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排長是個怪人,常做些與大家不同的事。比如睡覺,他愛白天睡,夜裡折騰。白天明晃晃的,他能打呼嚕大睡;夜裡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大家都是農村孩子,往常在家時,午休時要下地割草,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但排長睡午休,一屋的人都得陪著他躺在鋪上不動。晚上,大家訓練一天,累得不行,要睡了,這時排長卻依然挺精神。床上睡不著,他便倚到鋪蓋捲上看書。他看書不用台燈,非點蠟燭,說這樣有挑燈夜讀的氣氛。明晃晃的蠟燭頭,照亮一屋。王滴說:
「多像俺奶夜裡紡棉花。」
當然,排長也有不睡午覺的時候。那是他要利用午休時間寫信,或者訓人。他一寫信,全班的人替他著急。因為一封信他要返工五六次:寫一頁,看一看,一皺眉頭,撕巴撕巴扔了;又寫一頁,又一皺眉頭,撕巴撕巴又扔了,……鬧得情緒挺不好。他情緒不好,別人誰敢大聲說話?再不就是訓人,開生活會。上次開王滴的生活會,就是利用午休時間。所以,大家說,排長睡顛倒雖然不好,但不睡顛倒大家更倒霉。一到午休時間,大家都看排長是否上了鋪板。一上鋪板,大家都安心鬆了一口氣。
柳樹吐了嫩芽。戈壁灘上下了一場罕見的春雨。哩哩啦啦,下了一天。訓練無法正常進行,連裡宣佈休息。大家說,陰天好睡覺,今天該好好休息了。於是到了午休時間,大家都打著哈欠,攤鋪蓋卷準備睡覺。這時排長急急忙忙進來:
「不要睡了,不要睡了,今天午休時間開會。」
大家心裡「咯登」一下,以為排長又要訓人。可看他臉上,倒是喜孜孜的。大家鬧不清什麼名堂,都紛紛又穿起衣服,整理內務,圍坐在一起,等待排長開會。
排長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噗噗」吹兩口,坐到一張椅子上,拿出一個筆記本翻著說:「剛才我到連部開了一個會,訓練再有二十多天就要結束了,研究大家的分配問題,現在給大家吹吹風……」
大家的心「咯登」一下,馬上睡意全無,人圈向內聚了聚。連剛才還漫不經心的王滴,也瞪圓眼睛,豎起了兩隻耳朵。大家在新兵連訓練三個月,馬上面臨分配問題,誰不關心自己的前途呢?
排長說:「大家也不要緊張。能分到哪個連隊,關鍵看各自的表現。大家想不想分到一個好連隊?」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想!」
排長說:「好,想就要有一個想的樣子。現在訓練馬上進入實彈考核階段,大家都要各人操心各人的事,拿出好成績來!到時候別自己把自己鬧被動了……」
又講了一通話,問:「大家有沒有信心?」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有!」
這時排長點了一支煙,瞇著眼睛說:
「大家還可以談談,各人願意幹什麼?」
大家都紛紛說開了,有願意去連隊的,有願意去靶場的,有願意去看管倉庫的,排長問身邊的「老肥」:
「你呢?」
「老肥」這時十分激動,臉憋得通紅,答:「我願意去給軍長開小車!」
大家「哄」地笑了,說:「看你那樣子,能給軍長開小車!」
排長問:「你為什麼願意給軍長開車?」
「老肥」答:「那天檢閱,我看軍長這人不錯。」
排長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好好幹吧,有希望。」
「老肥」樂得手舞足蹈。
開完會,大家摩拳擦掌,紛紛寫起了決心書。
這時新兵連訓練又開始緊張起來。投彈、射擊,馬上要實彈考核;夜裡又練起緊急集合。這時大家都已成了老兵,本來吃不下這苦;但面臨一個分配問題,大家都像入伍時一樣認真。分配又是一個競爭,你分到一個好連隊,我就分不到好連隊,大家的關係又緊張起來,又開始面和心不和。本來投手榴彈、瞄靶,大家一起練練、看看,多好;但一到晚飯後,各人找各人的地方,悄悄練習。一直快到熄燈,才一個個回來,各人也不說自己練習的成績。李上進把我、「老肥」、「元首」召集到一塊開「骨幹」會,說:
「還是號召大家互相幫助,不要立山頭。一鬧不團結,班裡的工作就搞不上去。」
接著開了一個班務會,號召大家平山頭,休息時間一起訓練。當天晚飯後,李上進便集合大家,一塊排隊到訓練場去。路上碰到副連長,問:
「這時候排隊幹什麼?」
李上進說:「利用休息時間補課。」
副連長點點頭說:「好,好。」
李上進很興奮。
但到了訓練場,大家仍是面和心不和,各人使勁甩自己的手榴彈,不給別人看成績;惟獨李上進跑來跑去,說某某投了多少米。
夜裡緊急集合。這時連裡又縮短了集合時間。過去是十分鐘,現在縮短成五分鐘。但大家到底是老兵了。竟能在規定時間利利索索出來。「元首」穿鞋也從不錯腳。這時「老肥」出了問題。不知是白天訓練太緊張,還是他夜裡睡不好,一到緊急集合,他就驚慌。全連已經排好了隊,他才慌慌張張跑出來,背包還不是按標準捆的,勒的是十字道。有一次把褲子又穿反了。班長找他談話,說:
「李勝兒,咱們是『骨幹』,可不能拖班裡的後腿,那同志們會怎麼說?」
「老肥」含著淚說:「我難道想拖班裡的後腿?只是心裡一緊張,想快也快不起來。」
李上進說:「過去你不出來的挺快?」
「老肥」說:「過去是過去,現在也不知怎麼了,渾身光沒勁。」
王滴挨著「老肥」睡,背後對別人說:「『老肥』這人準是犯病了,一到夜裡就吹氣,嘴裡還吐白沫。」
我把這情況告訴了李上進。李上進問:
「過去他有什麼病?」
我說:「沒見他有什麼病。」
後來又一次緊急集合,「老肥」更不像話,隊伍已經出發抓特務,他還在屋裡折騰。隊伍跑一圈回來了,他出去找隊伍沒找到,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李上進說:「看樣子他真有病。」
王滴說:「他犯的準是羊羔瘋!你想,一聽哨子響就吐白沫,渾身不會動,不是羊羔瘋是什麼?」
李上進把我拉到一邊說:「班副,要真是羊羔諷還麻煩了。領導知道了,非把他退回去不可!部隊不收羊羔瘋。我們那批兵,就退回去一個。」
我看看四周說:「班長,不管是不是羊羔瘋,咱們得替他保密。你想,當了兩個月兵,又把他退了回去,讓他怎麼見人?」
李上進摸著下巴思摸。
「再說,他這羊羔瘋看來不嚴重,到部隊兩個月,怎麼不見犯?現在偶爾犯一次,看來是間歇性的。橫豎再有二十多天就結束了,我們替他遮掩遮掩。」
李上進思摸一陣說:「只好這麼辦。以後再緊急集合,你幫他一把。」
我點點頭。
「老肥」這時滿頭大汗從黑暗中跑回來,衣裳、被子都濕漉漉的。李上進說:
「回來了?」
王滴說:「你還是獨立行動!」
「老肥」還在那裡喘氣,顧不上搭言。
第二天上午,我找「老肥」談話。問:
「『老肥』,你是不是有羊羔瘋?」
他說:「班副,咱倆一個村長大的,你還不知道,我哪裡有羊羔瘋?」
我說:「我記得你爹可犯過這病!」
他低下頭不說話。
我說:「一犯羊羔瘋,部隊可是要退回去的。」
這時他哭了,說:「班副,我可不是有意的。我心裡可想努力工作。」
我說:「你不用著急。」又四下看一下人,把李上進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讓他自己也注意一下,爭取少犯或不犯;緊急集合我幫他。
他感激地望著我:「班副,你和班長都是好人,我忘不了你們。萬一我給軍長開上小車……」
我說:「開小車不開小車,人不能有壞心。」
他連連點頭。
我又深入到班裡每一個戰士,告訴他們不能有壞心,要替「老肥」保密。每到緊急集合,我只讓「老肥」穿衣服,我幫他打背包,夾在我們中間一起出去,倒也顯不出來。
十來天過去,沒出什麼事。大家平安。我和李上進鬆了一口氣。「老肥」心裡感激大家,把勁頭都用到了工作上,休息時間一遍又一遍掃地,還替大家打洗臉水,擠牙膏,累得一頭的汗。我看他那可憐樣,說:
「『老肥』,你歇歇吧。」
他做出渾身是勁的樣子:「我不累。」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平安地過去了,沒想到班裡出了奸賊:「老肥」犯羊羔瘋的事,有人告到了連裡。連裡責成排長查問。排長午休時沒睡,先獨自趴桌上寫了一回信,撕了幾張紙,又把我和李上進叫到乒乓球室,問:
「李勝兒犯羊羔瘋,你們知道不知道?」
我和李上進對看一眼,知道壞了事。但含含糊糊地說:「這事兒倒沒聽說。」
排長「啪」地將寫好的信摔到球案上:「還沒聽說,都有人告到連裡了!」
我急忙問:「誰告的?」
排長瞪我一眼:「你還想去查問檢舉者嗎?」
我低下眼睛,不敢再吭聲。
排長說:「好哇好哇,我以為班裡的工作搞得挺不錯,原來藏了個羊羔瘋!連我都跟著吃掛落!你們說,為什麼不早報告?」
李上進鼓起勇氣說:「排長,真沒見他犯過。」
我說:「我和他一個村。」
排長說:「你們還嘴硬,有沒有病,明天到醫院一檢查就知道,到時候再跟你們算帳!」
我和李上進挨了一頓訓,出來,悄悄問:「是誰這麼缺德,跑到連裡出賣同志?」嘴上不說,都猜十有八九是王滴。王滴跟「老肥」本來就不對付,「老肥」又曾頂掉他的「骨幹」,他會不記仇?再說,王滴是班裡的落後分子,平時唯恐天下不亂,這放著現成的事,他能不吹灰撥火?這奸細不是他是誰?回到班裡,又見王滴在那裡又笑又唱,越看越像他。我和李上進都很氣憤,說:「遇著事兒再說!」可他向連裡反映情況,是積極表現,一時也不好把他怎麼樣。只是苦了低矮黃瘦的「老肥」,在那裡愁眉苦臉坐著,等待明天的命運判決。
第二天一早,「老肥」就被一輛三輪摩托拉到野戰醫院去了,到了晚上才回來。他一下摩托,看到他那苦瓜似的臉,就知道班裡的「骨幹」、想給軍長開小車的「老肥」,要給退回去了!
「老肥」從車上下來,立即哭了。拉著我的手說:「班副,咱倆可是一個村的!」又說:「不知誰揭發了我。來時大家都兄弟似的,怎麼一到部隊,都成仇人啦?」
我心裡也不好受,說:「老肥。」
「老肥」說:「這讓我回去怎麼見人?」
王滴在旁邊說:「這有什麼不好見人的?在這也無非是甩甩手榴彈!」說完,甩屁股走了。
我們大家都氣得發抖。背後告密,當面又說這風涼話,我指著他的背影說:「好,王滴,好,王滴!」
這時「元首」上前拉住「老肥」的手,安慰說:「『老肥』,心裡也別太難受。咱們都是『骨幹』,原來想一塊把班裡工作搞好,誰想出了這事!」說著,自己也哭了。
入夜,大家坐在一起,圍著「老肥」說話,算是為他送行。卸了領章、帽徽的「老肥」,臉上癡呆呆的。李上進說:「李勝兒同志雖然在部隊時間不長,但工作大家都看見了,還當著『骨幹』……」
我說:「李勝兒同志品質也好,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愛背地琢磨人。」看了王滴一眼。王滴躺在自己的鋪板上,瞪著眼不說話。
「老肥」說:「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以前有不合適的地方,大家得原諒我。」
這時有幾個戰士哭了。
排長從屋外走進來,也坐下參加我們的送行會。他從腰裡摸出一包「大前門」煙,破例遞給「老肥」一支,吸著說:「李勝兒,別怨我,連裡要這麼做,我也是沒辦法。」說著,又遞給「老肥」一雙膠鞋:「回家穿吧。」
「老肥」抱著膠鞋,哭了:「排長,我不該尿你一褲……」
第二天一早,「老肥」乘著連裡炊事班拉豬肉的車走了。臨上車問:「班副,你給家捎什麼不捎?」
我說:「不捎什麼。回去以後,如果村裡不好呆,就跟我爹去學泥瓦匠吧。我給我爹寫一封信。」
他點點頭,一包眼淚,蹬著車□轆爬上了汽車。
汽車馬上就開了。
再也看不到汽車和「老肥」,大家才向回走。回到班裡,又要集合去訓練場練投手榴彈。這時大家都沒情沒緒的。我看著班裡每一個人都不順眼,覺得這些人都品質惡劣。十七八歲的人,大家都睡打麥場,怎麼一踏上社會,都變壞了?
但集合隊伍的軍號,已經吹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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