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整兩年了,我不看見你們。
世路太崎嶇,然而我相信你們仍是飛翔空中的自由鳥。在我感到生活過分的嚴重時,我就想躲在你們美麗的羽翼下,求些許時的安息。
唉!親愛的小鳥兒們——你們最歡喜我這樣的稱呼,不是嗎?當我將要離開你們時,我曾經過慮地猜疑你們,我說:「孩子們,我要多看你們幾次,使我的腦膜上深印著你們純潔的印象,一直到我沒有知覺的那一天……」
「先生!你不是說兩年後就回來嗎?」阿坤誠摯地望著我的臉說。
「不錯,我是這樣計劃著,不過我怕兩年後你們已不像現在的對我熱烈了。我怕失掉這人間的至寶,所以現在我要深深地藏起來。」
「哦!不會的,先生!我們永遠是一隻柔馴的小鳥兒,時常圍繞著您!」
多可愛,你們那清脆的聲音,無邪的眼睛,現在雖然離開了你們整兩年,為了特別的原因,我不能回到你們那裡,而關於你們的一切,我不時都能想起。
每逢在下課後,你們牽成一個大圈子,把我圍在核心,你們跳舞、唱歌,有時我急著要走,你們便搶掉我手裡的書包,奪走我披著的大衣。阿坤最頑皮,跑出圈子,悄悄走到整容鏡前,穿上我的大衣,拿著書包,學著我走路的姿勢,一般正經地走過同學們面前,以致惹得他們大笑,而阿坤的臉上卻繃得沒有一絲笑紋,這時你們有的笑得俯下身體叫肚子疼,我卻高聲地喊:「小鳥兒們不要吵!」
「是的大姐姐,我們不再吵了,可是大姐姐得告訴我們《夜鶯詩人》的故事!」阿坤嬌憨地央求著。而你們也附和著大姐姐講,大姐姐講,亂哄地嚷成一片。呵!多可愛的小鳥兒們呀!兩年來我不曾聽見你們清脆的歌聲了,在江南我雖也教著那一群天真的女孩,但是她們太嬌婉,太懂事故,使我不能從她們的身上,找出你們的坦白、直爽、無愁無慮,因此我時常熱切地懷念你們。
你們所刻在我心幕上的印象太深了,在豐潤蘋果般的臉上,不只充溢了坦白的頑皮;有時誠摯感動的光波,是盎然於你們的眼裡,每當我不響的向你們每個可愛的面孔上看時,你們是那樣乖,那樣知趣地等待著,自然你們早已摸到我的脾氣,每逢這種時候,我總有些嚴重的話,要敲進你們的心門,唉!親愛的小鳥兒們,現在想來我真覺得罪過,我自己太脆弱易感,可是我有了什麼憂愁和感慨,我不願在那些老成持重的人們面前伸訴,而我只喜歡把赤裸的心弦在你們面前彈。說起來我太自私,因為我得把定這淒音能激起你們深切的共鳴,而我忘記這是使你們受苦的。
那一天我給你們講國語,正講到一個《愛國童子》的故事,那時你們已經夠興奮了,而我還要更使你們興奮到流淚,我把國內政治的黑暗,揭示給你們聽;把險詐的人心在你們面前解剖,立刻我看見你們臉上的笑容淡了;舒展的眉峰慢慢攢聚起來了,你們在地板上擦鞋底的毛病,也陡然改了,課堂裡那樣靜悄悄,我呢,莊嚴地坐在講壇上,殘忍地把你們的靈魂宰割,好像一個屠夫宰割一群小羊般。因此每次在我把你們攪擾後,我不知不覺要紅臉,要咽淚。唉!親愛的孩子們,我雖然對你們如是的不仁,而你們還是那樣熱烈的信任我、愛戴我,有時候你們遇到困難的問題,不去告訴你們親切的父母,而反來和我商量,當這種時候,竟使我又歡喜又慚愧。在這個到處瀰漫了欺詐的世界上,而你們偏是這樣天真,無邪,這怎能叫我不歡喜呢?但是自己仔細一想,像我這樣寒傖的靈魂,又有什麼修養,究能幫助你們多少?恐怕要辜負了你們的熱望,這種罪惡,比我在一切人群中,所犯的任何罪惡都來得不容輕赦。唉!親愛的小鳥兒們呀!你們誠意的想從人間學到一切,而你們實是這世界上最高明的先生,你們有世人久已遺失的靈魂,你們有世人所絕無的純真。你們的器量胸襟。是與萬物神靈相融合的。一個乞丐,被人人所鄙視,而你們看他與天上的神抵沒有分別;便是一隻麻雀也能得你們熱烈友情的愛護。你們是偉大的,我一生不崇拜英雄,我只崇拜你們。
但是殘忍的時光,轉變的流年,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剝蝕你們,層出不窮的人事,將如毒蛇般毀滅你們的靈魂。在你們含著甜淨的美靨上,刻了輕微的愁苦之紋,漸漸地你們便失去了純真。被快樂的神抵所摒棄。唉!親愛的小鳥兒們!你們應當怎樣抓住你們的青春!你們不願意永遠保持孩子的心嗎?但是你們無法禁止太陽的輪子,繼續不斷地轉,也不能留住你們的青春!只有一件事是你們可以辦得到的,你們永遠不要做一件使良心痛苦的事,努力親近大自然,選擇你們的朋友,於春風帶來的鳥聲中;於秋雨灑遍的田野問。一切的小生物都比久經世故的人類聰明、純潔。這樣你們才能永遠保持孩子純真的心,永遠做只自由翔空的鳥兒;並且可用你們大公無私的純情來拯救沉淪的人類。
親愛的小鳥兒們,願秋風帶來你們清醇的歌聲,更盼雁陣從這裡過時,給我留下些你們的消息。
我心弦的繁音,將慢慢地向你們彈;我將告訴你們在這分別的兩年中,我所經歷的一切。我更想把江南溫柔女兒的心音,彈給你們聽。
再談了,我親愛的小鳥兒們!願今夜你們的美羽,飛入我的夢魂!
二
黃昏時你們如一群小天使般飛到我家裡。坤和壁每人手裡捧著兩束鮮花。花束上的鳳尾草直拖到地上,坤個子太小,又怕踏了它,因此踞起腳來走著,壁先開口說:「大姐!這是我們送你的紀念品1」
「呵!多謝!我的小鳥兒們!」我說過這話。心裡真有些酸楚,回頭看你們時,也都眼淚汪汪地注視著我,天真的孩子們!我真有些不該,使你們嫩弱的心靈上,受到離別的創傷!我笑著拉你們到房裡。把我預備好了的許多小畫片分給你們,並且每人塞了一塊糖在嘴裡,你們終竟笑了,我才算放了心。
七點多鐘,我們分坐三輛汽車,一同來到東車站,坤和璧還不曾忘記那兩束花。可憐的小手臂,一定捧得發酸了吧!我叫你們把它們放在箱子上,你們只笑著搖頭,直到我的車票買好,上了二等車,你們才恭恭敬敬地把那兩束花放在我身旁的小桌上。這時來送行的朋友親戚竟擠滿了一屋子,你們真乖覺,連忙都退出來,只站在車窗前,兩眼灼灼地望著我。這使我無心應酬那些親戚朋友,丟下他們,跑下車來,果然不出所料,你們都團團把我圍住。可是你們並沒多話說。只在你們的神色上,把你們惜別的真情,都深印在我心上了。
不久開車的鈴聲響了。我和你們握過手,跳上車去,那車已漸漸地動起來了。
「給我們寫信!」在人聲喧鬧中,我聽見坤這樣叫著,我點頭,搖動手中,而你們的影子遠了。車子已出了城,我只向著那兩束花出神,好像你們都躲在花心裡,可是當我採下一朵半開的玫瑰細看時,我的幻想被驚破了。哦!我才知道從此我的眼前找不到你們,要找除非到我的心裡去。
不知不覺,車子已到了豐台站,推開窗子。漫天湧著朵朵的烏雲,那上弦的殘月,偶爾從雲隙裡向外探頭,照著荒漠的平原,顯出一種死的寂靜,我靠窗子看了半晌,覺得秋夜的風十分銳利,吹得全身發顫,連忙關上玻璃窗,躲在長椅上休息,正在有些睡意的時候,忽聽見一陣細碎的聲音,敲在窗上,抬起身子細看了,才知道已經下起雨來,這時車已到天津站了。雨越下越緊,水滴從窗子縫裡淌了下來,車廂裡滿了積水,腳不敢伸下去,只好蜷伏著不動。
在聽風聽雨的心情中我竟沉沉睡去,天亮時我醒來,知道雨還不曾止,車窗外的天竟墨墨地向下沉,幾乎立刻就要被活埋了。唉,親愛的孩子們!這時我真想回去,同你們在一起唱歌捉迷藏呢!
正在我煩躁極了的時候,忽然車子又停住了。伸頭向外看看正是連山車站,我便約了同行的朋友,到飯車去吃些東西,一頓飯吃完了,而車子還沒有開走的消息,我們正在猜疑,忽又遇見一個朋友,從頭等車那面走來,我們談起,才知道前面女兒河的橋被大水沖壞了,車子開不過去,據他說也許隔幾個鐘頭便可修好,因此我們只好悶坐著等,可恨雨仍不止,便連到站台上散散步都辦不到,而且車廂裡非常潮濕,一群群的蒼蠅像造反般飛旋。同時廁所裡一陣陣的臭味,熏得令人作嘔,——而最可惱的是你們送我的那些鮮花,也都低垂了頭,憔悴地望著我。
夜裡八點了,仍然沒有開車的消息,雨呢!一陣密一陣稀地下著,全車上的人,都無精打采地在打吨,忽然聽見嗚嗚的汽笛聲,跟著從東北開來一輛火車,到站停車,我們以為前面斷橋已經修好,都不禁喜形於色,熱望開車,哪曉得這時忽跳上幾個鐵路的路警,和護車的兵士來,他們滿身淋得水雞似的,一個身材高高,年紀很輕的兵自言自語地道:「他媽的,差點沒干了,好傢伙,這群鬍子,夠玩的,要不仗了水深,他們早追上來了,瞎乒乓開了幾十槍!……」
「怎麼,沒有受傷嗎?」一個胖子護車警察接著問。
「還好!沒有受傷的,唉,他媽的,我們就沒敢開槍,也顧不得要開車的牌子,撥轉車頭就跑回來了。」那高身材的兵說。
這個沒頭沒腦的消息,多麼使人可怕,全車的人,臉上都變了顏色,這二等車上有從北戴河上來的外國女人。她們聽說鬍子,不知是什麼東西,也許她們是想到那戲台上所看見披紅鬍子的花臉了嗎?於是一陣破竹般的笑聲,打破了車廂裡的沉悶空氣。
後來經一個中國女醫生,把這鬍子的可怕告訴她們,立刻她們聳了一聳肩皺皺眉頭,沉默了!
車上的客人們,全為了這件事,紛紛議論,才知道適才那車輛,是從山海關開來的,車上有幾箱現款,被鬍子探聽到了,所以來搶車,那些鬍子都在陳家屯高粱地裡埋伏著。只是這時山水大漲,高粱地上水深三尺多,這些鬍子都伏在水裡,因此走得慢,不然把車子包圍了,兩下裡就免不了要開火,那就要苦了車上的客人,所以只好掉頭跑回來了。現在這輛車也停在連山站,就是退回去都休想了,因為上一站綏中縣也被大水沖了,因此只好都在連山過夜,連山是個小站,買東西極不方便,飯車上的飯也沒有多少了,這些事情都不免使客人們著急。
夜裡車上的電燈都熄了,所有的路警護車兵,都調到站外駐紮去了。滿車烏黑,而且窗外狂風虎吼般地吹著,睡也不能入夢,不睡卻苦無法消遣,真窘極了,好容易挨到村外的雞唱五更東方有些發白了,心才稍稍安定,——親愛的小鳥兒們!我想你們看到這裡也正為我擔著心呢,不是嗎?
我們車上,女客很少,除了幾個外國女人外,還有兩個年輕的姑娘,一個姓唐的,是比你們稍微大些,可是比你們像是懂事。她是一個溫柔沉默的女孩,這次為了哥哥娶嫂嫂同父親回奉天參加典禮的。另外的那一個姓李,她是女子大學的學生,這次回家看她的母親,並且曾打電報給家裡,派人來接,因此她最焦急,——怕她倚閭盼望的母親擔心,她一直愁容滿面地呆坐著,親愛的孩子們!我同那兩個年輕的姑娘,在連山站的站台上,散著步時,我是深切地想到你們,假如在這苦悶的旅途裡,有了你們的笑聲歌聲,我一定要快樂得多!而現在呢,我也是苦惱地皺著眉頭。
中午到了,太陽偶爾從雲縫裡透出光來,我的朋友鐵君他忽走來說道:恐怕這車一時開不成,吃飯睡覺都不方便,約我們到離這裡不遠的高橋鎮去,那裡他有一個朋友,在師範學校做教務主任。真的這車上太悶人,所以我就決定去了。
到了高橋鎮,小小的幾間破爛瓦房,原來就是車站的辦公室了。走過一條骯髒的小泥路,忽見面前河水漣漪;除變成有翅翼的小天使,是沒法過去的。後來一個鄉下人,趕著一輛騾車來了,騾車你們大約都沒有看見過吧!用木頭做成轎子形成的一個車廂,下面裝上兩個輪子,用一頭騾子拖著走,這種車子,是從前清朝的時候,王公大人常坐的。可是太不舒服了,不但腳伸不直,而且時時要挨暴栗,——因為車子四周圍都是硬木頭做成的,車輪也是木頭的,走在那坑陷不平的道路上,一顛一簸的,使坐在車裡的人,一不小心,頭上就碰起幾個疙瘩來。
那個趕車的鄉下人對我們說:「坐我的車子過去吧!」
「你拖我們到師範學校要多少錢?」我的朋友們問。
「一塊半錢吧!」車伕說。
「怎麼那麼貴?」我們說。
「先生!你不知道這路多難走呢,這樣吧,乾脆你給一塊錢好了!」
「好,可是你要拖得穩!」
我們把東西先放到車上,然後我坐在車廂最裡面,那兩個朋友一個坐在外面,一個坐在右車沿上,趕車的坐在左車沿,他一聲「於,得,」騾子開始前進了,走不到幾步,那積水越發深了,騾子的四條腿都淹沒在水裡,車廂歪在一邊,我的心嚇得怦怦跳,如果稍稍再歪一些,那車廂一定要翻過來扣在水裡,這是多麼險呀!
這時候車伕用蠻勁的打那騾,打得那騾子左閃右避,腳踝上淌著鮮血,真叫我不忍心,連忙禁止車伕不許打,我們想了方法,先叫一個鄉下人把兩位朋友背過河去,然後再把東西拿出來,車子輕了,騾子才用勁一跳,離開了那陷坑,我才算脫了險。
下了車子,一腳就踏進黃泥漩裡去,一雙白皮鞋立刻染成淡黃色的了。而且水都滲進鞋裡去,滿腳都覺得濕漉漉的,非常不舒服,巔巔簸簸,最後走到了師範學校了,可是我真不好意思進去,一雙水泥鞋若被人看見了,簡直非紅臉不可。親愛的小鳥兒們!假使你們看見了我這副形象,我想你們一定要好笑,可是你們同時也一定替我找雙乾淨的鞋襪換上。現在呢!我只有讓它濕著。因為箱子沒有拿來,也無處找乾淨鞋子,只把襪子換了,坐在椅子上等鞋干。
這個學校房屋破舊極了,而且又因連日的大雨,牆也新塌了幾座,不過這裡的王先生待我們很忠實,心裡也就大滿意了。我們分住在幾間有雨漏的房子裡,把東西放下後,王先生請我們到館子裡去吃飯,可是我們走到所謂的大街上,原來是一條長不到十丈,闊不滿一丈的小土道,在道旁有一家飯館,也就是這鎮上唯一的大店了,我們坐下喝了一杯滿是鹹澀味兒的茶,點起菜來除了豬肉就是羊肉,我被這些肉裝滿了肚子,回來時竟胃疼起來了。
到了晚上,沒有電燈,只好點起洋蠟頭來,正想睡覺,忽聽見遠處哨子的響聲,那令人喪膽的胡匪影子,又逼真地湧上我的心頭,這一夜我半睜著眼挨到天亮。
一天一天像囚犯坐監般地過去,也竟挨過十天了。這時忽得到有車子開回北平的消息,雖然我們不願意折回去,可是通遼寧的車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開。沒有辦法,只好預備先回天津,從天津再乘船到日本去吧!
夜半從夢裡醒來,半天空正下著傾盆的大雨,第二天清晨看見院子裡積了一二尺深的水,叫人到車站問今天幾點鐘有車,誰知那人回來說,軌道又被昨夜的大雨沖壞了。——我們只得把已經打好的行李再打開,苦悶地等,足足又等了三天才上了火車,一路走過營盤、綏中等處,軌道都只用沙石暫墊起來的,所以車子走得像一條受了傷的蟲子一般慢。挨到山海關時,車子停下來時,前途又發生了風波,車站上人聲亂哄哄,有的說這車不往南開了。問他為什麼不開,他支支吾吾的更叫人疑心,我們也推測不出其中的奧妙。後來隱約聽見有人在低聲地說,「關裡兵變所以今夜這車不能開。」過了半點鐘光景,我的朋友鐵君又得了一個消息說:「兵變的事,完全是謠言,車子立刻就開了!」
果然不久車子便動起來,第二天九點鐘到了天津,在天津住了幾天,又坐船到日本,……呵!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再想不到我又回到天津了吧!按理我應當再到北平和你們玩玩,不過我竟因了許多困難不能如願——而且直到今天我才得工夫,把這一段艱辛的旅途告訴你們,親愛的小鳥兒們,我想在這兩年中,你們一定都長高了,但我願你們還保持著從前那種純真的心!
(原載1932年11月27日、12月11日《申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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