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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終身有托莫愁訂婚 親子被奪銀屏自縊


  在新年,不論年長年少,都要拜年。這種習慣,今年對木蘭當然很不方便,所以她和家 裡人在曾家都沒停留多久,但是曾太太、曼娘,和桂姐到姚家來,卻和木蘭以及她家裡人說 了很久的話。曾家的兒子們應當來姚家向姚先生夫婦拜年。

  木蘭則藏起來,不和他們相見,招得姐妹向她取笑。年假過完,木蘭又去上學,心情沉 重。她姐妹不在家,姚太太抱怨家裡太寂寞,阿非除去和紅玉玩耍之外,也不能找別人玩 兒。姚先生不主張她們姐妹轉學,堅持她倆一定要繼續念下去,尤其是傅太太對她倆太好, 一直親自照顧。結果是,木蘭和她妹妹繼續在那個學校念,一直到光緒三十四年的夏天,莫 愁生病,不得不住在家裡,木蘭也就在家陪著她。那時候兒,曾家提到蓀亞的婚事,木蘭就 因此輟學,準備婚禮。

  在上學的時候兒,姐妹倆都是平常放假和寒暑假回家。因為離家去上學,木蘭就嘗到別 離的滋味兒。立夫從來沒有公開向她們姐妹表示愛慕之意,她們也沒有像現代少女那樣享受 和情人攜手外出遊玩之樂。她們從來沒和立夫通信,木蘭自然也沒有給蓀亞寫過信,也沒有 接到過蓀亞的信。舊社會的禮教尚未打破,木蘭對於嫁給蓀亞一事,一向也沒有懷疑過,她 是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但是春季來到,她思念立夫之情,憂傷之感,強烈到無法按捺,多 麼想和他說話,多麼想聽到他的聲音。在晨間花前,在夜晚月下,或窗前讀書,或傍晚漫 步,立夫在伊芳心中的影子,則揮之不去。莫愁和素丹常常看見她在花枝下的岩石上,悄然 獨坐,雖然一卷在手,兩眼則茫然出神。這種心事,不能告訴妹妹,又因為妹妹的緣故,也 不敢告訴素丹。素丹因為離家在外,比較自由,有時會唱唱相思的詩詞,有時也會唱唱妓女 的情歌小曲兒。那些情歌小曲兒中的情意,往往是真情流露,含義至深。雖然明顯有力,感 人肺腑,措詞則淺而易解,有時也難免有幾分風流浪漫。莫愁不贊成在臥室裡唱這種情歌, 甚至木蘭也不贊成,因為會引人心猿意馬,神不守舍。不過木蘭開始喜愛宋詞。因為年歲 輕,還不能欣賞蘇東坡的詞,像對辛稼軒、姜白石的詞那樣迷戀。她常常精讀李清照那小小 的詞集《漱玉詞》。李清照那有名的「聲聲慢」,開頭兒用七對相同的字,用入聲,最後以 「了得」結尾,就如梧桐滴雨,點點滴在她的芳心上: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淒淒,慘慘,慼慼!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

  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

  而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

  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

  點點滴滴,

  這次第,

  怎一個愁字了得。

  在夏天,她們姐妹看見家裡至少有表面的平靜。有些晚上體仁回家很晚,母親一直等, 要等到兒子回來。體仁總是說朋友請他吃飯,不然就是請他看戲。他確是似乎有好多朋友, 願意幫他造成外面應酬多的印象。有時他深夜兩點鐘才回來,發現母親坐在他屋裡點著燈等 著他,他很煩惱。母親等他,因為叫丫鬟等他,為母親的不放心。所以她由自己屋裡走出 來,提著一個燈籠,在別人都已經熟睡後陰鬱的清夜,獨自穿過黑暗的走廊,黑暗的庭院, 要等兒子平安到家才放心。她指望拿這種真誠能感動兒子的心,使他好走正路。體仁既受感 動,心裡又煩惱,求母親不要再等著他。

  他說:「您不要等著我。在黑沉沉的院子裡,您若摔倒了怎麼辦?」

  可是母親不聽。銀屏聽說他母親天那麼晚還等著他,心裡暗自喜悅,覺得把他留得越晚 越好。心裡想這就是她用來報復以前老主母的辦法。

  他回家不太晚的時候兒,看見妹妹們也在等著他。莫愁後來成為她母親守夜的固定的同 伴。必要時,她可以熬夜不睡,木蘭的眼睛容易累,就先去睡覺。第二天早晨,母親睡到很 晚才起來,莫愁還是照常起床。

  母親私心以為體仁是在外面打牌,但是沒說出口來,父親的態度就很難說。父親顯然是 認為無足重視,也許是想自己年輕時也是如此,或者把一切都歸諸命運。他以為兒子是沉溺 於年輕人一般的鬼混玩樂。既然他不再上學而在學做生意,這種應酬生活也是生意人難免 的。但是他不知道,而母親知道,體仁在鋪子裡已經拿了幾千塊錢。清明節後不久,體仁向 他舅舅要兩千塊錢還賭債。舅舅看他要錢的次數兒越來越多,就不敢負擔這個重壓。體仁告 訴他不要讓父親知道,舅舅說只要我能告訴你母親就可以。體仁拿了錢,舅舅和母親設法替 他遮掩,不使他父親知道。自己不擔什麼重壓,這位舅爺就不在乎,而且還想討好這位將來 姚府上下一代的繼承人;至於他不常在鋪子裡,這更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這條財路一開,體 仁需求越來越多,每次總得要數百元。

  他拿去的幾千塊錢,銀屏都用去買珠寶做衣裳,所以她穿著打扮之講究,和任何富人的 太太一樣。現在她住的是正房,女房東已經搬到東屋去住。體仁對女房東也很慷慨,她現在 是銀屏的結拜姐姐了。房東太太的丈夫看見家裡境況好轉,不願再到糖果水果店去做生意。 但是太太勸他還是照常做事好。說有一個店舖還可靠,有個職業總是好的。房東太太也不再 接待男客人,只是把美貌魔力專獻給年輕的姚體仁。體仁發現她天資聰明,多才多藝,唱得 好,說的故事也動聽。

  銀屏告訴華太太,體仁若發現有許多男客人來,他會反對,因此叫華太太放棄了吧。華 太太開著玩笑問,若是那麼樣兒,她應當得到什麼好處?並且問銀屏,在這件事上她幫了銀 屏那麼大忙,應當給她什麼報酬。

  銀屏說:「我叫他每月給你點兒什麼,那很容易。」華太太說:「我無功不受祿。我做 那種事,一則是為了錢,一則也是為了樂趣。白天在屋子裡坐一整天,晚上才看見我的男 人,這種日子不是人日子。我告訴你咱們倆怎麼辦。」她在銀屏耳朵邊兒低聲說了幾句話。 她又說:「我知道這會讓他更高興。我懂得男人。他若玩厭了你,再去找別的女人怎麼辦? 你我二人是結拜姐妹,總比他被外人分一半兒去好哇。」銀屏的野心,就是控制住體仁,使 他不被他母親抓回去。那麼一來,她手裡似乎又多了一個武器。整個兒看起來,她認為讓女 房東不再接待客人,這也算個合理的代價。並且銀屏也知道自己正青春年少,有恃無恐。所 以有一天,體仁半玩笑半認真在銀屏耳邊兒低語,他又驚又喜,發現銀屏居然願意,他誇讚 銀屏大方,並且深信銀屏是真願事事討他歡心。

  這樣,這兩個女人就共同合作看緊他,總使他樂意來此香巢。他若有超過一周不來,倆 人就說他移情別戀,他就起誓說此情此心,惟天可表,決不負心,決不薄倖。

  一天,出乎全家的意外,體仁的狗出現在姚家門口兒。狗來到大門口兒,這時體仁還在 鋪子漢回來,羅大認得,他慌忙地跑進去告訴太太。

  兩夜之前,體仁離開銀屏家的時候,一跳上洋車,狗就在後面跟著,體仁不知道。半路 兒上,體仁看見了,下車把它送回。他再一上洋車,看見那狗又在後面跟著,脖子上的帶子 在街上拖著地。那時天已很晚,體仁不能再把它送回去。最後,無可奈何,他下了車,跑進 一個茶館兒去,由後門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到銀屏家問是不是狗已經自己找道兒跑回來, 顯然狗是迷失路途,跑丟了。現在回到姚家門口,好像很飢餓的樣子。

  狗,離開家差不多一整年,又重新回來,引起全家的猜疑。銀屏的問題又舊事重提起 來。銀屏在什麼地方兒呢?還在北京嗎?她的遭遇如何?狗又回到原來的屋子,用鼻子四處 聞。那屋裡的味道氣氛顯然不對。它臥下,靜靜的躺在地上,只由眼角裡向人望望,好像懷 念往昔,納悶兒發生了什麼變化。全家都來看它,它立起來聞聞太太,聞聞木蘭姐妹,聞聞 阿非,又回去臥下,似乎很失望。賴媽奉命把廚房的剩菜剩飯拿來餵它,它聞了好久才肯 吃,彷彿很疑忌,很不放心。

  瑚珊說:「也許銀屏出了什麼事,這狗才各處亂跑。」姚太太默默的望著那條狗,好像 那條狗是禍事的根苗。最後,她說:「那個小婊子一定還在附近呢。」

  木蘭要減少母親的恐懼,雖然自己也起了疑心,仍然對母親說:「這可難說。這條狗一 定沒有銀屏照顧它了。也許銀屏已經離開北京,沒法子帶它走,才把它扔了。」

  等體仁回來,大家想看看他對這件事怎麼個反應。可是他在大門口兒就聽見羅大告訴 他。所以他進來一看見這條狗,裝做顯得吃驚的樣子。狗跑過來,搖尾巴,在他左右前後亂 跳,表示喜歡。

  體仁說:「這可見銀屏還在北京。你們為什麼不想辦法找她?她大概快餓死了。」

  他母親很嚴厲的說:「若是落到這個地步,那是她咎由自取。春天狗都是亂追亂跑。母 狗畢竟是母狗。狗不通人話,這是你的幸運。若不然,我倒要問這狗幾句話呢。」

  但是這是這條狗墮落的開端。最初是由糊里糊塗的賴媽照管這條狗,後來誰也不管,它 偷偷兒跑進廚房,偷到什麼東西吃什麼。體仁白天不在家,也無心照顧它,也沒工夫兒照顧 它,有時它到街上去跑半天,誰也沒注意到它,它又自己回到家裡。因為是一條獵狗,它會 去追菜園子裡養的雞鴨,弄得菜園子亂七八糟,女僕會踢它,或是用根棍子打它。夏天到 來,它懷了孕,生下來四個雜種小狗,長得倒像這條母狗,不太像那不知何許狗也的父親。 體仁拿走了一條小狗,說是要送給朋友,而是拿到銀屏家去。

  銀屏問:「你怎麼把這個『孽種』拿回來?」

  體仁回答:「你不知道外國女人喜歡玩小狗兒嗎?都花很多錢買呢。你給我照顧它吧。」

  一看體仁要,她就照顧它。沒有那條母狗了,心裡也願意。

  一夜,大概半夜的光景,體仁喝得醺醺大醉,這種糟糕的情形還是他生平第一次。他乒 乓亂敲門,大聲喊叫,羅東來給他開門。羅東要扶著他,他把羅東推開,他順著東邊兒的走 廊搖搖擺擺走進去,嘴裡還不住嘟嘟囔囔的不知說些什麼,羅東給他打著燈籠,那條母狗就 跟三條小崽子睡在走廊下。

  羅東說:「小心,狗在這兒呢。」

  體仁大笑:「哈哈!我父親叫我孽種,這才是真孽種。」他彎下身子拿一條小狗兒玩, 但是身子沒站穩,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聲叫。但是體仁在地上躺 得很舒服,不肯起來,抓起來一條小狗兒在手裡玩兒,這時母狗又叫。體仁打那條小狗兒, 嘴裡說:「孽種啊!孽種!」母狗用嘴叼體仁的袖子,讓他放開那條小狗,體仁用力把那條 小狗扔在牆上,轉過身來打退那只憤怒的母狗。體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讓它松嘴時,母狗咬了 他的手,然後跑到那條受傷的小狗身邊兒去。這件事發生得太快,羅東來不及幫助。體仁手 很疼,轉過身去責罵僕人,問他是吃得是誰家的飯。那另外兩隻小狗也東跳西跳,亂叫亂 吠,弄得天下大亂,體仁的父母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來。

  他母親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她不知在黑暗裡腳絆到了 什麼,在走廊拐角兒的地上摔倒了。羅大趕緊披上棉襖,跑到這個黑院子裡來,這時院子裡 只有羅東,匆匆忙忙點著那個搖晃不定的燈,正忙著照顧躺在地上的大少爺。那個燈籠,卻 不早不晚,這個時候兒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親聽到呻吟的聲音,才知道太太受了傷。說 時遲,那時快,父親聽到極迅速的目光動作,發現了姚太太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裡不住 說:「苦命啊!若命!」姚先生喊:「羅大,點燈來!」這時他在黑暗之中保護著太太,恐 怕那條怒氣未息的狗過來咬她。羅大跑回屋去,提了個燈籠來。這時木蘭、莫愁,都僅僅穿 著薄薄的睡衣,頭髮亂蓬蓬的也來了。他們看見體仁坐在地上,臉上顯得傻里傻氣的,父親 正扶著她母親站起來。

  她們倆向母親身邊兒跑過去。

  父親喊一聲:「留神那隻狗。」

  姚先生把姚太太交給女兒照顧之後,向大狗走過去,大狗還怒沖沖的咆哮不已,看樣誰 若過去動它的小崽子,它就跟誰拚命。這時候兒,丫鬟和僕人都一個一個跑出來,這樣,全 家都醒了。羅東找了一根棍子,大狗一看,嚇跑了,兩隻小狗兒在後頭跟著,那只受傷的在 最後,也一瘸一瘸的跟著,還不住的叫。

  母親又說:「兒子!兒子!我早就知道會這樣兒,狗咬著哪兒了?」

  體仁現在立了起來,知道父親在那兒,雖然已經清醒,心想最好還是裝醉。舌頭嘀哩嘟 嚕的說:「我沒事兒,我沒事兒。」身子靠著羅東,趔趔趄趄的走了。父親攙著母親進屋裡 去,向女兒說:「你們趕緊進去吧。三更半夜在外頭,會著涼。」

  在黯淡不明的燈光之下,一大排人走進了屋子,一陣子紛亂之後,又一陣緊張的沉默。 父親臉上猙獰可怕,一言不發。體仁躺在自己的床上,還繼續裝醉。體仁的手還流血,母親 的胳膊受了傷。臉上蒼白。人把她扶到屋裡去,躺在床上。父親摸了摸她的手腕子,發現手 腕子的骨頭脫了臼。拳術家都會整骨,他用力氣強大的手,把骨頭壓回了原位。這樣當然疼 痛難忍,一碰她就叫;這個手術完了之後,她精疲力盡,低聲無力的躺著哼哼。

  丫鬟和女兒忙著找布來纏,端水盆來洗,準備熱藥酒補氣。馮舅爺夫婦聽說太太受了 傷,趕緊起身過來看。全家,除去小孩子之外,都坐著陪著姚太太,後來她似乎開始打盹 兒。這時把燈光捻低,她們仍然坐在母親屋裡,低聲細語,看看天已灰白。等她真正睡著之 後,在夏日的黎明時光中,大家才上床去睡。

  第二天直到中午,體仁才起來,沒到鋪子裡去。他醒來還感覺頭疼,這時候珊瑚坐在他 屋裡呢。

  體仁問珊瑚:「昨天夜裡怎麼回事?」

  「看看你的手吧。媽媽的手腕子也脫了臼。」

  「厲害不厲害?」

  「我不知道。醫生來的時候兒,她還睡呢。我們也不願叫醒她。我想現在醫生還在她屋 裡吧。」

  體仁沒說話。心裡真正覺得悔恨不安,又怕見他父親。最後問:「爸爸怎麼樣?他說我 什麼沒有?」

  「沒有,不過你知道你應得之罪。媽的手若落個殘疾,你的良心怎麼安呢?」

  體仁問:「那麼我該怎麼辦?」

  「最好去賠罪,求老人家饒恕。」

  珊瑚幫著他穿上衣裳。他有點兒遲疑,不敢進去見他父親。珊瑚告訴他,自己闖的禍自 己承擔,必須如此,別無辦法。幾乎把他硬拉進他父親的屋裡。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樣來對付這個步入歧途的兒子——這個棘手的問題。拿棍子打,他認 為沒有用。他好幾年沒打兒子,兒子已經長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懲治他,他生活又太自 由,勸勉也沒有用,同時年歲還太小,還不肯相信自己愚蠢無知。所以看見珊瑚在後面推著 他進來,一臉丟人害臊的樣子,自己就按捺下心中的怒氣。

  體仁站在父親面前說:「爸爸,我昨天晚上喝醉了。這都是我的不是。」

  老人怒沖沖的說:「你還認我這個父親嗎?」體仁站得紋絲不動,靜靜的一言不發。

  「在你媽面前跪下賠罪去。你差一點兒要了你媽的老命,你這個逆子!」

  體仁跪在他母親的床前,央求母親原諒。他母親流淚說:「你若還認你這個媽,你就應 當改過。站起來吧,兒子!」

  體仁要站起來,但是父親不許。

  「你這個孽障!你這個敗家之子!丟祖宗的臉!人和禽獸的分別就在知恥不知恥,就在 要臉不要臉。你也是個人,可是死不要臉,我就沒辦法對付你。姚家現在是完蛋了。你妹妹 她們嫁出去之後,我就把整個家當兒生意都賣光,捐給學校,捐給寺院,我到山上去出家當 道士。等你出去拉洋車,你就知道如今在家是享福了。」

  醫生在一旁,想平平他的怒氣,於是說:「您是氣頭兒上說說。像您這麼個大家當兒, 可別說出家。年輕人總難免做錯事。」這位醫生的聲音由於長鬍子擋著,聲音很溫和,聽來 會叫人心情平和下來。

  姚先生說:「我可不是說說而已。我寧願把這份兒財產捐出去,不願看見叫這個孽種給 糟蹋了。叫他在這兒跪上兩個鐘頭,誰也別管。」

  所以體仁就在母親床前跪了兩個鐘頭,真跪到膝蓋又僵又麻,頭又暈又疼,妹妹和丫鬟 都來看他;可是誰也不敢管。

  至少在家裡,體仁是丟了臉。木蘭向阿非說了好久,細說喝酒賭博的害處,把他哥哥當 個教訓。那天吃晚飯時,乳香正要給體仁添飯,父親說:「教他自己去添。他不是人。」在 大家面前受侮辱,體仁又羞又怒,只好站起來,自己去盛飯。

  在丫鬟面前讓他丟臉,他心裡對父親很恨。

  他母親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起來,過了幾個禮拜才能自己端飯碗。手腕子上落了一個 疙瘩。所以體仁又多了這麼一個記號兒。這件不幸發生之後,體仁有一段日子沒有回家太 晚。有時晚了,母親沒再熬夜等。

  第二年夏天,莫愁生病,姐妹二人不再去上學。其實也有別的理由。第一,當然是因為 莫愁生病;第二,因為總督大人請傅增湘先生在北京開辦一個女子學院,他到南方去籌經費 招學生去了;第三,因為曾家正忙著籌備木蘭和蓀亞的婚禮。經亞是在春天結的婚,那時木 蘭姐妹還在學校。初夏,曼娘來看木蘭,告訴她曾太太不滿意她那個新兒媳婦。因為新媳婦 是牛財神的千金,擺出一副富翁之女的神氣,好像什麼都不中她的意。

  曼娘說:「在素雲眼裡,就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不錯,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她眼 裡,我是糞草不值的。新婚後剛剛一個月,雖然經亞對她好像對待公主一樣,她就抱怨經 亞。不管做一件什麼事情,她就說這件事在牛府上是怎麼做。婆婆極力忍耐。可是前天,素 雲又把我們做的魚跟她娘家做的魚相比,婆婆就說:『記住,現在你可是改姓曾了。』聽見 這句話,她離開桌子,走出屋子去。回了娘家,住了三天,婆婆還得請她回來。在她面前, 我不敢張嘴。她看見我媽的時候兒,眼皮兒抬也不抬。這種婚姻只能給兩家招麻煩,惹是 非。她從家裡帶來了兩個丫鬟。別人誰也不許進她的屋子,誰也不許動她的東西。我雖然是 貧寒之家出身,可是我也見過富家之女,就拿你和莫愁來說,還不是富家之女嗎?就因為她 父親度支部大臣,她們家金山銀山,她就應當不懂禮貌規矩了嗎?全家人坐在一塊兒說閒話 兒,她一句話不說,好像是煩得不得了。她臉上擦的粉至少有三寸厚;她一張嘴說話,好像 兩個嘴角兒都黏住了,只有嘴的中間一點兒動。」

  曼娘想模仿素雲的嘴唇,裝出來一個小小的賣弄風情的嘴,伸出下嘴唇,好像做出什麼 都看不起的樣子,但是曼娘的臉長得美。木蘭大笑說:「她若做出卑夷一切的樣子,能像你 這麼好看,那倒滿迷人的了。我不明白一個人要說話,怎麼會說得不自然。」

  曼娘說:「我很笨。可是,妹妹你,在哪一方面也比得過她,還比她聰明得多。錢,你 們家也百萬千萬。我等著看你到以後,會怎麼樣,會發生什麼事。你比她能說,咱們倆若站 在一塊兒,咱們可不怕她。」

  木蘭說:「我們有錢,當然不錯。可是我們家的情形,你也不太清楚。有一件事,我們 比起她家來就丟臉。那就是我哥哥。」

  木蘭說:「現在我不能一件一件的都跟你說。只是我要告訴你,我猜他一定養著個外 家,那個女的就是銀屏。我想他也抽大煙。這是一個極端的秘密,你可千萬別跟人說。我連 在我媽面前也不說這個。」

  曼娘說:「不過這個也不能叫什麼特別。素雲也不見得怎麼好。她的兩個哥哥,也是北 京最壞的惡少,放蕩無恥。玩弄女人。那樣人家兒若能把財產保得久,老天爺就沒長眼了。

  我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看他們怎麼個下場。」

  木蘭說:「我爸爸常常告訴我,他曾經親眼看見多少貧窮之家興起來,多少富貴之家衰 下去。他告訴我說,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依賴著金錢。人應當享受財富,也要隨時準備失 去了財富時應當怎麼過日子。」

  曼娘說:「有這樣的父親,無怪乎你們姐妹教養得這麼好,沒有一點兒富貴人家的習 氣。北京城誰不恨財神家的貪得無厭。」

  在這一段期間,木蘭的父親老提要到外國走一走。心情好的時候兒,他告訴兒女他想到 南洋去看看。他說的南洋,就指的是馬來群島和荷屬的東印度。心情不好的時候兒,他就說 他要把財產用光,省得他兒子給糟踏完。姚先生對這件事想來想去,有時頗類似老年人在這 個紅塵世界上最後的一個美夢,有時又好像要把家裡的錢財散盡,自己要出外雲遊,這正和 真正道家的行徑一樣。

  但是出國之前,他有兩件事要做。第一件是把木蘭的婚姻選定,第二件是把莫愁許配給 立夫。曾家已經非正式探詢過他對婚姻的意見。曾家希望是在春天。但是姚先生因為要出國 一遊,還不能確切決定。當然,他希望能參加婚禮,一則他是這場婚禮中重要的人物,並且 他特別心愛木蘭。但是他不願出國之後,特別為婚禮匆匆趕回來。最後,他答應新郎家,婚 禮在下年秋天舉行。

  至於莫愁的婚事,他要等傅增湘夫婦由南方回到北京,因為傅氏夫婦向孔太太提這個婚 姻,是最合理的媒人。立夫雖然還沒大學畢業,可是聰明的父母是知道要早為女兒物色佳婿 的。姚先生在理論上贊成自由結婚,可是他又不能把一切歸諸自然,歸諸自然的盲目「機 會」,所以他還不到真正道家的修養。此外,所謂道家的「機會」之理,除去由人不能察覺 的原因決定之外,也是由事件上的相互關係而表明。莫愁婚事上的機會表示的,已經是夠明 白;立夫很理想,機會來臨而不取,是逆乎道也。

  姚先生知道自己是走在時代前面,不過同時代別的姑娘都由父母代為思考,安排,幫助 選擇年齡相當的青年做丈夫而嫁之,他若讓自己女兒特殊佔先,自己去找丈夫,這樣未免有 失公道。時間很重要,因為優秀的青年往往早就為人捷足先得。換言之,自由結婚,對他而 言,只是烏托邦式想法,說來頗為有趣而已。一個淑靜的少女,是寧願不嫁而死,怎麼肯用 自己的魔力去物色追捕一個青年而嫁之!多麼下賤有失身份!後來,他對淑女去追求一個男 人,確是認為下賤,確是認為有失身份!

  木蘭以後,直到現代,有些優秀的女子終身未嫁,因為時代變了。最優秀的小姐太高尚 純潔,不願出去自己追求丈夫,而父母又已然沒有權利替她們和條件可取的青年男子的父母 去越俎代庖,為她們安排婚事。她們終身未嫁,就是這種緣故。

  由於傅增湘先生突然由南方返回北京,又由於光緒三十四年十月國內的大變動,莫愁和 立夫訂婚就加速進行了。傅先生北返之前,住在杭州西湖,一天突然獲悉他被升為直隸省學 司,他就匆匆趕回北京,那是十月十六。他夫婦對這件婚事,極願玉成。當天晚上,傅太太 就去看孔太太。

  這件婚事很快就決定了。兩家先交換庚帖,上面有祖宗三代以及新郎新娘自己的名字, 隨後換男女當事人的生辰八字。

  傅先生把訂婚一辦完,進宮覲見了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就到天津赴任。傅先生頗以那 次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最後的賜見為榮,常常津津樂道,因為在那個月的二十一日就傳開了 消息,皇帝和太后在三天之內相繼去世。

  在國家混亂多事之秋,莫愁和立夫訂婚的慶祝,也只限於兩家交換禮品,男方送給女方 的是一對金鐲子;女方給男方的是帽子,絲綢的衣裳,一支玉管的筆,一塊古墨。也算是維 新的一件事,就是雙方交換相片。金鐲子是孔太太自己的,是她收藏多年,預備給將來的兒 媳婦的。訂婚的議式很簡單,立夫的母親並不炫飾鋪張,並不存心要與女方比財富。由於國 喪期間,並不宴客。四川會館的鄰居來向立夫的母親道賀,她只是說:「論家庭地位,我們 不敢跟姚家比。本來不敢娶富家之女做兒媳婦,只因為姚家這位小姐沉穩,節檢,教養好, 跟別的富有之家的姑娘不一樣。真不知道我兒子會有這麼好命。這都是傅伯伯作主的。」

  至於莫愁,他父親曾對她說:「我們給你決定了這件婚事,我們想你不會反對的。」

  莫愁回答說:「我若是反對,早就會告訴您了。」一個女孩子家說這種話,似乎有點兒 不相宜,可是莫愁不是那種性格軟弱羞羞澀澀的人。她為人講究實際,只要該說的話,她就 實話實說。

  姚先生對兩個女兒極其疼愛,他一天對她們倆說:「你們這倆女兒都算嫁出去了,雖然 男方情形不同,我們覺得很對得起你們,誰也不委屈。曾家有錢,孔家清貧。莫愁,你在乎 這個嗎?」

  莫愁回答說:「爸爸,我不在乎。錢並沒有什麼重要。」

  父親又問:「真的嗎?」

  莫愁微笑說:「當然。」

  「好,我知道你心裡也是這樣想。這樣才好。這樣才好。我告訴你。立夫一生可靠。他 是獨子,對母親又孝順。將來是個很幸福的小家庭。」

  莫愁現在才十六歲,但是思想已經成熟,性格天生的穩健。若心裡有什麼喜歡的事情, 在無法抑制之下,也不過嘴唇上流露一絲微笑而已。但是木蘭向她妹妹道喜時,歡喜而激 動,眼睛裡竟會流出淚來。

  全國要服國喪,一切慶祝宴會停止三個月。那個愚蠢無知的老太婆統治十九世紀的後五 十年,使中國不能進步,她可算功勞第一。若沒有她,像個剪去翅膀兒的蒼鷹,一直對他這 位大權在握的老伯母畢恭畢敬,百依百隨。凡人愚而妄,其為禍害則加倍的強烈。愚蠢再與 剛愎攜手,則愚蠢倍增。這個老太婆實際上是已經把光緒皇帝廢掉,監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 內。寒冷的冬天,一個太監可憐皇上寒冷,用紙糊了一下兒破舊的窗子,以御寒風,立刻遭 到老太后的革職。她知道,倘若皇帝後她而死,必要報仇雪恨,會危害到她死後的魂靈。所 以她久患痢疾,精力衰退之時,自知大限將至,在她自己死亡的前兩天,使人把皇帝毒死。 光緒皇帝也還沒忘記袁世凱的詭詐狠毒,在光緒維新政變的前夕,他出賣了皇帝,結果皇帝 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在駕崩之前,光緒皇帝咬指出血,書寫遺詔,必須擺黜袁世凱,永不 錄用。

  革命的呼聲,甚囂塵上。中國人民不滿滿洲異族的統治。如此軟弱,如此無知,如此無 能,答應君主立憲,而因循拖延。宣統三歲登基(後來成為日本扶持之下滿洲國的傀儡皇 帝);他父親成為攝政王,替兒子代行職權。普通生意人可以說昧於政治的趨勢,有智慧眼 光的人都知道革命的力量,無法再長久壓制了。姚思安就是一個有眼光有遠見的人。光緒皇 帝和慈禧太后的去世,正好趕上他決定去香港、新加坡、爪哇一遊。他現在深信給兒子過多 的財產只會害了他,於是想幫助革命大業。這話他不能告訴別人,連妻子,女兒,馮舅爺, 傅先生,也不能說,因為這等於大清帝國謀叛。

  姚先生在十一月啟程南下。他不聽太太的意見,終於決定帶著阿非同行。他漸漸年歲 大,對這個小兒子越發疼愛。他帶這個小兒子並不冒什麼危險,因為他會親自照顧他。父親 出發之後,木蘭姐妹聽說父親帶了五千塊錢,並且告訴馮舅爺他也許還會再多帶點兒。母親 問他帶那麼多錢幹什麼,他根本沒有回答。木蘭姐妹猜想到與他不喜歡體仁,並且他說要把 家財散盡有關。但是姚家的生意財產值約百萬巨。除非他把一切都賣光,拿錢去填海,他那 份家財是不易散盡的。他說次年春天或是夏天回來,是在木蘭結婚之前。

  體仁居然以為他父親拿去的錢,是屬於他和阿非的,是故意拿去浪費的,他把這話告訴 了銀屏。新年之前,他去找馮舅爺,要一萬五千塊錢還賭債。這件事問到他母親。體仁一口 咬定是在牌桌兒上輸的,必須在年前還清。他答應從此戒了賭,說話算話。

  他母親說:「這是一大筆錢。你爸爸回來一定要知道的。」體仁堅持說:「媽,這次您 救救我,我擔保下不為例,爸爸回來知道了,事情已經過去。他還能叫我把錢從肚子裡吐出 來不成?我自己承擔,他要打我,就由他打。他現在不也是揮霍咱們家的錢嗎?」

  體仁現在又很晚才回來,因為父親不在家,正是一個好機會,現在家裡他誰也不怕。他 母親只要不管,他舅舅也就不多事。

  後來晚上就索性不回家。第一次,他母親問他為什麼,他勃然大怒,說他已經長大成 人,誰也不能把他關在家裡。他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多,甚至有時候兒他三、四天不回去。 這一段日子,他母親覺得真是寂寞寡歡淒涼憂鬱的日子。她現在回想以前等兒子過了半夜才 看見他回來的快樂,也求之不得了。那時節,知道他雖然晚回來,總會回來。現在,似乎是 兒子的蹤影也渺不可見了。

  次年春季,有一天,他一連五夜沒有回家,母親又問他什麼緣故。他說:「媽,我也沒 法兒說。您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也沒用。我做的事一點兒也不錯。您就相信我好了。」

  莫愁大怒之下,脫口而出:「是為了銀屏,對不對?」

  體仁遲疑了一下兒,於是索性不要假托別的理由,便毅然決然的說:「不錯,就是。我 知道媽不高興。我不明說,是省得媽媽難過。」

  一聽見這話,母親立刻狂怒起來。嘴裡辱罵的話像連珠兒炮發射出來,彷彿是受了天大 的委屈。她罵道:「小娘子現在在哪兒呢?這個騷狐狸現在在什麼地方兒。我要拿這條老命 和她拼!她是閻王爺差來的小鬼,拿一把鋼叉來找我,分明是要勾魂取命!」

  這個秘密是不戳自破了。乳香本來在這屋裡,聽了之後,跑出去告訴錦兒,又立刻回 來,錦兒緊跟在背後,恐怕耽誤一分鐘,就漏聽什麼重要消息似的。她們站在門口兒,聽體 仁再宣佈驚人的消息。

  體仁說:「媽,您要聽聽有沒有道理,您現是做了祖母,自己還不知道。有人給您生了 一個孫子,您還叫人家婊子。總之,不管婊子不婊子,她是孩子的媽,我不能不管她。」

  他兩個妹妹喊道:「什麼時候生的?在哪兒?」「上個月。是個男的。這就是我為什麼 幾天沒回家。我也不願鬧事,我又不能明說。因為媽對我說了話不算話,把她趕出去。我一 直照顧她。您要知道的,也不過就是這件事。現在生米已經煮成飯,我也不能不要她。一個 人最重要的是良心。」

  他母親現在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添了個孫子的消息,使她覺得混亂,在以後會 引起的複雜關係,更不是她那平庸的頭腦在當時所能明白的。她此時此刻,只有一種清楚的 感覺,那就是,她這個兒子的母親,是敗在她家的丫鬟銀屏之手了。銀屏,那個姚府的丫 鬟,贏了。

  銀屏原本就抱著這種希望。生下來一個姚府上的孫子,使她在一場掙扎裡獲得了全勝, 也使她從此立於不敗之地。而居然生的是個男孩子!噢!這是母親的喜悅!這是女人的勝 利!生了這個兒子之後,她盼望把這個消息傳出去,看看體仁的母親怎麼辦。不過她告訴體 仁,要等了父親回來再說。因為她相信姚先生通情達理,會比體仁的母親更容易接受這個新 現實,也許會安排她一個半婢半妾的地位。在她的血統和姚家的血統合流之後,她再重新走 進姚家的大門,她該多麼洋洋得意!但是現在體仁脫口而出,把這個秘密洩露了。

  體仁的母親起誓,不再見她們家這個丫鬟的臉。但是她卻要這個孫子,是她的骨肉的骨 肉。木蘭和莫愁想辦法讓母親平靜下來。可是她對銀屏好像仇深似海,這個仇恨要記幾百 年。雖然她是為了孩子,她也不願把銀屏接回家來。她跟她哥哥馮舅爺商量,馮舅爺認為事 情暫時擱置,等姚先生回來再說。

  木蘭答應從中轉圜,說會幫著勸說母親,這樣算把銀屏的地址從體仁口中套了出來。一 天,二位姐妹踏上她們有生以來最大的探險的旅程,去看銀屏和小孩兒。

  體仁已經事先告訴銀屏,所以她們到時,銀屏非常客氣,自己舉止大方,仍然以「二小 姐」、「三小姐」相稱。女房東華太太知道姚家的地位身份,富有之家的二位佳麗光臨,真 有幾分被她們震嚇住了。體仁沒有在,銀屏以往日的禮貌態度向她們敬茶。木蘭向屋內打量 了一下,屋子雖小,裝飾得卻整潔精緻,只是牆上掛著一張裸體女人畫,實在太要命。這一 切花費的錢的來源,她一想也就知道了。她不喜歡的,是銀屏一個丫鬟,現在卻由頭到腳穿 綢裹緞,胳膊上還戴著一副很美的玉鐲子,儼如貴婦一樣。

  銀屏問:「小姐,請您原諒。過去是一場誤會。太太以為我是狐狸精。您兩位待我不 錯,大少爺心腸很好。這就是我活到今天的理由。」在她的言詞之中,滿足與得意是顯而易 見的。

  莫愁說:「過去的事就不用提了。我們也不是要算舊帳,只是看看孩子。他在哪兒呢?」

  銀屏說:「請進裡間兒來。」她引領她們姐妹走進她的臥房,一個肥胖的嬰兒躺在一個 洋搪瓷搖籃裡。銀屏把他抱起來,十分得意,兩個胳膊抱著給兩個半驚半喜的姐妹看。嬰兒 的鼻子是尖的,正像她倆的哥哥。

  木蘭說:「把孩子讓我抱去給他奶奶看看,再給你們送回來。奶奶看見了一定很高興。」

  銀屏毅然拒絕,但是她們姐妹倆走了以後,她又深感不安,恐怕姚家會來硬把孩子搶 走。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體仁,說最好搬家找另一個地方藏起來。

  體仁說:「他們若是硬搶走,我不會硬搶回來嗎?」銀屏說:「若是那樣兒,甚至我自 己也要去你們家。他們可以擋著我,不許我進去,可是我可以死在你們家門口兒。」

  可是,體仁終究被勸服,搬到前門兒另一所房子。銀屏這個做母親的晝夜看守著孩子, 一直不讓他離開自己眼前。她這個做母親的直覺所怕的,竟然真的發生了。一天,羅東帶著 幾個女僕來了,以太太的名義,叫銀屏答應把這個孩子交給姚家。

  體仁沒有在,華太太在那種奇妙的關係之下,也已經隨同搬過來了,只是此時也趕巧不 在家。銀屏正坐在孩子的白洋搪瓷搖籃旁邊,狗在一旁臥著。那個小狗兒現在完全長大,名 字叫「戈樂」,就是英文女孩子的意思。

  銀屏的臉一下子嚇得蒼白,狗向來的一群人叫,其勢洶洶。銀屏叫狗停止了狂吠,彎腰 站在搖籃前,臉衝著他們,手護著孩子,問他們:「你們要幹什麼?」

  羅東說:「太太的命令。這是姚家的孩子。太太要他孫子。」銀屏說:「怎麼?這孩子 是我的。大少爺跟我一點兒也沒有提過。這個孩子若是還給姚家,也得大家商定一個辦法。」

  羅東說:「這個我不知道。太太的吩咐,就得照辦。」銀屏說:「你敢動我的孩子;你 動我就跟你拚命。你要知道,孩子的爸爸還活著呢。」

  羅東毅然決然說:「我是來辦太太吩咐的事。」銀屏不顧死活的喊道:「你別動他。是 你生的他?還是我生的?」

  羅東惡狠狠的向前走過去,把銀屏揪住,向女僕們說:

  「把孩子抱走。」

  銀屏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又打又叫。狗立刻撲到羅東身上。一個女僕從搖籃裡把孩子 搶到手。這時羅東才放開銀屏,轉身把狗打跑。那個女僕抱著孩子往外就跑。

  銀屏叫狗:「戈樂!去!咬!咬那個娘兒們!」

  戈樂一下子衝出去,從後面咬那個女人的肩膀兒。她怕得鬼叫,腳步一不穩,孩子滑了 下來,幾乎掉在地上。銀屏嚇得尖聲號叫。孩子正往下掉,另一個女人搶過去接住,就跑出 門去,狗在身後猛追猛咬。銀屏恐怕孩子受傷,大叫:「戈樂,回來!」狗轉身向她看看, 好像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銀屏自己衝出去攔住那個女人,但是羅東揪住了她。銀屏用 嘴咬羅東的胳膊,撕他的頭髮,好借此擺脫他。

  孩子走了之後,羅東才鬆開銀屏,去追趕那些女人。銀屏在無可奈何之下,親眼看著孩 子被人搶走了。銀屏這個做母親的只有放聲大哭,一邊兒哭,一邊兒用寧波話罵:「殺千刀 的呀!你姐姐,你妹妹,你姑姑,你舅媽,你們三代的爛娘們兒呀!賊骨頭!我要把孩子找 回來!你狗兒子要中風死啊!要滾下十八層地獄,要在地獄裡萬代出不來呀!」

  那些人都去了之後,她哭得淚如湧泉。十分鐘之後,華太太回來了,看見銀屏躺在床上 哭,還用一連串數不盡的罵人的話罵呢。

  體仁回來,聽見家裡來人搶走了孩子,立刻怒火如焚。當時說話的狠勁兒,彷彿要回家 把他母親置諸死的樣子。不過體仁是言行不一的,他的話不能算數兒。

  銀屏問他:「你要怎麼辦?」

  「怎麼辦?我要把孩子搶回來,我殺人都可以。」華太太說:「慢著,慢著。俗語說得 好:『急事緩辦。』這是一件大事,很複雜。你先去跟你媽說。勸她讓銀屏回家去。

  這是我的忠言。可是你們倆別忘了我呀。」

  銀屏說:「現在我需要你幫忙。我永遠忘不了你。我若死了,你肯幫我照顧孩子吧?」

  體仁說:「不要胡說。我有一個辦法,華太太,你跟我一塊兒回去。你跟我媽說,女人 跟女人好說話。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你幫忙——我真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把孩子抱回來。」

  華太太和體仁一塊兒去姚家,體仁把她帶到母親屋裡。

  姚太太沒理體仁,只怒沖沖的問華太太:「你是誰?」華太太說:「我是銀屏的朋 友。」華太太進了姚府富貴之家那宏偉壯麗的住宅,看見家裡上下的氣派,竟會臨陣喪膽, 說起小孩子的事,竟有幾分靦腆羞怯。

  華太太說:「姚太太,我只是一個局外人。沒有權利來干涉您府上的事。但是俗語說得 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然這個孩子是姚家的,應當回來。但是母子關係是上天所定。 若是孩子回到家來,也總得想個辦法,叫母親能夠看自己的孩子。甚至皇上也不能叫人家母 子分散。您自己也是做人母親的,也得替您的兒媳婦想想。」

  姚太太回答說:「那個死不要臉的婊子也是我的兒媳婦兒?我什麼時候派紅轎把她接到 我們家來的呀?」

  姚太太根本不聽勸。她不答應把孩子送回去。她也不讓銀屏回家來。

  體仁說:「好吧,您既然不肯讓步,那我把孩子帶回去。」

  體仁走到另一間屋裡去,珊瑚正在那兒照顧孩子,體仁要孩子,珊瑚抱住不放。體仁用 一個胳膊使勁一推,把孩子從床上抱起來。

  珊瑚說:「留神!你這樣會把他弄死的!」

  體仁說:「弄死了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體仁把孩子抱出去,把孩子交給華太太抱著(其實華太太不願接),叫華太太在後面跟 著他。但是女僕們奉太太之命攔住了她。一看這樣兒,體仁回身跟女僕們打,又搶孩子。在 一陣混亂當中,華太太逃了出去,一個人溜走了。

  羅東跑進來,跟體仁在院子裡正好碰上。姚太太在屋裡用家鄉方言大聲喊羅東,要他擋 住體仁。體仁胳膊抱著個嬌嫩的小孩兒,自然被擋住,無法過去。

  姚太太喊道:「擋住他!」女僕又都跑了出來。羅東,有機會逞逞筋骨之能了,倒退回 去擋住二客廳的門,而體仁必須從那個門穿過。女僕一群把他蜂擁圍住,拉他的衣裳,他的 兩隻手佔著不能用,雖然憤怒,但是無可奈何,最後只好把孩子交給珊瑚。在出去的時候 兒,揍了羅東幾個嘴巴。

  銀屏看見體仁和華太太沒能把孩子帶回來,自然沮喪萬分,開始大哭,體仁向她解釋, 但根本不聽。第二天,體仁到鋪子裡去了之後,銀屏自己到姚家去。看門的不許她進去,她 在門口兒大鬧。她披散開頭髮,大號大叫,大哭大罵。她向門口聚集的一大群人哭說:「天 有公道,人有良心。他們姚家搶走了我的孩子,不許我進去。讓我們母子分離!諸位街坊鄰 居,你們看誰對誰不對!」

  這對姚家很為難,因為使人母子分離,若告到衙門,這是重罪,即使告到皇帝面前,這 個官司也會打勝的,因為這根本動搖了孔子的倫常道理。雖然體仁的兒子應當歸姚家所有, 根據法律,他家也應當對孩子的母親負責照顧。旁觀者互相問答,大家都同情這個哭哭啼啼 孤掌難鳴的女人。羅大出來安慰她,最後讓她進去說話,但是銀屏拒絕。

  她像發瘋一樣哭叫著說:「把孩子給我!把孩子給我!若不然,我就在這兒死在你們眼 前。」

  她看見豎在地上的石碑,她就過去把頭用力在上面撞了又撞。羅大把她拉開的時候兒, 已經一小股鮮血流了出來。於是羅大和羅東把她用力拉了進去。她又踢又叫,他們非把她關 起來不可了。

  現在大門關起來,外面的人再看不見這個熱鬧,只能聽見她在裡頭叫,也就漸漸散了。 銀屏現在坐在門房兒,一會兒低聲哭泣,一會兒尖聲號叫,後來木蘭莫愁催她母親跟銀屏說 話。她們倆說:「她若真尋短見,說起來,咱們不好聽。

  她有脾氣,您是知道的。」

  姚太太硬是不肯。她說:「孫子是咱們的,不是她的。」珊瑚因為孩子的緣故,對銀屏 有點心軟,於是說:「那麼就讓她在咱們家好了。」

  姚太太問:「她把我兒子都搶走了,你想我還能容她這個母老虎?」

  錦兒和乳香最後出去,跟以前的舊夥伴兒說話,想法安慰她。

  錦兒說:「你應當肯聽我說,因為咱們是地位相同的。你想在這兒你扭過了她們嗎?不 要尋短見。你死了,又有什麼好麼?你們家能由杭州來跟這樣人家打官司嗎?我勸你先回 去,慢慢想一想。這件事不是立刻就能解決的。」

  銀屏明白自己是失敗了。那個孩子,原來對她有利,現在對她反倒有了害。

  她已經精疲力竭,錦兒把她送回家去,頭暈眼花,頭腦糊里糊塗。體仁回來之後,發現 她躺在床上,不住的呻吟,嘴裡叫:「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她不肯起來,甚至於體仁告訴她,為了體仁也要保重,她不聽。華太太給她端什麼吃的 東西來,她也不吃。她整天躺著,不梳頭,不洗臉。體仁也毫無辦法,絕望之餘,也只好離 開了她。

  體仁看見銀屏那個樣子,當然心裡難過,自己隱入這種麻煩困難,又怒氣難消。他現在 也許覺得不管天下什麼女人,若是要忍受這麼多的苦惱才能佔有,那真不值得。

  三天以後,他又來了。華太太說銀屏還是那個樣子。他在幾分不耐煩之下,去推關起的 門。用了點兒力氣,才把門打開。他進去之後,回頭一看,看見了銀屏。她已經自縊身死了。

  銀屏算不算個好女人呢?不錯,天下有壞女人嗎?只要環境地位變動一丁點兒,銀屏在 人生所佔的地位也就和木蘭的母親一樣了——是財產萬貫之家的女主人,能幹的主婦,熱愛 子女的母親,兒女心目中的完人。

  銀屏自殺身死的消息,由體仁親自告訴了姚太太。體仁暴跳如雷向母親怒吼:「是你害 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要遭報!她咒的是你,是一家子。有一天她的鬼會找上你,跟著 你,會折磨你到你咽最後一口氣呀!」

  他母親的臉變得慘白,她說:「兒子!為一個丫頭,你就這麼罵你媽!」

  「她咒的是你,是這一家子!媽,你可是活該呀!」

  姚太太怕得伸出兩隻手來,要堵住兒子的嘴。

  一個整月,體仁不跟他媽說一句話。母親雖然向他求原諒,他不理。雖然銀屏已經死 了,他仍是不能寬恕他母親。他母親似乎忽然顯得衰老了。從此以後,他母親如何,他是概 不關心。他只是偶爾回家,拿點兒自己的東西而已。

  華家夫婦幫著他辦完銀屏的喪事,錦兒和乳香得到太太的允許去參加。銀屏的遺體埋在 外城。馮舅爺也說要去幫忙,但是姚家有什麼人去,體仁都不許,他現在是以全家為敵,他 母親比以前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大概一個月之後,華太太的丈夫,死於肺炎。體仁覺得華太太是他亡故情婦的知己,他 就住在她家。華太太聰明解事,誠懇待人,有時給他解悶兒,有時安慰他,他對別人向來沒 有像對她那麼聽話,他開始和她一同抽鴉片,覺得抽煙時短短的一段時光,是那麼美,那麼 恬靜,和這個外在的嘈雜煩囂世界,那麼天地懸殊。因為他和華太太年齡上的差別,華太太 對於他,可說是,為慈母,為情婦,為房東,是三而一,一而三的。他到前門外燈紅酒綠的 地方兒去尋歡取樂,他時常去,華太太並不阻攔他,相反的是,告訴他自己的經驗,以免於 陷入苦境而不能自拔。這樣情形之下,華太太始終把他抓得緊緊的,而體仁也就一直對她很 忠實。

  最後,他回了一趟家,依然十分惱怒。他去找他母親,大聲對她喊叫:「你害了我孩子 的媽呀。現在,橫豎我也不在乎。我爸爸若想和我一刀兩斷,就隨他便!姓姚的家敗人亡, 我不在乎,你聽見沒有?」

  他母親不再回答一句話。只是默不做聲,臉上一副可憐相,呆呆的望著他。在這幾個 月,她的頭髮變白了。晚上,她在睡夢裡尖聲號叫,在黑暗裡就害怕,說銀屏的鬼魂追著她 不放。

  銀屏的兒子叫博雅,由珊瑚照顧扶養。說也奇怪,博雅雖然是姚太太的長孫,也是唯一 的孫子,現在姚太太見了博雅,就疑神疑鬼,心裡恐懼。珊瑚只得使這個孫子不叫太太見 著,不讓他在姚太太跟前。

  父親和阿非從南洋回來之後,發現這個家破敗了,他太太老了很多,每個人都很憂傷, 臉色凝重。他聽說體仁在新年除夕拿了一萬五千塊錢,他只說了一聲:「很好!」可是兩個 女兒聽來,這兩個字多麼可怕!

  他聽見銀屏死的消息,他責怪太太為什麼不把她接回家來。他說:「不管怎麼說,她是 咱們孫子的母親。」他親自到銀屏的墳地去,吩咐把墳墓變動一個地方兒,並且說要把銀屏 的靈牌安放地宗祠裡,靈牌上寫「寧波張銀屏立靈位」。這樣,銀屏在死後,算進處了姚 家。體仁的母親暗中生悶氣,只好認為這是對銀屏亡魂一個和解的表示。

  在這種情況之下,木蘭準備著她的婚事。她不斷的買珠寶,做為妝奩的首飾。珠寶商聽 見這個消息,都來跑這個大宅門兒,帶著成包的最驚人的項鏈兒,鐲子,戒指兒,玉墜兒, 她想要什麼,就仔細挑撿什麼。但是由於體仁對母親的仇恨,由於夜裡有時母親異乎尋常的 恐懼,家裡的氣氛變得與以前大不相同,木蘭為她自己著想,也願意立刻嫁出去,去到一個 安靜太平的家去住,到曾家去生活。

  一天傍晚,吃過飯之後,父親以非常憂傷而鄭重的語氣,對全家說:「禍福皆由天定。 我現在只等著阿非長大。木蘭和莫愁嫁了之後,等阿非一長大,我要去走我自己的道兒,你 們走你們的。」

  姐妹們聽了一驚非小,相信一天父親會和他們真正分手,對體仁給全家招致這個悲劇的 黑影子,實在感到深仇大恨。木蘭眼裡噙著淚珠兒,向父親說:「爸爸,即使我們算不了什 麼重要,您也得為阿非著想,不要對不起他。再說,現在您也得為您的小孫子活呀。有時候 兒,壞竹子也會生好筍哪。」

  但是父親只把俞曲園在快樂的晚年作的一首詩,念了一遍。那首詩的題目是《別家》:

  家者一詞語,

  征夫路中憩,

  傀儡戲終了,

  拆台收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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