他,……」我隨口應著。我還看重這樣的「念舊」麼?那才是笑話。 他從前害的我還不夠麼?但是聽舜英的口氣,似乎他近來很有「辦法」。倒也意外。 突然我聯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覺性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親切地問道:「希 強近來的光景很不差罷?」

  「豈止是不差!」舜英眉飛色舞了,但馬上一頓,改了口氣說,「瞧光景是— —還有點辦法。」

  哼,這笨蟲也想在我跟前弄玄虛麼?內中一定有把戲,我非挖它出來不可。就 用了反激法:

  「我聽說,中央——給了他相當重要的任務,難道不知道麼?」

  「啊,中央——啊喲,那我可不知道。」

  「新近還撥給他五萬塊錢呢!」我隨口編造起來了。

  「哦,五萬!啊喲,原來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頓住,臉色有點變了,似乎 曾經受了騙,幸而無意中發覺。

  我卻緊抓住她這一個「也」字,立刻逼緊一步:「當然他也接受中央給他的任 務羅!」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兩眼一瞪,彷彿用力將「他」字以下的 字眼嚥了下去,隨即抽出手帕來,在粉臉上輕輕按了幾下。

  「他——他什麼?」我裝出漫不注意的口氣,可是這位「前委員太太」只管忙 著用手帕按她的粉臉,半晌,這才支吾答道:「他這人,辦事真漂亮。」

  我見她掩飾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經十分明白了,我也沒有多 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單刀直入,我就用話冒她一冒:

  「舜英,你不用再瞞我,我們是好朋友,親姊妹似的。再說,我對於希強的感 想也還是不壞——不過,如果你當真不知道,那麼,我今天對你說的話,你可不要 告訴別人。希強——他和日汪方面也有來往!」

  「啊喲,哦——哦,他和那邊有來往。可是你怎麼會知道?」顯然那驚訝是裝 出來的,但也許有幾分真,因為她哪裡會想到我是隨口編造來試探她。

  「當然羅,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瞞我了。」

  她立刻很著急似的分辯道:「啊喲,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瞞了你,不得好報。 我們雖則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閒居著,許多事全不大明白。當然也零零碎碎風 聞得一兩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說,希強這麼一個人,未必罷?你想,沒有一點憑據, 這句話怎麼好意思隨便往人家頭上套?」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無所謂。兩邊都沾著點兒的人,也有的是呀!有 辦法的,什麼都行;沒辦法的,什麼都糟!」

  「哎!」她模稜兩可地應了這一聲,兩手將那手帕絞了又絞,顯然是在搜索枯 腸,準備再試一試她的「聰明」。我卻沒有耐心靜候,就又問道:「你們這次是接 了命令這才同來的罷?」

  不知為何,她聽了我這句話,忽然全身一跳,慌張地反問道,「什麼命令?這 不是一句玩話!」但隨即她悟到我這句話的意義了,掩飾地一笑說:「哦,你是指 中央的命令麼,沒有。不過也見過了秘書長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

  我點頭,笑了一笑。舜英剛才那慌張也該有點「緣故」的罷?

  沉吟了一下,她又說:「這裡——東西又貴又不好,生活真是淒慘。喝一杯咖 啡,要兩塊錢,可是那算什麼咖啡呢?紅糖水罷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 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夠多麼好!希強……哦,你為什麼不想個法兒要求調 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剛剛我想起了一句話,希強, ——你想他——他和那邊來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別任務罷?——我不過這樣猜,你說, 怎樣?」

  我笑了笑,不作聲。難為她居然從我所編造的那一句話裡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 來了。但是她要勸我去上海呢,這是有意呢無意?

  這時候,突然警報響了。她一下子跳起來,到窗前望了望,連聲叫道:「怎麼, 怎麼,你這裡望不見,掛了幾個紅球了?這太危險!」

  「不相干。」我懶懶地站了起來。「你回去路遠不遠?要不,就進我們那個洞 罷。」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回去。可是她還有心情告訴我她的住址。

  警報解除,在午後一時許。我躲在防空洞中,整整兩小時左右。搖搖的燭光, 照出一些流汗的人臉,昏眊的眼睛,信口開河的談話。我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 頭,一會兒將那位「前委員太太」的訪問一片段一片段地再加咀嚼,一會兒又猜詳 那正向自己包圍了來的攻勢,忖量自己的對策有無必勝的把握。覺得自己臉上發燒, 額角上血管在突突地跳。

  忽然從洞的前部傳來一句話:高射炮響了!滿洞的嘈音立時沉寂下去,只有呼 吸的聲音。有一縷悲涼的味兒,從心裡慢慢透到鼻尖,我惘然自念道:「要是這時 候一個炸彈下來,馬上完蛋,倒也痛快!」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人生一世,好比做了一場戲。

  中學時代及以後,常聽得說:人生是不斷的鬥爭。

  我現在是鬥爭呢,是做戲?哦,又像鬥爭又像做戲!最傷腦筋的是鬥爭中又有 鬥爭,戲中又有戲。而且我到底為了什麼?五六年前,我這人,不是比現在單純得 多麼?那時我心安理得,走一個人所應該走的生活的路。然而這就妨礙了誰的利益 了,種種的逼脅誘惑,都集中在我這不更事的少女身上,據說都是為了我的利益, ——要我生活得舒服些。但現在,我真是「太舒服了」!

  走進我生活中的第一個卑劣無恥的人,原來現在是——

  多謝舜英帶來這消息。想不到還有這一天,我能夠親眼見他現原形,而且,也 許我還能親手對他施行報復呢!報答他當日用盡卑劣無恥的手段將我「提拔」到今 天的地步!

  如果我現在尚覺活著還有意思,無非因為還有一些人,還有幾個人,我要一一 對他們報復!

  從防空洞出來,九月的陽光和微風給我以力量。我略一籌思,就決定先到G那 裡探一探空氣。像一個獵狼的人,我得膽大而機警;我想我還可以對付他,我還保 留著一件可以制伏他的法寶。

  然而不巧,G那裡似乎有一位「神秘的客」。我瞧那當差的臉色不對,轉身就 走,可是剛到門外,背後又追著說「請」了。難道那「客」竟為我而「迴避」麼? 我預感到G也是料著我會來的,今天將有一場「好戲」。

  果然,剛一見面,G就惡意地笑道:「小姐,幾天工夫就成了要人了,我正打 算約幾個人,捧一下場呢。」

  哦,他一開頭,就「以攻為守」,那我要用「奇襲」,才有希望。

  我故意板起臉說:「我正要來和你算帳!請你吩咐當差,一小時內,謝絕來客。」

  「嗨嗨,」他輕薄地笑了,「一小時?小姐,太長久罷,你受得住麼?」

  我裝做不理會,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冷水瓶,倒了一杯,喝一口,這才說 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幹麼你倒在幕後發號施令,對我來一 個攻勢包圍?我替你想想:我是什麼人,我這樣的人,好像犯不著你大才小用,這 麼費事!好罷,今天我上門來,聽候你高抬貴手!」

  他兩臂交叉,站在那裡只是笑。

  我再繼續攻勢:「自己想一想,在這個圈子裡也混了三四年之久,紅眉毛綠眼 睛的好漢也見過幾個;甜酸苦辣,也算都嘗了些;不過一向處世,也還有點主義: 我沒有妨害人家的企圖,可是人家逼得我沒路走的時候,我不能不自衛。我即使毀 了也不怕,但未必一點影響也沒有。」

  他還是交叉著臂,站在那裡,但已經不笑了,兩眼閃閃地,正像一條狼在準備 搏噬。忽然他目光一斂,冷冷地答道:「你這番話是對我說的麼?嘿嘿,小姐,冷 靜一點,不要太興頭。」

  「我不對你說對誰說?我正在後悔一向太冷靜!」聲音是提高了,我存心將他 逼上火來。

  「嗨嗨嗨——」他連聲冷笑,惡狠狠地瞪視我;突然一轉身,就朝門口走。這 一下,頗出我意外,我正在籌劃下一步的動作,可是他又站住了,回過身來,走近 我面前,低聲然而滿涵威嚇的意味說道,「你打算怎麼辦就怎麼辦罷,我倒要看看 你的牙齒有多麼尖利!」

  我忍不住笑了。這還能夠瞞過我麼:隱在這樣大言之後的,往往是虛怯。我終 於在神經戰上取得了主動的地位。我側著臉,嫣然微笑,曼聲說:「我的牙齒有多 麼尖利,你是永遠看不見的。我向來少說話,不是還承你誇獎過麼?但現在你既然 吩咐我,要看看我的牙齒,那麼,今後我在幾個人面前,倒不必再做沒嘴的葫蘆。 不過如此而已,沒有什麼尖利。」

  他沒等我說完,就大步走了幾步,在我最後的一句上他站住了,兩手緊握一下, 把手指關節弄得必必地響,自言自語道:「該死!簡直是恫嚇!」

  「不是!」我馬上接口說,聲音放重了些。「今天不是恫嚇,只不過來交換交 換意見,看看我們之間有沒有共通點。如此而已!」

  他裝作不理會,繼續大步的走,忽然一個圈子繞到我背後,猛可的將兩手向我 腰部箍來;我吃了一驚,一面掙扎著站起來,一面卻聽得他格格地獰笑道:「小姐, 我們的共通點就在這裡!」我明白他的意向了!這淫邪絕倫的惡鬼!我盡力一掙, 厲聲喝道,「你別裝傻!」同時,我一瞥眼見他的武裝帶掛在一張椅背上,他那支 手槍也在一起,我搶前一步,掣槍在手,退後一步,聲音放和平了些說:「要不要 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在戰地服務過來的。」

  局面發展到如此,大出我的意料,但那時我有什麼旁的辦法呢?

  他似乎也怔住了,兩手交叉在胸前,歪著頭,向我凝視。

  似乎也在躊躇。

  這時候,門外來了輕輕的叩聲,我把手槍丟在桌上,就去開門。當差的報告: 東屋那位客人說要走了。

  「你有公事,我們明天見罷。」我回頭笑了一笑說,就輕盈緩步走了出去。到 得街上時,才覺得心跳的不肯停住。

  我不承認我已經失敗。我對於G的估量,本來不高;希望他能夠放「和平」些, 那就比「駱駝穿過針孔」還要難。我找他的目的,只是試探,——試出他是否在幕 後指揮小蓉和我為難。這一點,現在已經弄明白了。

  可是我也不敢自信前途已無困難。在這樣的環境中,除非是極端卑鄙無恥陰險 的人,誰也難於立足;我還不夠卑鄙,不夠無恥,不夠陰險!我只不過尚留有一二 毒牙,勉強能以自衛而已。

  十月一日

  這幾天內,周圍的空氣,似乎相當和緩。小蓉對我,忽然親熱起來;G這方面 呢,自從那天一「鬧」以後,他不理我,我也不再去找他。陳胖子告訴我,「沒有 什麼大不了的事」,都是我「神經過敏」。

  哼,看他們各種不同的表現,尤其是陳胖,忽然以第三者的身份,「息事寧人」 好好先生的姿態,插身露臉,這難道都很單純?哦,承蒙指導,都是我自己神經過 敏,奇絕,妙絕!

  陳胖子在三天前裝作偶然而來,並且好像無意中提到了那件事,輕描淡寫地說 小蓉「只不過是有點歇斯底里,心地倒直爽」,而終於歸結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哈哈,這不活像是個「與世無爭」的隱士的口吻?

  我當時就刺他一下道:「我真想不到陳秘書把紅塵看破,是一位快要披髮入山 的高士了!幸而我前幾天沒有找你幫忙,不然,倒使你為難!」

  「那也不盡然!」他儼然正容說,「排解糾紛,跟我的處世哲學原也是並行而 不悖。」

  我未及作答,他把他那油亮晶晶的圓臉湊近一些,幾乎碰到我的蓬鬆的卷髮, 用了懇切的聲調接著說:「飛短流長,在這裡是家常便飯。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 你何必神經過敏。都是為了太閒。他們的作風,我很瞭解。可是我也瞭解你,你比 他們深刻。小小的誤會也許就出在這上頭了,無所謂!」

  他那身體上特有的羶臭夾雜了濃烈的香水味,熏的我有點受不住了,我側身略 略迴避,笑了笑答道:「領教,領教。既然是我神經過敏,倒又不必煩勞你來排解 了。但願當真是我的神經過敏!」

  後來我就失悔我當時對付陳胖子的方法,有一點錯誤。我沒有正確地看清他的 來意而將計就計。我早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偽君子,而我還把他這次的「訪問」 輕輕看過,這真是我的大意。

  陳和G,和小蓉他們,是不是一夥?沒有理由可說他們一定不是。

  既然是的,陳為什麼又來「訪問」我?為什麼又表示沒有什麼大不了,而且裝 出那麼淡泊無求的神氣?難道真是我的「反攻」奏了效,他們竟知難而退?否,否! 我不能自信我有那麼厲害,尤其不能相信他們會那麼「善良」,會輕易把禍心收藏 起!

  然則陳的「訪問」,小蓉的忽而跟我親善,是不是一種試探呢?

  看起來,小蓉是來試探,但陳胖子卻不是。

  我很懷疑陳胖子雖與他們同謀,卻自有目的。姑且這樣假定:陳希冀由於他們 對我那麼一逼,我急了,自然向他求教;但是等候了幾天,見我這邊毫無動靜,那 倒是他有點急了,這才有這一次裝腔作勢的「訪問」。所以「訪問」的用意不在試 探我怎樣應付,而在開一條路逗引我投到他的懷抱裡,而要達此目的,他是取了欲 擒故縱的手段的。

  可是我太大意了,「辜負」了他這片「苦心」。

  我應付的雖然漂亮,卻不免於平庸。

  他雖然一無所得而去,而我也一無所得白白放了他去!

  猜想起來,這幾天的「和緩」,正是G他們重新佈置,發動新的攻勢以前的沉 靜;而我卻無端放棄了一個機會。我並不幻想陳大胖子真會解救我的困難。落井下 石,看風使舵,以別人的痛苦為笑樂,——是他們這班人的全部主義;何況對於我, 他早就存了「彼可取而玩之」的野心?但是環境既已如此,如果一心盼望半空中會 跑出個好人來,而不盡可能利用狐群中的狗黨,那我只有束手待斃。

  我不是女人似的女人,為什麼我不敢,——哼,我憑什麼還想顧惜我這身體! 我得好好運用我這唯一的資本。

  世上還有許多好人,我確信。但是他們能相信我也是個好人麼?我沒有資格使 他們置信。我的手上沾過純潔無辜者的血。雖然我也是被犧牲者,我不願借此寬恕 自己;我欲以罪惡者的黑血洗滌我手上的血跡;也許我能,也許我不能,不過我相 信有一線之可能。

  十月二日

  我的猜測,並沒完全落空。

  也許是想乘機摸點好處罷,素來和我泛泛的F忽然在我面前表示了他的「莫大的 關心」。我也不給他「失望」,甜蜜地對他一笑,說,「他們是故意和我開玩笑, 我知道。要是我急了,那他們更得勁,這玩笑也就越來越大了,可不是麼?所以我 想還是不理會的好。」

  「不過,同志,大意不得呢!——」他四顧無人,方始輕聲說,「我見過一兩 個人也是不把來當一回事,結果弄得非常狼狽——演了悲劇!」

  「哦,當真麼?」我還是半真半假地,但F的聲音和態度卻給了我與眾不同的印 象;我凝神看定了他的臉,心裡覺得有點抱歉。我又隨口問道,「F同志,你聽到些 什麼,——關於我。可不可以告訴我?」

  「找一個適當的地方,我可以告訴你。」

  這一句平常的話,到我耳內卻立刻像是生了芒刺,我惡意地笑了笑說道,「對 啦,須得一個適當的地方。等有機會,我來約你罷。」

  我望著他踽踽遠去的背影,忽然又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他。憑什麼我可以斷定 他居心不良?然而憑什麼我又敢相信他真真坦白?怎麼能夠保證他那誠懇無他的態 度不是一種偽裝?在這圈子裡即使是血性而正直的人,也會銷磨成了自私而狡猾。

  我自己承認,我早已變成冷酷,但F這小小的插曲卻使我好半天心情不安,直到 另一件事分散了我的注意。

  R召我去談話!

  半小時後,我已經坐在一間小小的客廳裡等候傳見。這裡我來過五六次,每次 都捏著一把汗,這次的心緒尤其壞。在我面前迸跳著一些問號,而且我聽得室外有 人走過,有低聲談話,——呀,難道是G麼?口音像他。

  「好,好!人到了絕處,反正是完蛋,有什麼可怕?」我一邊擦臉上的汗,一 邊心裡這樣想;我自覺得滿臉是一層冷笑。

  傳見後第一句話:「聽說你工作很努力,很好!」

  鬼才知道這句話背後的真意!我只抿嘴笑了一笑。

  一張有點褪色的照片,放在我面前了,問道:「你認識這人麼?」

  我把那照片剛拿到手裡,心上就是別的一跳!噯,這不是小昭的相麼?我仔細 再認一下,——不是他還有哪個?怎麼會在這裡出現,真怪!

  我把那照片放回桌上,偷眼對R看了一下。我猜想他正在觀察我的臉色。我聽 得他的聲音又問道:「認識麼?」

  「認識!」——我自己感到心有點跳。

  「最近和他通過信麼?」

  「沒有。」

  「從前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抬眼看了R一眼,心裡想道:「你們自然早已知道了,還問我幹麼?」—— 可是我卻不這麼說,只回答了兩個字:

  「同——居。」

  「怎樣開始和他同居的?」

  我臉紅了一下:「還不是那麼一回事!」

  「後來為什麼你們又分開了?」

  「意見不合!」我加重了音調,「感情不融洽!」

  「你們分開的時候,誰是主動?」

  我沉吟了一下回答:「這可說不上來了。兩邊都覺得再也搞不下去,就各走各 的路,反正我們沒有兒女。」

  「那時你們都是做什麼的?」

  「都是教書的,——他教初中,我教高小。」

  好像預定的問題都已經問完了,R從桌子上拿起那照片來看了一眼,就夾進一 疊文件內,兩眼朝上一挺,然後又問道:「你知道他現在幹什麼,在什麼地方?你 沒有聽到他的消息麼?」

  「沒有。一點也不知道。」

  「哦——」他似笑非笑地說,眼光落在我的臉上,「可是我這裡倒有一點材料, ——我給你瞧。」他從一疊文件中檢出一張紙來,瞥了一眼,就遞給我。

  只有寥寥幾行字,我一面看著,一面心裡想道:「今天這一套做法,好難猜詳。 不過無論如何,不會是沒有作用的。」急切間我決不定應該作怎樣的表示,——我 只冷笑了一聲,就把那紙放回桌上。

  「現在我派你一件工作,」R看定了我的臉說,「你去找他,和他恢復舊關係, 注意他的行動。」

  我完全怔住了。論理,我只有服從,然而我不能不要求一下:「報告處長,這 一件工作,恐怕於我不大相宜,恐怕反而把事情弄糟——」

  「為什麼?」R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怎麼你倒不合宜?」

  「不是我違抗命令,實在中間有些困難。從前我和他感情弄得太壞,現在去找 他不會有結果,這是一。再則,恐怕——恐怕我現在擔任的是什麼工作,他已經知 道,這就更不好辦了。我是以工作為重,所以請求再考慮。」

  「嘿——」R的臉色有點變了;手摸著下巴,瞪眼朝我看了一會兒,這才說道: 「你還是要接受命令。困難之處,你設法去克服。」說著,他就伸手去按電鈴。我 知道我再說也無用,心一橫,便告辭而退。

  我所陳述的理由是完全充足的,可是竟不被採納,這真是豈有此理!那不是存 心和我開玩笑!我疑心這就是G他們的陰謀的一部分,我在等候傳見時聽到的聲音 一定是他。不過,小昭為什麼又在這裡出現了?而且是在幹那種工作?五六年不見, 他已經變為另一個人麼?而我卻成了現在這樣子,我哪來的勇氣再和他接近,而且 「恢復舊時的關係」?

  也許關於小昭的什麼材料,壓根兒就是G他們的鬼戲;這種人還有什麼幹不出 來,無中生有就是他們的混飯之道!

  要是果真如此,那我的困難也就多著;他們哪裡肯承認自己的情報不確,一定 要說我「怠工」,不會努力去找,甚至於會說我和小昭到底有舊情,私下透露消息, 叫他躲起來了。

  我看見我前面有一個萬丈深淵,我明明看見,然而無法不往裡邊跳!

  昨天以前,我還自以為應付他們這班人我不至於一無辦法,憑我的眼明手快, 未必就輸到哪裡去;現在我知道我錯了,眼明手快中什麼用?需要陰險,需要卑鄙, ——一句話,愈不像人,愈有辦法。

  然而,人要是橫了心,就未見得容易擺佈。只要你們的情報是真的,只要小昭 真在這裡,咱們瞧罷,那時你們別罵我;原是你們自己想出來的妙計,「賠了夫人 又折兵」啊!

  這多年來,我的心板上早已沒有了小昭的痕跡;但是今天他又出現了。我把過 去和他的短促的生活,一一都回憶起來了,我的心裡亂得很,不辨是甜是苦是酸是 辣。我巴不得立刻就看見他。天哪,我怕我快要瘋了!

  晚上,我正打算吃安眠藥片,忽然舜英又來了。我帶著幾分不快請她進房來, 同時就盤算著怎樣早早打發她走。

  這位「前委員太太」一坐下來,就咒罵這裡的天氣不好,路不好,轎夫也欺人, 二房東尤其可惡,商人心太「黑」,小偷和老鼠一樣猖獗,而且連橘子也不甜,電 燈也不亮,——

  結論是:「什麼都不及上海好!」

  她伸出兩隻手來給我看道:「才來了不多幾天,我的皮膚就變粗糙了,真倒楣 呵!這裡又沒有好的化妝品。哦,有倒是有的,可是那價錢,只有黑了心的人,才 說得出口!這不是做買賣,簡直是敲詐,是搶!」

  她看見衣架上我那件半新的呢大衣,就用手去揣了一把,側過頭來問道:「是 在這裡制的罷?怎麼通行這等鬼樣子!」「去年從戰地回來,什麼都弄得精光。」 我歎了口氣回答。「這還是買的舊貨。式樣是老式了一點,馬馬虎虎對付著就是了。」

  「可是你還怕沒錢使麼?現在藏法幣的,是傻子!」

  我只冷笑,不回答。我犯不著向她訴苦,我有牢騷也何必向她發。

  我看著自己的鞋尖,便又想起前星期在某百貨公司看中了一雙新式的兩色鑲, 至今還沒錢買;誰不喜歡新奇的玩意,從前我在衣飾上頭原也不大肯馬虎,近年來 卻不堪問了,可是人家還以為我不怕沒錢使,是在積蓄法幣呢!這樣的冤枉,只有 天知道。

  「怎麼你還不夠用麼?」看見我沉默,舜英似乎十分關心地問了。

  「怎麼我就夠用呢?發國難財的有的是,可輪不到我們!再說,同事中間東撈 西抓,不怕沒錢使的,也就有的是,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舜英,你知道我的脾 氣,我不配作聖人,但也不肯低三下四向狗也不如的人們手裡討一點殘羹冷飯。我 做好人嫌太壞,做壞人嫌太好,我知道我這脾氣已經害了我半世,但脾氣是脾氣, 我有什麼法子?」

  大概我那時真有點頭昏了,不知不覺說了那麼一堆話。但既已說了,我亦不後 悔。不過我覺得舜英已經坐得太久了,我不乘早打發她走,難道要等她自己興盡而 退?我站起來伸一個懶腰,正待用話暗示她,不料她也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懇 切地說道:「我以為你不如到上海去!你要是有這意思,一應手續,我還可以從中 幫忙。只是你先得——」

  我一聽這話中有話,心中一動,把疲倦也忘了;可是我又性急了些,突然問道: 「是不是先得答允一些條件呢?」

  她也支吾其詞了:「那——那倒也不一定需要。不過,不過,——噯,我想我 們是老同學,老朋友,而且你和希強又有舊關係,這一點,你和別人是不同的。」

  哦,又是什麼希強,又是這個卑劣無恥的傢伙。不用她再多說,其中隱秘我已 猜得了十之八九。但是我還故意問道:「去幹什麼呢?未必我幹得了罷?那時進退 兩難,又怎麼辦呢?」「這你是多慮!」她鄭重地說,「你一定幹得很好。反正有 希強在那裡,你還怕沒有人提攜麼?哎,你不用三心兩意了!」

  這位沒眼色的「前委員太太」居然認為我已上了鉤。我雖不夠做一個十足的好 人,但還不至於無恥到漢奸手下去討生活。但也難怪舜英。幹我們這項工作的人, 有幾個是有恥的?誰有錢,誰就是主子,——這是他們的共同信仰。但是我在人家 眼中竟也是這樣的一流麼?而且舜英膽敢向我直說,似乎斷定我一定會「欣然允諾」 的?這不能不叫我生氣。我一時不暇多想一想,就盛氣答道:「多謝你的好意!可 是我簡直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事!」

  「哦——」舜英愕然向我注視,好像還沒辨明我的意思。

  我也猛省到我這作風不合於「工作的原則」,我應該將計就計,多套出她一些 隱秘,但已經不大容易轉口,我只好將目標略略轉移,故意忿忿地說:「舜英,我 這話對你說是不要緊的;我在希強面前發過誓,無論在什麼地方,有了他,就沒有 我!我和他,合不到一塊來!舜英,我這話,本來不想對你說,現在是不說也不行 了,可是你要代我守秘密!」

  她似信不信地看了我好一會兒,這才說道:「想不到你和他的關係弄得這樣壞, ——可是,他實在最肯幫忙朋友,他不是再三要我們致意你麼?我可以擔保,他對 於你毫無問題,他這一面是沒有問題的!」

  我只微笑搖頭,不回答。

  「而且現在時勢不同了。從前有些死對頭,現在又走在一處,從前的好朋友, 現在也有變做死對頭的;過去的事,大家都不用再提,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她一 邊說,一邊走近到我跟前,輕輕拉住了我的手。

  「可是,你不知道,我恨他!」我當真生了氣了,「我恨他入骨!」

  「哦!這就怪了,我當真不知道。」

  「可不是。你只知道他從前曾經幫過我的忙,待我不壞,可是這些全是表面! 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他這人——哎,害人也不是那樣害的!」

  「呀!原來——不過當初你們結合的時候,他雖然用了點強迫,後來他待你, 好像也不壞,你何必再記在心上呢!」「不光是這一點。」我自己覺得我的聲音都 變了。「我所以恨他,就因為他是使我弄到現在這步田地的第一個壞蛋。」

  我那時的臉色一定也很難看,因為舜英那拉住我的手突然放了,而且吃驚地倒 退一步。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肩膀笑了笑道:「舜英,你不要誤會, 我可沒有怪你的意思。介紹我和他相識的,雖然是你,但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 —可不是麼?你自然只看到他一個表面。我還沒見過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把女 人當一件東西來作踐!」

  「哎!——」舜英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放棄了遊說我的意思了。

  「算了罷!過去的事不再多說,我們談些別的罷。」我一邊說,一邊頹然倒在 床上,就東拉西扯地問她逛過什麼地方,有哪幾個人常往來。但是她好像也忽然 「聰明」起來,也存了幾分戒心,不肯多說。

  送走了她以後,我只覺得腦殼上像戴著一個箍,兩頰噴紅,口裡發膩;我連忙 吞了安眠藥片,和衣就倒下了。

  十月四日

  陳胖子約我去看電影,這是最近幾天內他第二次向我作的一種姿態。搗什麼鬼 呢?我摸不明白。但是我何必不去樂一下。

  在電影院中,我用了最大的努力去躲避這胖傢伙的那種混和著香水味的特有的 羶臭。我裝作專心在銀幕上,只用微笑或佯嗔以回答他的刺刺不休的醜話。他不提 起關於G他們對付我的陰謀,我自然也不說。

  電影映畢之前十分鐘光景,他又約我上館子去;我略一沉吟也就答應了。我何 必不去樂一下呢?我準備好了守勢,看他如何施展。

  然而出奇的是,陳胖子忽然「君子風」起來,除了要和我拚酒,別的都是規規 矩矩。我本來很能喝幾杯,也就不怕他。我故意開他的玩笑道:「陳秘書,你南岸 有一個公館,北碚又有一個,這是公開的,但不知你在城裡還有幾個?」他只格格 地笑,不回答。

  過一會兒,他忽然自言自語道:「他媽的!姓錢的那個大囤戶,肥雖肥,怕也 經不住那一群蝗蟲一齊都上去,——哦,你知道這件事怎樣分配了罷?」

  「怎麼不知道。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所以我說你應該在城裡多來一個公館。」

  「哪裡!」他灌下了一口酒,把眼瞪得大大的。「我麼?人家亂說。嗨嗨,按 理不應該沒有我的一份,可是他們簡直不夠朋友,昨天我還和他們鬧了一場!」

  「這是太豈有此理了!」我給他斟滿了杯中的酒,「是誰作的主?」

  「還不是G嗎!這小子,別太神氣!他不想一想,從前他當馬弁的時候,吮癰 舐痔,十足的兔兒爺,差不多伙夫頭也可以和他來一手的!」他猛地將拳頭在桌上 捶了一下,拿起酒杯,卻又不喝,乜著眼說道,「我那老勤務就曾經……」他一面 笑,一面不怕污了口,盡情的說起來。

  「可不是,陳秘書,」我實在聽得不好意思了,而且也怕他說上了火,會轉移 目標向我撒起野來,「我倒忘了,前兩天,我無意中得知了一件事。有兩個人新近 從上海來,背景很可懷疑,兩人中那女的,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還找過我,打算 向我進行他們的工作呢……」

  「哦,是什麼背景?」陳胖子隨口問著,把口湊在酒杯上喝了一大口。

  「是和日汪有關係。」

  「哦,原來是和那一邊!你不理他們不就算了。」

  「可是我打算報告上去呢!」

  「那又何必!」他側著頭,閉了一隻眼,「可是你已經報告了麼?」

  「就因為昨天忙著別的事,還沒有。」

  陳胖子把眼睜大了,抓住了我的手,似乎很誠懇地說道:「你何必多管這些閒 事!我是真心對你說知心的話,這既然不在你的職務範圍之內,你就乾脆只當不曉 得。你要是多管了,說不定日後倒有麻煩。在這年頭,誰又保得住今天是這樣,明 天不那樣?……」

  「但是——」我打斷了他的議論,他這樣正正經經「勸告」我,簡直使我大為 驚駭,「為什麼這是閒事呢——」

  「哈哈,」他惡意地笑了,但驀地又把臉一板,把嘴靠在我的耳朵邊低聲說, 「小姐,怎麼你這聰明人,這一點倒沒看明白?哈哈!」

  他所謂「這一點」,我也有些了然了,我不禁毛骨聳然。我知道再說下去,就 會發生不便。這胖子今天雖然有了幾分酒,誰敢擔保他明天不又換一副嘴臉,把人 家的霉氣作為自己的幸福。我默然舉起了酒杯。

  然而他又說出了一句使我心跳的話:「而且,你知道他們對你有了懷疑麼?」

  我除了瞠目以外,一時竟答不上來。

  「有什麼可疑的,一定是G搗的鬼!」等候他半天沒有下文,我忿然說。

  他把雙眼瞇得細細的,笑了笑道,「倒也不盡然。你從前的事,他們知道。」 看見我淡淡一笑,他又接著說,「不過也不要緊,我自然替你解釋。」

  哼,這傢伙的一張嘴開始甜上來了!把我當作沒有經驗的小姑娘麼?真可笑。 把什麼都從腦海裡撇開,我聚精會神應付他的已經開始的「和平攻勢」。不過說一 句良心話,陳胖子到底是文職出身,還能顧全體面。我和他鬼混到相當時候,就 「客客氣氣」分手了。

  我真倦極了。歸途中腦子裡雖然老有剛才陳胖子說的那幾句話成了問題在那裡 旋轉,可是我簡直毫無思索的能力。

  像一個練拳術的人,我是站在沙包的圍攻中,只要一個失手,我就完蛋。怎樣 才能一一應付過去呢?一向倒還有自信心,現在卻有點不敢了。

  但是我還不甘以死為逋逃藪!

  十月九日

  昨晚又是那樣的又甜又酸的亂夢,將我顛倒了一夜。

  在夢中,我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許多久已在我記憶中褪了色的人兒又一一鮮 明活潑地出現,可是也怪,最近幾天我所遇到的那兩位(舜英和萍),偏偏夢中沒 有;足見夢總是夢而已,現實總是現實。

  我記得我在夢中是快心快意地笑了的。然而醒來時,我分明覺得兩眼潮潤,癢 癢地;我怔了一會兒,手指摸著眼睛,可不是兩滴眼淚就掉了下來。那時我心裡的 味兒——我說不明白,我只得作一比喻,就像我還不過十歲那年,大姊出閣,當大 姊上了花轎,賓客都散盡,我獨自望著滿堂燈采,看僕人們匆匆收拾酒具和桌圍椅 披,我滿心的不如意,只想找人吵架,當姑母喚我而且挽住了我的手的時候,我就 突然哭了。

  那時他們說我是捨不得大姊「到人家去」,然而我心裡知道不是為此。

  昨晚醒來時我這同樣的心情,也不是為了「捨不得」夢中所見的那一班舊伴, ——絕不是!我讓他們時時到我記憶中來,於我又有什麼好處呢?我但願我喪失了 記憶力。

  我受不住那樣又甜又酸地擺弄了我一夜!

  我不甘願已經死滅的「過去」又在夢中盡情揶揄我一番!

  可是尤有一可異之點:前天晚上的亂夢還是「過去」和「現在」雜湊在一處的, 而昨晚的卻是清一色的「過去」,半個「現在」的人都沒有,真怪!

  難道因為這幾天來我接二連三意外地遇到「過去」的舊夥伴,以至夜有所夢麼? 但無論如何,甜的也罷,酸的也罷,苦的也罷,既已「過去」,再出現在夢中,又 有什麼意思呢?

  徒然叫人心裡難受罷了。

  昨晚那一夢以後,我就再也睡不著了。紙窗上泛出朦朧的蒼白,不知是曙光呢, 還是月色?電線被上次的轟炸震壞了,還沒有修復,半枝洋燭又被老鼠銜走,我用 手電筒照手錶,不知在什麼時候表也停了,……在這樣境況下,你如果能夠知道那 是什麼時候了,倒也是一點安慰。

  幸而,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從照例的夜遊回家,高跟皮鞋打在石板上,閣閣 地,好生清脆!……我好像有「夜眼」,而且有「透視術」,我入幻似的見這位三 夫人裊裊婷婷走上那十多步石級,那喬其絨的旗袍下擺,輕輕飄拂。於是我又想到 那天舜英忽然說要送我一件衣料,……而且我又想到我的皮鞋太舊了。而且——我 從那位三夫人的皮鞋聲中,聽出了那時大概是三點多鐘;因為她照例是這時回來。 後來我又朦朧入睡。忽然遠處Pia——一聲,將我驚醒,接連又是兩下。哦,這 哪來的槍聲呢?於是,三天前秘密處死的兩個人的面孔又浮現在我眼前。不知為什 麼,近來我聽得槍聲就有點心悸,我受不住那血腥氣。

  當真得了神經衰弱病麼?我為什麼不像從前的我呢?

  同日的晚上

  好容易偷得一夕閒,我應該謝謝F給我圓謊。

  F對我的態度,使我不安。因為他太真摯了,又太靦腆了。

  對於我這樣「不祥」的人,F而如果當真那麼關切下去,於他決不會有什麼好處 的。我已經有預感!

  他幾次三番想找機會把幾天前他預約著要告訴我的話,很忠實的告訴我;可是 我都藉故躲避。不知道他那邊是怎樣個看法,但在我這邊,我的「藉故躲避」的確 不是對於他所視為於我頗有不利的G他們的鬼計,不感興趣,更不是不信任他的好 意,(我怎麼會昧良如此呢!)我——無非為了不敢和他太親近。和他太親近,對 他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要是他因此恨我,罵我呢,——那倒好,雖然我太受冤屈。

  要是他也領悟了這一番心,那可不妙了,他決不會就此而止,他一定要愈陷愈 深,——他這人還有孩子的天真,他這人,心癡!

  而我呢,早已早已過了癡心的時期!

  十月十日

  照例的過節,不必細表。照例的,我們這班人都得「動員」到某些場所去「照 看照看」,那也無可記述。

  但是我又遇見了萍了。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我去「回拜」舜英時,在舜英那裡看到的。那時我想不到是她。 只面貌依稀尚如舊日,身段卻高了不少,也俊俏得多了。舜英先喊了她的名字,我 這才認出來。她說我也和從前在學校時完全不同了,要是在路上遇見,決不認識。 唔,原來我竟「面目全非」了麼?我當時就苦笑了一下。

  她只和我說了幾句客套,就先走了。

  「你怎麼找到了萍的?」我問舜英,心裡感到這中間不會沒有緣故。

  可是她只淡然答道:「路上偶然碰見她,就邀她來家坐坐。」

  「哦,原來你們今天也是初次會面。」口雖這麼說,我心裡卻不能相信,兩人 的神氣不像初次會面,這可瞞不過我的眼睛。中間一定有文章,不然,舜英何必掩 飾。我裝作不在意,隨便談了幾句,卻又問道:「大概我們的舊同學在這裡的,想 必不少罷?比如萍,我就不知道她也在。她在哪裡做事?我有工夫也想去看看她。」

  「這個,我也沒有問她。剛才只談了不多句,你就來了,她也就走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可是,舜英,她剛才也提到我麼?」

  「提到了你麼?」——舜英似乎感到我這一問太出意外。

  我連忙「解釋」道:「你知道我的脾氣就是喜歡多心。你是知道的,我和她在 學校的時候常常吵嘴。我猜想她也還記在心上呢!」

  「沒有,好像她壓根兒不知道你在這裡。」

  我點頭笑了笑,也就把這話擱開。

  但是有一點我卻不能忘懷:舜英是有「使命」的。她鬼鬼祟祟幹些什麼,我料 也料到八九分了。不是她還向我「遊說」麼?現在還沒弄明白的,就是萍所幹何事? 她和舜英是否真像舜英所說「偶然碰見」?

  那天我在舜英口中探不出什麼來,這位「前委員太太」居然大有「進步」了。

  不料在三四天後,我又第二次遇到萍了。這倒真是「偶然」碰見。她和另一女 子在「三六九」吃點心。我要不是約好了一個人,也不會到那邊去,我一上樓就看 見她了。因為她有同伴,而我也約得有人,只隨便招呼了幾句,我就下樓,改在樓 下等那個人。那時我惘然自思自想道:真巧,怎麼第一次見過後接連又看見了她? 也許她剛來不久,不然,從前為什麼老不會碰見?但也許是因為大家的容貌都不同 於舊日,所以從前即使碰見也沒有注意罷?可是關於我的一切,她到底知道不知道 呢?……

  我近來怕見舊人,而且怕舊人知道我近年來的生活。

  今天下午我又遇見她。這是第三次了。

  時間正是紀念慶祝會指定時間之前半小時,她去的方向也正是到會場去的那條 路,我斷定了她是赴會去的。我本來坐在人力車上,那時,我就棄車而步行,和她 一路走。我漸漸把話頭引到她身上,先問她的職業。

  「說不上什麼職業,」她苦笑了一下回答,「不過也總算有個固定的事了,還 是上個月剛開始,在一家書店裡當校對。」

  「那麼,你來這裡也還不久罷?」

  「哦——」她似乎想了一想,「也快半年了。先頭是教幾點鐘書。」

  「在書店裡做事很有意思,」我一面說,一面留心她的神色。「可不是,看書 就方便了,學問有長進。是哪一家書店呢?」

  「是N書店。」

  「哦,那是新書店,很出了些好書。」

  「到底也還是沒有時間讀書。」她又笑了笑,「不過是經過我校對的那幾本總 算從頭讀到底,別的也只能大略翻翻罷了。」

  「有什麼新出的好書,介紹給我看看。」

  「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喜歡的是哪一類?」她又笑了笑。

  「反正什麼都行。只要內容富於刺激性。」

  「那麼,就給你介紹小說和劇本;可是我不大讀文藝作品。」

  「有刺激性的,也不一定是文學。譬如有些政治方面的書,也有刺激性。」我 把「政治」二字故意用了重音,看她有沒有什麼反應。

  然而她只淡淡一笑,搖了搖頭說:「那我就沒有東西可以介紹了。」

  我也覺得我的「發問試探」已經飽和到了快要引起人家疑心的程度,現在應當 給一個空隙,看她有什麼問我。

  但是她沒有話。她微昂著頭,若有所思,又若無所思,意態瀟然走著。她似乎 不及以前在學校時代那麼豐腴了,然而正惟其略見清懼,所以娟秀之中帶幾分俊逸 瀟灑。忽然一股無名的妒意,襲上我心頭了!我自謂風韻不俗,但是和她一比,我 卻比下來了。從前在學校的時候,我和她的齟齬,大半也由於我固好勝,而她也不 肯示弱。

  幹麼我又無緣無故跟她較短論長呢?我自己也無以解答。

  這時候,一小隊的青年學生,大概也是赴會去的,正在我們身邊走過。

  萍目送他們在路那邊轉了彎,忽然側過臉來望著我,——她的眼光是那樣明澈 而富於吸力。她對著我說道:「還記得那年上海大中學生救國運動,上京請願,雪 夜裡他們自己開車,天明時到了城外車站,我們同學整隊出城去慰勞他們這一番事 麼?剛才我看了過去的那一隊,就想起當年我們自己來了。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