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騎上自行車就朝孫憶敏家去。
說來奇怪,我這時又多少有點渴望見到孫憶敏了。我的眼前總晃動著那個早晨出現在我房間裡的神秘而美麗的背影。
我心情複雜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還是在不久前,為了幫助孫憶敏搬東西,我和大衛來過這裡。
「不是說有事嗎?」孫憶敏開門後,有點意外,她的眼光有些朦朧,這使這個堅硬的女人看上去柔和多了。
「事辦完了,反正下午晚點去無妨,我乾脆就過來了。」
好像剛才她是在睡午覺,所以頭髮有點蓬亂,身上又穿著睡袍。這使我稍感不大自在,好像無意中進入了一個女人生活的內部。
我好像有點跨越了界限。
於是轉過身去看牆上的畫,是一幅水粉畫,小橋、行人、柳樹秩序井然,看不出什麼毛病,當然也看不出什麼優點。
我想我這點心思一定被孫憶敏知道了,她進了另一間房,一會兒便收拾得緊緊捲卷地出來了。
我仍在裝模作樣地欣賞畫。
「讀中學的時候,隨便畫的。」她向後甩了一下頭髮,平淡地說。
「哦,看不出來,我讀中學的時候只會畫豬八戒。」
孫憶敏看了看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把有個衣服角順手拉了拉。那個咄咄逼人的馬列主義小姐不見了,我面前的是一個羞答答的城市小姐。我敢說,任何一個同學如果處在我的境地中都會大吃一驚──她在大學四年裡的全部言行或許不過是一個認認真真的表演或玩笑而已。
這樣一想,便更覺得她今天的矜持裡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這兩天你在忙什麼?」
「沒事,給局裡起草一份臨時工管理制度的條例。」
「其他呢?」
「沒什麼其他。能不能給我倒杯水。」
孫憶敏起身的一睬間,我從她拖在身後的長髮的動態中,一下子回到了那個早晨,那個超現實的畫面又出現在我眼前──長髮飄動,一個神秘的女子從我身邊起身走向那放著些衣物的椅子。我突然發覺,在我的巨大的震驚中其實也有一絲喜悅,而當她一轉身,我的這一絲喜悅立即被恐懼一掃而光。這種恐懼倒不是針對孫憶敏的,而是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如此熟悉的人,因此她和我的四周的一切有著密切的聯繫,我有一種意外地在一個熟悉的人面前被曝光的感覺,同時又有一點對可能不得不承受一部分社會──我的同學們的責難的隱憂。當我現在對後者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後,它的壓力反而消失了。我又能重新回到最初的第一感中,我遺憾自己在這第一感中實在停留得太短。
「發什麼呆?」一杯水從側面遞過來。
「我在想,那天早晨……」
「現在終於回憶起來了吧。」
「對不起,還是沒有。我想解釋一下。」
「解釋什麼,說實話,你不要有太多的犯罪感,要知道,誰真要勉強我做什麼我不願意的事都是不可能的。」孫憶敏飛快地說,又朝後面猛甩一下頭髮。然後,她倚在窗邊看著外面,好像把我給忘記了。
「問題是……」我想打破這沉默。
「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是被你的表白感動了,你告訴我,你的表白是不是真的。對不起,雖然我相信你,但我還是忍住要問你。」孫憶敏轉過臉來,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對準了我。
表白?我又糊塗了,我開始懷疑自己,說不定是否在喝醉後真有過一些信誓旦旦的表白呢。
「我只想聽你回答一句:真的,還是假的。」
她的臉離我如此之近,我甚至能聞到上面的淡淡的脂粉的香氣,在這團香氣正中,一雙眼睛正探照燈一樣把光芒照射過來。我的經驗一點也沒騙自己,男同學們的共識也是千真萬確,她的確是個少見的有侵略性的女人。
我想起我那個被分到邊疆去的同學,難怪他會一步一步地退到水溝裡面去。
我關於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對性問題十分隨便的傢伙的想法被徹底否定了,沒有什麼能影響她的判斷。
「你不想回答?」
「抱歉,我真是想不起來,說過些什麼了。你能否、能否重複一下……」
「那麼肉麻的話我說不出口。」孫憶敏鄙視地說。她又緩和了語氣,「我也不喜歡聽那種話,你實在不想說算了,反正,我相信你就行了。」
「我相信你的人品。」她又補充了一句。
一切只不過是使我以某種速度成為她的戰利品,這種狀況使我暗自感到屈辱和憤怒。但我十分清楚,我這種情緒根本就無從發洩,因為眼下的情景中我沒有任何有說服力的理由。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向同學們公開?」她換了一種語氣,柔聲說。
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能聽見我們各自的呼吸。
一張已經張開的網正向我罩下來,但是,這無論如何又是一張令人感到一點美好的網。我意外地發現自己的防線在崩潰,也許,我會莫名其妙地接受被孫憶敏一點一點推到我面前的事實。
「孫憶敏,你覺得我們倆真合適嗎?」我悚然一驚,覺得該踏得剎車了。
「我想過了,沒有絕對合適的。我們肯定也會有矛盾,也會吵架。但是生活本來就有這些內容。」
「不,孫憶敏,坦白的說,我覺得不合適。」我站了起來,心裡又充滿了逃跑的念頭。
屋子裡再一次安靜下來,只聽見壁上的鬧鐘發出沙沙的聲音。
一場大戰即將開始,我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等著。
她會怎麼樣,痛哭一場,正如那些所以受騙上當的女人一樣;怒氣沖沖地斥責;還是目瞪口呆,就像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打擊摧毀了她全部的理智一樣。我相信她以任何一種方式,都會表演得令人震驚。
但是,什麼聲音也沒有,孫憶敏只是平靜地喝了一口水,微微皺著眉頭看著我,什麼話也不說。
我那天很晚才睡著,我一直盯著天花板,白天的事情還在上面奔湧,奇怪的是,我想的並不是下午剛結束的不快。
就像心中有一扇門意外地被誰一腳踢開了一樣,一些寒冷的東西直朝裡面鑽。
是的,它們很寒冷,但是也很令人清醒。我發現這一年以來的所有甜蜜和傷感都變得那麼空虛。在這個城市裡,為了一個虛無的夢,我已忙碌了一個季節,竟虛度了如此多的光陰,以致於現在還是他媽一個可憐的小職員。
我想起老蔣駝起的背,又想起了老馬的嘮嘮叨叨。
想起我母親忙著糊紙盒,甚至沒有時間去擦一下從鼻孔裡流出來的清鼻涕。想起那工人們在等著廠長胡亂給他們統計工作量的緊張的神情。
天氣並不熱,我額上的汗卻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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