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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隊有政治學習,現在要搞批林批孔。這時我們班長家裡死了老人,突然來了電報,班長邊哭邊收拾行李,急急忙忙走了。

  班裡一時沒有班長,工作進行不下去,連裡便把燒鍋爐的李上進給補了進來。全班聽了都很高興,大家都知道李上進是個熱情實在的人。我去鍋爐房幫李上進搬行李,倒是他扳著一條腿在鋪板上,臉上有些不高興。我說:「班長,我來幫你搬行李了。」

  他看我一眼,說:「班副,你先來幫我想想主意。」

  我坐在他身邊,問:「什麼主意?」

  他說:「你說讓我當班長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說:「當然是好事了。」

  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可燒了兩個月鍋爐,組織上怎麼還不發展我呢?」

  我也怔在那裡,但又說:「大概還要考驗考驗吧。」

  他看看我,點點頭,「大概是這樣吧。」便讓我搬行李。

  批林批孔,連裡作了動員,回來大家就批上了。可惜大家文化不高,對孔子這人聽說過,就是不太認識;對林彪也只知道他是埋藏在主席身邊的定時炸彈,要炸主席。這樣批來批去,上邊說批的不深刻,便派來一個宣傳隊,通過演戲,幫助大家提高認識。戲演的是老大爺訴苦,說林彪家是地主,怎麼剝削窮人。這下大家認識提高了。「老肥」說:

  「太戴意太大意,他家是地主,怎麼讓他進了政治局呢?」

  「元首」也激動得咳嗽,自己也訴開了苦,說他爺爺怎麼也受地主剝削。全班紛紛寫起了決心書,情緒十分高漲。

  熱火朝天的班裡,惟獨王滴情緒低落。自入伍以來,王滴一直表現不錯,能寫會畫的,當著班裡的「骨幹」,但他這人太聰明,現在聰明反被聰明誤,跌了交子。批林批孔運動中,他不好好批林批孔,竟打起個人的小算盤。班裡的「骨幹」當得好好的,他不滿足,想去連裡當文書。文書是班長級。為當文書,他送給連長一個塑料皮筆記本,上邊寫了一段話,與連長「共勉」。誰知連長不與他「共勉」,又把筆記本退給了排長。排長看王滴越過他直接找連長,心裡很不自在,但也不明說,只是又把本子退給李上進,交代說:「這個戰士品質有問題。」李上進又把本子退給王滴。王滴臉一赤一紅的,說:「其實這本子是我剩餘的。」

  王滴犯的第二件事,是「作風有問題」。那天宣傳隊來演窮人受苦,有一個砸洋琴的女兵,戴著沒簷小圓帽,穿著合體的軍裝,臉上、胳膊上長些絨毛,顯得挺不錯。其實大家都看她了,王滴看了不算,回來還對別人說:

  「這個女兵挺像跟我談過戀愛的女同學。」

  這話不知怎麼被人匯報上去,指導員便找王滴談話,問他那話到底是怎麼說的。王滴嚇得臉慘白,發誓賭咒的,說自己沒說違反紀律的話,只是說她像自己的一個女同學。指導員倒也沒大追究,只是讓他今後注意。可這種事情一沾上,就像爐灰撲到身上,橫豎是拍不乾淨的。大家也都知道王滴沒大問題,但也都覺得他「作風」不乾淨。他從連部回來,氣呼呼地罵:

  「哪個王八蛋匯報我了?」

  這兩件事一出,好端端的王滴,地位一落千丈。大家看他似乎也不算一個人物了。連裡出牆報,也不來找他。他也只好背桿大槍,整天去操場訓練。誰知這白面書生,訓練也不爭氣。這時訓練科目變成了投手榴彈,及格是三十米。別人一投就投過去了,他胳膊練得像根檁條,也就是二十米。這時王滴哭了。過去只見他諷刺人,沒見他哭過,誰知哭起來也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娘啊,把我難為死吧!」

  鑒於他近期的表現,排長決定,撤掉他的「骨幹」,讓「老肥」當。「老肥」在軍長檢閱時犯過錯誤,曾被撤掉「骨幹」;但他近期又表現突出,跟了上來。批林批孔一開始,他積極跟著訴家史——家史數他苦,他爺爺竟被地主逼死了;軍事訓練上,他本來投過了三十米,但仍不滿足,晚飯後休息時間,還一個人到曠野上,跑來跑去在那裡投。於是又重新當上了「骨幹」。王滴「骨幹」讓人給戧了,犯了小資產階級毛病,竟破碗破摔,惡狠狠地瞪了「老肥」一眼:

  「讓給你就讓給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會投個手榴彈嗎?」

  「老肥」被搶白兩句,張張嘴,憋了兩眼淚,竟說不出話。到了中午,班裡召開生活會,排長親自參加,說要樹正風壓邪氣。排長說:

  「自己走下坡路,那是自己!又諷刺打擊先進,可不就是品質問題了麼?」

  王滴低著頭,不敢再說,臉上眼見消瘦。

  「老肥」雖然當了「骨幹」,又被排長扶了扶正氣,心裡順暢許多,但大家畢竟是一塊來的,看到王滴那難受樣子,他高興也不好顯露出來,只是說:

  「我當『骨幹』也不是太夠格,今後多努力吧。」

  春天了。冰消雪化。這時連隊要開菜地,即把戈壁灘上的小石子一個個撿起,然後掘地,篩土。大家幹得熱火朝天,手上都磨出了血泡。王滴也跟著大伙干,但看上去態度有些消極。李上進指定我找他談一次心。晚飯後,我們一塊出去,到戈壁灘的曠野上去。我說:「王滴,咱們關係不錯,我才對你說實話,你別惱我,咱可不能破碗破摔。眼看再有一個月訓練就要結束了,不留個好印象,到時候一分分個壞連隊,不是鬧著玩的!」

  王滴哭喪著臉說:「班副,我知道我已經完了。」

  我說離完還差一些,勸他今後振作精神,迎頭趕上來。

  他仍沒精打采地說:「我試試吧。」

  談完心,已經星星滿天。回到宿舍,李上進問:

  「談了嗎?」

  我說:「談了。」

  「他認識得怎麼樣?」

  我說:「已經初步認識了。」

  李上進點上一支煙說:「認識就好,年輕輕的,可不能走下坡路,要靠攏組織。」又忽然站起來說:「走,咱倆也談談心。」

  於是,我們兩人又出來,到星星下談心。

  我問:「班長,咱們談什麼?」

  他「撲哧」一聲笑了,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他四處看了看,見沒人,又領我到一個沙丘後邊,在腰裡摸索半天,摸索出一張紙片,塞到我巴掌裡,接著撳亮手電筒,給我照著。我一看,乖乖,原來是一個大姑娘照片。大姑娘又黑又胖,綁兩根大纜繩一樣的粗辮子,一笑露出兩根粗牙。我抬起頭,迷茫地看李上進。

  李上進問:「長得怎麼樣?」

  我答:「還行。」

  他搓著手說:「這是我對象。」

  我問:「談了幾年了?」

  他說:「探家時搞上的。」

  我明白了,這便是扎皮帶吊刺刀搞的那個。我認為他讓我提參考意見,便說:「不錯,班長,你跟她談吧。」

  李上進說:「談是不用再談了,都定了。這妮兒挺追求進步,每次來信,都問我組織問題解決沒有。前一段,對我思想壓力可大了,半夜半夜睡不著。」

  我說:「你不用睡不著,班長,估計解決也快了。」

  這時他「嘿嘿」亂笑,又壓低聲音神秘地告訴我:「可不快了,今天下午我得一准信兒,連裡馬上要發展黨員,解決幾個班長,聽說有我。要不我怎麼讓你看照片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替他高興,說:「看看,當初讓你當班長,你還猶豫,我說是組織對你的考驗,這不考驗出來了?」

  他不答話,只是「嘿嘿」亂笑。又說:「咱倆關係不錯,我才跟你說,你可不要告訴別人。不是還沒發展嗎?」

  我說:「那當然。」

  李上進躺到戈壁灘上,雙手墊到後腦勺下,長出一口氣:「現在好了,就是復員也不怕了,回去有個交代。不然怎麼回去見人?」

  接下去幾天,李上進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格外振奮,忙裡忙外佈置班裡的工作,安排大家集體做好事。操場訓練,口令也喊得格外響亮。

  停了幾天,連裡果然要發展黨員。指導員在會上宣佈,經支部研究,有幾個同志已經符合黨員標準,準備發展,要各班討論一下,支部還要徵求群眾意見。接著念了幾個人名字。有「王建設」,有「張高潮」,有「趙承龍」……念來念去,就是沒有「李上進」。我懵了,看李上進,剛才站隊時,還歡天喜地的,現在臉慘白,渾身往一塊抽,兩眼緊盯著指導員的嘴,可指導員的名字已經念完,開始講別的事。

  會散了,各班回來討論,徵求大家對發展入黨同志的意見。這時李上進不見了,我問人看到他沒有,這時王滴雙手搭著腦殼,枕著鋪蓋卷說話了,他又恢復了酸溜溜、愛諷刺人的腔調:

  「老說人家不積極,不進步,自己呢?沒發展入黨,不也照樣情緒低落,跑到一邊哭鼻子去了?」

  我狠狠瞪了王滴一眼:「你看見班長哭鼻子了?」

  這時「老肥」說:「別聽他瞎說,班長到連部去了。」

  王滴又諷刺「老肥」:「現在還忘不了巴結,你不是當上『骨幹』了嗎?」

  「老肥」紅著臉說:「誰巴結班長了?」兩人戧到一起,便要打架。

  我忙把他們拉開,又氣憤地指著王滴的鼻子:「你盡說落後話,還等著排長開你的生活會嗎?」接著扔下他們不管,出去找李上進。

  李上進在連部門口站著,神態愣愣的。連部有人出出進進,他也不管,只是站在那裡發呆。我忙跑上去,把他拉回來,拉到廁所背後,說:

  「班長,你怎麼站在那裡?影響多不好!」

  這時李上進仍愣愣地,似傻了:「我去問指導員,名單念錯沒有,指導員說沒念錯。」接著傷心地「嗚嗚」哭起來。

  我說:「班長,你不要哭,有人上廁所,讓人聽見。」

  他不顧。仍「嗚嗚」地哭,還說:「指導員還批評我,說我入黨動機不正確。可前幾天……怎麼現在又變了?」

  我說:「班長,你不要太著急,也許再考驗一段,就會發展的。」

  他說:「考驗考驗,哪裡是個頭啊!難道要考驗到復員不成?」

  我說:「班長,別的先別說了,班裡還等你開會呢!」

  便把他拉了回來。可到班裡一看,情況很不妙,指導員已經坐在那裡,召集大家開會,見我們兩個進來,皺著眉批評:「開會了,正副班長缺席!趕快召集大家談談對這次發展同志的意見吧。」

  說完又看了李上進一眼,走了。

  李上進坐下來,沒精打采地說:「大家隨便談吧,讓班副記錄記錄。」

  接連幾天,李上進像換了一個人,再也打不起精神。也不管班裡的事情,也不組織大家做好事,軍事訓練也是讓大家放羊。週末評比,我們的訓練、內務全是倒數第一。我很著急,「老肥」和「元首」也很著急。惟獨王滴有些幸災樂禍,出出進進唱著「社會主義好」。我們都說王滴這人不好,心肝長得不正確,又委託我找班長談一次心。

  又是滿天星星,又是沙丘後邊,我對李上進說:「班長,咱倆關係不錯,我才敢跟你說實話,咱可不能學王滴呀!你這次沒入上。破碗破摔,不以後更沒希望了?」

  李上進明顯瘦了一圈,說:「班副,你說的何嘗不是?只是我想來想去,就是想不通,我不比別人表現差呀!」

  我說:「這誰不知道,你燒了那麼長時間的鍋爐。」

  他說:「燒鍋爐不說,就是來到班裡,咱哪項工作也沒落到後邊呀。」

  我說:「是呀。」又說:「不過現在不能盡想傷心事,我勸你堅持到訓練結束,看怎麼樣。」

  他歎息一聲:「我也知道這是唯一的道路,不然情緒這樣鬧下去,把三四年的工作都搭到裡邊了。」

  我安慰他:「咱們還是相信組織。」

  他點點頭,又說:「班副,你不知道,我心裡還有一個難受。」

  我一愣,問:「還有什麼難受?」

  他歎一聲:「都怪我性急。那天讓你看了照片,我就給對像寫了一封信,說我要加入組織,她馬上寫信表示祝賀。現在鬧來鬧去一場空,還怎麼再給人家寫信?」

  我說:「這事是比較被動。不過事到如此,有什麼辦法?依我看,只好先不給她寫信,橫豎訓練還有一個月,到時候解決了,再給她寫。」

  他點頭:「也只好這樣了。」

  從此以後,李上進又重新打起精神,變消極為積極。班裡的事情又開始張羅,號召大家做好事。班裡的訓練、內務又搞了上去。

  一天,我正帶著「老肥」「元首」掏豬糞,李上進喜孜孜地跑來,老遠就喊:「班副,班副!」

  我扔下鍬問:「什麼事?」

  「過來!」

  我過去,他把我拉到豬圈後,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問:「什麼好消息?」

  他說:「今天我跟副連長一塊洗澡,澡塘裡剩我們倆時,我給他搓背,他說,要經得起組織的考驗,橫豎也就是訓練結束,早入晚入是一樣。」

  我也替他高興,說:「這不就結了!我說組織也不會瞎了眼!副連長說得對,早入晚入,反正都是入唄,哪裡差這一個月!」

  他說:「是呀是呀,都怪我當時糊塗,差一點學王滴,破碗破摔!」說完,便興沖沖地跳進豬圈,要幫我們起圈。

  我和「老肥」「元首」攔他:「快完了,你不用沾手了。」

  他說:「多一個人,不早點結束?」又說:「今天在這兒的,可都是『骨幹』,咱們商量商量,可得好好把班裡的工作搞上去。」

  於是幾個人蹲在豬圈裡,商量起班裡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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