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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木蘭出嫁妝奩堆珠寶 素雲吃醋唇舌逞毒鋒


  命相家也許會說錯。也許,算命是一種藝術,而不是科學,就如同醫生看病也是藝術, 並不是科學。這種看法大概近乎真理。若是一個醫生所宣佈的診斷治療是絕對的科學的定 論,找有經驗的老醫生也就沒有什麼益處,若遇有急症,磋商會診也就沒有必要了。因為甲 醫生會問乙醫生:「你以為怎麼樣?」我們外行是要相信絕對斷然無疑的話,內行人,我們 看來應當是持一副明確的態度,是他以真實情形具有瞭解把握的樣子。所以,若是這樣,命 相家對人臉的分析,和醫生對症候的診斷,也就頗為相似了。金、木、水、火、土,五種臉 型實在沒有嚴格硬性的區別。五種類型往細裡再分成若干分型,這若干再細微的分型彼此會 相互混入。所以問題就是哪一類型在整個中占的份量重,各種類型聯合而構成一體之時,其 顯著的差別與細微的不同,可以說是無限的了。只有很有經驗的命相家才能看出那細微的不 同之處。至於木蘭和她妹妹莫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毫無疑問的,就是木蘭的眼睛比莫愁的 長,比起莫愁來,木蘭的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臉上五官較為瘦削,輪廓線條較為清楚,眉 清而目秀,比莫愁活潑愉快,生氣充沛。莫愁,因為是土命的性質,所以是圓臉盤兒,圓眼 睛,五官也較為豐滿多肉,比木蘭沉穩而實際。莫愁的皮膚較為白嫩,這是她的優點。這種 皮膚的細嫩就表示她一輩子過的生活安閒舒適。不論東方西方,不管古往今來,理想的女 人,大家都認為要皮白肉嫩,身體輪廓要豐滿,要柔軟。

  莫愁若是嫁給蓀亞,誰也會相信仍然是一對佳偶;木蘭若嫁給立夫,也是一對佳偶無 疑。不管這四個人的命是五行中的哪一行,他們都是相當好的細分的類型。莫愁,具有世俗 的智慧,在富有如曾家那樣大家庭,自然也會幸福的,因為她對好多細瑣的事情都有趣味, 對上對下都處得來。另一方面,木蘭會改變立夫的家庭生活,會使他多做逍遙之遊,會使他 的日子過得更富詩情畫意,當然也許一切事情不那麼條理井然。木蘭會覺得和立夫在蘇州河 的畫舫上細品佳釀,是件樂不可支的事。她不是事事小心勤儉過日子的人,也許立夫會更為 清貧,縱然如此,她也會別出心裁為立夫想出幾種不太費金錢而新穎有趣的尋樂之法。不過 立夫性情剛烈而有才氣,恐怕木蘭是不易使他做到明哲保身的。也許她會成為像楊繼盛太太 那樣的女人,楊繼盛是立夫母親的祖先,楊繼盛監禁在獄中時,他太太曾經上表請求替丈夫 一死。

  倘若當年有由男女自行選擇的婚姻制度,木蘭大概會嫁給立夫,莫愁會嫁給蓀亞。木蘭 會公開告訴人說她正在和某青年男子熱戀。那就是她的感受是神秘微妙,不可以言喻,是心 猿意馬,自己無法控制,這種情況和其他人間萬事比較起來,則凌駕一切而上之。倘若木蘭 的熱戀發生於今日,她會和曾家解除婚約,還我自由的。但當時古老的制度,還依然屹立不 搖,她的一片芳心,雖然私屬於立夫,自己還不敢把這種違背名教的感覺坦然承認,同時她 對蓀亞的喜愛,她也向來沒有懷疑過。她對立夫的愛,是深深隱藏在內心的角落裡的。

  實際上,莫愁是把立夫往回拉,勒住他,限制他;木蘭是推動蓀亞,把他刺激向前。因 為一般的女人是把丈夫往回拉,而很少把他向前推動,這自然是一般人所習見,也許莫愁是 個較為幸福的女人。若使木蘭去推動氣盛才高的立夫,則大可能招致災難,後果不堪。

  木蘭出嫁時是二十歲,是宣統元年。曾家正式向姚家送上龍鳳帖,請求選擇好日子,舉 行婚禮。隨同龍鳳帖,送有龍鳳餅、綢緞、茶葉、水果、一對鶴、四罈子酒。姚家的回禮是 十二種蒸食,表示同意。按照古禮,新郎應當親自到女家去迎親,這樣似乎是一切便宜都叫 女方佔盡,其實,女方把自己的女兒送與男方,這算是將恩惠施與男方。

  男女雙方同意,木蘭的婚禮要大事鋪張,要算北京空前壯觀的婚禮。第一,因為雙方都 有的是錢;第二,姚先生最喜愛這個女兒,曾家娶到這位新娘也最為光彩;第三,因為經亞 那次結婚曾經辦得有聲有色,對這個兒蓀亞也要公道,對外也要風光體面,曾家一定還要保 持先前的氣派;第四,因為木蘭的父親對錢已經看得很開,大把花錢,沒有比嫁一位掌上明 珠更風光了。這就是人在福中要享福,莫在福後空回想。財富,在黑暗天空中放出的煙火, 看來是霞光萬道,光彩耀目,結果只是煙消光散,黑灰飄落,地上留下些烏焦的泥巴煙花座 子而已。

  姚先生真是事先忙了幾個月,向福建定制特別的煙火,一則由於運費高,一則由於特別 請了一個製造煙火的師父,遠自福建來到北京,這就花了將近一千塊錢。阿非和父親在南方 時,曾經和父親見過那種煙火,他也曾經告訴過他姐姐和紅玉那種煙火的美妙。

  請的客成百上千,包括高級官員,滿族的王公、公主,那時節,袁世凱已經罷黜還鄉, 在他的故里投閒置散,隱居度日,但是他送來的喜幛立即和牛尚書,王大學士,及幾位滿族 王爺的喜幛懸掛在一起了。送喜幛的名字,都在曾府幾個大廳裡掛著,就好像朝廷上覲見的 名單一樣——那些堂皇的名銜如軍機大臣,禁衛軍統領,九門提督,直隸總督,山東總督, 滿族的王爺。

  曾府那麼一大片房子,都裝飾得煥然一新。這年夏天,老祖母身體滿硬朗,她早就盼著 這件喜事大熱鬧一番。因為喜事是在十月初,已經涼風刺骨。第一大廳的隔扇拆卸下來,跟 前後石頭院子連成一個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約四十尺高,把整個院子和側院兒 都罩起來,所以人一進去,在走過了綠底噴金的四扇屏風之後,就猶如進入了一個八十尺深 的大廳一樣。裡頭,三尺高的紅蠟燭,照在四周牆上掛得密密扎扎的紅絲綢幛子上,幛子之 多,擠得把幛子大部分重疊起來,只剩下送總部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見方的 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鑲金邊黑絨的,令人覺得滿堂紅、滿堂金。順著石台階兒走,通到 裡面正廳,就是舉行婚禮的喜堂。喜堂中間寬大明敞,正中掛著濤貝勒的喜幛,左邊兒是軍 機處大臣那大人的,右邊兒是王大學士的。這三個喜幛的左右,緊接著是素雲的父親牛大人 以親戚的名義送的。另外一個是曾太太娘家的人送的,是舅舅的身份,雖然沒有功名,但是 代表曾太太娘家,所以也十分重要。

  花匠、木匠、油漆匠,一直做了好久,弄得各處煥然一新。西邊通到裡面的繁複住宅的 一條遊廊,整個油漆一遍,牆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頂棚重新裱糊過。祖母已經搬到後面正院 兒,家人去請安問候還方便。曼娘最先住的房子的東南面那個院子,原是祖母住,現在素雲 搬進去,兩棟房子之間由一個狹窄的走廊和花園隔開。在西邊兒有一個籐蔓爬滿的假山,把 素雲的院子和另外一個小院子隔開,那個小院子裡住的是塾師方老先生,再往遠處是一棟老 舊的大廳,因為靠近一帶有樹的空地(也靠近姚家宗祠及一堆破瓦礫),為夏季納涼建築 的。那個大廳去年已經改成住房,住起來很爽快舒適,夏天曾先生的桂姐在裡頭住。這是曾 家這棟大住宅西南院子裡最偏遠的房子,穿過月亮門兒,可以看見那片空曠的地方。在商量 辦這件喜事之前,曾先生決定把這棟房子讓給他兒子蓀亞住,因為曾先生記得木蘭是那麼喜 愛這一帶的空曠景色。在這一帶空地上已經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個臨時用的戲台,要在 這個戲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戲。靠北有一條小路,通到正開向曼娘的院子的背面的一個門;後 面是靜心齋,曼娘和她母親由山東剛來到曾府時,曾在裡面住過。

  婚禮的日子越來越近,要準備的事情實在繁多,電報局的職員有一部分借來幫忙,有些 山東的親戚,山東同鄉會的職員,在婚禮舉行之前就來到曾府住了一個禮拜,大家分配事情 做,有些人送喜帖,有些人收禮金禮物,有些人登記禮金禮物,有些人記帳,發放送禮的僕 人賞錢,有些人去雇戲班子和唱大鼓、說書、雜耍的藝人等等,安排花轎在街上進行的執事 旗、牌、羅、傘等,還給他們租行頭,安排花轎,找飯莊子辦筵席,從同鄉會借傢具,等等 等等,一言難盡。四個僕人專管照顧全宅第之中的蠟燭,燈火,喜幛等懸掛的東西;四個僕 人專管打掃地,收拾桌子;兩個僕人照顧桌子上的銀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個人,在照顧 傢具的一批人協助之下,專管準備茶水,給客人倒茶。這些工作嚴格分為伺候前面的男客, 和後面的女客,以大廳為界線。女客在第三廳容納不下的時候兒,就在靜心齋,第三客廳以 西的悟元堂招待。

  這千頭萬緒的事情開始安排之時,老祖母就說一切都要照去年經亞結婚時候兒那個辦 法;不過,因為她老人家今年福體康泰,心情極好,又因為特別喜愛蓀亞和木蘭,只要有人 提說加添點什麼,她都答應,譬如在家裡搭戲台唱戲,經亞結婚時就沒有。全家看見老太太 興致那麼高,大家都高興,處處兒討老人家歡喜,結果是準備慶祝節目,遠超過經亞的婚禮。

  初六那天早晨,就是婚禮的前一天,曾太太,桂姐,曼娘,以及曼娘的母親,蓀亞,經 亞,都湊在祖母的屋子裡。曾太太問經亞是不是一切準備已經齊全。經亞是曾家的長子,他 負責指揮外面一切有關男人的事情。他回答說:「吹鼓手和其他樂隊都定好了。今天要做的 就是從同鄉會借傢具。喜幛還會接著有人送,也得掛起來。筵席,蠟燭都有人專管,用不著 操心。只有東邊兒的廚房還沒有完工,今天收工以前,爐灶、煙囪都要弄好,明天好用。目 前只有一件麻煩。就是明天還有一家重大的喜事,去年素雲坐的那有花玻璃的喜轎,人家已 經租出。全北京城再沒有那個樣子的第二頂了。不過我倒是想到一個辦法。去年三月濤貝勒 第三公子結婚的時候兒,新娘坐的是一輛馬車。現在風俗習慣慢慢變了,咱們也大可以那麼 辦。」

  老祖母說:「這倒是好主意。你去找濤貝勒夫人,去借那輛馬車吧。一輛馬車,四匹好 馬,馬頭上裝飾上絲綢彩飾,金紅天鵝絨的花兒,看起來好神氣。」

  素雲對她丈夫說:「我不相信你在京城就找不著一頂花轎。何必一定要和我坐的那頂轎 子一樣呢?」

  愛蓮說:「我想坐馬車是個好辦法,又新鮮,又壯觀。」雪花說:「討奶奶和太太的恩 准,我要在您面前說幾句話。我想這次婚禮既然辦得這麼風光,就不應當用人家用過的舊花 轎。這個婚禮主要是為迎接新娘。咱們現在娶這麼個仙女一般的木蘭小姐,若是用普通的花 轎,不但跟咱們這麼大的氣派不相稱,也跟新娘不相配。」

  蓀亞看了看這個丫鬟,沒再說些什麼。

  曾太太說:「就那麼辦吧。你找人去向濤貝勒家借馬車,告訴人家明天接新娘,千萬別 來晚了。」

  素雲說:「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麼,就這麼辦吧。」素雲說著看了經亞一眼。經亞出 去之後,她又對別人說:「好像外頭什麼事情都要等他辦。這幾個禮拜以來,他都瘦了好 多。」祖母說:「給自己弟弟的婚事忙,也是份內的事。咱們也不應當太講究,太浪費。不 過,佛爺保佑,事事平安。小三兒是我最小的孫子,木蘭又是這麼個千嬌百媚的小姐。看了 他們的事,我死也安心了。她近來什麼樣子,我都不知道。一年多她沒來看咱們了。姑娘羞 慚,也是自然的事。」曼娘說:「奶奶,您會想不到,她是越長越漂亮。現在高多了。」

  曾太太說:「今兒下午送嫁妝,聽說有七十二抬呢。」

  曼娘說:「錦兒跟小喜兒也是這麼說的。」

  愛蓮說:「我等著看都等急了。一定會叫人看花了眼呢。」桂姐說:「這也是意料之中 的。因為兩家都答應把這件喜事辦得熱熱鬧鬧的,新娘家當然也會盡力而為。木蘭是他們特 別喜愛的女兒。他們家又有的是錢。」

  一提到錢,素雲有點兒氣惱。她出嫁的時候兒,陪嫁的四十八抬,那已是很風光了。現 在聽說木蘭的嫁妝是七十二抬。她認為自己是曾家最富的兒媳婦,當然不錯。她知道木蘭有 錢,但是從來沒夢想到木蘭的嫁妝會勝過她的,她像故意要把她比下去。

  素雲於是說:「咱們的運氣不錯。也許咱們不但把姚家的小姐娶過來,姚家半份兒家兒 也落到咱們手裡了。」曾太太有點兒生氣,她說:「說實在的,多少抬的嫁妝倒沒什麼要 緊。咱們娶的是人家的姑娘,不是人家的東西。再說,沒看見姚家的東西之前,咱們也不能 說什麼好壞。」

  素雲一聽,回到自己房裡生悶氣去了。

  下午三點鐘光景,木蘭的嫁妝開始陸續到來。除去新郎這邊派去的八個人去迎接嫁妝 的,新娘那邊也來八個陪送嫁妝的。嫁妝是分裝七十二抬,一路敞開任人觀看的。按先後順 序是金、銀、玉、首飾、臥房用物、書房的文房四寶等物,古玩、綢緞、皮毛衣裳、衣箱、 被褥。

  送嫁妝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的觀眾,把東四牌樓的交通阻塞了好久,沒有看見這個送嫁 妝的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北京最大的嫁妝行列,而覺得錯過了眼福。站在牌樓最前面的 一個是對這件事是最感興趣的女人。她不是別人,正是華太太。體仁告訴了她送嫁妝行列經 過的時間,告訴她,他父親給木蘭花五千塊錢備辦嫁妝,古玩還不在內,那些古玩有些是無 價之寶呢。華太太站在那兒,看一抬一抬的過去,每一抬有兩個人抬著,較為貴重的珠寶, 金銀,玉器,都用玻璃盒子罩在上面。下面這些都是華太太看著抬過去的:一個金如意(是 一種禮器,供陳設之用),四個玉如意,一對真金盤、龍鐲子,一對蝦須形的金絲鐲子,一 個金鎖墜兒,一個金項圈,一對金帳鉤,十個金元寶,兩套銀餐具,一對大銀瓶,一套鑲嵌 銀子的漆盤子,一對銀蠟台,一尊小暹羅銀佛,五十個銀元寶;一套玉刻的動物,一套紫水 晶,一套琥珀和瑪瑙(木蘭自己的收藏品),一副玉別針,耳環,戒指兒,一個大玉壓發, 兩條頭上戴的大玉鳳,一個大玉匣子,一個小玉瑪瑙匣子,一個舊棕黃色玉筆筒,一對翡翠 鐲子,一對鑲玉鐲子,兩個玉墜兒,一尊純白玉觀音,有一尺高,一顆白玉印,一顆紅玉 印,一支玉柄手杖,一尊玉柄拂塵,兩個玉嘴旱煙袋,一個大玉碗,六個玉花水晶花瓣的茶 杯,兩個串珠長項鏈,一副珍珠別針,一副珍珠簪子,珍珠耳環,珍珠戒指、珍珠鐲子各一 個,珍珠項飾一個。然後是若干個古表銅鏡,若干個新洋鏡子,福州漆化妝盒子,白銅暖手 爐,白銅水煙袋,鐘,臥房傢具,揚州木浴盆,普通的便器。再隨後而來的是文具,古玩, 如檀香木的古玩架,古玩櫥、凳子、古硯、古墨、古畫,成化和福建白瓷器,一個漢鼎,一 個漢朝銅亭頂上的銅瓦,一玻璃盒子的甲骨。再隨後是一匣子的雕刻的象牙,再往後是十大 盒子的綢,羅、緞,六盒子的皮衣裳,二十個紅漆箱子的衣裳,十六盒子的絲綢被褥,這些 一部分是新娘自用的,一部分是贈送新郎的親屬,做為新娘的禮物。

  所有這些盒子東西都到達,新郎家覺得真是氣派不凡,大出意外。曼娘說:「木蘭是我 生平所見最有福氣的小姐了。這麼多的好東西,若送給一個沒有她那麼美的新娘,就把這些 東西糟蹋了。」

  但是華太太站在街角兒的前排,瞪著眼看著這些東西過去,尤其是金元寶和玉器,覺得 眼睛也隨著一抬一抬的過去,眼睛都要隨後飛去了。她回家之後,決定和體仁徹底談一談, 叫他要和父親和睦相處,不要太任意胡鬧逼得父親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所以兩天以後,體仁 來的時候兒,她對體仁說:「我以前若是知道你們家那麼富,那天我就不敢去你們家了。你 又是個長子,最大的產業繼承人!我告訴你,小伙子,不要冒險丟了你這份家當兒。你若是 不聽我的話,才是大傻瓜呀!你要討父母歡心。不要再管我。你只要不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就不在乎。」

  體仁說:「嘿!你知道我父親為什麼要把那麼多珠寶,那麼多東西給我妹妹嗎?他是跟 我賽,看誰往外扔的錢多呢。他到南洋去了一趟,拿了十萬塊錢——老天爺才知道他存什麼 心!這次婚事又花了一萬五千塊。他若一直這麼花,幾年之後,我們就花得精光了。你不要 小看木蘭結婚那天戴的鑽石別針兒。那一個小東西就值五千塊錢。」

  華太太問:「為什麼你妹妹倒比你結婚得早呢?」「我也不知道。這是趕巧吧。三年前 我要到英國去的時候兒,木蘭的親事就說定了。事情就是趕巧的!」

  華太太在心裡,開始給體仁想主意。

  再回頭說木蘭的喜事。嫁妝行列、宴席、唱京戲、音樂。這一切都是一個寶貝的陪襯而 已——那個寶貝就是木蘭。倘若富貴榮華是人在世的福氣,是紅塵中美夢的實現,木蘭是有 了。可是出嫁那天的早晨,木蘭像別的新娘一樣,她也流了幾滴眼淚。那幾滴眼淚是從她最 意料不到的心窩的一角兒裡,流出來的。她把阿非叫到她屋裡去,眼裡噙著淚,把她書桌子 上用的一個圓環玉鎮紙送給阿非,算是臨別的禮物。後來阿非一直放在自己的書桌子上,永 遠沒有離開過。木蘭跟阿非說:「你姐姐就要到別人家去了。三姐還在家。你要聽她的話, 遵從父母的教訓。你十一歲了。要立志做好人,做個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樣兒。你要給姚家 爭氣,我們姐妹也會臉上有光彩。立夫來了,你盡量跟他在一塊兒。跟他做朋友。哥哥現在 是沒指望了。姚家將來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們姐妹是女孩子,沒有用。你和爸爸在南 方的那幾個月,你不知道我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她話說完之後,淚已經流到眼圈上來了。

  姐姐眼睛裡的愛是那麼真摯,阿非後來一直字字記在心裡,常常用心想。這幾句話在阿 非成長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規規矩矩,後來他每逢提到這件事,就非常感動。他姐姐的這些 愛,比母親的愛還重要,在他一生當中影響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國,一個人若向上,若要強,就在於要光宗耀祖,勿墜家聲,勿敗家產。只 有這樣,才能說明中國的傳統道德,進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國文化歷史中無所不在的老 生常談,和永無止息的道德說教,這套大道理會跟人一輩子,到人進棺材而後已。

  這也是因為木蘭極願生為男兒漢,她才把重振家聲,把自己不能達成的熱望,灌注在她 弟弟的心裡。在那個時代,生為女兒身的人,曾經懷有不能實現的夢想,不能滿足的雄心, 一出嫁就受了挫敗的希望,這些願望後來一直潛伏在胸中而形成對兒子的希望,這樣的女子 真是屈指難計!多少願繼續求學而不能如願的!多少要進大學而不能的!多少想嫁個自己認 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朧的理想,像花苞一樣,在未曾盛 放之前,就被無情的狂風摧殘了。曾經有可愛而得不到歌頌的女人,曾經有默默無名的女英 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們配與不配,她們留給後代的傳記,只是在村落山岡上,荒煙野蔓荊 棘縱橫中一丘土墳前,那平凡無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蘭說過,她嫁得算是如意,雖然她從來沒和立夫真正戀愛過。她嫁給蓀亞,良心上是 一片清白。蓀亞愛她。她知道。婚後她會愛蓀亞,她也知道。在這種愛裡,沒有夢繞魂牽, 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許,互相敬重,做將來生活上的伴侶,只是這麼一種自然的情況。 只要雙方正常健康,其餘就是順乎自然而已矣。若想使妻子永遠像天使天仙一樣,永遠具有 使人意亂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遠沉醉在她的誘惑之下,或者使丈 夫也永遠有同樣力量,並不容易,自屬真實;但是老天爺確已賦予了年輕夫婦一種自然的和 好相處的方法,這種方法就猶如情愛的水泥,由於賦予男女雙方對於對方所有而自己所無的 某些品質的需求,由於賦予了男女雙方對於彼此各獨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補微小的裂 縫,能熨平婚姻的衣裳上的縐痕,每天隨晨光俱來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於正 式的婚姻之內,也存在於正式婚姻之外,而人類終必化為塵土的肉體,在婚姻生活上終必喪 失性的誘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蘭的婚禮莊嚴而肅穆。新娘,為萬眾注目的中心,美如滿月,以前沒見過她的男男女 女,見其美貌,都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樂美,她的身段兒窈窕,令人目 迷心蕩。一如我們常形容美女說:「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 則太瘦。」喜愛身材高一點兒的,覺得她夠高;喜愛身材矮一點兒的,覺得她夠矮;喜愛體 態豐滿的,覺得她夠豐滿;喜愛瘦削一點兒的,覺得她夠苗條。身體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勻 完美,竟至於此極。可是她並不節食,也不運動。造物自然賦予她如此的完美,奈何!

  奈何!

  時代正在改變,木蘭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樣,兩眼下垂不敢仰視,她也並 不緊繃著臉不敢笑。那並不是兩片嘴唇不敢動,她甚至於還跟桂姐低聲說話,桂姐一直是陪 在她身邊的。她雖然因淑靜謙遜而將頭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間若有什麼吸引她興趣的事,她 會向群眾把眼睛迅速一掃。這樣,做新娘之對於她,並不像在過去對一般新娘那樣一段折磨 熬煉。看見她微微的一笑的人,只認為是一種對舊習俗的擺脫,並不認為是輕薄浮蕩。

  喜宴進行期間,木蘭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蓀亞簡直樂不可支,人只看見他 露著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飛向何方去了。離開了宴席之後,木蘭必須趕緊準備客人去鬧洞 房。她正換衣裳,桂姐告訴她蓀亞的幾個同學鬧洞房來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幾個年輕人不要 胡鬧。

  逗新娘的風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說種種的笑話,或是口頭的玩笑,有時也有實際 行動的玩笑。可以新郎新娘有種種令人難為情的請求,前來挑逗的青年則大聲幫腔贊成。以 前,新娘的微笑是給丈夫看的,現在則可供外人一飽眼福了。但是木蘭上過洋學堂,算是新 派的女子,何況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說:「素雲的弟兄們可來了,他們在北京城是最出名會戲弄新娘的。不過祖母也告 訴素雲叫他們規矩一點兒,他們不敢不聽話,因為他們是新郎的親友。你怕不怕?」木蘭回 答說:「不怕。不過我的鞋有點兒緊,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問:「曼娘在哪兒?」

  「她在外頭呢。因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規矩她是不能進新房來的。」因為曼娘是寡 婦,不能進新房。

  桂姐說:「孔太太和她兒子、女兒也在外頭呢。」木蘭說:「噢!立夫哇?!」過了一 會兒,她又說:「你能跟他說句話嗎?」

  桂姐說:「不行,我和他不熟。」

  「你告訴蓀亞跟他說,叫他進來,站在客人那一邊兒。客人裡頭有這種人很有用。我並 不怕挑逗,我怕粗野。」

  那一群人進來了。蓀亞的一個同學,姓江。他長得大胖臉,臉上的肉會亂動,會發怪聲 音。最初他得意洋洋,因為每一次他都能逗得新娘笑。他鼓出他的肚子,模仿蓀亞的說話和 走路兒的樣子,把蓀亞在學校所說的笑話也學著說一遍。甚至站在新娘身後的伴娘和錦兒, 都不得不笑。這樣一成功就越發有了勇氣,那個姓江的又說一個故事引大家發笑。他說: 「從前有一個地痞流氓,沒有錢過新年。他老婆跟他要錢。他說:『不用愁。』正好這時候 兒有個剃頭匠在門前經過,他要剃頭匠剃他的眉毛。等一個眉毛已經剃完,他跳起來大怒喊 說:『你怎麼回事?你剃了我的眉毛了。大新年我怎麼出去見朋友哇?走,去見縣官兒 去。』剃頭匠害怕了,給了他三百個銅錢,算和好了事。他老婆看見他只有一個眉毛,就 說:『你過新年是有錢了。不過你應當叫他你剃兩個眉毛。你不知道看起來多麼好笑。』那 個無賴說:『噢,不要緊!不要緊!咱們還要再過一個節呢。我那個眉毛還等著過正月十五 元宵節再剃呢。』」

  說故事的那個姓江的拿了一張紙,用舌頭蘸濕,粘在他一個眉毛上。這個時候兒,真出 乎大家的意料,木蘭不但跟大家一齊大笑,而且說:「再說一個。」

  那個胖傢伙說:「不行,不行。我不幹。新娘都笑了。現在還叫我逗笑兒?我等於守門 兒的抱著球往自己門兒裡踢。這不好玩兒。我算了吧。」

  可是大傢伙兒一定要他遵從新娘的意思再說一個。他只好又開始說:

  「從前有一個人,最容易忘事。一天他肚子疼,就到大樹下一塊空地去解手兒。把扇子 放在樹枝子上。他立起來一看有把扇子,很高興說:『是誰把一把扇子放在這兒了?』白找 到一把扇子,心裡好得意,就邁步走。不想一腳踩在自己的屎上。大喊說:『天哪!是誰鬧 痢疾,弄得這兒這麼髒?』」木蘭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蓀亞說:「老江,我想你最會 學動物叫。給我們學個豬叫。學豬八戒吧。」

  於是那個小伙子開始裝醉,像《西遊記》裡的豬八戒一樣,繞著屋子一邊手舞足蹈一邊 學豬叫。但這個,木蘭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立夫知道怎麼辦。於是說:「你看,這次你沒 能招新娘笑。再來點兒更有趣味的,學學驢叫吧。」

  姓江的這小伙子,現在一個人包辦了洞房裡的全部表演了。他把兩隻手放在頭上,像驢 耳朵一樣,向新娘新郎走過去,開始學驢叫。木蘭還是不笑。立夫看了看新娘,他說:

  「新娘,你應當笑一笑。這個驢不是叫得很好嗎?」

  木蘭立刻明白立夫是正在幫助她。抓住這個暗示,她立刻微笑說:「江先生,您真是多 才多藝。謝謝您費心表演,使大家今兒晚上都很快樂。」

  事情到此突然一轉,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新娘說的話似乎是和來開玩笑的人賓主易了 位。姓江的這個小伙子覺得自己表演供新娘娛樂,簡直成了個傻瓜,只好搖了搖頭溜出去走 了。因為新娘居然向鬧洞房的道了謝!這可以說是個反高潮。以後別人沒有再起哄開玩笑的 了。牛東瑜走出去看京戲的時候兒,他和他哥哥說:「我一輩子還沒看見鬧洞房的人倒被新 娘給耍笑了呢。這真是個摩登小姐呀!」

  客人散了,可是新娘新郎還得等,因為也許還有客人進來看新娘。蓀亞的同學走了以 後,蓀亞向立夫道謝,感謝他的幫助解圍。木蘭說:「謝謝立夫哥。」於是一同笑那個鬧新 房小伙子的窘態。

  立夫告辭要回去,他說他母親和妹妹等著他回家呢。客人現在漸漸散去,但是奏樂之 聲,仍然可以聽見,由窗子往外望,木蘭仍可以看見花園裡燈光明亮。到了半夜,聲音才沉 寂下來。這時錦兒和伴娘才幫著新娘卸裝,之後,請新娘安歇,他倆出來,順手把門拉鎖上。

  那天下午,新郎新娘飲「合巹杯」時,木蘭曾經和蓀亞說了幾句簡短的話。在別人散去 之後,忽然就剩他倆在屋裡了,這時,他們沒有普通新郎新娘相對如陌生人那份兒尷尬拘束。

  現在木蘭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脫下太緊的鞋,彎下腰揉搓腳。蓀亞看看,微微的笑。

  木蘭問:「你看什麼呀?」

  蓀亞說:「我看你哪,妹妹。」

  他過去要幫忙。木蘭趕快把穿著襪子的腳放下去,說:

  「這跟你沒關係。這雙新鞋太折磨人了。」

  蓀亞請求說:「妹妹,我給你揉一揉吧。」

  木蘭把食指在臉上一畫,半害羞半得意的樣子說:「好意思!」但是蓀亞彎下腰去替她 揉腳的時候兒,她的腳在地下踢了幾下兒,也就任憑他揉了。蓀亞把木蘭的腳在手裡攥好之 後,他說:「現在怎麼樣?我算得到你了吧。」

  木蘭的心怦怦的跳。蓀亞問:「你還記得我們在運糧河的船上,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 嗎?」

  「當然記得。你還記得在你們老家山東遊泰山時,我們倆爭論,說什麼『貴處寶山』, 『敝處小山』嗎?」

  蓀亞立起身來,引木蘭到床上去。他倆接著說話。幾乎還沒有睡覺,天就黎明了。

  木蘭這位新娘第三天,一早起來,真是快樂幸福。伴娘趕快前去道喜。新娘必須向全曾 家的每一個人「敬茶」,算是正式見面,由祖母開始。每一位長輩必須在茶盤子裡裡放一件 禮品,算是見面禮。這一天有午宴,招待第一天沒招待過的客人;晚上又開宴席,請新娘全 家,叫做「會親戚」。在下午,木蘭抓住一點兒機會,在新房裡小睡一下兒。她是需要睡 眠,但是剛剛打盹,就聽見錦兒在外頭和一個丫鬟小聲說話。錦兒用腳尖兒輕輕走進屋裡, 木蘭聽見她又輕輕走出去,對人說新娘剛睡著。

  木蘭叫:「錦兒,有什麼事兒嗎?」錦兒就進來說:「石竹在外頭呢,她說全家都在祖 母屋裡,他老人家很高興。新郎也在那兒,祖母派她來看您是不是有事。老人家希望你也過 去。我剛才看見您正睡覺,沒驚動您。您大概還沒怎麼睡。」木蘭說:「我只是打了個盹 兒。我怎麼能真睡得著?現在什麼時候兒了?」

  「大概四點。我們家五點鐘來吃晚飯,有一位舅媽和她的小孫子要看新娘。」

  木蘭問:「哪一位舅媽?」

  錦兒說:「我也沒見過,我聽說她是太太的表親,住得離北京不遠。」

  木蘭坐起來,趕緊收拾停當。石竹現在正在門口兒帶著小喜兒,羞羞慚慚的微笑,不敢 進屋去。

  木蘭說:「石竹,小喜兒,進來。你們倆為什麼沒伺候你們太太呢?」

  石竹解釋說:「小喜兒央求我把她帶來看新娘的唱時鐘。」小喜兒說:「她也是要看。 對不對?是桂姐告訴我們的。」

  木蘭叫錦兒帶著那倆小丫鬟去看那個金鐘。到一個鐘頭和一刻鐘的時候兒,一個小鈴兒 受到壓力,就發出音樂聲音。

  兩個丫鬟都看得迷呆了。

  小喜兒說:「桂姐告訴老太太,說新娘把鬧新房的人弄得很窘,大家聽了,覺得好有趣 兒。」

  木蘭又問:「二少奶奶在那兒嗎?」

  小喜兒回答說:「沒有。」現在她們都已準備好,但是小喜兒不願把那個唱時鐘放下, 一定讓木蘭拿給老太太去看看。

  木蘭到了老太太屋裡,差不多全家都在那兒,屋裡因此擠滿了人。祖母倚在她的臥榻 上,伺候她的丫鬟石竹立在一旁,大臥榻上和她對面坐的是一位年約六、七十歲的老太太, 身上穿的可以說是窮人家的好衣裳,看來人還滿硬朗,就像鄉下那些年歲大而健壯的老太太 一樣。他的孫子有十歲大,穿著一件沒洗過的新衣裳,衣裳長得多兩寸。曾先生和曾太太坐 在比臥榻低的地方,桂姐鳳凰站在身後,曼娘的母親坐在另一邊兒,曼娘則站在母親身後, 雪花則更在他們母女身後。木蘭在早晨已經正式見過全家,這一次只是非正式的家庭聚會而 已。站在外面的丫鬟先通報木蘭來了,屋裡聽見了就一陣動亂,祖母叫石竹扶著她坐起來。

  曾太太說:「您不必動了,媽。」祖母說:「她是新娘。今天我敬他是新娘,以後她敬 我的時候,就要伺候我,把家事管得合規矩,有條理,生男育女。咱們家的事不交給孫子媳 婦兒手裡,那還交給什麼人手裡呢?」

  木蘭一進來,祖母就哈哈大笑著歡迎她說:「孩子,來見你舅母,她從鄉下來的。」

  木蘭看著屋裡全家人微笑說:「真對不起,我來晚了。」現在她穿的是一件繡花粉紅 襖,下身是繡有雲頭兒海水波紋的密褶子,比婚禮當天穿正式禮服,顯得更為窈窕。胸前戴 著一個綠玉墜兒,上面刻的是一隻猴子兩個仙桃兒,並沒有戴昨天戴過的鑽石胸針,她先走 到臥榻前向祖母行禮,然後再向老舅媽行禮。

  曾太太說:「這是你舅媽。以前沒見過。」

  錦兒隨著用茶盤端來了一杯冰糖茶。木蘭接過來,遞給這位新舅媽。

  木蘭正式叫了一聲「舅媽」。那位老太太在棉襖的兜兒裡,掏出來兩塊銀元,放在茶盤 兒裡說:「哎呀,侄女兒呀,你就像過年人家買的那面人兒一樣啊。」

  木蘭把茶盤子交給錦兒,就停下來,不知道還要做什麼。老舅媽拿出一副眼鏡,戴上 說:「侄女兒呀,你別走。讓我看看你。」老舅媽伸出一隻手,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然 後說:「我聽老太太說,你上洋學堂,能唸書能寫字。能有這麼個有學問的媳婦兒,真是好 命啊。來,讓我看看你胸膛前頭戴的是什麼。阿彌陀佛!這是真玉的呀?龍王爺的公主也沒 有這樣寶貝呀!」

  祖母說:「我這個孫子媳婦哪兒會愁沒有珠玉戴呀!」這位鄉下老舅媽攥著木蘭的手, 開始細看她的戒指兒,臂鐲。她手摸索著翡翠鐲,大喊說:「在北京整個兒的珠寶市兒,我 恐怕你也找不到一對像這個樣子的。我今天看見這種東西,真是有眼福哇!小福,」她叫她 的孫子說:「小福,你要好好兒唸書,將來做官兒,也娶一個像她這樣的穿戴講究的新媳 婦。」

  石竹在祖母耳朵底下小聲說了句話,祖母就說:「孫子媳婦兒,拿你那個金錶給我看。」

  木蘭從兜兒拿出來,遞給祖母。石竹告訴祖母怎麼按才能響。一聽那表一連串兒的音樂 聲,祖母好歡喜,在手裡轉著看,說:「洋人不懂禮教,可是做出的東西真叫巧哇!」這位 鄉間的舅媽看見孫子擠過來要這個表,她大吃一驚,大聲向他喊:「別動。你若給弄壞了, 一百擔稷子豆子也賠不起。」

  木蘭說:「不要緊,讓他看吧。」說著把表遞給他,可是他害怕,不敢拿,手縮了回 去。曾太太說:「讓我看看。」木蘭便遞給了婆婆,孩子們都跟過去看。

  曾太太對新娘說:「坐在這兒。」用手指給她靠近自己的一個座位。

  木蘭說:「大嫂還站著,我怎麼敢坐呢?」於是曼娘坐下。祖母說:「這都是家裡自己 人,隨便在一塊兒說話兒。大家都要輕鬆隨便,誰也不要拘禮。」木蘭才坐下。那個表在大 家手裡傳來傳去,連別的丫鬟也來看。

  鄉下舅母說:「光緒二十六年,外國兵搶皇宮的時候兒,有好多人看見外國的洋鬧鐘。 可是我總沒聽說有這種少見的寶貝。這一定是皇宮裡來的。不知道這個表有幾百年。」木蘭 說那是她父親從新加坡買回來的。

  祖母想到素雲,問她為什麼沒在屋裡。

  經亞說:「我想她大概有點兒頭疼吧。」

  祖母說:「叫她來。全家都在這兒。說我讓她來。」

  素雲一直自己在屋裡坐著,有點頭疼,她說是這幾天為喜事忙的。但是真正原因,是她 覺得自己在曾家原先那最富的兒媳婦的地位,如今受到威脅了。她的家是比木蘭家富,但是 富有之家在嫁女兒上,卻不一定都會像姚家那麼奢侈闊氣。現在她出現了,出乎大家的意 料,穿得樸素,沒戴珠寶。

  祖母向她那個鄉下舅媽介紹說:「這是我的二孫子媳婦兒,她是度支部牛大臣的小姐。」

  素雲發現屋裡有一個滿臉皺紋的鄉下老婆子,只點了點頭兒,就在低處的座位上坐下。

  鄉下舅媽問:「她爸爸就是牛財神嗎?」

  祖母說:「一點兒也不錯。你在鄉下也聽見了他的名字?」老婆子喊說:「怎麼沒聽 見!北京城外,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牛財神和馬祖婆的。人都說他們家有金窖銀窖呢。他們的 門房兒都有成千成萬的大洋,在城裡有幾家當鋪,在鄉下還有地。前天,門房兒的他媽做 壽,朝廷的大官還送禮呢。怎麼闊家的小姐都嫁到咱們家來了!」

  素雲雖然不明白她家門房兒的事,也覺得很受到了恭維。大家的眼睛都轉過去看她,但 是她沒說什麼話。曼娘坐在她的上面,把那個表傳給她:「這是新娘的表,我們剛才正傳著 看呢。」說著一按彈簧,表就響起來。

  素雲顯著不耐煩的樣子說:「噢,這倒很好玩兒。」連伸手去接也沒有。曼娘碰了釘 子,拿著那表走過屋子,還給木蘭。木蘭深悔不該拿這個表來。但是曾先生還沒仔細看過, 現在開始拿過去玩兒,按彈簧響了好幾次。

  他說:「這個很好。老年人晚上睡不著覺,可以按這個表掌握時間,省得點燈看了。」

  木蘭說:「爸爸,你若愛那個表,您就用吧。我請我爸爸從新加坡再買一個來。」

  公公說:「我只是說一說,」又把表遞回來,但是木蘭站起來,雙手接過,送給婆婆: 「就拿這個小東西兒孝敬您兩位老人家吧。」

  婆婆說,「我已經收過你的禮物了。」

  「您就收下好了,算對於當年救我命的,一點兒感恩的表示吧。」

  祖母又玩笑說:「這是公公當眾接受賄賂啊。小三兒,我可不許你欺負她呀。這件婚事 真是天作之合。」大家都看蓀亞,他只是微微的笑。

  桂姐說:「老祖宗,您讓我把事情說一下兒。蓀亞的這位新娘,不會受她丈夫的氣,也 不會受別人的氣。若有人能欺負她,我蹲在地下讓您老人家當凳子坐。老祖宗,您告訴木蘭 別欺負小三兒就好了。您沒看見我們這位新娘怎麼捉弄鬧新房的人丟臉呢。」

  祖母說:「好孫子媳婦兒,你告訴我你怎麼捉弄他。」木蘭說:「您別信她。我只是向 那位青年人道謝,謝他費心說故事。沒有別的。老奶奶,我上有公婆,再往上還有您老人 家,下有我丈夫,大哥,大嫂,還有小姑子。我若敢欺負誰,那還有什麼家規嗎?」

  桂姐說:「您聽,她說得多麼好!」

  祖母非常歡喜,她說:「不過她說得滿有道理。真正的口才就是得佔在理上。」說完轉 身對她兒子說:「兒子,現在我的孫子都成家了,全家又都安樂團圓,你應當對他們年輕人 說一說治家之道才是。」

  做父親的先高興地微笑了一下兒,然後說:「曼娘,你來到我們家已經五年了,我在你 做人做事上,沒找到一點兒過錯,這都得歸功於你母親的教訓。經亞和蓀亞,你們都是已婚 的。我這兩個媳婦都是出自好家庭,教養都很好,甚至比你們還好。我們做公婆的非常滿 意。這一家現在是在你們年輕人手裡。我們老年人不久也就該退下去了。治家之道只在兩個 字上,一個是忍,一個是讓,我很高興看見木蘭把表讓給別人。並不是在乎這個表,而是在 於這個讓的道理,要自己退讓,要顧到別人。你們做兒媳婦的,在家都受過教育,用不著我 來說,你們的第一個本分,就是幫助丈夫。一個姑娘家受的教育越好,在家裡就越有禮貌。 若不然,唸書有才學,反倒有害於人品。要孝順婆婆,伺候丈夫。幫助丈夫,也就等於孝敬 我。」

  這一段話說得很好,也很謹慎,但是德性的對比,卻無可避免。木蘭由於性格愉快,慷 慨大方,又生就的魔力,獲得了家人以及僕人的歡心之後,素雲就一直愁眉苦臉,一百個不 高興。

  木蘭的家裡人現在來「會親戚」了,大家到外面客廳去接待。愛蓮走近木蘭問:「那個 表多少錢買的?」

  木蘭說:「我不知道。是我爸爸給我買的。」

  「你若再買一個的時候兒,你能不能請你爸爸也給我買一個?」

  「你若真喜歡,當然可以。」

  素雲這時站得不遠,對小愛蓮說:「你若買,就買兩個。一個自己用,一個送給將來的 公公。不然將來結婚的時候兒,還得再從新加坡買,不是麻煩嗎?」

  木蘭聽見素雲諷刺的話,忍住不回答,裝做沒聽見。

  木蘭家的來人沒有待多久,因為這種「請宴」只是一個形式,主人知道他們也不會真吃 的。

  新郎家極力稱讚木蘭的規矩禮貌,莫愁也很受曾家讚美。

  第四天新娘回門的日子,丈人家要正式請新郎。一對新人要早起,要在太陽出來之前到 達,這是老風俗,大概跟新娘不看自己家的「屋頂」這種迷信有關,「屋頂」這一個字眼兒 一定又和一句俏皮話兒或是雙關語有關,不過現在失傳了。

  新娘回門的宴會只是自己一家人。木蘭雖然是只離開家三天,現在回來好快樂,看見阿 非非常高興,蓀亞也很喜歡阿非。

  那天晚上,晚飯之後,立即舉行早已說好的放焰火了。阿非好像是自己在任命為放焰火 的主持人,又是焰火的說明人。他一整天焰火不離口,也看著焰火匠在房子西邊靠近宗祠的 那片地上立起一根高高的柱子。因為嫌後面果園的地方太小,而且樹木太多,會擋著,不容 易看,木蘭的父親願意把這美麗的焰火讓鄰居一齊看。因為姚家嫁女兒已是人人皆知,這項 特別焰火也早傳出去,所以在那天傍晚七點鐘,附近的胡同兒裡就擠滿了人,有的人甚至高 高的坐在祠堂的牆上。

  一套不同的焰火擺在橫桿子上,從二十尺高的木頭柱子上伸出來,就像一排帆桁一樣。 引信的時間和各焰火之間的聯繫安排的恰好,第一次火花冒完了就自動緊跟著第二次。在焰 火開始之前,那些焰火在橫桿子上懸掛著,就像許多紙包和折疊起來的竹筐子。不過這些紙 包必須排列好,保護好,不要接觸火星,免得還不到時候兒就著火燃放起來。柱子的頂端是 一隻仙鶴,開始的時候兒,由仙鶴嘴裡噴出火焰,高射入天空,然後爆炸,金紫兩色的星 火,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隨之而出現的是接連發射的九隻火箭,叫做「九龍入雲」。阿非 說:「這還不算最好的。後頭還有猴子打旋兒呢。」

  的確不錯,忽然從竹筐子裡猛跳出來一個紅猴子,身子被照得通明,由後面火力的推 動,颼颼的旋轉,從身後放出一圈兒發出嘶嘶聲音的火花,所以站在木柱子附近的孩子婦女 的臉,突然照得很清楚。

  阿非興高采烈的喊:「這叫猴子撒尿!」

  再後,是一個大西瓜裂開,火星四散,發出一連串的爆炸聲。紅玉怕得用手堵住耳朵。 阿非說:「這有什麼可怕。這後頭是葡萄。」阿非好像把整個的順序都已記住。等西瓜裡最 後的那些熔渣消失了,果然掉下一串串又紫又白的葡萄,默默無聲的放光,照亮了下面的一 切。每個人都為之咋舌喘氣,大飽眼福,看著那膠質的東西燃燒,停息之後,掉在地下。這 個以後,是「散仙桃」,有一個輪子,依照火箭原理,自動旋轉,隨著出現的就是最美一 幕。忽然間,一個四尺長的七層紙塔由框子裡跳出來,向下懸垂,每一層裡面都有光亮照 明。然後是兩三個焰火,有顏色的煙構成濃雲向四外散開。再往後是「快開蓮」和「慢開 蓮」。再後是「竄老鼠」,有顏色的小火球自半空中掉在地上,向各處亂竄,亂抽搐蠕動, 在熄滅前,引起靠內一圈兒的人歡呼喊叫。再後是各種照亮的人物,如「八仙獻挑」、「七 聖降妖」,赤魔紅孩兒在煙裡燒得失去蹤影。還有「田園景色」,「家船景物」,還有「朱 紅樓閣」,「仕女憑欄」。最後一個焰火是「連升三級」,是用一個大火箭在高空中爆炸三 次。一切都完畢之後,人群四散,只恨結束的太早。

  紅玉最喜愛最後的人物圖,每一個最後燃燒消失,她就立刻喊叫:「不要燒掉!幹什麼 要燒?我要永遠看哪。」焰火都放完之後,她很失望,問:「放完了?」

  阿非說:「放完了。焰火當然早晚要放完的。」

  紅玉說:「那麼我再不看放焰火了。」

  阿非帶著紅玉走後,蓀亞對木蘭說:「看看你那個小表妹,她那副傷心的樣子,太多愁 善感了。」紅玉站在那根木柱子附近,望著那個空架子,上面垂著一兩根沒燒完的細繩,在 空中搖擺,剛才還朱紅的樓閣,家船,穿著漂亮的人物,由焰火匠的神奇技術使之曇花一 現,深深印在兒童的心裡,而現在真在煙消雲散渺不可見了,紅玉臉上,顯得那樣悲痛欲絕。

  在整個燃放焰火的時間,那個焰火匠,是個老年人,辮子纏在頭上,坐著抽旱煙,很喜 歡自己製作的焰火,看得也和那些小孩子一樣高興。阿非走過去,帶著他去看新娘。木蘭贊 美那個老人,說他做的焰火非常之好。但是發現老人來自福建,聽不懂她的話。阿非在南洋 時,曾經隨便學會幾句福建話,就替老人翻譯。蓀亞拿出來兩塊錢給那個老人,他十分歡 喜,深深作揖,謝謝新娘新郎。蓀亞問他怎麼學的這種技術,他說他家做焰火為業,已經三 代。

  木蘭的新婚慶祝就這樣結束。可是紅玉還吵著要千年萬年永遠點著不滅的燈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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