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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艱難 作者:劉醒龍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陽一樣烤得人渾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車的前排上,兩條腿都快被發動機的灼熱烤熟了。車上沒有別人,只有他和司機小許,按道理後排要涼快一些,因為離發動機遠。孔太平咬緊牙關不往後挪,這前排座如同大會主席台中央的那個位置,絕不能隨便變更。小許一路罵著這鬼天氣,讓人熱得像狗一樣,舌頭吊出來尺多長。小許又說他的一雙腳一到夏天就變成了金華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沒有退毛。孔太平知道小許身上的汗毛長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裡奇怪,小許模樣這麼白淨,怎麼也會生出這許多粗野之物哩。他忍不住問小許是不是過去吃錯了什麼藥。小許說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來他馬上又聲明自己在這方面當不了冠軍,洪塔山才是鎮裡的十連冠。孔太平笑起來,說洪塔山那身毛沒有兩擔開水泡他幾個回合,再鋒利的刀也退不下來。兩人說笑一陣,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撲面而來。吉普車轟轟隆隆地闖了進去。小許伸手將車門打開,並說,孔書記,到了你的地盤。違點小規也不怕了。孔太平沒說什麼,他先將車上的拉手握牢,另一隻手將車門打開。一股涼風從腳下吹向全身,酷熱的感覺立即消散了許多。

  剛剛有些涼爽的感覺,吉普車忽然顛簸起來,孔太平趕忙將車門關好。小許說不要緊,路上有幾個坑。孔太平卻厲聲說,關上門,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小許沒敢吱聲,趕緊關上車門,同時減小油門讓車速慢下來。這以後,兩人都沒說話,路況好,車子走得平穩時,這種沉默有些不對頭。孔太平知道自己剛才說話聲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話說說,緩和緩和氣氛。他掏出煙,一次點燃了兩支,並將其中一支遞給小許。

  小許抽了一口煙後,馬上告訴孔太平這是假的阿詩瑪。小許說,這煙是縣城南邊金家坳的農民做的。

  孔太平說,金家坳是我縣唯一一個有希望進入億元級的村子哩。

  小許說,若將那些假煙一查禁,恐怕同我們西河鎮的情況差不多。

  孔太平說,是該查禁,不然國家的事就全亂套了。

  小許說,昨天我聽人說了一副對聯:富人犯大法只因法律小犯大法的住賓館;窮人犯小法皆是法律大犯小法的坐監牢。

  孔太平想了想,覺得這副對聯有些意蘊,他問小許說,你還聽見什麼沒有?

  小許說,洪塔山近期內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忽然敏感起來,他問,出什麼事?

  小許說,縣公安局還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經濟上有問題。

  孔太平說,不對,經濟問題應該由檢察院辦理。

  小許說,那要麼就是嫖妓搞女人。

  孔太平正要再問,迎面一輛汽車亮著大燈撲過來,燈光刺得他倆睜不開眼睛。小許踩了一腳剎車讓吉普車停下,然後拉開車門跳到公路中間破口大罵起來。那輛車駛近了停在小許的身前,孔太平認出是一輛桑塔納。他馬上猜測可能是鎮裡養殖場經理洪塔山的座車。果然從桑塔納車門裡鑽出來的那個人正是洪塔山的司機。小許用拳頭擂著桑塔納的外殼,說那司機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西河鎮裡亮著大燈會車。那司機分辯說,是因為小許沒關大燈他才學著沒關的。

  小許說,今天得讓你付點學費,認清楚在西河鎮能亮大燈會車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許正要抬腳踢那桑塔納車燈,孔太平大聲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車後,那司機趕忙上前賠不是。孔太平支開話題,問那司機去哪兒。那司機說是送一個客人。孔太平見車內隱約坐著一個人,就揮揮手讓桑塔納開過去。桑塔納走後,孔太平又說了幾句小許,他擔心那車內坐的是養殖場的客戶。小許說那人絕不是什麼客戶,那副妖艷的模樣,一看就不是正經路上的人。聽說是個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數說小許了。倒是小許來了勁,不斷地說現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麼東西,居然坐起桑塔納來,書記鎮長卻只能坐破吉普。小許說他若有機會,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讓他太囂張。

  小許的話說得孔太平煩躁起來。這時,吉普車已來到鎮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讓小許停下來,打開車門時,他叫小許開車先走,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車消失在鎮子裡,四周突然靜下來。被太陽燒烤透了的田野,發出一股泥土的釅香,月亮被醺醉了,滿面一派桔紅。熱浪與涼風正處於相持階段,一會兒涼風撲面,一會兒暑氣襲人,進進退退地叫人怎麼也安定不下來。

  河堤外邊的沙灘上,稀稀落落地散佈著一些乘涼的男女青年,女孩子嗲聲嗲氣的話語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聲,順著河水一個漣漪就漂出半里遠。孔太平想起小時候自己從縣城裡來鄉下走親戚時,舅舅帶著他走上幾里路,同垸裡的男女老少一道來這河灘乘涼的情景。有天夜裡,滿河灘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聲狼來了狼來了,惹得許多人慌忙逃個不迭。後來舅舅大喊了一聲;說這麼多人還怕幾隻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聲制止了河灘上的慌亂,大家鎮定下來以後才知道是有人在鬧著玩,目的是想嚇唬那幾個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著那人的耳朵,一使勁就將其扔到河水中去了。那人在水中掙扎時,大群女孩紛紛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說若是誰再敢撒沙子,他就將身上的衣服全脫光,這才將女孩子嚇退。那人從水中爬起來時,舅舅對他說了幾句預言,斷定其人將來不會有出息。孔太平記起這個故事,卻不記得舅舅所說的這人是誰了。在當時他可是知道這人的姓名的,時間一長竟忘了。忘不了的是這人如今也該四十歲了。

  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外一個方向上。遠遠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閃著一架霓虹燈,西河養殖有限公司幾個字一會兒綠一會兒紅,往復變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的確添了幾分姿色,美中不足是那個「殖」字壞了半邊,只剩下「歹」在晃來晃去。舅舅的家就在養殖場附近,雖然離得不算遠,可他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有進過舅舅的家門。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幾天一定要去舅舅家坐一坐,不吃頓飯也要喝幾杯水。

  孔太平從縣商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下到西河鎮任職已有四年了,頭兩年是當鎮長,後兩年任的是現職。論政績主要有兩個,一是集資建了一座完全小學和一座初中,二是搞了這座養殖場。現在鎮裡的財政收入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這座養殖場。所以他對養殖場格外重視,多次在鎮裡各種重要場合上申明,要像保護大熊貓一樣保護養殖場。實際上,這座養殖場也關係到自己今後的命運。回縣城工作只是個早晚時間問題,關鍵是回去後上面給他安排一個什麼位置,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小鎮裡政治上是出不了什麼大問題的,考核標準最過硬的是經濟,經濟上去了就是一好百好。

  涼風一陣比一陣緊了,暑氣明顯在消退,河灘上幾個女孩子忽然唱起歌來。孔太平心情好起來,他剛要加快步伐,迎面走來兩個人影。不知為何,孔太平一認清那兩人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和徐書記,竟下意識地躲進河堤旁的柳叢裡。

  楊校長走到他跟前時忽然停下來說,等一下,我屙泡尿。

  徐書記嗯了一聲說,我陪你屙一點。

  好半天沒見水響。楊校長說,媽的,白等了半夜,哪知他竟留在城裡偎老婆不回來。

  徐書記說,這熱的天再好的女人偎起來也沒味道。

  楊校長說,人家不像我們這些窮教師,去年家裡就裝了空調,改造了自己的小氣候,你還當是大環境啦!

  徐書記說,你別笑我土,我還真沒見過空調是什麼模樣哩!

  楊校長說,恐怕是你不注意,縣城裡好多樓房的外牆上掛著些像麻將裡的一餅,二餅那樣的東西就是空調。

  孔太平差一點笑出聲來。

  楊校長繼續說,胡老師突然發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醫療費還要學校先墊付,他媽的這是什麼道理!

  徐書記說,鎮長書記只管自己陞官發財,哪裡會真心實意地關心教育。你沒聽見剛才開車的小許在鎮委大院裡嚷,要全鎮人勒緊褲帶給鎮裡買台桑塔納,不然出門太丟人了。楊校長說,也是,縣裡隨便哪位領導賣台車子也夠全縣教師好好過上一個月——喂,老徐,我這一陣不知怎麼的,屙尿特別費勁,老半天也掙不出一滴。

  徐書記說,莫不是前列腺有問題,得趕緊查一查,男人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楊校長說,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脫了,死不死活不活反讓人難熬——好好,總算屙出來了!憋死個人!

  一陣水響過後,兩人終於走開了。孔太平聽出他們要去鎮醫院。孔太平明裡暗裡聽慣了別人的牢騷話,他知道楊校長是在說自己,抬腿將眼前的柳樹狠狠踹了幾下後,心中的火氣也就去了多半。

  孔太平沒走多遠就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組的孫萍。孫萍一個人正順著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見她那模樣就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剛剛給男朋友寫完信。孫萍挺大方,說不是這兩樣,而是一個三年不通音訊的老同學突然莽撞地給她寫了一封求愛信。孔太平問她感覺如何。孫萍說她發現老同學的文章寫好了。孔太平提醒她留心對方是不是抄了哪個名人公開發表的情書。孫萍笑著表示了認同。接著她告訴孔太平,鎮裡人都知道他今天回來,包括楊校長在內的好幾撥人一直在鎮委院裡等著他,直到小許一個人開著車進院後,他們才散去。孔太平問清除了楊校長是準備找他要錢的以外,別人都是來伸冤告狀的,便多多少少有些放心下來。他告訴孫萍,這年頭只要不涉及到錢,一切都好辦。說了一陣閒話後,孔太平要孫萍給他幫忙做件事,馬上到鎮醫院去看看那個姓胡的老師到底是什麼原因住院的。孫萍答應後便往鎮醫院方向去了。

  一進鎮子,街兩邊乘涼的人都拿眼光看他,同他打招呼的人卻很少,偶爾開口也是那幾個禮節性的字。孔太平平常進出鎮子總是坐車,同鎮上的人見面的日子不多,這般光景讓他有些吃驚,自己剛來鎮上時可不是這樣,那時誰碰見他都會上前來說一陣話,反映些情況,提點建議什麼的。孔太平看見街旁一位老人還在忙個不迭地招呼幾個孩子,就走上去詢問他家中的情況。他以為老人的兒子,媳婦外出打工去了,誰知老人氣呼呼地告訴他,孩子的父母都讓派出所的人抓了起來。老人說,自家幾個人在一起打麻將帶點彩犯什麼法,開口就要罰款三千。那些個貪官污吏怎麼不去抓,那麼多貪污受賄的人怎麼不去抓?老人一開口,四周的人都圍攏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孔太平總算搞清楚,原來鎮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動,抓了四十多個用麻將賭博的人,清一色是鎮上的個體戶,不要說是幹部,就連農民也沒有一個。他們認為這一定是派出所的預謀,十幾萬罰款夠買一台桑塔納。孔太平借口自己剛回,不瞭解情況,轉身往人群外面走。老人在背後說,我將話說明了,要錢沒有,要命有幾條。孔太平沒有理睬。老人又說,這哪像共產黨,連國……。孔太平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話出口,便猛地轉過身大聲說,不是共產黨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這些私營業主先富起來,你們能有今天這麼大的鋪子?錢來得太容易了,就想賭,是不是?莫以為自己逃稅的手腳做得乾淨,讓你逃才逃得了。孔明知道關羽會放曹操才讓他去守華容道。不讓你逃時,你就是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得了共產黨的恩惠卻想著王八的好處,這叫什麼,這叫混帳王八蛋!前年訂《村規民約》時,你們都簽過字,賭博就要挨罰。不想交罰款的人明天到鎮委會裡同我打個招呼。

  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靜下來。他什麼也不再說,一溜煙地回到鎮委院內,也不理睬別人叫他,站在院子當中扯著嗓子大叫:老閻,老閻在家嗎?分管政法的閻副書記應聲從自家門口鑽出來,孔太平要他馬上將派出所黃所長叫來。

  他剛開門進屋,住隔壁的婦聯主任就送了兩瓶開水進來,並隨口問他怎麼這次出去時間延長了三四天。孔太平說,剛開始只準備參觀一下華西村,後來大家都鬧著要去張家港市看看,參觀團的領導只好修改日程安排。婦聯主任問他有些什麼收穫,孔太平一邊歎氣一邊告訴她,經驗很多,可是太先進了,他們一下子學不了,還得敲自己的老實鑼鼓。

  孔太平開始解上衣鈕扣,並說自己要衝個澡。婦聯主任說,你衝你的澡,我說我的話。孔太平說,那我就脫褲子了。婦聯主任笑著說,你那東西我家裡也有,嚇不著人。婦聯主任說笑之間人也起身站起來,她跨過門檻後又回頭告訴孔太平,他不在家裡,宋家堰村超生了一個人。她說,本來差一點就是三個,另兩個被她抓住了時間差,搶先將工作做妥當了。孔太平說,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他歎了一口氣,隨手關上門,一個人怔了一會兒後忍不住自言自語道,這些騷女人,老子非要用焊槍將她們閉了不可。

  孔太平打開水龍頭,放水沖了一陣身子,他剛用肥皂將身子塗抹一遍,水龍頭裡就沒有水了。他打開窗戶探出頭衝著樓下叫道,一樓的,等會兒再用水好不好,讓我將澡洗完。叫了兩聲,水龍頭裡又有水了。他趕忙湊過去。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孔太平一怔,馬上意識到一定是老婆打來的,目的是探聽他的行蹤,她總是懷疑自己在鎮裡有別的女人,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車跑來或在半夜三更打來電話。孔太平衝出衛生間,抓起電話大聲說,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經準時回到鎮裡,你該放心了吧!別用什麼孩子不聽話,鑰匙找不見了等借口來掩蓋自己的別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這種小聰明!他吼了一通後,電話裡竟無一點反應。他又說,有話你就快說,不聲不響地到頭來還是我付電話費。電話裡輕輕地響了一下,接下來是一串蜂鳴聲。孔太平愣了一會,伸手撥了自己家裡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一陣後有人拿起了話筒,他對著話筒說,我愛你,你放心,我不會三心二意的!電話裡忽然傳出兒子的聲音,兒子說,你是誰,不許你愛我媽媽,我媽媽只能讓我爸爸愛!孔太平說,兒子,我就是你爸爸!兒子在那邊歡叫道,媽媽,爸爸要愛你!孔太平放下電話,繼續將身上的肥皂液沖洗乾淨。

  派出所黃所長進來時,孔太平剛剛將褲子穿好,天氣太熱,他懶得再穿上衣,光著膀子,開門見山地問抓賭的情況。黃所長說他們的確是選擇了鎮上幹部發工資的前幾天行動的,因為這時幹部們口袋裡都是癟的,無錢上麻將桌,這樣可以減少許多麻煩和難堪。只不過他們沒有考慮到鎮上那些個體戶竟敢公開抵抗,到現在連一分錢都沒收上來。他們準備明天先放幾個女人,探探風向。孔太平沉吟一會後,表態不同意這種做法,他說政權機構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就會失去威信。孔太平答應鎮裡出面幫他們維持一下,條件是收上來的罰款二一添作五,兩家對半開。派出所長不同意,他們正指望用這筆錢添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訴他,老百姓已猜出他們是想買輛桑塔納,他們若真的這麼做,會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將這批罰款分一半出來,捐給鎮裡,專門發放拖欠了幾個月的教師工資。黃所長有些鬆口了,只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覺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難,公安部門也同樣困難。孔太平思考了半天後改變主意,提出只要明天一天,到時收到多少算多少。黃所長很高興地同意了。

  門外響起了高跟鞋的磕磕聲。孔太平連忙抓住上衣往頭上套,孫萍進來時,他那銅錢大的肚臍眼還沒有蓋住。孫萍剛坐下,黃所長便起身告辭,那模樣似乎有點避嫌的意思。孔太平留他沒留住,只好由他去了。

  孫萍將烏黑的披肩長髮甩到胸前,像瀑布一樣垂著,然後說她想喝口茶。孔太平正要重新泡一杯,孫萍已拿過他喝過的茶杯,有模有樣地抿了一口。孔太平想阻止卻來不及,他看著孫萍那粉做的一樣好看的手,心裡咚咚地響了兩下。

  孫萍抬起頭來說,孔書記這茶葉太好了,是哪個村裡做的?

  孔太平說,我這茶葉算什麼好,這回出去考察,你們地委組織部的人那茶葉才真叫好哩,一連八九天,就是看不見他們茶杯裡有哪片葉片是兩芽的。

  孫萍說,那還不是下面鄉鎮的幹部送給他們的。其實我們鎮上也應該搞點特製土特產,這對開展工作有好處。

  孫萍這話是雙關意思,暗裡還指疏通關節可以早點向上提拔。孫萍是昨天回到鎮裡的,她在地區團委工作,團委同組織部在一層樓上辦公。她這次回去休假,剛好遇上東河鎮的段書記鬼頭鬼腦地在組織部門口轉,一看就知道是上門送禮的。孔太平本來對孫萍說話的口氣有些惱火,但她話裡的內容卻很重要。東河鎮的段書記是他的主要競爭對手,地縣領導連續三次考察,都是孔太平排第一,老段排第二。這次地委組織部組織外出考察,人員名單都是戴帽下達的,上面沒有東河鎮的段書記,他原本有些暗暗高興,沒料到人家卻來了這一手。

  孫萍說,現在考察幹部並不是光看政績。

  孔太平說,我不會這麼賤,鬍子一大把了,還低三下四地去巴結那些二十來歲的毛頭科長。不說這個了,說說醫院裡的情況吧!

  孫萍說,胡老師可能是中暑了。但醫生還不敢貿然下結論,一般的中暑醒過來就沒事了。胡老師卻是醒過來後又接著昏過去了。所以非得住院觀察。

  孔太平嗯了一聲。孫萍繼續說,同胡老師一個病房裡還有宋家堰村小學的一個民辦教師,兩人的症狀幾乎一樣。

  孔太平想了想說,我得馬上去看看,不然萬一出了事可沒法交待。

  孔太平領著孫萍走到門口時,看到院子裡空無一人,他很奇怪,往常大家總是整個晚上都在外面乘涼,怎麼一下子就變得不怕熱了哩!他下到院子中央大聲說,都睡了嗎?還沒睡的請出來一下。喊聲剛落,家家戶戶都有人從門裡鑽出來。孔太平告訴大家,他準備到醫院裡看看兩個住院治病的老師,誰家裡有暫時用不著的罐頭、奶粉、麥乳精什麼的,請先借給他用用。孔太平一開口,幾乎人人都轉身進屋拿出一兩樣東西來,一會兒就積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兩隻口袋裝好後就往醫院方向走去。

  走了半天,孔太平回頭一看,只有孫萍一個人跟在後面。往常這種事他不用開口,鞍前馬後總有幾個人跟著,特別是婦聯主任,哪怕是有意想甩也甩不掉。孫萍走上來,接過他左手提著的那只袋子時,無意中碰了一下他的手。頓時,一種別樣的滋味襲上心頭。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大院裡的人為什麼要躲進屋裡,為什麼一個人也沒跟上來。他心裡罵一句:這些狗日的東西,是想創造機會讓我跳火坑哩!禮太平想到這裡,腳下邁動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孫萍跟不上,一會兒就被拉開幾丈遠。急得她不住地叫著等一等。結果,二十分鐘的路程,他們只用了十五分鐘。

  一到醫院,孔太平就嚷著找院長,見面後他二話沒說,就要院長寫一個收條,還註明時間是幾點幾分。寫完收條後,他們才去病房。一邊走院長一邊同他說了實話。胡老師他們病因其實已查明了,主要是營養沒跟上,身子太虛了,又趕上雙搶季節農活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狀就特別嚴重。院長對政治問題比較敏感,知道現在教師的情況很複雜,搞不好一顆火星可以燎起一場大火,所以特別吩咐主治醫生將病情說含糊一些。院長說楊校長他們推測出了幾分,再三追問是不是有營養不足的問題,他們咬緊牙關沒有說出真情。孔太平聽說胡老師一家人已經有兩個月沒敢花錢買肉吃,就連端午節時也只是買了一堆雜骨熬上一鍋湯。而那個民辦教師情況更糟,民辦教師有個孩子在地區讀中專,為了供孩子上學,暑假期間,他除了下田幹活以外,每天還要上山砍兩擔柴挑到鎮上來賣。昨天中午他柴沒賣完,人就暈倒在街上。院長的話讓孔太平心裡格外沉重起來。

  孔太平出乎人意料之外來到病房,胡老師他們特別感動。楊校長和徐書記還沒走,他倆心裡對鎮委領導有些氣,聽孫萍說孔太平一到家就趕到醫院裡來,也不好一見面就發牢騷,但臉上的表情沒有胡老師他們好看。孔太平不大理睬他倆,他詢問了胡老師和民辦教師的情況以後,當著大家的面表了硬態,他說,這個月十五號以前不將拖欠的教師工資兌現了,他就向縣委遞交辭職報告。孔太平這麼一說,楊校長就不好再掛著臉色了,他主動上去說自己想了個減輕鎮裡負擔的辦法,讓學生們再擠一擠,騰出幾間教室租給別人辦企業,只要一個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學校就可以維持下去。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說,這樣做你不怕人背後罵,我還怕哩,你若是想當校長就只管教書,若想做生意就將校長的位子讓給別人。

  這時,門口跑進來一個女孩,衝著孔太平問他幾時回來的。孔太平反問她怎麼在這裡,是不是家裡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辦教師忙說是學校裡安排田毛毛來照料他的。田毛毛是孔太平的表妹,是他舅舅的獨生女,高中畢業後在村辦小學裡當民辦教師。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經事,一下子就將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撒著嬌非要表哥給她幫一回忙。田毛毛長相很動人,孔太平從小就很寵這個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面前表了態,一定要給田毛毛找個合適她的工作。他的確聯繫了幾個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願去。孔太平以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開口答應了,誰知田毛毛竟要他寫個條子給洪塔山,讓洪塔山以優惠價賣給她一千隻幼甲魚。

  孔太平很奇怪,就問,你要這東西幹什麼?

  田毛毛說,當然不是放在家裡養,是別人托我要買的。

  孔太平說,毛毛,你別以為現在錢好賺,生意場上的深淺太變化莫測了,你涉世太淺,經不住這種折騰。

  田毛毛說,就這一回。賺點小錢將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說,你要是想買什麼就對我說。

  田毛毛一撇嘴說,罷罷,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只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來,他抽出筆,就近處找到一張處方箋,隨手寫了幾行字後遞給田毛毛。他告訴田毛毛,幼甲魚平常賣時要二十五塊錢一隻,他讓洪塔山用十八塊錢一隻賣給她。他要田毛毛別出面,直接將條子交給那要買幼甲魚的人,然後按差價的百分之五十拿回她應得的那一份錢。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當,再三叮囑她,要她一手交條子一手收錢。田毛毛不以為然地要他別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返回到病房時,醫院院長正同楊校長談給自己的孩子換個班的事,院長說現在的班主任對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視。楊校長先否認有歧視這回事,但還是同意考慮,只不過得找個恰當的理由。孔太平來也就是看看,並沒有具體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撫慰了幾句,便轉身往回走。

  院長送了一程後正要打住,孔太平卻要他一起走一走。一路上,院長不斷講些小故事,逗得孫萍笑個不停。院長說現在搞計劃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針鋒相對地讓男人去結紮,免得他們搞些借腹懷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隨計劃生育工作組到一個村裡去打堡壘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纏著他們,非要代兒子做結紮手術,工作組不同意,老頭反將工作組的頭頭訓了一通,說他們挫傷了他計劃生育的積極性。孫萍的笑聲讓孔太平心裡很難受,他知道孫萍是下來鍍金的,時間一到就要飛回去,再艱難的工作,在她來看也只是談笑之間的事。然而,對他們來講,越是讓局外人發笑的事情,做起來越要嘔心瀝血,絞盡腦汁。

  鎮委會院子裡依然沒有人,孔太平拖著院長在院子裡的空竹床上坐下來,直到有人從屋裡走出來他才放其回去。孔太平回屋再次沖了一個澡,然後也搬了一隻竹床到院子中間。他還沒下樓就發現院子滿是乘涼的人。

  坐定後,不斷有人湊過來問這問那。食堂炊事員最後過來,該問的別人都問了,炊事員就問華西村那麼富,饅頭是不是還用粉蒸。一院子的人都笑起來。孫萍一邊笑一邊說,何師傅,你這種問法,真有點毛主席的味道哩!孫萍這話提醒了孔太平,別人都睡著了以後,他還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裡細細琢磨。人再富吃的饅頭也還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髒東西多數是二把手偷偷扔的,這都是基本規律,到哪也改變不了。孔太平下決心要在三天之內搞清楚,自己不在鎮裡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他也要看看鎮長趙衛東的政治手腕有沒有長進。

  雞叫過後,天氣轉涼了。孔太平咳嗽一陣,翻身吐痰時,看見一個人影在一旁徘徊,有點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認出是副鎮長老柯。老柯平時跟他跟得很緊,有什麼小道消息絕不會放在心裡過夜。現在連老柯都猶豫起來,可見問題的嚴重性。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個對策。

  天亮以後,孔太平讓辦公室主任小趙通知早飯後開一個黨委、政府和人大負責人會議。小趙告訴他,趙鎮長原定今天到縣裡去要錢,這時恐怕已經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趙與趙衛東是親戚,他有意說,鎮長知道我回來了,怎麼連照面也不打一個就走,該不是我哪兒對不住他吧!小趙是孔太平與趙衛東之間有些摩擦以後,孔太平有意提拔起來的。老柯開始還替他擔心,唯恐小趙為虎作倀。但後來的情況讓老柯打心裡佩服孔太平,小趙當了辦公室主任以後,常常直接從孔太平那裡領略到許多暗含殺機的話語,小趙當然會轉告趙衛東,可趙衛東又不能就這些話有所表示和反應,那樣就等於出賣了小趙,由於這種顧忌,趙衛東不得不多方作些收斂。

  趙衛東果然沒敢走,而且是第一個趕到會場。等人一到齊,孔太平就宣佈開會。他說今天會議議題有兩個,第一個議題是如何搞好社會治安,協助派出所收繳賭博罰款。孔太平沒有說出自己昨晚與黃所長協商達成的協議,只說今天在家的幹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帶隊。有兩個人當即表示不同意這麼做,其中就有老柯。老柯平時總與孔太平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對,反讓大家迷惑不解起來,一個人都不敢輕易表態。事實上,老柯的反對是孔太平會前安排的,什麼原由他卻沒有說明。孔太平借口讓大家再想想,轉而進行第二個議題。他先問趙衛東有多長時間沒有回家。趙衛東說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問了幾個人,得到的答覆是最少的也有二十天了。這時,孔太平才說,第二個議題是幹部休假問題。因為雙搶已基本結束,所以他提議鎮裡的幹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優先照顧三十天以上沒有回家的人。大家對這提議都表示贊同,只有趙衛東不同意。但一點用處也沒有。孔太平說他若再不回去,老婆鬧離婚時,組織上一概不負責任。大家都笑著勸趙衛東接受這個提議。趙衛東只好勉強地笑著答應了。孔太平又要小趙以組織的名義通知趙衛東家裡,從今天起給他七天休假。孔太平說,趙鎮長太累了,必須強制他休息一陣。說著,他就回到第一個議題。九點鐘時,他一敲桌子,說不能佔了趙鎮長等人的休假時間,第一個議題過後再說。

  孔太平知道別人都不願上街和群眾對著幹,他開這個會的真正目的只是放趙衛東的假,收罰款的事他自有主張。散會後,幾個幹部圍著他說,他們還以為孔太平今天只是傳達出外考察的情況。孔太平說這事過一陣有了空再坐下來細細地說。接著他又指出他們用詞不當,考察情況只能匯報,不能傳達。幹部們都說,你是一把手,怎麼能向我們匯報哩,只能是我們向你匯報。孔太平對這種回答在心裡表示滿意,他已經看出來剛才的會開始立竿見影了。

  小趙按孔太平的吩咐,讓稅務所和工商所的頭頭帶著所有的人都來鎮委會開會。同時又以鎮委會的名義發了一個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的罰款通知書的人,在今天之內將全部罰款送交到鎮委會,否則後果自負。稅務所和工商所一共二十多人,孔太平領著他們先上街走了一圈,他沒有向他們作什麼交待,只是叫他們一個個跟緊些,路上說說笑笑可以,但不准打打鬧鬧。當然制服是必須穿的,這是孔太平讓小趙通知他們時最鄭重地重申的一點。轉了一圈回來,孔太平讓他們集中在二樓會議室打撲克下棋,自己則一個人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見了人也不說話,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頂多只是用鼻子哼一聲。從街上往回走時,他到鎮廣播站裡去了一趟。他剛回到鎮委會院子,鎮上的幾個高音喇叭就同時響了。先是報時的滴滴聲,然後女播音員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一點整,離鎮委會上午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離鎮要會下午下班時間還有七個小時。無論是鎮委會院子裡還是街上的人,一下子就聽出了那種最後通牒的倒計時的味道來。孔太平上到二樓會議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這一次人人面孔必須十分嚴肅。天氣很熱,出門大家身上的制服就被汗水濕透了。因為鎮裡一把手在頭裡帶隊,他們也不好說些什麼,加上心裡對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讓他們做起來挺認真。冷冰冰鐵板一樣的模樣在小鎮的窄街上流動時,雖然已近夏日正午,卻也有一股涼嗖嗖的東西直接滲到四周的空氣中。

  孔太平正在當街走著,一輛桑塔納迎面駛來。他看出那是洪塔山的座車,理也不理,昂著頭仍然不緊不慢地走著,桑塔納趕緊靠到街邊,接著個子和模樣都讓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塔山從車子裡鑽出來,老遠就大聲說,孔書記,我有急事正要找你。孔太平說,過了今天再說,今天我沒空。洪塔山還要開口,孔太平突然說,你那養殖場的幹部有沒有人賭博?惹毛了我,就是經濟命脈,我也要查封。洪塔山一愣說,你這是說的哪門子話?孔太平說,我還想見識一下,在西河鎮有誰屙得出三尺高的尿!洪塔山也是在生意場上煉成精怪了的人,他意識到孔太平是在敲山震虎,馬上露出一副骨頭軟了的模樣說,我這飯碗還不是書記你給的,我可不敢讓它變成石頭來砸自己的腳。洪塔山站在街邊,一直等到孔太平領著那群人走過去後,才轉身上車。

  上街轉了兩圈,食堂的飯已熟了,還不見有誰送罰款到鎮委會來。孔太平心裡有些不踏實,卻不讓表情露出來。他讓兩位所長帶著自己的人到鎮委會食堂去吃飯,一個人也不許回家。有幾個女人推說家裡有急事,想回家去。孔太平開始沒有阻攔她們,等她們走到院子門口時,他才暴跳如雷地吼起來,將她們罵得狗血淋頭,一聲聲都是說,今天是非常時期,就是家裡死人失火,也必須堅守崗位到最後一刻。孔太平罵她們時,許多人都從院門外邊往裡望,那些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能聽清的。孔太平平時對人態度不錯,從不直接批評普通幹部和群眾,對女同志尤其和氣。這也是他老婆對他不放心的地方。今天他一反常起來,大家立刻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和關鍵性。

  女人們哭哭啼啼地回到食堂,孔太平讓事務長公開地大張旗鼓地到鎮委會門前的商店裡搬回四箱啤酒,然後自己親自帶頭上陣,舉著酒杯同大家一起鬧酒。稅務和工商的幹部酒量都練就得比較大,孔太平又讓鎮裡一些會鬧酒的人也加入其中,一時間,食堂裡碗盞叮噹人聲鼎沸。轉眼間四箱啤酒就喝光了,孔太平讓事務長再去搬了兩箱來。事務長搬了啤酒回來後,悄悄告訴孔太平,說是外面有些人藉故有事,在偷偷地看動靜。孔太平說自己心中有數,讓他別著這個急。事務長剛走,老柯又湊過來,提醒孔太平是不是稍加收斂,這麼大吃大喝傳出去影響不好。孔太平說他現在不管好不好,只想影響越搞越大,大吃大喝多數時間是一種工作方法。

  一頓飯用了兩個小時,六箱啤酒全喝光了。大家都很高興,連那幾個挨了訓的女人也都帶著醉意說孔太平工作確實有方,跟著他她們願意指哪打哪。孔太平沒有醉,他只喝了很少幾杯酒,看見拐角處有人在偷偷張望,他故意大聲說,那好,下午依然是一邊休息一邊待命,一過六點鐘就行動。

  下午三點鐘,廣播喇叭裡說離鎮委會下班時間還有三個小時。

  三點過五分,小趙接待了第一個來交罰款的人。緊接著交罰款的人像穿珍珠一樣,一串接一串地來了。交完罰款,他們都要問一個相同的問題,就是交了罰款以後還會不會吊銷他們的營業執照。稅務所和工商所的人聽了很奇怪,他們從沒有說過要吊銷誰的執照的話。孔太平不讓他們將謎底揭穿,他要他們對那些人說,現在個體戶太氾濫了,該關的就要關,該管的就要管。這話一點也沒有違反國家政策,但從孔太平嘴裡說出來時,卻有一股子殺氣。孔太平說,現在這個時候,當領導的就是要時時透露一點殺氣給人看。

  孔太平看著小趙的登記表上已有了整整四十個人,抽屜裡的現金塞得滿滿的,臉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正在開心時,派出所黃所長急匆匆地闖進來。

  黃所長腰裡吊著一把手槍,見了面就嚷,孔書記,你可不能將我們的油水揩乾淨了呀。孔太平說,哪裡哪裡,我們絕對保證只收今天一天,以後的全歸你。

  黃所長說,你們還會給我以後,不到天黑就會收光的。

  孔太平說,不會的,絕對不會。小趙,我們收了多少人的罰款?

  小趙心領神會,馬上說,才二十多個。

  黃所長說,趙主任,你別太小瞧我們的偵察能力了,你們已經收了三十九個人的罰款,正負誤差不會超過兩人。

  孔太平心裡吃了一驚,他怕事搞僵,忙說,我們也沒料到局勢會變化得這麼快。

  黃所長說,你大書記也別挖苦我們,我們有我們的難處,槍桿子不能對著人民專政,人民公安是保護人民,不像你們人民政府是管著人民。

  孔太平說,都是為黨賣命。我看這樣,鎮裡這邊就收到現在為止,剩下的都讓他們去派出所。

  黃所長很乾脆地說,不行。

  孔太平一見黃所長的態度很強硬,就先拐個彎說,要不這樣,剩下的還是你們收,至於我們已經收了的,找個機會,我們再好好商量一下。

  他這邊一軟,黃所長就不好再強硬下去,但他要求今晚就開始協商。孔太平想了想,見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只好答應他。黃所長一走,孔太平就叫小趙先將現金送到銀行裡存起來。小趙從未見過這麼多錢,一個人不敢去,就叫上小許開車送。他倆剛上車,馬達尚在嗚嗚叫著沒有發動起來,辦公室電話鈴突然響了。孔太平拿起話筒一聽,竟是趙衛東。

  趙衛東上午出了大院門,其實並沒有回去。孔太平不便問他躲在哪裡。趙衛東說,有人給他透露消息,派出所準備派人半路攔劫,將鎮裡收到的罰款控制在手裡,爭取分配的主動權。黃所長判斷鎮委會的人不敢將這筆巨款存放在辦公室,一定會在天黑之前送到銀行裡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銀行與農業銀行附近分別把守著。孔太平心裡很惱火,他沒料到黃所長竟會這麼幹。不過他又有點不相信。他將小趙從車上叫下來,讓小許開著車出去轉了一圈。小許回來說情況真如趙衛東所說,不僅銀行門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鎮委會大院門口也有一個拿著對講機的警察在望風。孔太平不由得對趙衛東心生些許謝意來。

  他冷靜地想了一陣,終於有了對應的辦法。首先他親自給縣教委,電視台和縣裡分管教育的副書記、副縣長打了電話,請他們今晚來西河鎮參加一項重要活動。接著又給洪塔山打電話,調他的桑塔納去接縣電視台的記者。然後他讓小趙坐上小許的車,到兩家銀行門口去逛幾趟,將黃所長的人從鎮委大院門口調開。小趙和小許一動身,大門口的那個警察果然就尾隨而去了。接著洪塔山的桑塔納準時開了進來,洪塔山也隨車來了。他還是找孔太平有事。孔太平讓老柯去縣裡將一應人都督促來。

  孔太平在等待鎮教育站何站長的空隙裡,聽完洪塔山要說的事。洪塔山的養殖場裡,昨天來了幾個客戶,偏偏甲魚池旁邊的棉花地有人正在打農藥。洪塔山怕被客戶碰見會有不利因素,影響他們之間產銷合同的簽訂,就親自去勸那打農藥的田細伯稍緩兩天再打,結果雙方幾乎發生了衝突,田細伯差一點用鋤頭敲碎了洪塔山的頭。田細伯是孔太平的親舅舅。孔太平聽了又氣又笑,他答應明天抽空去幫助他處理這事。兩人分手時,孔太平告訴洪塔山,他寫了一個條子,答應給人一些幼甲魚,希望洪塔山給個方便。洪塔山說得很漂亮,他說只要是孔書記的指示,他絕對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辦。

  洪塔山剛走,教育站何站長就來了。孔太平非常嚴肅地先要他用黨性來作擔保,然後才告訴他,無論他想什麼辦法,一定要緊急通知全鎮各學校校長,晚上八點鐘準時趕到鎮委會會議室開會,而且必須保密,開會之前不能讓消息走漏給外界。何站長有些摸不著頭腦,孔太平不肯透露半點信息,只說絕對是不讓他們吃虧的事。何站長見模樣真的有好處,就使出絕招,站到鎮外的人必經之路上,分別告訴一些回到各村的人,讓他們給村小學校長捎信,說是有民辦教師轉正指標下來,要連夜討論。

  從何站長告訴第一個人算起,到最後一位校長趕到教育站,總共只用了一個半小時。來得最早的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完小裡沒有民辦教師,但他意識到這個會可能有其他目的,他問何站長時,嚇得何站長趕忙搖手叫他別瞎猜免得讓自己犯錯誤。楊校長不管這個,繼續追問是不是鎮裡想用那筆賭博罰款補發教師工資,何站長一方面叫他別再說下去,一方面又回答說這種推測有幾分道理,現在的事沒有比錢的問題更讓人敏感了,何況又是從派出所荷包裡掏出來的錢,那敏感程度則更要翻倍了。其他校長來了後,他們就不再說這個。校長們爭著先要看文件。何站長拿不出來,便隨口說到時,縣裡領導要來親自傳達。校長們到齊後,派出所黃所長也來了。黃所長說自己是來幫一個親戚開後門的。何站長裝模作樣地記下了他那親戚的名字。黃所長忽然問,怎麼中學唐校長沒來。何站長本是將中學給忘了,他下意識地撒了一個謊,說中學裡沒有民辦教師,倒是天衣無縫。黃所長走後,何站長越發感到楊校長的推測有道理。八點鐘時,他帶著一幫校長來到鎮裡,他一個人悄悄地將這一切都說給了孔太平,並重點申明自己是領會到領導的意圖以後,有意不通知中學唐校長與會,免得引起派出所的懷疑。孔太平一點也沒有給他面子,反說是畫蛇添足,不讓唐校長來才讓人懷疑。何站長想一想終於悟出道理來,現在哪個會議不是毫不相關的人坐半屋子,來與不來是對會議主題的態度問題。看著何站長灰溜溜地走到一邊,孔太平心裡又有些感歎,他覺得文人的自作聰明真是又可嫌又可憐。這時,黃所長帶著他的兩個副手全副武裝地走過來。

  孔太平老遠就衝著他們笑,並大聲說,天氣這麼熱,還這麼注重儀表。

  黃所長說,我這是向稅務所和工商所學來的,有些事情是得用點威懾力量。

  孔太平說,要是你威懾到黨委和政府頭上,那可就要犯大錯誤喲!

  黃所長聽出這話的份量來,他不甘示弱地說,要不要我們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幾個公關小姐陪著來!

  孔太平見好就收,他說,不用不用,我們這些作地方領導的還巴不得請兩名武裝警察站在門口哩,你們一威風,我們也跟著像個英雄形象了

  聽到這話的人都笑起來。孔太平趁機將黃所長等三人請進辦公室。跟著縣教委主任、電視台記者和縣委肖副書記都來了。孔太平讓記者們先打開攝像機,他一邊介紹情況時,他們就可以同時做節目採訪了。孔太平開門見山地對著攝像機鏡頭說,他代表全鎮五萬人民感謝鎮派出所在自己經濟狀況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仍向全鎮教育系統捐款人民幣十二萬元。黃所長一時沒反應過來,攝像的強光一照,三個人都有些發呆。肖副書記表揚他們的話,他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直到孔太平請他們一起到二樓會議室同全鎮教育界的代表見面,走出辦公室時,室外的涼風一吹,他們才清醒過來。兩個副所長借口上廁所,便一去不回。黃所長挨著肖副書記,他不敢走,而且還在聚光燈下,親手將孔太平交給他的一大提包現金,轉交給何站長。在十幾位校長的掌聲中,黃所長還說了一些堂皇的話語。何站長抱著大提包發表講話時,黃所長趁人不注意,踢了孔太平一腳。

  孔太平沒有還手,他小聲說,你應該感謝我讓你出了名,他們說了,這條新聞可以上省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另外上地區和省的日報一點問題也沒有。黃所長說,你不該設下圈套讓我鑽。

  孔太平說,我這也是沒辦法,鎮財政太窮了。

  黃所長說,只怕是有些事到時候我也沒辦法。

  捐款儀式一結束,黃所長就走了。這時,校長們已知道民辦教師轉正通知完全是編造的,惹得他們一個個有喜有憂。喜自然是拖欠的工資可以到手了,憂則是回去沒法向民辦教師們交代。肖副書記只對結果滿意,但對過程提出了批評。孔太平說,如果縣裡給他們鎮一百萬,他絕對負責一切都照黨章和憲法法律辦事。他說正確路線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錢花。批評歸批評,肖副書記也明白基層幹部的難處,他說自己在理論上是絕對不支持這種作法。正經話說完以後,他甚至要孔太平付給他當演員的勞務費。孔太平聽到大家都跟著肖副書記喊他孔導演,不由得苦笑幾聲。

  大家一一告辭時,何站長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肖副書記他們都走了,孔太平將何站長叫到辦公室,當著老柯和小趙的面,他要何站長將十二萬塊錢中分出四萬塊錢給鎮委會。何站長有些不情願,他覺得教育站將各方情意都領了,不能只得打折的好處。孔太平不說話,只是陰著臉坐在那裡。小趙和老柯不停地勸何站長,要體諒孔書記的一片苦心,沒有孔書記這破釜沉舟的一招,這拖欠的幾個月工資可能再過一年半載也沒錢發放。何站長說這錢本來鎮裡就是要給的,現在名義上給了十二萬,可實際上只得到八萬,這之間的虧空,教育站實在沒辦法背負。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長還是不鬆口,孔太平火了,他指著何站長的鼻子說,老何,你別給面子還不知道要。十二萬都給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錢,我要四萬自己也不敢都貪污了,就這樣定了。就現在,你數出四萬給趙主任。說著他一甩椅子到院子裡乘涼去了。

  他剛坐下,孫萍就將自己的躺椅搬過來。兩人相距不遠也不近。孫萍告訴他,鎮裡對今天發生的兩件事反響很強烈,群眾都說孔書記真有水平,一天時間就將當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難纏的人都擺平了。孔太平問孫萍還聽說其他情況沒有,孫萍說別的沒有,就只看見趙衛東趙鎮長在街上攔住肖副書記的車,似乎是回縣裡去了。孔太平心裡又有些不爽,趙衛東同肖副書記是高中同學,關係不同一般,兩人這一路同車,也不知會說些什麼對他不利的話。孔太平猶豫了一陣,到底還是開口問孫萍在地委組織部有沒有比較好的關係。他以為孫萍會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孫萍只說了她有一個校友在組織部當幹部科科長後,就沒有下文。幹部科正好管著孔太平這一類幹部的陞遷,孔太平對孫萍一下子重視起來。

  這時,小趙走過來,說何站長已答應了,但他希望孔書記表個態,在鎮裡財政收入情況好轉以後,採取某種形式給教育站增加四萬塊錢。孔太平毫不猶豫地說了兩個字:沒門。過了一會兒,他又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先例不能開,黨委和政府不是個體商店可以討價還價。小趙回屋不久,何站長一個人提著大提包出來了。他有些垂頭喪氣地同孔太平打了個招呼。孔太平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將他叫住,然後又叫起小趙和老柯過來,他要小趙和老柯護送何站長到銀行去,將錢存起來,以免出現意外。何站長苦笑著說,別人搶劫偷盜我都能對付,我只怕你孔書記,大家都以為孔太平要發脾氣,誰知他竟哈哈大笑起來。

  老柯從銀行裡回來後,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兩人說了一通悄悄話,老柯告訴孔太平,趙衛東這一陣在鎮裡放風說孔太平要回縣裡去當商業局長。孔太平心裡響了一下。鎮委書記去當商業局長,看起來是平調,實際上是降職使用。這種類似的職務一般只給鄉鎮長,書記則大多是到人事、財稅、公檢法等要害部門,或者到大委大辦去,否則就有問題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來時的冷清場面,一定是這個原因,他沒有責怪老柯不及時通風報信,老柯有老柯的難處,與他太親近了,萬一趙衛東當了鎮委書記,他的處境會不妙的。他原諒了老柯還因為今晚的氣氛已發生了變化,大家公開地說西河鎮唯有他孔太平才能鎮住,別人都不行。他對後面這句話感到特別舒服。但他心裡還是打定主意要找機會讓趙衛東出一回丑,殺殺趙衛東身上的那股邪氣。他將小趙叫來,問他知不知道趙鎮長現在在哪。小趙這次真算見識了孔太平的厲害,他不敢說假話,如實說趙衛東晚上才回去,整個白天趙衛東都在財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趙說趙衛東是擔心鎮裡今天有事萬一用得著他,才沒有走的。孔太平心裡清楚趙衛東是怎麼個想法,趙衛東一定是打算出來收拾殘局的。他沒有將這一點戳穿,他心裡在擔心趙衛東將財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鎮裡分工,他管人事幹部,趙衛東管財政金融。他在內心作檢討,今後對趙衛東分管的這一塊也不能太放任了。

  夜深以後,院子裡靜下來,天上的星星此時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小時的河灘乘涼時有人喊狼來了的情節,他覺得如果現在能找到這個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過後,孔太平朦朦朧朧地感到有人用什麼東西往他身上遮蓋著。他以為是孫萍,睜開眼睛一看,是婦聯主任。他沒有作聲,又將眼睛閉上。剛剛睡著,忽然有人將他搖醒了。搖醒他的人是洪塔山。洪塔山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訴他,派出所將他的那幾個客戶抓走了。孔太平迷糊地問為什麼抓他們,洪塔山說是因為有幾個姑娘陪他們玩。這話讓孔太平一下子驚醒了,他翻身坐起來,從頭到尾細問了一遍。為了招待那幾個客戶,洪塔山專門從省城請來幾個公關小姐,昨晚沒事,哪知今晚派出所突然下了手。養殖場四周圍牆上架有電網,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來,居然像特務一樣剪斷電網,從圍牆上爬進養殖場,又用麻醉槍將幾條大狼狗放倒,順順利利地鑽進客房裡,將那些男男女女光著身子逮走了。洪塔山說他們事先還專門請派出所全體人員吃了一頓,明明白白地請黃所長高抬貴手給企業一條活路,黃所長已答應只要不太出格,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洪塔山斷定他們出爾反爾只是為了報復鎮委會和鎮政府,因此這事非得由孔太平出面調解不可。

  洪塔山的養殖場提供的稅收佔全鎮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時竟達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這幾個客戶又保證了養殖場銷售額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派出所這一招實際上是衝著孔太平的咽喉而來,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涼嗖嗖的寒氣在瀰漫,轉眼之間渾身上下又有了一種火燎火燒的感覺。他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煙,吸了半截讓人恢復冷靜。他要洪塔山嚴格控制此事的知情範圍,對養殖場內部的人要把話說絕,誰將此事告訴第二個人,就立即開除出場。對外部的人除了他以外,暫時誰也不要說。而且他估計,派出所那邊也不會將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樣嚴格控制此事的知情範圍。

  洪塔山當即回場處理內部事宜。

  孔太平一個人想了好久,才決定將此事擴大到小趙那裡。他叫醒小趙並對小趙說這事到他那裡應該劃上句號,包括鎮長暫時都不要讓他知道,孔太平帶著小趙往派出所走去。

  讓他們奇怪的是,派出所屋裡屋外竟是一片漆黑。他們對著緊閉的大門叫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開門。孔太平心裡窩起一團火又不能發洩出來,他強忍著讓小趙別再叫了,乾脆回去睡覺,明早再來。

  天亮後不久,洪塔山又跑來了,他告訴孔太平,五更裡場裡值班人員接到一個客戶家裡打來的電話,那個客戶的老婆因為打麻將也被公安局抓了起來,家裡要他趕緊回去救人。洪塔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孔太平生氣地擺脫他,說自己總不能連臉也不要吧。他洗臉刷牙時,洪塔山一直在旁邊催促著說,我的好書記,你動作快點吧!到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將自己如何在場裡作的安排,一一對孔太平作了匯報。孔太平沒有挑出什麼毛病,就說他是亡羊補牢。

  派出所半掩著的大門前,一隻肥豬正在拉屎,熱騰騰的白氣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從門縫裡飛出半截磚頭,砸在豬身上發出肉孜孜的一聲響。大肥豬一下子竄出老遠,並且像有繩子牽著一樣,從門縫裡拖出一個人來。三人一碰面,孔太平發現他正好是黃所長。

  黃所長拿著一把掃帚說,孔書記和洪老闆一大早結伴而來,是不是向我們這些窮公安捐贈點什麼?

  孔太平說,黃所長你也別叫窮,我們不會在你這兒揩油吃早飯,還是讓我們進屋去說話吧!

  黃所長做一個請的手勢。派出所辦公室的確有些寒磣,兩隻破沙發上,幾團黑棉絮從窟窿裡往外翻著,水泥地面上儘是大坑小坑,辦公桌上油漆已經駁落了許多,上面印著的一條毛主席語錄已是殘缺不全了。

  洪塔山說,黃所長辦公條件這樣艱苦可不行,什麼時候閒了到養殖場去走一走,我送幾套辦公用品給你們。

  黃所長說,洪老闆這麼慷慨,我卻不敢接受,艱苦點好,免得落下個腐敗的嫌疑。

  黃所長接著說,照我多年辦案的經驗,無論是當領導的,還是當老闆的,如果是主動登我破門檻,一定是有求於我。

  孔太平說,黃所長你也別繞彎子了,我們的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當然,話說回來,你這兒也太森嚴了,個個腰間都別著一把鐵公雞,好人也還怕槍走火哩。

  孔太平使了個眼色,洪塔山忙說,請黃所長高抬貴手,將我那幾個客人放了。小弟我還懂得規矩,知道如何感謝你們。

  黃所長正色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別說我們這兒沒有你們的什麼客人,就是有客人被逮住了,也會絕對按法律條文辦事,要謝你們到北京去對著天安門磕幾個響頭就行。

  洪塔山說,黃所長別戲弄我,我們職工昨晚親眼看見你的兩個副手帶人衝進客房裡,將那幾個人帶走的。

  黃所長說,這不可能,他們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公安不同官場和生意場,勾心鬥角互不買賬。我們這兒是軍令如山倒,官大一級壓死人,管你沒商量!

  孔太平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親自來過,無論怎麼叫你們都不開門,現在是第二次了,你總該給我們一個準確的信息吧!

  黃所長說,我們借貴處寶地安營紮寨,哪敢得罪你們,昨晚上所裡的同志都出去巡夜去了,按規定,家屬是不能管公事的,孔書記你也別見怪。我這就去替你們查,看看是否有人搞僭越,有事沒有通過我。

  黃所長讓他們坐一會,自己去去就來。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對罵了一聲,媽的!果然,只一小會兒他就轉回來了,進門就說,是抓了幾個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沒什麼問題,剛剛放了他們。孔太平和洪塔山趕到門口一看,果然有幾個男女在往門外走,洪塔山一喜說正是他們。黃所長連聲說誤會誤會,並將他倆一直送出門。孔太平心裡覺得奇怪,跨過大門門檻後,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派出所的幾個人正相對而笑。

  洪塔山也沒顧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連同客戶和公關小姐們一起,六七個人擠進桑塔納裡,向養殖場急馳而去。

  孔太平剛回到鎮委會,小趙就迎上來告訴他,昨天夜裡,山裡的一個村子發生了泥石流,其中一個百來人口的垸子幾乎完全被毀,死了九個人,牲畜還沒有準確統計,最少也有四十多頭。孔太平頭皮一下子發麻了,血氣阻在那兒,彷彿要漲破頭皮。他望了望初露的驕陽,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可山裡就是這樣,隔著一道山梁,一邊暴雨成災,一邊赤地遍野。他讓小趙將昨晚扣下來的四萬塊錢全部拿出來,同時大聲吆喝,讓鎮委會在家的同志作好準備十分鐘以後隨他出發去救災。鎮裡只留小趙一個人上傳下達,小趙將四萬塊現金交給他時,提議火速通知趙鎮長回來。孔太平沒有同意,他只同意讓趙衛東在縣裡作些聯絡,盡可能多弄一些救災物資資金回來。他對小趙說,你告訴趙鎮長,三天之內他要是不能搞到五萬塊錢現金,一萬斤糧食,我跟他從此就是仇人。

  十分鐘以後,全鎮的幹部都出動了。孔太平帶上老柯、孫萍和婦聯主任坐上吉普車在頭裡走了。路過派出所,他讓小許停一下車,自己跳下去找到黃所長,要他派兩個人去幫助維護治安。黃所長聽了情況後,連忙叫全所的人將自備的乾糧與治外傷的藥全都拿出來交給他,然後騎上那輛舊三輪摩托,親自往災區趕。黃所長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讓孫萍下車返回去,協助小趙通知鎮上各部門單位,輪流做些熟食送到山裡,同時動員鎮上的人將自家的舊衣舊物捐獻出來。

  黃所長的三輪摩托拉著警報在前開道,半路上果然見到路旁的河裡在漲著濁水。被泥石流襲擊過的村莊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裡從家裡倉皇逃出來的人們,多數只穿著一條褲衩。失去衣服遮護的女人們全都擠成一團躲在一處小山凹裡,高高低低的一聲接一聲地哭著。男人們望著面目全非的垸子,一聲不吭地怔在那裡。天上還在下著雨,泥濘在男人女人那半裸的身體上流淌著。孔太平記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學,就想將災民轉移到學校裡去躲一躲,他淌過齊腰深的泥濘過去看時,才發現學校已被毀得乾乾淨淨,就連學校操場邊的一棵有八百多年樹齡的銀杏樹,也被連根拔起,滾到很遠的一處山崖下。

  孔太平他們忙了半天,救災工作才有點頭緒。中午過後,縣裡的領導趕來了,趙衛東也坐著他們的車子趕回來。一見面趙衛東就說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務。孔太平免不了要說幾句客套話。但他在心裡還保持著警惕,趙衛東能在半天之內完成這些錢糧任務,可見他的潛力很大。孔太平讓趙衛東仍舊回鎮裡去組織救災的後勤保障工作。這時,天已晴了。太陽一出來,氣溫就急劇升高。孔太平夜裡沒有休息好,白天裡一急一累,外加太陽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沒有好好吃東西,他正在指揮別人搭簡易棚子時,突然一陣暈眩,人一歪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到陰涼地方,早有醫生上來給他推了一針葡萄糖。

  孔太平醒過來不一會兒,洪塔山匆匆跑來了。孔太平以為洪塔山是來救災的,一搭腔才知道他還是為了那幾個客戶嫖妓的事。派出所名義上是將那幾個人放了,但還扣著他們的身份證,以及他們的交待材料。他們被放出來時,派出所沒有一個人對他們說什麼。洪塔山推測,可能是要他們拿錢去贖回那些證詞證物。

  天災人禍都處理不過來,洪塔山又拿這說不出口的事來煩他,孔太平真有點惱火了,他生氣地質問洪塔山說,你是不是還想我去給養殖場當拉皮條的乾爹!洪塔山並不示弱,他說你信任我,讓我當這全鎮財政頂樑柱的頭頭,我得對你負責,不然企業出了問題,到頭來還得你出面收場。

  孔太平說,你別拿這個來要挾我,好不好!洪塔山說,我說的是實話,換了趙鎮長我還懶得這麼跑腿費口舌哩。養殖場不是我的。辦垮了我還正好去幹個體。

  洪塔山說能不能拿錢去賄賂派出所的人,他等著聽孔太平的答覆,有人挑擔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將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說著轉身跳進淤泥中,幫忙尋找被掩埋的物件。

  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絕不能開口表態同意洪塔山這麼做,這是原則問題。然而,卡著養殖場脖子的幾個客戶,實際上也在卡著他的脖子,養殖場一垮,全鎮財政一癱瘓,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終結了。別人以為他還在休息,都不忍來打擾。他一個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終於覺得有個辦法可以一試。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發現。

  他告訴洪塔山,天黑之前將那幾個客戶用車送到這兒來,名義上是找黃所長說情,實際上是要他們觸景生情,主動表示愛心善心,先讓他們受感動,再讓他們自己去感動黃所長,形成一個連環套。洪塔山覺得除此以外別無它法,假如這個連環計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結果。

  西河鎮雖然山多溝多,畢竟只那麼大一個地盤,桑塔納跑一個來回,也就個把鐘頭。洪塔山將那幾個客戶領上山時,孔太平也不失時機地將黃所長叫到身邊,借口商議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邏值班。黃所長說為了防止發生萬一還是派人頂幾夜為好。孔太平正在點頭,洪塔山他們走攏來了。幾個客戶嚴肅的面孔上都流露著震驚與痛苦。洪塔山正向黃所長說,他們是特地來請求寬恕的。年紀稍大一些的姓馬的客戶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的事算個屁,是自討苦吃,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喲。太多錢我也拿不出來,說話算數,我捐一萬塊錢幫助他們重建家園。這位姓馬的一帶頭,剩下幾個也馬上作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萬,他們身上沒有帶太多的現金,當場一人寫了一張欠條給洪塔山,讓洪塔山先替他們墊付,他們回去以後馬上將錢匯過來。洪塔山與他們的業務關係很密切,信得過他們,所以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孔太平見他們正按自己預計的去做,心裡很高興,自然說了不少感激的話,並且大聲對現場四周的幹部群眾作了宣佈。受了災的那些人更是熱淚盈眶。激動一陣後,大家又回過頭來說泥石流,說到最後幾乎都是一樣的話:他們都聽說過泥石流的厲害,可是沒想到泥石流這麼厲害,簡直就像一群餓狼攻擊一頭瘦牛一樣。孔太平抓住時機對黃所長悄悄地說了一句話。他說,其實,這些人心裡也不壞,還算有良知。

  黃所長看了他一眼說,孔書記,儘管這幕戲只有我一個觀眾,但我還是被感動了,不管怎樣,我也得為這些災民著想啊。

  說著話,黃所長取出腰上的對講機,他先喂喂地聯絡了幾聲,然後說,王八案子取消,放他們一馬。洪塔山一高興,當場表示要送一台大哥大給黃所長。幾個客戶也千恩萬謝地說了不少好話,他們最怕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黃所長叫他們到派出所去將身份證拿走,交代材料當面在派出所毀掉。

  他們走後,剩下孔太平和黃所長站在樹蔭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了好久,黃所長先找到話題,他說搞政治的人總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總愛耍些小花樣,其實有些事明瞭說效果反而更好些。孔太平連忙作了一番解釋,說自己這樣作也是窮怕了,明裡是一級政權,可是光有政沒有權,有時只好做些違心的事,搞些短期行為,欺下瞞上敲左詐右,不這樣日子就沒法過。黃所長說,我也對你說點真心話,不是體諒你的難處,這一回非要讓你服輸不可,只要我咬住養殖場,你孔書記就是有九條命也過不去這一關。孔太平歎氣說,我也說實話,哪個狗日的想賴在書記的位置上不下來。我早就不想幹,可人總得爭口氣,不幹了也得有個體面的退法。有人想攆我走,可我偏不走。黃所長說,我知道你指的是誰,是趙衛東,對不對?那小子鬼頭鬼腦的,還總想同我套近乎!不是賣乖,我更喜歡你些,哪怕有時是對手,同你干仗很過癮,輸了也痛快,孔太平笑起來,黃所長也跟著笑,笑過之後,孔太平說,到了這一分,我們索性說個明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狀?黃所長說,沒有,我們這兒沒有,縣局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孔太平說,你得幫助我探個虛實,查一查到底情況如何,最少讓我心裡有個底。黃所長說,我可以問出個九分譜,但別的你可不要找我。孔太平說,能這樣我就很感謝了。黃所長問他檢察院那邊查不查,那邊可是經濟案子。孔太平想了想說不用查,別的問題他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經濟上有問題,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個企業被他搞垮了。聽他這一說,黃所長當即擂了孔太平一拳,並誇獎孔太平是個清官坯子。他後面的話是在試探,因為百分之百有問題的領導,在下屬案發以後,總是想方設法找檢察院裡的人探聽,以判斷下屬是否將自己牽聯進去。孔太平敢於置檢察院而不顧,說明他在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嚇了一跳,他沒料到黃所長在這種氣氛下還在搞偵查,黃所長告訴他,許多案子其實都是在這樣的不經意中發現並破獲的。黃所長問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趙衛東的一些個人隱私。孔太平一口謝絕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認為自己同趙衛東實際上是在搞一場政治競爭,知道了隱私就會加以利用,這會導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別看一時可以得勢,但最終還是不行的,因為別人知道了這一點後會充分作好防範,什麼事都有一條暗暗的紅線作界限。失去別人的信任比什麼都可怕。黃所長覺得孔太平的這段話裡充滿了哲學辯證法。

  救災工作搞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災民總算都安置下來了。資金緊巴巴的,但總算對付過來了。孔太平沒有讓洪塔山先將客戶們的捐款墊付出來,他想著冬天,那時才是真正的困難,得預防著點。那幾個客戶回去後,怕郵寄出問題,包了一輛出租親自將錢送過來。孔太平讓小趙將錢分文不動地存進銀行。

  孔太平剛剛鬆口氣,又馬上擔起心來,因為又到了月半發工資的日子。先是財政所丁所長找他訴苦,說自己無論怎麼樣努力奔波也只是籌集到全鎮工資總數的一半稍多一點。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財政的趙衛東。丁所長去了以後又依舊回來找他,而且是同鎮委會的會計一起來的。孔太平擺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說自己這個月工資暫時不領,為鎮財政分憂。會計提出先將小趙存的那筆救災款子挪出來用一用,到時候再填進去。孔太平正色說,不許提這筆錢,誰若是動一分,我就撤誰的職,丁所長這時才說,實在不行,可以將養殖場下月應交的款項先收了。孔太平心裡早就料到了這一著,他估計這是趙衛東他們私下設計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進入養殖場。

  他不動聲色地說,這得看人家企業同不同意,若同意我沒意見。

  丁所長說,洪塔山那裡得孔書記發話才行,別人去了不管用。孔太平慍怒起來,他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好像洪塔山是我的親信家丁,可我聽說你們哪一個去不是在他那裡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詩瑪一陣子就光了。他站起來大聲說,我累了我要休息,現在該輪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讓小趙通知鎮上主要幹部到一起開個會。會上他沒說別的,只說自己這幾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從明天起休息一陣,順便檢查一下身體,家裡的工作都由趙鎮長主持等等。趙衛東沒有當面提錢的事,反而說希望大家在這一段時間裡盡可能不要去打擾孔書記,讓他安安靜靜地休養一陣。孔太平從這話裡聽出一些意思來,但他懶得同他計較。

  回到屋裡,孔太平獨自坐了一會,然後開始將一些必須用品放進手提包裡。後來,他清點起口袋和抽屜裡的錢,連毛毛票一起,剛好夠一百元,錢是少了點,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緊。屋子裡很熱,鎮上又停了電,只靠自己用扇子扇風,實在夠嗆。他想起家裡空調的舒適,老婆的溫存,兒子的可愛,心裡忽然有了幾分期盼。這時,表妹田毛毛敲門進來了。幾天不見,田毛毛變了模樣,頸上多了一條金項鏈,身上的連衣裙不僅是新款式,而且沒有過去的那種皺巴巴的感覺。孔太平多看了幾眼,田毛毛就問自己是不是變漂亮了。孔太平則問她,洪塔山是不是已將幼甲魚按數給她了。田毛毛說,如果不是做成了這筆生意,我能有錢買這些東西嗎?她補充說,我現在既不像民辦教師也不想當民辦教師了。

  孔太平說,那你想做什麼?

  田毛毛說,暫時保密,不過我想你到時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問,他說,你父親好嗎,聽說他同養殖場的人幹了一仗?想必身體沒有什麼問題。

  田毛毛說,他還是那個樣,一天到晚都在那一畝半田裡泡著,將棉花種得比我媽媽還漂亮。孔太平說,怎麼不說他的棉花種得比你還漂亮?

  田毛毛說,他心裡是想,可是沒能做到。不過他也不敢,他種的棉花若是比我還漂亮,恐怕每株都要變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說,那也是,光你這小妖精就夠他對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來,她忽然問,表哥,你知道我給幼甲魚取了什麼名字?

  孔太平猜不出來。

  田毛毛說,它叫迷你王八。

  孔太平沒聽清,隨口反問了一句。

  田毛毛說,現在小家電等商品不是流行什麼迷你型嗎,這幼王八也是一種迷你型。孔太平差一點沒將手中的茶杯笑跌落了。田毛毛得意時,那種嬌態特別讓人喜愛。田毛毛將一隻紅絲線繫著的小玉佛送給孔太平,說是她特意買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還搬出賈寶玉作證明。孔太平不敢戴這玉佛,且不說黨政幹部戴這東西影響不好,單就三十大幾的年齡也不合適。田毛毛說幹部們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態衰老得太快,總以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討論這個,轉而問那個住醫院的民辦教師的情況。聽說那人已出了院,並且已領到拖欠幾個月的補助工資,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來。

  說了一陣閒話,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幫忙,做做她父親的工作,她想同家裡分開過。孔太平吃了一驚,直到弄清她的真實目的是想分得那一畝半棉花田的三分之一面積後,他才稍稍寬下心來。孔太平一邊問她要分地幹什麼,一邊在心裡作出推測。田毛毛不說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他不肯表態做舅舅的工作,惹得田毛毛噘著嘴氣沖沖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門外留她吃過午飯再走,她連頭也不回一下。他開玩笑說,看來自己不是迷你型的表哥。田毛毛這才回一句話,她說孔太平這個表哥是冷血型的。

  田毛毛走後,孔太平又到辦公室裡去轉了轉,翻翻當天的報紙,發現地區日報上有一篇消息說是西河鎮黨委政府高度重視教育,然後將孔太平去醫院看望教師,千方百計組織資金,將拖欠的教師工資全部補發了等幾個例子舉出來。孔太平一看文章沒有點趙衛東的名就猜出是孫萍寫的,因為本縣的本鎮的業餘通訊員,無論何時也不會忘記在每一處都做到黨政一把手之間的相對平衡的。他拿上報紙去找孫萍,孫萍不在,隨後他想起孫萍同自己打了招呼,說是回地區領工資去。孔太平讓小趙將這張報紙剪下來,貼到會議室裡的榮譽欄上去。小趙只將報紙剪下來,但沒有上樓去貼。小趙說,辦公室剩下的最後一點漿糊剛才已徹底用完了,趙鎮長已吩咐,這一段一切辦公用品都不許買,一分一厘錢都要用來發乾部職工工資。孔太平將自己房間的鑰匙扔給小趙,讓他開了門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漿糊。小趙沒作聲,拿上鑰匙趕緊去了。孔太平忽然覺得自己這麼待小趙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打定主意索性迴避個徹徹底底,下午乾脆去養殖場看看,再順便看看舅舅,處理一下舅舅往棉花上打農藥的問題。

  養殖場佔地有一百多畝,大小幾十個水泥池子裡放養的差不多全是甲魚,從前這兒規模很小,只能從別人那裡買來幼甲魚自然餵養,兩三年才能長到半斤以上,所以養殖場總在虧本。洪塔山來了以後,第一年就建起甲魚過冬暖房,不讓甲魚冬眠,一隻幼甲魚一年時間就能長到一斤多。養殖場也有了豐厚的利潤,接下來洪塔山就動手擴大養殖場規模,並創出了西河鎮養殖有限公司這塊響噹噹的牌子。

  孔太平悄悄走近養殖場新搞成的甲魚繁殖池,只見成千上萬隻幼甲魚像一朵朵印花一樣趴在池邊的沙地上,那種嬌小玲瓏的樣子實在有幾分可愛,孔太平想著田毛毛給這些小傢伙取了個「迷你王八」的名字,一個人忍不住輕輕地笑起來。某一時刻裡,他不經意地咳了一聲,只見先是近處的「迷你王八」紛紛逃入水中,接著是近處和更遠處,默默的騷動過後,印花般的小傢伙都不見了,池邊只有一帶銀色的沙灘。

  孔太平繞著養殖場圍牆牆根慢慢走著,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終總結大會上講過,養殖場是自己的心頭肉,他在位一天就決不許別人到養殖場裡胡來,他規定鎮裡的幹部進養殖場必須有鎮委和政府辦公室出具的通行許可證。這個規定開始執行得很好,後來同趙衛東的磨擦出現以後,他也不願執行得太認真了,以免矛盾的擴大化。正走著圍牆轉了一個九十度的急彎,跟著又聞到一股農藥味。他緊走幾步登上圍牆角上的liao望塔,就在眼皮下面,養殖場圍牆呈現出一個「凹」字型,在凹字的凹處是一塊長勢極好的棉花田,一個老人正背著噴霧器在棉花叢中噴灑著農藥。

  孔太平叫了聲:舅舅!

  老人抬頭望瞭望塔棚,又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聲:舅舅,我是太平!

  老人這次連頭也沒有抬。孔太平知道叫也無益,他走下塔棚,來到養殖場辦公室,正好碰見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說著什麼,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就問洪塔山怎麼帶頭違反規定,隨便放人進來。洪塔山分辨說田毛毛是養殖場的客戶,田毛毛也說自己在同洪塔山談一筆生意。孔太平不准他們之間再搞什麼交易了,迷你王八的事只能到此為止。田毛毛說她也不想再做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她現在同洪塔山談判的是有償租借土地的問題。孔太平馬上想到那塊凸進養殖場的充滿農藥味的棉花地,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洪塔山說,希望孔書記能支持這項交易,棉花地的問題不解決,萬一被客戶發現,有可能危及整個養殖場的生存。

  田毛毛說,那塊凸進來的棉花地正好佔整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說,這事操作起來一定要慎重,毛毛她父親人雖好,但涉及到他的土地,恐怕是不會讓步的。

  田毛毛說,我才不怕他,那地本來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說,你難道不瞭解土地是你父親的命根子!

  田毛毛說,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還重要。

  孔太平說,冒這個險我們可要慎重,我看還是將圍牆加高幾米。

  洪塔山說,這個也行不通,田細伯連現在的圍牆都要推倒,說是擋了他家棉花地的光和風。

  田毛毛說一切都包在她身上。她走後,孔太平有一陣思緒老也集中不起來,心中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洪塔山以為是屋裡太熱了,就要引他到客房裡去,打開空調涼爽一下,孔太平拒絕了,他婉轉地告訴洪塔山,鎮裡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設法要從養殖場挖走一砣油,而自己從明天開始休假,鎮裡又等著錢發工資,沒人撐腰時希望他巧妙對付。洪塔山心領神會地說他只有來個三十六計走為高,出去躲它一陣再回來。孔太平沒有說這樣做妥不妥,只說沒事時,洪塔山可以到縣城他家裡坐一坐,接下來孔太平問起那幾個客戶的情況,洪塔山回答說那個姓馬的昨晚還給他打了個電話,並且還讓轉告對孔書記的問候。孔太平知道他這是賣乖,卻不戳穿他。依然接著客戶的話題問洪塔山對那些人的作法怎麼看。洪塔山狡黠地回答,他沒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讓他各方面都收斂一點,特別要注意別撞在公安局那夥人的槍口上,見洪塔山有意不正面回答,自已也就不想說了。隔了一陣,他還是放心不下,就換了一個方式,他告訴洪塔山,自己有意讓他當上縣人大代表,並且爭取當上省人大代表,現在的關鍵是這一段時間裡不要自己往自己臉上抹黑抹屎。若是又髒又臭了,那他就無法提名他當候選人。洪塔山趕緊表態說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囑了一些話,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將他送到養殖場大門口後,人已轉了身,又回頭對孔太平說,鎮裡的司機小許,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機過不去,總是將吉普車攔在路當中,不讓他們的桑塔納舒舒服服地走。洪塔山說開始他那司機同他說時他還不大相信,但是前天傍晚,他坐在車上時正好遇上了。小許的車故意在旁邊慢慢地擠他們,弄得桑塔納差一點掉到路旁的小河裡去了。孔太平知道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還是說回去後問一問小許,看看到底是他的車出了毛病還是人出了毛病,再作處理。

  田毛毛家在宋家堰村的邊上,三戶人家共著一個屋基場。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來家裡,早就在門口守候著。他進屋時,舅舅正在後門處用水沖洗著腦袋,屋裡有一股農藥味。孔太平開玩笑說是田毛毛身上化妝品的香氣。舅媽泡了一杯茶端上來,田毛毛要孔太平別喝這燙人的茶,自己進房拿了一杯涼茶給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涼茶,拿起熱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興,說他也守著老規矩、一點開拓思想也沒有,這熱的天,放著涼茶不喝,而去喝熱茶,真是自找苦吃。舅舅走過來,找了張凳子坐下,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一根沒有過濾嘴的香煙,自顧自地抽起來。

  屋子裡忽然沉靜下來。孔太平趕緊主動開口問,棉花長勢很好吧!舅舅磕了一下煙灰說,不怎麼樣。孔太平說,能這樣已經夠不錯了。舅舅不高興地說,你不要當幹部當修了,同前幾年比起來,這棉花要遜好幾分,連自己都不敢看,看了覺得自己可恥。他突然抬起頭來,望著孔太平說,大外甥,你能不能讓洪塔山將那些白水池子都拆了?孔太平說,為什麼呢,全鎮上的人都指望靠它發家致富。舅舅說,你這話不對,我就不指望它。舅媽插嘴說,你別以為自己是個國王,什麼事都要以你的意志為轉移。舅舅不作聲了,低頭吸煙的模樣讓孔太平看了後,心中生出許多感慨來。他說,舅媽,不要緊,我就是想多聽聽舅舅的想法。舅舅將一支煙抽完後,站起來,拿上一把鋤頭,帽子也沒戴便往門外走。舅媽說,太陽這麼毒,你光著頭去哪?她沒有等到回答。孔太平說,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熱浪逼人,太陽照在地上反射出許多彎彎扭扭的光線,就像是白日裡燃在野外的火苗。舅舅在前面緩緩地走著。一隻狗趴在屋簷下懶洋洋地看了他們一眼,連叫也不願叫一聲。幾頭牛在一片小樹林裡無力地垂著頭,偶爾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虻蟲,發出一聲聲響來,卻一點也不驚人。炎夏的午後鄉村,比半夜還安靜,半夜裡可以聽見星星在微風中唱歌,可以聽見悠遠的歷史,在用動人和嚇人的兩種語調,交叉著或者混雜著講述著一代代人的過去故事。驕陽之下,淳厚的鄉土在沉默中進行一種積蓄。孔太平跟著舅舅走過一壟壟莊稼時,心裡都是一種無語的狀態,兩個人終於來到了棉花地前。

  舅舅問,你怕農藥嗎?

  孔太平說,不怕!

  棉花葉子被太陽曬蔫了,白的花朵和紅的花朵也都變得軟綿綿的,垂著花瓣,頗像女孩子那絲綢裙子的裙邊。

  孔太平問,這地能產多少棉花?

  舅舅說,從來沒有少過兩百斤。

  孔太平心裡一算帳,也就兩千幾百來塊錢,他正要說種棉花比養甲魚收入低得太多了,舅舅指著養殖場的圍牆說,那是洪塔山,將這麼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毀了,也將這兒的好男好女給毀了。過去村裡一個二流子也沒有,現在遍地都是游手好閒的人,等著天上掉麵粉,下牛奶。他還想要我這塊田,沒門。

  孔太平說,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舅舅說,吃喝玩樂也是分工分的嗎?我雖未出門,可心裡明白,這圍牆裡進進出出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角色?大外甥,別看洪塔山現在給你賺了很多錢,可你的江山將全被他毀掉。

  孔太平說,我哪來什麼江山。

  舅舅說,你還記得小時候在大河裡乘涼時,半夜裡有人喊狼來了的情形嗎?

  孔太平說,記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誰。

  舅舅說,還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

  孔太平怎麼想也覺得不像。

  舅舅說,人是從小看大,小時候大人都說洪塔山不是塊正經材料。

  孔太平說,大人們說過我嗎?

  舅舅說,說過,說你能當個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災多難。

  孔太平輕輕一笑。這時,從旁邊的稻田裡爬起來一隻大甲魚。舅舅上前一腳將其踩住。然後用手捉住,看也不看一揮臂就扔到圍牆那邊去了。跟著一聲水響傳了過來。

  孔太平說,這兒經常有甲魚?

  舅舅說,這畜牲厲害,那麼高的圍牆,它也能爬過來。叫它王八可真沒錯,過去除非病急了,醫生要用王八做藥,人才吃它,不然會遭到大家恥笑的。沒料到世事顛倒得這麼快,王八上了正席,養的人當它是寶貝,吃的人也當它是寶貝。

  孔太平說,事物總是在變化。

  舅舅拍拍胸脯說,這兒不能變。

  這時,圍牆liao望塔上出現一個人,大聲問誰往水池裡扔東西了。舅舅沒有好氣地說,是我,我往水池裡扔一瓶農藥。孔太平聽了忙解釋說是一隻甲魚跑出來,被發現後扔了回去。那個人認出孔太平,客氣地招呼兩句又隱到圍牆後面去了。舅舅說這圍牆裡的那些傢伙,總將周圍村子裡的人當賊,其實他們自己是強盜,將最好的土地強買強要去了。舅舅自豪地聲稱,他們那套在自己身上是行不通的。

  孔太平還在想著那個喊狼來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怎麼現在無人喊狼來了呢?

  舅舅在自家田地裡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從頭到尾地陪他,他在四點半鐘左右就離開了舅舅,太陽太厲害了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孔太平在舅舅家等了四十多分鐘,為的是等出門到朋友那裡借一本有關美容化妝的雜誌的田毛毛,他在舅媽不在場時,鄭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執意將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轉給洪塔山,很有可能會親手毀掉自己的父親,田毛毛還是不相信,她要孔太平別誇大其詞嚇唬她。

  天黑後,小許開車送他回縣城休假,一出鎮子,那輛桑塔納就從背後追上來,鳴著喇叭想超車,小許佔住道死也不讓。孔太平只當不知道,彷彿在一心一意地聽著錄音機放出來的歌聲。壓了二十來分鐘,桑塔納乾脆停下不走了。小許罵了一句髒話,一加油門,開著車飛馳起來。這時,孔太平才問小許為什麼同養殖場的司機過不去。小許振振有詞地說他這是替鎮領導打江山樹威信。孔太平要他還是小心點為好,開著車不比空手走路,一賭氣就容易出問題。他心裡卻認同小許這麼做,有些人不經常敲一敲壓一壓,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幾錢,腰裡別一隻豬尿泡就以為可以幾步登天了。車進縣城以後,小許主動說,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來縣城看看,順便匯報一下別人不會匯報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著辦。

  孔太平進屋後,老婆、兒子自然免不了一番驚喜。隨後,一家三口早早開著空調睡了。兒子想同孔太平說話,卻被他媽媽哄著閉上了眼睛。兒子睡著以後,孔太平才同老婆抱作一團,美滋滋地親熱了半個鐘頭。事情過後,孔太平仰在床上做了一個大字,任憑老婆怎麼用濕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著老婆將半邊身子壓在他身上,說起自己在西河鎮發生了泥石流後,心裡不知有多擔心,她說她的一個同學的爸爸,當年到雲南去支邊,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台汽車,有四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車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連一具屍體也沒找到。孔太平聽說老婆每天都打電話到鎮委辦公室去問,同時又不讓小趙告訴他,心裡一時感動起來,兩隻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撫摸起來,心裡又有些衝動的意思。不料老婆話題一轉,忽然問起鎮裡是不是有一個從地區下來的年輕姑娘。孔太平就煩她像個克格勃一樣,想將自己的什麼事都查清楚。他一推老婆說自己累了,想睡覺。他一翻身,不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

  孔太平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才醒,睜開眼睛時,見老婆正坐在自己身邊,他以為自己只迷糊了一陣,聽老婆說兒子已上學去了,連忙爬起來拉開窗簾一看,外面果然是紅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老婆卻一直在擔心,怕他睡出毛病,連班也不敢上,請了假在屋裡守著。他瞅著老婆笑了一陣,忽然一彎腰將她抱到床上,飛快地將她的衣服脫了個乾乾淨淨。

  恩愛一場,再吃點東西,就到了十一點,孔太平也懶得出門了,索性開了空調坐在屋裡信手翻著老婆喜歡看的那堆閒書。吃過中午飯,孔太平又開始睡午覺,他一直睡到下午四點半才爬起來,一個人在屋裡說,總在盼睡覺,今天算是過了一個足癮。。傍晚,孔太平在院子裡捅爐子,住樓上的鄰居同他搭話。鄰居說,從昨晚到今天,他們總感到這屋裡有個男人,卻又不見露面,還以為是什麼不光彩的人來了哩,孔太平的老婆笑嘻嘻地將鄰居罵了幾句,孔太平則說現在找情人挺時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哩。這話別人沒聽進去,老婆卻聽進去了,晚飯沒吃兩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發上一個人暗自神傷。孔太平一個人喝了兩瓶啤酒,趁著兒子在專心看動畫片,他對老婆說,如果她總是這麼神經過敏,他馬上就回鎮上去。這一招很靈,老婆馬上找機會笑了一陣,接著又裡裡外外忙開了。

  孫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縣台的新聞節目後,換上皮鞋正要出門到縣裡幾個頭頭家走一走,電話鈴響了。孔太平以為是鎮委會哪一位打來的,一接電話才知道是派出所黃所長。

  黃所長說,你托我問的那件事,我已問過,的確是存在的。

  孔太平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連問了兩聲什麼後,才記起自己托他問的是洪塔山的事。他問,具體情況如何?

  黃所長說,其他該要的東西都有了,只是還沒有立項。

  孔太平見黃所長將立案說成是立項,馬上意識到他現在說話不方便。他問,果然黃所長是在公安局門房給他打電話。孔太平約黃所長上家裡來談,十幾分鐘後,黃所長騎著摩托車趕來了。進屋後,免不了要同孔太平的老婆說笑幾句。孔太平叮囑老婆不要進屋,他們有要事要談。

  黃所長告訴孔太平,有人聯名寫信檢舉洪塔山,借跑業務為名,經常在外面用公款嫖妓,光是在縣城裡,那幾個在公安局掛了號的暗娼,洪塔山都同她們睡過。告狀信上時間、地點和人物都寫得清清楚楚。黃所長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連住旅店賓館的發票複印件都有。看樣子這幾個聯名告狀的人大有來頭,不然的話,得不到這些材料。孔太平聽黃所長說了幾個人的名字,他們都是鎮上一些普通的幹部職工,因為種種原因同洪塔山發生了衝突,所以一直想將洪塔山整倒。但是他們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以至能弄成這麼完整的材料,只要一立案,洪塔山必定在劫難逃。孔太平聽到黃所長說那住宿發票複印件上,有「同意報銷」幾個字,很明顯是從養殖場帳本上弄下來的。他馬上聯想到財政所,只有他們的人在搞財務檢查時,才可能接觸到這些已做好帳的發票。黃所長說:「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將那些檢舉信從檔案中拿出來毀了。」不過這種事他不能做,他是執法者,萬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議這事讓地委工作組的孫萍來做,因為她同管理這些檢舉信的小馬是大學裡的同班同學。接著黃所長又幫他分析誰是真正的幕後指使,他斷定必是趙衛東無疑。因為現在幾乎每個在生意場上走的人,都有過這種黃色經歷,鎮上幾個小企業的頭頭,甚至半公開地同妓女往來,可除了家裡吵鬧之外,從來沒有人去揭發他們,主要是他們倒了無人能得到好處。洪塔山不一樣,養殖場實際上在控制著西河鎮的經濟命脈,誰得到它誰可以獲得政治上的主動。孔太平覺得黃所長言之有理,趙衛東管財政而不能插手養殖場,權利就減去了一半。按照趙衛東的性格,他是不會輕易罷休的,而且這種作派也的確像是他慣用的手法。

  說著話,黃所長長歎了一聲,他說,下午我去翻檔案,見到的一些檢舉信上的情況真是讓人驚心動魂,洪塔山這樣的企業家在那些人當中還可以評上先進和模範,可這些案子都被封存了,領導上發了話,公安局若將所有被檢舉的經理廠長都抓起來,那自己就得關上門到街上去擺攤餬口。他接著說現在的景象很像資本的原始積累時期。

  孔太平說,你怎麼改行研究起政治經濟學來了?黃所長說,哪裡,是小馬這麼對我說的。太平問,你剛才說那些廠長經理的案子都被封起來了?黃所長說,話是這麼說,但總得來它幾下敲山震虎,同時也可以緩一緩老百姓心中的怨氣。孔太平說,這就對了,誰撞在槍口上誰就算倒霉。是不是?黃所長點點頭。他起身告辭時,一連看了幾眼那嗡嗡作響的空調,並說,這東西真比老婆還讓人覺得親熱。兩人笑起來,站在門口握了握手。孔太平一進屋就見老婆在那裡抹眼淚,一問才知道老婆以為犯了什麼法,才約黃所長來密談的,老婆說他若是犯的經濟案,她可以幫他退賠,銀行待遇不錯,她偷偷存了近八萬塊錢。若是男女作風問題,她可是要離婚的。孔太平安慰了她一番,她還不相信。惹得孔太平生氣了,他說,夫妻幾年,未必你還不瞭解我的為人,經濟上家裡沾沒沾別人的光你應該最清楚,作風上怎麼說你也不信,我發個誓,若是在外有別的女人,那東西進去多少爛多少,老婆一下子破涕為笑,還嗔怪他一張臭嘴只會損自己。

  孔太平給洪塔山打電話,洪塔山不在家。孔太平告訴他妻子,明天一早將桑塔納派到縣城來,並讓司機帶足差旅費,他要到地區去一趟,同時他要求對自己的行蹤嚴格保密。

  打完電話,孔太平出門轉了一圈,得到不少消息。最主要的有兩點,一是縣裡已正式將自己同東河鎮的段書記一起列為下一屆縣委班子的候選人,可實際空缺只有一個,因此競爭會很激烈。二是趙衛東今天在縣財政局活動了一整天,最後搞到一筆五萬元的財政周轉金,拿回鎮裡去發工資。這兩點都讓他心緒難寧。首先鎮裡拿了縣裡的周轉金,這是用於生產的,既要計算資金利用率,又要按時償還,用它來發工資實際上是寅吃卯糧,現在不餓肚皮將來餓得更狠。可是別人不管這個,他們只管十五號來領錢,擔心著急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其次是那沒有把握的候選人資格,他很明白在人緣關係上自己遠不如東河鎮的段書記,段書記非常精明,在省地組織部門都有比較鐵的關係戶。回屋後,他第一句話就問鎮上是否有電話來,聽說沒有,他地心裡很不踏實,幾次手都摸著了電話話筒又縮了回來。不僅是鎮裡,就是洪塔山也不見回電話。他第一次覺得有些心虛,同時他又不相信趙衛東一天之內就能扭轉乾坤。

  孔太平很晚沒睡著,很早就醒來。正在刷牙,外面汽車喇叭響了兩下。他以為是桑塔納到了,開門一看卻是小許的吉普。小許問他有事要他辦沒有,孔太平想了想說暫時沒有。他本來要小許吃早飯以後再來看看,他擔心養殖場的桑塔納不會準時來或者根本不來,一轉念又決定如果洪塔山膽敢這麼快就翻臉不認人,他就讓其嘗嘗監獄的滋味。孔太平要小許這幾天在鎮裡守著點,趙衛東要車也別老不給他面子,小許應聲走了。小許走後不一會,桑塔納真的來了。

  一上車,司機就告訴他錢帶得很足,並說是洪塔山親口說的數字。孔太平問洪塔山昨晚幹什麼去了,司機說洪塔山找趙鎮長有事。孔太平一下子來了火,但忍著問那是為什麼事。司機不知道,他隨手拿出一隻大哥大,說是洪塔山讓他帶給孔書記的,機器已辦了全國漫遊,走到哪兒都可以打電話。孔太平拿過大哥大,反覆把玩一陣,心情漸漸好起來。車出了縣城,他問司機來時碰見小許的車沒有,司機說碰見了,但他不願惹小許的眼,遠遠地拐進一條小巷,繞道而行。孔太平說他們都是小心眼。

  桑塔納跑得很快,半路上,孔太平給地區、團委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孫萍不在。他說了自己的身份後,請團委辦公室的人通知一下孫萍讓她在辦公室等候,他有急事。十點鐘不到,車子就駛進了地委大院。孔太平是第一次越級來到上級首腦機關、一進那氣勢很壓人的辦公大樓時,腿競有些發飄,他在找到團委辦公室之前,先看到組織部辦公室,一溜七八間屋坐著的全是一些二十郎當幾歲的年輕人,他一想到多少基層幹部的前途都由這樣一些涉世不深的大孩子來掌握,心裡不由得感到幾分可悲。

  孫萍不在辦公室。這讓孔太平感到有些束手無策。本來可以馬上回到車上,但他在樓裡多呆了一會,才出來。司機不知道他這段時間幾乎都蹲在衛生間裡,他對司機說組織部一個部長約他下午再來,現在他們先去找個地方住下。

  地委辦的賓館就在地委大院旁邊,登記了一個雙人間後,孔太平說自己去看一個朋友,如果十二點沒回來,那就是有事纏住,司機可以自便。其實,孔太平是去找孫萍的住處,找了好久總算找著了,門口晾著孔太平看熟了的衣服,卻不見人。他給孫萍留了個紙條,讓孫萍回來以後到賓館來找他。這時,十二點鐘快到了,孔太平上街找了一處小飯館要了一碗肉絲面和一瓶啤酒,三下兩下就吃下去,他不想這麼快就回去,街上太熱沒法呆,他乾脆花五元錢買了一張票,進到一家門口寫有冷氣開放的鐳射影廳看起電影來。他沒想到自己碰上了一部三級片,儘管很刺激,但他一直忐忑不安生怕萬一被人認出回去不好交差。熬到散場時,他趕緊搶在頭裡第一個離開。出了門,他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朝與賓館相反的方向走了幾站路。然後站在街邊給賓館打電話,說是幾個朋友將他灌醉了,要司機到他說的地方來接他。司機開著車來後,他一頭歪進後座,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樣躺倒在座椅上。回到賓館,他趴在床上,吩咐司機四點鐘喊醒他。司機果然在三點五十分叫喊起來,孔太平翻身起床,慌忙不迭地梳理一番,然後僅從提包裡拿出一隻小文件包,夾在腋下,匆匆出了門。

  孫萍依然沒去辦公室,住處門上的紙條也原封未動地粘在那兒。

  孔太平從沒遇到這樣的冷待,心裡難受極了。剛巧這時他看見東河鎮的段書記從一輛車子裡下來,拎著一隻大包,朝比孫萍的住房好許多的那片小樓走去。孔太平躲在密密的灌木籬牆後面,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看見老段空著手從那小樓群方向走回來,孔太平怔了好久,他慢慢地走著,覺得自己挺悲哀,費盡心機玩些小花樣,目的只是騙司機,不想讓司機小瞧自己,說自己沒門路,來地區後鬼都不理。人家姓段的玩得多瀟灑,大明大白,昂首挺胸,誰也不怕。走出宿舍區,孔太平又碰見老段的車停在辦公樓旁。他等了幾分鐘,便看見一群人擁著老段從辦公樓走出來,親親熱熱地送老段上車,老段與他們握手都握了兩三遍,那些人一個個都在留他住一晚上,老段說他只有一天時間,時間長了,家裡說不定會鬧政變。老段走後,孔太平垂頭喪氣地回到賓館。司機問他怎麼了,他一驚後醒悟過來忙說是中午的酒還沒醒。為了表示喜悅,他打開電視機的音樂頻道,隨著那些歌星唱起歌來。

  晚飯他們是一起吃的。司機說孔太平有喜事臨門,應該要個包房,自己慶祝一下。孔太平不肯,就在賓館買了兩張普通進餐票,進了普通餐廳。菜飯剛上來,門口忽地湧進四個姑娘,打頭的正是孫萍。孔太平激動地叫起來,孫萍一看也有些驚喜。兩人說了幾句閒話。孫萍說她手上有些多餘的會議餐票,今天沒事就約了幾個朋友來這兒吃飯。孔太平一時高興,就說今天我請客,找個包房好好聚一聚。孫萍她們也不謙讓,很熟悉地挑了一間叫梅苑的包房。大家邊吃邊唱,孔太平不會唱卡拉OK、在一旁專門聽。那司機卻唱得很好,轉眼間就同每個姑娘聯手來一曲對唱。孔太平瞅空問孫萍忙不忙,想不想就他的車去西河鎮。孫萍說,要走她只能在後天走,孔太平連忙答應他可以等她一天。

  孔太平不敢直截了當地請孫萍出馬,他怕孫萍一口拒絕,準備到了縣裡以後再跟她挑明。

  這頓飯花了一千多塊錢,孔太平心情好,也不怎麼心疼錢了。他原以為孫萍晚上要好好陪陪自己,哪知孫萍吃了飯就要走,一點也不像在鎮上時那種總想往自己身邊靠的樣子。好在孔太平不大計較這點,他們約好明天晚上在賓館房間裡碰一下頭,確定後天出發的時間。

  第二天,孔太平讓司機整天自由支配,走親戚會朋友都可以,只要晚上早點回來睡覺就行。他說自己要寫一個報告,是地委組織部要的,今天必須交給他們。司機走後,他一個人關在房間哪兒也沒有去,看了一整天電視,閒得無聊時,他用那隻大哥大給家裡打電話,同老婆、兒子聊天。他一個人也懶得去外面吃飯,就在賓館小賣部裡買了些方便麵,火腿腸和啤酒等,在房間裡對付了兩餐。晚上八點鐘司機才回來,又過了半個小時,孫萍來了,大家說好明天吃過早飯就出發。孫萍坐了不到二十分鐘就要走。她走後,司機有些不滿意,說孫萍在下面當工作組時,乖得像個小媳婦,一回到上面就變成了冷眼看人的闊太太。孔太平替孫萍解釋,說她本來有些安排,譬如請他們去跳舞、逛街,都被他推辭掉了,他說鄉下幹部不能學上這些東西,學上了就更不安心在基層為普通百姓做實事。前面那些話是他現編的,後面的卻是真心話。

  孫萍一到縣城便又變回來了,一舉一動都乖巧可人。孔太平安排她在縣政府招待所住下,她一進房間,臉也沒洗就說自己忘了一件事,她本來應該帶孔太平到組織部去見見那個當幹部科長的熟人的,哪知一忙人就糊塗了。孔太平心知是怎麼回事,但他不便計較,一邊說這事來日方長,一邊將這次去地區的真實目的告訴了孫萍。孫萍想了一會說自己先洗個臉。她在衛生間足足呆了二十分鐘才出來,也許是化過妝,那笑容顯得更加動人。

  孫萍笑瞇瞇地說,孔書記千萬別以為我是在談交換條件,其實我早就有在基層入黨的願望和要求,只是怕自己條件不夠才一直沒有向你表露出來。

  孔太平沉吟了一陣說,派下來當工作組的同志,能不能在下面入黨,這事還沒有過先例,可能得研究一下。

  孫萍說,說真心話,如果是別人,孔書記開了口,我不會有二話。可是對洪塔山我實在不想幫他。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向你匯報,今年年初時,你派我同養殖場的

  幾個人一起到南方出差,一路上洪塔山就反覆說這次要我當他們的公關小姐,並說只要生意做好了,他給我從頭到腳都按現代化標準進行包裝。我開始以為他只是說說笑笑,誰知一到深圳他就來了真,深更半夜要我同他的一個客戶到游泳池去游泳,氣得我差一點當著客戶的面甩他一耳光。當時我的確是為鎮裡的利益著想,只是推說身體不適例假來了,委婉地回絕他。我後來越想越氣,無論怎樣,我是地委派下來幫忙工作的幹部,洪塔山怎麼可以如此狗眼看人哩。

  孔太平記得自己似乎隱約聽洪塔山說過,孫萍差一點當了他的公關小姐,他當時沒有追問,現在也顧不上了。他說,無論怎樣,小孫你得從我們西河鎮大局去看,洪塔山是有不少壞毛病,可現在是經濟效益決定一切,養殖場離了他就玩不轉,同樣鎮裡離開了養殖場也就運轉不靈。說實話,這事到現在我還瞞著洪塔山,將來我也不想讓他知道,免得他認為現在的黨委政府都是圍著他轉,離了他就不行,因此變得更加有恃無恐。從這個道理上講,你不是幫他,而是在幫我,稍作點誇張說,是在幫助西河鎮的全體幹部和人民。

  孫萍說,我也說點心裡話,儘管現在許多人把入黨看得很淡,可在地委機關不入黨就矮人一頭,提職評獎都輪不上,可是機關裡年輕人多,等排隊輪上你時,人都快老了,那時再進檔,當個科長、副科長有什麼意思。所以下來幫忙工作的人都想在回去之前能在基層將黨入了。不然,基層又苦又累,誰願意下來。

  孔太平突然意識到,自己前天在地委大樓見到組織部那幫年輕人時產生的一種蔑視意識是完全錯了,連孫萍這樣的女孩都有如此成熟老到的政治遠見,那些人想必會更厲害。

  孫萍繼續說,這事也不是沒有先例,同我一同下到鄰縣的那些年輕人中,已有三個人在火線入黨了。

  孔太平咬咬牙,終於答應了孫萍,但他提出孫萍自己必須拿出一兩件說得過去的事跡。孫萍脫口說出可以用自己在搶救泥石流造成的災害活動中的表現做理由。孔太平差一點被這話鎮住了,他實在佩服孫萍敢於說這種話的勇氣。孫萍說她在救災現場被碎玻璃割破腳掌,那件剛買的新裙子也被樹刺拉破了。不管怎樣,救災過程中有她,這是一個不錯的理由。

  找公安局的小馬是孫萍一個人去的,孔太平從司機那裡拿了一千塊錢給她做活動經費,孫萍沒有要,她說小馬不是那種可以用金錢收買的人,小馬一向只看重一個情字,親情、友情、愛情和真情,四者皆能降服他。趁孫萍去公安局時,孔太平回家去了一趟。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屋子裡有幾分零亂,這同老婆一貫愛整潔的習慣有些相悖。他便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才讓她變得手忙腳亂連屋子也顧不上收拾。他進到裡屋,果然看見桌頭櫃上放著一張字條。老婆寫道:你舅舅被惡狗咬傷,住在鎮醫院裡,我去看看,下午趕回來。孔太平有些吃驚,他隱約感到那惡狗可能就是養殖場養的那些大狼狗。

  孔太平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撥鎮上自己房裡的電話號碼,電話沒人接。他又給黃所長打電話。他想既是惡狗傷人,派出所一定會知道原因的。果然,黃所長告訴他,的確是洪塔山養的大狼狗咬傷了田細伯,起因是為了那塊棉花地的歸屬問題。具體細節還沒搞清楚,但趙衛東已叫人將洪塔山扭送到派出所,收押在案了。黃所長說,他已看出一些端倪,這個事件的幕後人物是趙衛東,因為他聽見田細伯罵出的那些難聽的話語中,提到洪塔山勾結買通趙衛東想強行奪走他的土地。

  孔太平剛同黃所長通完電話,孫萍就將電話打進來,要孔太平趕緊回招待所。孔太平鎖上家門回到招待所,孫萍見面劈頭蓋腦就是一句:士別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孫萍說小馬曾經是那麼單純的一個小伙子,過去還每星期寫一首詩,可現在開口要錢連結巴也不打一個,舌頭打一個翻就要五百。孔太平將孫萍方才沒有要的一千塊錢都給了她。孫萍只要一半,孔太平讓她拿著備用。他有一種預感,孫萍再去時小馬可能要加碼。果然,孫萍再次回來,進門就很文雅的罵了一句小馬,說他一日三變,剛說好五百,回頭又要翻一番。孫萍說小馬又新提出洪塔山剛在西河鎮犯了案,所以這檢舉信就更加重要了。孔太平相信孫萍沒有從中鯨吞,因為洪塔山剛剛犯案的事是不可能瞎編的。花了錢將心病去掉,怎麼說也是值得的。孫萍告訴他,那些有關洪塔山的檢舉信及材料,小馬都當著面燒燬了。小馬問是誰請她出馬的,孫萍沒有告訴他真相,而說是洪塔山自己請的她。

  孔太平無心陪孫萍,正好孫萍說她已有安排,不用任何人陪,縣裡有她三個同學,他們要聚一聚。回到屋裡,孔太平一直盼著電話鈴響,他急於瞭解舅舅被咬傷的情況,卻又不想丟身份打電話到鎮委會去問,因為這樣的事,下面的人總是應該主動及時地向自己匯報的。等到下午三點半,鎮裡還無人打電話給他,倒是小許敲門進來了。小許一坐下就告訴他惡狗咬人的事情。

  原來洪塔山這幾天一直瞞著孔太平在同田毛毛辦那棉花地轉讓手續。因為土地所有權在國家和集體,這事必須通過村裡,村裡知道田細伯視土地如生命怕鬧出事,就推到鎮上。那天晚上孔太平打電話找不著洪塔山時,洪塔山正在同趙衛東談這棉花地的事。趙衛東一反常態,不僅支持而且非常積極,第二天就親自到養殖場去敲定這事,村裡的幹部也來了,但村幹部當中不知是誰偷偷向田細伯透露消息,田毛毛回家偷土地使用證時,被田細伯當場捉住,狠狠打了一頓,並搜出一份轉讓合同書來。田細伯拿上這合同書闖了幾次養殖場的大門都被門衛攔住了。天黑以後,洪塔山牽著一隻大狼狗在鎮上散步時,被田細伯看見,他撲上去找洪塔山拚命。洪塔山挨了田細伯兩拳頭,但洪塔山牽著的那隻大狼狗,只一口就將田細伯手臂上的肉撕下來一大塊。事發之後,趙衛東翻臉不認人,指揮一些圍觀的人將狼狗當場打死,並將死狗和洪塔山一起送到派出所關起來了。另一方面,趙衛東又委派小趙代理養殖場經理職務,同時還讓田毛毛協助小趙管理養殖場。在土地轉讓合同書中本來就有這一條,由田毛毛出任養殖場辦公室主任。田毛毛正是在洪塔山許諾之後,才這麼積極地要來分棉花地,想帶著自己的那份土地進養殖場工作。

  小許說的這些情況,完全出乎孔太平的意料之外,洪塔山瞞著他搞的這些更讓他氣憤。田毛毛一直想進養殖場,但他從內心裡不願這個表妹同洪塔山一起工作,所以他一直沒有同意。他這才明白田毛毛那天說自己馬上就有一個讓他意料不到的工作,實際上就是指的這些。他特別想不通的是趙衛東這麼安排田毛毛是出於什麼目的。讓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去管理養殖場,哪怕只是協助也會讓大家不相信趙衛東作為鎮長的決策能力。

  小許走後,孔太平決定給鎮裡打個電話,他要讓那些人重新體會一下自己。他撥通鎮裡電話後,只對接電話的小趙說如果看到他老婆就讓她馬上回家來。說完這話他就將電話掛了,他很清楚老婆這時肯定已在回縣城的末班車上。他知道小趙馬上就會將電話打過來。果然,一分鐘不到,電話鈴就響了。他拿起話筒聽見小趙在那邊問是孔書記嗎。他將話筒放在一邊,隨手用遙控器將電視機打開。小趙不停地問是孔書記嗎,他不回話也不壓上話筒,他要等足十分鐘,連一秒鐘也不肯少。十分鐘後,他用一個指頭敲了一下壓簧,話筒裡立即傳出一聲聲的嘟嘟聲來。

  天黑之前,老婆回來了。她說的情況同小許說的差不多,另外還說舅舅同田毛毛斷絕了父女關係。他估計小趙他們晚上可能要趕過來,便故意出去不見他們。他對老婆說,自己在十點半鐘左右回來,小趙來了先不用催他們,等過了十點鐘再找個理由讓他們走。老婆心領神會地說,她到時就說孔太平事先打了招呼,若是十點鐘沒回就不會回來。

  孔太平在第一個要去的人家坐了一陣後,出來時一眼看見孫萍同一個穿警服的小伙子在街邊的林蔭樹下慢慢地散步,不時有一些比較親密的小動作與小表情。孔太平不聲不響地觀察了一陣,他忽然覺得如果孫萍旁邊的小伙子就是小馬,那他是絕對不會開口朝孫萍索賄,破壞自己在一個漂亮女孩心目中的形象的。孔太平自己也不願想下去,他同樣不願一個漂亮女孩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被破壞。

  小趙他們果然來了。孔太平沒有估計到的是,同行中還有趙衛東。他甚至有點後悔,自己的這些小伎倆有些過分了。老婆對他說,趙衛東在屋裡坐的時間雖然不長,卻用了四次向孔書記匯報工作這類詞語。按慣例,鎮長是不能用這種詞語的,趙衛東破例這一用,竟讓孔太平平生出幾分感動。躺在床上,他默默想了一陣,覺得自己還是提前結束休假為好,趙衛東沒有明說,但他這行動本身就清楚表示了那層意思。他開口同老婆說了以後,老婆開始堅決不同意。他細心地解釋了半天,老婆終於伸出手在他身上撫摸起來。見她默認了,他也迎合著將手放到她的胸脯上。

  孔太平和孫萍坐著桑塔納一進院子,小趙就迎上來,第一句話就是檢討。隨後便是趙衛東將這幾天的情況向他作了匯報。孔太平什麼也沒說,只是聽著。直到聽完了,他才說了一句話。他說,暫時就按趙鎮長的意思辦吧。這話明顯是專指養殖場的情況。隨後,他佈置小趙,通知鎮裡有關領導和單位,開展一次抗災救災的評比表彰活動。

  孔太平先到醫院看望舅舅。舅舅將他臭罵一頓,一口咬定這些是他策劃的,然後藉故走開,讓別人來整他。孔太平不便在人多口雜的地方多作解釋,站在床前任舅舅怎麼罵。罵到後來,舅舅自己不好意思起來,他見許多人都擠在門口圍觀,又罵孔太平真是個苕東西,這麼罵都不爭辯,哪裡像個當書記的,這麼不顧自己的威信。孔太平非要等舅舅罵完了再走,舅舅沒辦法,只好閉上嘴。

  隨後,孔太平便去了派出所。剛進門就看見田毛毛正在纏黃所長,要黃所長放洪塔山一個小時的風,她有要緊的業務上的事要問洪塔山。黃所長不肯答應。孔太平沒有理踩田毛毛,只對黃所長說,自己要同他單獨談點工作。他說話時甚至看也不看田毛毛一眼。黃所長請田毛毛迴避一下。氣得她跺著腳說,當個書記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土皇帝嗎,別人怕,我連做夢時也不會怕。

  田毛毛一走,黃所長就開口問孔太平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孔太平將經過簡單說了—遍。最後才說到一千塊錢的事,他還沒說完,黃所長連忙直擺手,說這個我不聽,我什麼也不知道孔太平明白黃所長的意思,他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

  黃所長問他想不想見見洪塔山。孔太平先沒答覆,反問這事會是什麼結果。黃所長說照道理也就是罰罰款了事,但他覺得這種人得到機會應該關他幾天,讓他以後能分出作好歹人來。這話在孔太平心中產生一些共鳴。黃所長又問他,洪塔山隨身帶的大哥大要不要拿下來。自從洪塔山進來以後,他就一直用大哥大朝外聯繫。黃所長因擔心將那大哥大拿下來後會影響養殖場的業務,就沒敢下決心,但他一直在懷疑洪塔山在用大哥大調動客戶來向鎮裡施加壓力。田毛毛這麼急著要見洪塔山一定也與此有關。孔太平馬上給小趙打了個電話,問他養殖場現在的情況。小趙說洪塔山被關起來後,有四家客戶打來電話,說是從前的合同有問題,要洪塔山在三天之內趕到他們那兒重新談判,不然就取消合同。小趙隨口漏了一句說是趙鎮長為這事挺著急。孔太平一下子想到趙衛東是感到不好收場才請他回來收拾局面的。他放下電話後,同黃所長合計了一陣,黃所長斷定這是洪塔山做的籠子,目的是逼鎮領導出面做工作放他出去。孔太平當即叫黃所長收了洪塔山的大哥大,同時又叫小趙安排人將養殖場電話機暫時拆了,免得外面有人將電話打進來。他要黃所長對洪塔山宣佈行政拘留十天,實際上在第五天出他出面保洪塔山出去。

  黃所長很快辦好了與此有關的一些手續,然後一個人去通知洪塔山。回來時,他手上多了一隻大哥大。黃所長說,他將裁決書一宣佈,洪塔山竟跳起來,那模樣實在太猖狂。洪塔山口口聲聲說這是政治迫害,他要求見孔書記。

  孔太平稍坐了一會,然後讓黃所長將洪塔山帶上來。洪塔山見了他情緒很激動,說這是趙衛東設的圈套,原因是自己不該同孔太平走得太近。洪塔山嚷得正起勁,孔太平忽然一拍桌子,厲聲說,你這是狗屁胡說,你哪兒同我走得近,我叫你別打那棉花地的主意,你怎麼不聽我的。當著黃所長的面跟你說實話,照你的所作所為,坐牢判刑都夠格。洪塔山愣了愣,人也蔫了些。孔太平說了他一大通後,又說不是自己不保他,是因為回來晚了,裁決書已經下達,沒辦法收回,所以希望洪塔山這幾天表現好一點,他再幫忙爭取提前幾天釋放。孔太平問洪塔山業務上有什麼要急辦的。洪塔山說沒有。孔太平就問他合同是怎麼回事。洪塔山說那是自己串通幾個客戶來要挾趙衛東的。洪塔山回拘留室以後,黃所長說他這股勁頭得送到縣拘役所去滅一滅火。孔太平表示同意。

  臨走之前,黃所長提醒孔太平,他表妹田毛毛在洪塔山手下幹不是件好事,稍不慎就有可能出差錯。孔太平說他已想到了這個問題,只是目前她鐵了心,連父親都敢對著幹,別人就更沒辦法約束,只能等—陣再想辦法調開她。

  過了兩天,鎮裡開會、孔太平提出要發展孫萍入黨,表態支持的人很少,婦聯主任公開表示異議,認為不能開這個先例。孔太平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從上面下來的人,又是女同志,能主動參加抗災救災活動,就很不容易了。現在上面下來的人越來越少,所以來一個人我們就應該讓他們留下一些可以作紀念的東西,萬一他們以後高昇了,絕對對西河鎮沒壞處,從這一點上講,這也叫為子孫後代造福。孔太平說孫萍年輕前途不可限量,他自己年紀大了,不可能沾她什麼光,但鎮裡的年輕幹部就很難說了。說不定哪天就需要人家關照。孔太平一席話將年輕幹部的心說動了。孔太平抓住時機要趙衛東作為孫萍的入黨介紹人,趙衛東猶豫片刻,點頭同意了。他還接著孔太平的話說這也叫感情投資。他倆—表態,這事就成了。當天孫萍就拿到了入黨志願書。

  有天夜裡,禮太平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那人說是洪塔山在拘役所磨得實在受不了,請孔書記無論如何要快點保他出去,哪怕早一小時也好。孔太平一算已到了第五天,便約上黃所長,第二天早飯後,一行人開著車直奔縣拘役所。拘役所的犯人多,洪塔山在那裡一點優越地位也沒有,幾天時間人就變得又黑又瘦。孔太平他們去時,洪塔山正光著頭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同另一個犯人搭伙抬石頭。見到孔太平,他扔下抬槓就跑過來,看守在後面吼了一聲,要他將這一槓石頭抬完了再走。洪塔山二話不敢說,乖乖地回去拾起了抬槓,抬著石頭往一處很高的石岸上爬。

  洪塔山回來後,孔太平依然讓他當養殖場經理。田毛毛則正式當上經理助理。孔太平見已成了既成事實,乾脆讓鎮裡下了一個紅頭文件,想以此來約束下他們。舅舅出院以後,很長時間胳膊都用不上勁,所幸狼狗咬傷的是左手,對幹農活影響不大。秋天,棉花地換茬後,舅舅又將小麥種上。麥種是孫萍幫忙撒的,孫萍入黨後,各方面表現都很好。因為田毛毛一直不回家去,孫萍沒事時就去孔太平的舅舅家,替兩個老人解解悶。種完小麥,還沒等到它們出芽,孫萍下來的時間到期了,孫萍走時還到那塊沒有一點綠色的地裡看了看。然後到養殖場拿走田毛毛養在一隻小魚缸裡的兩隻長相很特別的「迷你王八」。

  秋天的天氣很好,可孔太平心情非常不好,上面一抓反腐敗,這甲魚的銷路就大受影響。洪塔山帶著田毛毛在外面跑了—個多月,可是銷售量卻比去年同期少了近三分之一。就這樣也還算是最好的,好些養甲魚的單位,乾脆停止使用暖房,讓甲魚冬眠,免得它吃喝拉撒要花錢。洪塔山神通比同行們大,這是他們一致公認的。然而就這三分之一讓鎮裡財政處境更加困難。國慶中秋相連的這個月,孔太平咬著牙動用了那筆別人捐贈的救災款中的一萬元,全鎮所有幹部職工和教師的工資也只能發百分之五十。而上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分文未發。

  孔太平天天盼著洪塔山回。等到十一月初,洪塔山和田毛毛終於回來了。兩人氣色都不好,孔太平以為他們累了,問了一些簡單的情況以後、孔太平就叫他倆先回去休息。洪塔山頭裡走了,田毛毛卻沒有動。待屋裡沒人時,田毛毛忽然撲到他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孔太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用手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反覆叫她有話就說,別哭壞了身體。

  哭了好久,田毛毛突然抬起頭來說,表哥我想回家!

  孔太平說,想回家,這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田毛毛說,可我怕他們不讓進門。

  孔太平說,你不用擔心,有表哥我哩。

  說著,他就叫小許準備車。然後將田毛毛牽出屋,上車往家裡開去。舅媽見田毛毛回來了,喜得雙淚直流,兩個人正抱頭痛哭,舅舅卻一聲不吭地拿上鋤頭往門外走,但他兩腳一直未跨過門檻。孔太平看時,才發現舅舅臉上也有兩行淚痕。

  孔太平說,好了,毛毛回家你們應該高興才是,別再哭。他還想寬慰幾句,小趙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說,各個學校的代表來鎮裡請願了。趙鎮長請你馬上回去。孔太平腦子轟的一聲像炸了一樣,他二話沒說,轉身就往外走。

  在他上車時,舅舅叫了聲,大外甥,別慌,吉人有天相,你首先得當心自己。孔太平嗯了一聲,便吩咐小許快開車。半路上,碰見教育站何站長在路邊匆匆忙忙地跑著,小許停下車將他也捎上。孔太平問他是怎麼回事,何站長臉色發白,說他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見,倒是有不少老師在他面前說自己能體諒鎮裡經濟上的困難。孔太平要他馬上打聽,背後有沒有其它因素。

  教師請願團的總代表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孔太平有幾個月沒見到他了,一見面發現他人瘦了許多,而且氣色也不正常。楊校長開門見山地說,教師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資,如果不答覆他們明天就停止上課,也出去打工自謀生路。楊校長很謹慎地避免使用罷課兩字。孔太平同他們說了半天沒結果,反而將氣氛弄僵。這時,趙衛東提議鎮裡領導先研究一下,回頭再同代表們見面。楊校長他們同意了。

  到了另外一間屋子,趙衛東說他發現一個問題,楊校長用的是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資,而不是補發,那意思像是幹部們將他們的工資貪污了。孔太平覺得趙衛東的話有幾分道理,不然教師們不會有這麼大的火氣。正在分析,何站長來了。向站長打聽到這事的起因是派出所指出的那十二萬塊錢中,被鎮裡扣下四萬塊錢,前幾天這消息被教育站的會計透露出去,教師們認為這錢被鎮裡的幹部們私分了。

  孔太平心裡有了底,他回到會議室將四萬塊錢的事作了解釋。楊校長他們聽說這四萬塊錢全都用在被泥石流毀掉家園的災民身上,一時間都無話可說了。孔太平索性向他們交了底,說鎮委會帳戶上還有幾萬塊錢,那也是別人捐給災民的,上上個月實在無法,大家要過節,只好挪用了—萬,現在眼看冬天就要來了,他們一分也不敢再挪用了,否則那些災民就可能凍餓而亡。這樣,輪到楊校長他們說要商量一下了。

  很快教師們就有了商量結果,他們說應該相信鎮領導會帶領全鎮干群共度難關,因此他們不再提停課的事,還是回去安心將書教好。孔太平很感動,當即表態,這一個月三十一號以前,他一定要兌現全鎮在冊人員的工資,他說哪怕是將自己老婆的私房錢拿出來也在所不借。

  教師們走後,趙衛東說孔太平最後那句話說過頭了,兩個月的工資,全鎮共需十多萬,這麼急,哪兒去弄這麼多錢。趙衛東說他老婆不在銀行工作,家裡沒有私房錢。孔太平認為趙衛東這是推卸責任,他不應該挑剔誰說了什麼,誰沒說什麼,關鍵是管財經不能只管花錢而要想辦法掙錢。兩人綿裡藏針地鬥了一陣嘴,趙衛東一直不肯讓步,孔太平火了,他說這件事自己一擔挑,反正到月底他負責讓大家領雙份工資。趙衛東真是求之不得,他說這樣更好,自己可以向一把手多學幾招。

  趙衛東一走,小許過來小聲提醒孔太平,他這是中了趙衛東的激將法。孔太平有些恍然大悟,可話說出去收不回來了。

  孔太平同老柯,老閻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開一個全鎮企業負責人會議。他在會議上將各單位本月應上繳的資金數強行分解下去,還要他們立下軍令狀。企業頭頭們勉勉強強地答應了,可是會一散,他們又紛紛叫苦和反悔。孔太平不理他們,回頭又去召集財政,工商和稅務部門的負責人會議。

  忙了兩天兩夜的會以後,孔太平又帶著一幫人到各村去掃農業稅死角,每天總是要到晚上十點以後才能回鎮上。中間他還抽空到養殖場去了兩次,要洪塔山挖挖潛力,能多繳多少就一定要繳多少,要打埋伏也得等到熬過這幾個月再考慮。他每次去時,田毛毛都不在辦公室,問時都說她從出差回來以後就一直沒來上班。孔太平問洪塔山是怎麼回事,洪塔山說他也不知道,或許是田毛毛想辭職不幹了。孔太平覺得田毛毛真的辭職倒是件好事,省得他老是放心不下。

  孔太平前些時一直沒有機會告訴洪塔山,他們到縣公安局幫他弄掉那檢舉信的事,到了這時候,為了讓洪塔山對自己不存二心,他安排了一個時間,讓洪塔山到自己房間裡來,專門同他說了這件事。洪塔山聽後臉色發白,沒說一個字。

  這天晚上,孔太平從村裡回來時,發現自己門口蹲著一個人。他認出來那人是舅舅,連忙開門將他請進屋裡。舅舅全身發抖,站不住也坐不穩,進了屋也只能蹲在牆根上。孔太平慌了,正要叫人請醫生來,舅舅終於開口說了一個不字。然後絕望地要孔太平將洪塔山那畜牲抓起來槍斃了。洪塔山在出差的第二天晚上就闖進田毛毛的房間裡將她強姦了。田毛毛回來後不敢說,直到今天傍晚突然肚子疼,送到醫院裡一檢查說是宮外孕,田毛毛這才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田毛毛當即做了手術。孔太平簡直氣瘋了,他拿起電話吼叫著讓黃所長馬上來。幾分鐘後,黃所長就到了,聽完情況,他二話沒說,回頭就走。二十分鐘以後,黃所長打來電話說人犯已押起來了。

  孔太平隨後去了醫院,田毛毛臉和手白得像麵粉捏成的,兩眼不看他,但是淚水在嘩嘩淌。舅舅和舅媽像木人一樣呆在床邊。孔太平一個字也說不出,他轉身找來院長,要他將這間病房的其餘床位空著,不許安排別人,同時盡量封鎖消息,不要讓無關的人知道真相。院長對病床的事很為難。孔太平蠻橫地說,不管他想什麼辦法,總之這間屋子不能有別人。

  孔太平見到黃所長時第一句話就問是不是將洪塔山銬上關著,銬緊了沒有。黃所長說他是將洪塔山雙手捆著吊在窗戶上,腳下墊著一塊剛剛踮著能踩上的磚頭。孔太平說就這樣吊他個三天三夜。接著他又問能不能給洪塔山判死刑。聽到黃所長說不能,他恨恨地說現在的法律太寬大了。他要黃所長加重刑罰,最少也要將這狗雜種弄成個廢人。黃所長說這一點他能夠辦到。

  從派出所出來,孔太平又去了醫院。他怕田毛毛萬一有什麼閃失,整夜都在她床邊守著。天亮後不久,黃所長騎著摩托車來到醫院,見面後匆匆說一句,有人要哄搶養殖場。孔太平連忙跟著黃所長跳上他的摩托車往養殖場急馳而去。

  養殖場門口果然聚了一百多人,都是田姓的,大家亂哄哄地叫嚷要養殖場賠償田毛毛受害的損失。孔太平和黃所長勸說了好久才將他們勸走。黃所長見孔太平冷靜了些,就告訴他一件事。昨天晚上趙衛東在財政所喝酒,他告訴丁所長,當初讓田毛毛去養殖場就是為了現在而留下的伏筆,他早就看出洪塔山對田毛毛不懷好意。這事終於發生了,現在看孔太平還保不保洪塔山。沒有洪塔山,孔太平的半壁江山就不存在了。丁所長聽後覺得趙衛東這人太可怕,他不好直接告訴孔太平,就打電話托黃所長轉告。

  孔太平聽這些後,人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到黃所長家裡一個人呆著想了半天,黃所長回來吃中午飯時,他冷靜地問洪塔山現在的情況怎麼樣。黃所長說一切照日。他歎了一口氣後讓黃所長趕緊叫人將洪塔山從窗戶上放下來,不能再吊了。黃所長問他怎麼不想殺了或弄廢了洪塔山。孔太平說誰叫當了這管著幾萬人吃喝的官呢,黃所長說他這樣做才是對,黃所長又說他昨晚的言行也是對的,只有這樣才讓人覺得孔太平是個有血有肉的領導人。黃所長還告訴他,自己根本就沒有用那些法子折磨洪塔山,他雖然被關著,但在小屋之中還有自由。孔太平又長歎了一聲,說下輩子我決不再當這窩囊官。

  孔太平一直沒去鎮裡辦公,一天到晚總呆在醫院裡,鎮裡有什麼事分管的人都來醫院請示他。鎮上許多困難,在說給孔太平聽的同時,舅舅和舅媽也同時聽見了。到了第三天,幾乎所有人來後都要說養殖場不能就這麼群龍無首,否則全鎮幹部職工就沒有錢買過年肉了。孔太平對這些情況一概不表態。

  第四天上,舅舅對他說,他應該去上班,為百姓做點事。孔太平說他在這裡也是為百姓做事。舅舅說了這一句又不說話了,過了好久,他突然開口要孔太平出去一下,他一家人要商量一件事。孔太平一出門,舅舅就將門反鎖上,他在門縫中聽不出裡面在說什麼,不一會兒,屋裡傳出兩個女人的嚎啕大哭聲。孔太平急得用拳頭直擂門。女人的哭聲低下來時,舅舅將門打開放孔太平進屋。

  舅舅用揪心的語調說,我們說定了,不告姓洪的了!讓他繼續當經理,為鎮裡多賺些錢,免得大家受苦。

  孔太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我—直想說這話,可我沒臉說,我沒本事將西河鎮搞好,卻害得表妹受這等罪孽!孔太平說著話眼淚像河水一樣淌出來。

  舅舅要田毛毛提前出院回家去休養。孔太平問過醫生,並得到允許,便替他們辦了出院手續,然後用車將他們送回家。回轉來,孔太平讓黃所長將洪塔山放了。黃所長說他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所以連口供也沒錄。洪塔山出來時,要找他謝罪,孔太平不願見。除了繼續讓他當養殖場的經理外,什麼話也沒傳給洪塔山。

  洪塔山第二天就讓司機開著桑塔納送自己到省城去了。孔太平許諾的日期已經很近了,收上來的錢離發工資還差得遠。他沒辦法,只好真的回家翻箱倒櫃將老婆八萬塊錢存折找出來,他打算以此作抵押,從銀行裡貸些錢出來。就在他跨進鎮工商銀行大門時,小趙追上來告訴他,洪塔山在省城將桑塔納賣了,寄了十幾萬塊錢回來給鎮上發工資。

  工資剛發完,縣裡通知孔太平到地委黨校學習,同行的還有東河鎮的段書記。兩個人住在一個房間話卻不多。有一天東河鎮有人給老段送來不少茶葉。老段讓他嘗了嘗,他覺得味道非常好。老段得意地說這叫冬茶,剛焙的,他每年只做十斤這種茶葉。孔太平說,這時候採茶葉,霜凍一來茶樹不就要凍傷嗎?老段說一棵茶樹才幾個錢,我用這十斤茶葉換來的效益,不知要超過它多倍。

  剛好這天黃所長帶著洪塔山來看孔太平。洪塔山在這段時間裡做成了幾筆生意,以鎮裡的經濟情況眼見就能好起來,孔太平聽後對他說,再出去時將鎮完小的楊校長帶出去,找家大醫院檢查一下,看他是不是患了前列尕癌,並讓他住院治一陣。洪塔山,心領神會地說,孔書記放心,孔太平將他的冬茶拈了點,泡給黃所長和洪塔山喝,並說這一定是他用在要害上的,黃所長當即罵了幾句。喝罷茶,孔太平提出到外面走一走,黃所長推說想躺一會,沒有去。

  孔太平領著洪塔山出了黨校後門,進到一片僻靜的樹林。兩人走了幾步,孔太平忽然轉身對著洪塔山就是幾拳。洪塔山晃了幾下沒有倒,但他也沒還手,任憑孔太平的拳腳雨點般落在自己身上。

  孔太平踢了最後一腳後問,我待你怎麼樣?洪塔山說,很好。

  他倆回屋後,黃所長依然躺在床上。

  夜裡,老段拿上茶葉出門了。過了幾天那些冬茶又被人送回。老段很奇怪,以為是味道不好,便打開一隻密封的盒子檢查。蓋子一揭開,上面有張字條。字條上寫著:有權喝此茶者請三思,如此半斤茶葉可使一畝茶樹凍死。再檢查其它盒子,都有類似的字條,只是有些言語更激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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