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的天空很燦爛,小柳的家裡卻陰沉得很。愛人回來時,小柳正在洗菜。他先聽到門外有鑰匙申在響,爾後,很重的高跟鞋聲就進來了。片刻,客廳裡砰的響了一下。他起身去看,見一隻杯子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小柳也不問他們,又走了幾步,操起一隻熱水瓶,轟轟隆隆地摜在杯子旁邊。開水濺到愛人的腳上,愛人忍著不出氣。小柳也不說什麼,依然到廚房裡洗那把白菜。萊剛洗完,他聽到門咚地合上了,還有三保險的門鎖咋嚓的轉動聲。
他明白這是愛人將門反鎖上了。
小柳依然不吭聲,將菜切了,炒好,又煮了一個人的麵條,獨自吃起來。正吃著,門鎖又響起來。
進來的是丈母娘,她問:「你媳婦呢?」小柳一□丈母娘手上的鑰匙答:「不是給你送鑰匙去了?」丈母娘被問住了,就換個話說:「你倆這又是怎麼啦?」小柳說:「沒什麼,她不小心摔了一隻杯子,我不小心摔了一隻熱水瓶。」丈母娘嚥了一口什麼說:「她單位裡鬧什麼改革,改成了經濟實體,所以她的心情才不好!」小柳說:「知道。我還勸她生悶氣沒用,這事是政治局、國務院讓搞的,有意見朝他們提去。」說著他一看表:「哎喲!新聞聯播來了。」邊說邊去開電視機。身後,丈母娘扭頭走了。小柳攆上去,大聲說:「有人約我今晚去跳舞。媽,你和她說一聲。她若不去,我就一個去了!」他說話的那語氣,讓走在前面的老太太直想跺腳。
七點半之前,愛人趕回家時,小柳已鑽進被窩躺下了。愛人搬開三人沙發,鋪上一床被子,也睡了。半夜裡,小柳聽到有哭聲,他翻了一下身,仍然睡得很香。他倆這樣快半年了,誰先睡就睡床,後睡的就睡沙發。
早上起來,去打飯時,在樓梯轉彎的地方,小柳碰上了同事海鷗。海鷗攔住他說:「昨晚怎麼沒去?害得我和愛紅白等了半夜。」小柳一乍:「哎喲!我怎麼就將這跳舞的事忘了呢!」海鷗說:「別裝!誰不知你這模範丈夫,怕老婆天下第一!」小柳立即正色說:「我有言在先,只要沒離婚,就不和別的女孩約會。」海鷗說:「別得意,誰和你約會了?不就是想找個舞伴,散散氣,開開心!」說著話,樓梯一陣顫抖。小柳的愛人提著一隻菜籃,一臉晦氣地從天而降。海鷗見了忙說:「嫂夫人這早就去買菜呀?」隔了半天,才從樓梯底下傳上來一句:「別想我絕食,我不會那樣苕!」海鷗聽了一伸舌頭:「怎麼,你們也吵架了!」小柳說:「我們才不吵架呢,什麼事都是暗自較勁。」海鷗看見小柳欽下樓就說:「我那位剛才賭氣走了,這四隻饃頭,你正好可以拿兩隻去。就別去排隊了。」小柳說:「你不是每餐只要一個饃頭?」海鷗說:「還有一位。」小柳問:「誰?」海鷗說:「愛紅。」小柳說:「又鬧起來了?」海鷗點點頭:「他們啦,這一回怕是要徹底解決啦!」小柳歎了一口氣:「她那丈夫,白讀了一回大學,蠻得像頭牛。分開了也好!」
小柳拿上兩隻饃頭,下了樓,將碗放進自己的信箱裡,逕直上班去了。
他邊走邊想心事:自己與海鷗、愛紅三人,都是去年五一結婚的,婚禮由局團總支操辦,很熱鬧的一次集體婚禮。沒想到,不到一年就鬧成了反目為仇的模樣。她們倆是明鬧,別人都知道。自己是暗鬧,幾乎沒有外人知道。局長和他們談過幾次,還將鬧的理由歸納了一下,無非是過去的機關一改成經濟實體後,大家都忙,都顧不上家裡的事。局長要他們都忍讓一下,等習慣了這種工作節奏後,就會好的。可他們覺得連一分鐘都難忍受下去。拐進機關大門,迎面一個灰不溜秋的人,朝他一合掌,說了一句很古怪又很熟悉的話。
小柳看清這人是一個和尚時,才明白這句話是阿彌陀佛,換了別人,小柳會生氣的,在這個機關裡上班的人,對來辦事的人發脾氣、攆他們走路是常事。但小柳今天由於好奇就沒有發脾氣,心裡想:這和尚來財政局幹什麼?嘴上卻問:「你找誰呀?」和尚說:「我也不知道該找誰--」小柳說:「連找誰不找誰都不知道,那來幹什麼?」和尚說:「是這樣,同志,我姓釋,是靈山寺的,由於近段寺裡香火不太好,這一段每天只能開一頓憎飯。顯光師父讓寫了一個報告,請財政局補助一點。我們是頭一回向政府化緣,不知這手續該怎麼辦,才特意來早點,想找個同志請教一下。」
小柳一聽這事就來了精神,打開辦公室,隨手開了日光燈,將啃剩下的半隻饃頭往桌面上一放,拿起和尚遞過來的報告,一字不漏地細看了一遍,說:「只要一萬塊,數字倒不大。」和尚聽了連忙說:「其實,只要五千就行。只是聽隔壁林場的同志說,要五千,至少得寫一萬,才多寫些的。」小柳說:「佛家子弟倒也真的誠實,與幾俗不同。」忽然,小柳想起什麼:「你剛才稱呼我什麼?同志?」和尚不好意思地說:「按佛門規矩,本該稱施主。可對政府領導這麼稱呼,就太不恭敬了,只好這麼叫,你可別見怪!」小柳說:「哪裡1哪裡!」
說著話,上班的人都陸續來了。
大家輪番看著小柳遞來的和尚們要錢的報告,還沒看的和看過了的,就把目光去掃那和尚。和尚受不了這目光,挺難為情的。
人越來越多,連樓上樓下各個辦公室的人也都聞風來看稀奇。海鷗也來了,一個勁地擠到和尚面前,看了幾眼忍不住發問:「和尚師傅,都說靈山寺的菩薩靈,有求必應,你說句實話,到底真靈還是假靈/和尚見是女的,就閉上眼,合掌說:「俗話說,心誠則靈。佛門之事也是這個理。」海鷗追問:「怎樣才叫心誠呢?」
這時,走廊上有人大聲說:「行財股是不是又在分東西了,怎麼這熱鬧?」小柳趕忙迎上去說:「李局長,靈山寺來了位和尚,還有個報告,想要點錢,大家是頭一回遇上這事,不知怎麼辦好,正商量找你請示呢!」李局長進屋來,小柳從人群中找回那份報告,遞上去。李局長一擺手:「我眼鏡沒戴,看不清。」小柳就大聲念一遍。李局長聽完後不禁一笑;「這改革還改出鬼來了,連和尚都知道找財政要錢。廟裡養了那麼多的和尚、尼姑,怎麼不出去化緣?」和尚就解釋:「廟裡僧尼雖然很多,可真正能出門做事的並不多,都是些有病無錢沿半路出家的和老來無依無靠才投靠佛門的。加上周圍一帶地方,都在搞精神文明,不准人上山進香,功德錢收不了幾個。許多初當香客的人,只知磕頭拜佛,不知積幾個功德錢,顯光師父又不准弟子們開口提醒,所以才弄得現在這麼個僧多粥少的局面,不得已才請政府幫忙解決。」李局長說:「你大概是廟裡的二把手吧?」和尚說:「還沒明確,不過這些雜事都歸我管。」李局長說:「你這廟裡的情況和我這裡差不多,我實話對你說,如今縣財政連全縣幹部的工資都發不出,哪能顧得上你們這些出家人囉!回去和你們一把手說說,塵世在改革,仙界不動也不行呵!」
和尚不知軟磨硬泡,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收起報告便走。
人都走光了,海鷗便對小柳說:「明天是星期天,我們去靈山寺抽個簽怎麼樣?」小柳正在想怎麼回絕,愛紅從門外進來了。海鷗一慫恿,愛紅就說:「去倒想去,就是不會騎車子,太遠了,難走!」邊說邊把眼睛瞅小柳。海鷗說:「小柳去就行,他可以騎車帶你。」愛紅說:「人家星期天事多呢!」小柳連忙說:「去。我早就想去那廟裡看看呢!」
愛紅淺淺一笑:「昨天我去統戰部玩,碰見一個和尚正在那兒打小報告,說廟裡當家的顯光師父管理不得法,收了一些好吃懶做的人,搞得廟裡經濟上一團糟,政治上也很混亂,要統戰部派人去幫忙整頓一下。」說到這裡,愛紅壓低嗓門說:「那味道,非常像李局長在縣長面前說胡局長。」大家聽了都笑起來,很開心,一點也不像是正和丈夫老婆鬧離婚的人。
笑完,她倆就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小柳看見半截饃頭仍在那兒擱著,剛伸手去拿,愛紅急急地來喚他去她辦公室。
愛紅的文印室一扇窗戶正臨著一條小巷,隔著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李局長正和和尚說些什麼。還給了十元錢那和尚。和尚還了他一個揖。「肯定還念了聲阿彌陀佛,只是聽不見。」小柳說,又說:「昨天打小報告的是這個和尚嗎?」愛紅說:「有點像。」又說:「我最討厭李局長這種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愛紅在小柳面前說話,越來越不藏心思,小柳覺得其中藏著什麼,但他從不敢細想。
2
星期天早上,小柳破例沒睡懶覺。他昨晚有意看綜藝大觀,等他關了電視機,裡屋的床果然讓愛人先佔去,他如願地在沙發上睡了一夜。天亮後,他悄悄地起了床,從食堂裡打回飯菜,放在電飯堡裡保著溫。吃完自己那一份後;他就打扮得瀟瀟灑灑的,站到縣城的十字路口上等人。
等了一會,見不著一個眼熟的,儘是些進城趕早市的農民在眼裡晃來晃去,小柳就去路旁買電烤餅吃。交了五毛錢,拿到一張厚紙片,正在排隊,眼前霞光一閃,一個小個子女孩騎著一輛紅色自行車,穿著紅大衣、紅彈力褲,從馬路那頭過來了。小柳趕忙喊:「海鷗!海鷗!」海鷗眼角一掃,見了他,忙跳下車,並說:「給我買兩個,我還沒吃早飯呢!」小柳真的又掏錢,拿到兩張厚紙片。
這時,第一鍋電烤餅已經熟了,大家都圍上去搶。小柳擠攏去遲了些,只搶到一隻。他看見對面一個人搶到了兩隻,就朝那個叫了聲:「王廠長!」王廠長反應很快,立即找準了人,「喲,柳股長,你也吃這個?」小柳說:「不只是我,還有海鷗會計也想吃呢。可下手慢了,只搶到一隻。」王廠長忙說:「剛好,這兩隻先給你們,我等下一鍋。」小柳也不客氣,就用手裡的紙片和他換了。王廠長一臉笑容地小聲說;「我們廠申請的那筆周轉金,什麼時候可以批下來?」小柳說:「你星期一來看看吧。」王廠長謝過後,又圍到烤爐旁邊去了。
海鷗咬了一口餅,說:「幾毛一個?我給你錢。」小柳說:「算了,昨天拿了你兩隻饃頭,不是也沒給飯菜票!」海鷗說:「我倒忘了。還以為佔了你的便宜。」遠遠地看到愛紅款款地走來了。小柳忍不住說:「我總覺得你和愛紅的鬧不一樣。愛紅是真鬧,你是鬧著玩的,小兩口過膩了,無事生出是非來。」海鷗說:「我也總覺得你心裡偏向著愛紅,對我只是在應付。」
小柳還沒想出話來回答,愛紅就到了近前,很好看地一揚眉問:「你倆在說什麼悄悄話?」海鷗說:「說你呢,三四天沒回去過夜,昨天回去恐怕是小別勝新婚呢!」好好地,愛紅突然陰了臉,說:「他敢碰?我枕頭底下擱著小刀!」小柳覺得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一種聲明或什麼的。海鷗轉變也快:「大清早慪什麼氣。來,吃一隻電烤餅,小柳特別為你買的。」愛紅接過去吃了兩口,臉上逐漸恢復了原先的模樣。小柳問:「一隻夠麼,要不要再買一隻?上山路頂累人。」愛紅說:「我帶了乾糧。」
吃完電烤餅,愛紅和海鷗都將手帕伸到小柳面前。小柳一愣,然後用海鷗的手帕擦右手,用愛紅的手帕擦左手,並說:「我這樣作很公平吧?」海鷗說:「貌似公平。可左手離心近,右手離心遠。」小柳說:「你可錯了,我是異心位,心長在右邊。不信你摸摸。」海鷗說:「你讓愛紅摸吧!」說著,一抬腿,騎上車子走了。
小柳推動車子,但不能騎,此處正是上坡。走了一程,到了坡頂,才騎上去,他沒作聲,愛紅就很默契地坐到車子後面。海鷗已將他倆拉下兩百米。小柳剛想鬆開車剎。就聽見愛紅在耳邊說:「讓她去,莫追。」隔了一會,愛紅在身後忽然問:「你的心真的長在右邊?」小柳說:「沒那回事,蒙海鷗的。」
下完坡,走到平路上時,小柳感到兩隻手悄悄地落在自己的腰上,溫溫柔柔地有一股暖氣伴隨而來。小柳見路上來往的人漸漸多起來,、心裡有點怕,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讓那手從腰上鬆開。這樣走了兩里路,小柳忽然說:「有熟人來了!」後面的愛紅迅速鬆開了手。剛做完這些,一個戴著草帽的中年人,騎著一輛吱吱作響的舊永久車,迎面駛過,車後綁著一隻大竹籠子,裡面裝滿了公雞母雞。小柳叫聲;「馮股長!」那人一點反應沒有,逕直走了。
愛紅在後面問:「哪個馮股長?」小柳說:「你來之前,他在我們股裡當股長,很有權,人也正直,水平也不錯。還準備讓他當副局長。這樣就遭到人的妒嫉。馮股長有個相好的女人,大家就捏住他的這只痛腳使勁整他,最後將他整到林工商公司裡去當副經理,以後就每況愈下。」愛紅說:「你怕是看錯了啵,行財股的股長,再倒霉也不致於去當雞販子。」小柳蹬了幾圈才回答:「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掌了這麼多年的財權,總該有點過硬的關係呀!」
轉了一個彎,看到海鷗站在路邊。他倆忙下了車。海鷗用手帕扇著風說:「碰見馮股長了嗎?就是那個雞販子!」小柳說:「雞販子倒是看見了一個,可拿不準就是馮股長。」海鷗說:」「燒成灰我也認得他。他騎的還是財政局的那輛車子呢!」小柳說:「海鷗你就愛記仇,那年他把你從行財股攆到農財股,主要是嫌你算盤打得不好,也沒別的原因。」海鷗說:「狗屁。反正結婚了,也不怕你們笑。有一回,他要摸我,我不讓,還唾了他。」愛紅說:「那你當時怎麼不揭發出來?」海鷗說:「是我媽不讓公牙,說搞不好就是自己抹尿在自己臉上。」
說著話,路旁的烷裡有夫妻倆開始打架。哭鬧吼叫聲,聽得一清二楚。男的罵:「臭婆娘,老子好不容易掙了幾塊錢,留著買煙抽,你這縮頭烏龜吃了豹子膽,竟偷去供了菩薩!」女人哭:「還不是為你老子去還願,七老八十的,總也不死,長年累月害病,把這個家都拖垮了。我不去求菩薩,還能求誰呢!」男的罵得更凶:「你這個臭厭,今天不去廟裡將錢討回來,我就用刀剜了你。」聽到這話,愛紅的臉一下子紅了,催著快走。海鷗卻聽上了癮,非要看個水落石出。小柳見愛紅非要走,就說海鷗:「你是想從這女人那裡學兩招對付男人的辦法啵!」海鷗果然中計,說:「他敢這樣待我?他爸媽還沒生出這樣硬氣的種來。」說著一推車子,走幾步後,將身子移到座登上去。
車輪開始滾動在田間小路上,三個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說話了。走了約半個小時,就到了靈山腳下,往上全得靠步行。他們將兩輛車子鎖在一起,放在一個農戶的家門口。車子一響,屋裡出來一個女人,說:「車子放在這兒,掉了可別找我扯皮。」小柳忙掏出一塊錢遞過去,說:「給包煙錢,麻煩你幫忙看一下。」女人立刻高興起來,讓他們將車子搬進屋裡放。還教他們,若是去廟裡問簽,心裡先得想好問什麼,不然簽就不靈。鄉下女人的話,他們聽了就像沒聽一樣,一點也不在意。一刀、柳放好車子,抬頭看到牆上的獎狀上寫著:獎給雙文明戶。他朝愛紅和海鷗呶呶嘴,她倆看見獎狀後,捂著嘴到門外去笑。小柳細看,發現獎狀旁邊掛著一串避孕套。女主人也發現了,忙解釋說:「這一定是剛才家裡沒人時,婦聯主任送來的。」小柳不好和她多說,忙出門去追愛紅和海鷗。
追到半山腰,海鷗累了,不再跑。愛紅卻還在拚命往上跑,不讓小柳追上。小柳欲追,海鷗不讓:「別追,她見了那東西,臉紅得像熟蘋果,連我也不讓看。」說過後,又自語道:「也怪,都結婚大半年了,還不知什麼是什麼?紅什麼臉呢?」小柳聽了不說話,怔怔跟在海鷗後面往前走。
3
靈山寺和靈山林場緊挨著,初一看,還以為是一個單位:就兩棟房子,一上一下,分前後排列著。小柳有個高中同學在林場當技術員,他先去林場,找個人問馬泰在不在,那人說馬場長下山要錢去了,去了好幾天,說是今天回,但不知道是上午還是下午。小柳聽說馬泰當了場長,就問是正的還是副的。那人說沒有正的,就他一個劇場長。小柳就吩咐,說馬泰上午若回了,就告訴他,說財政局一個姓柳的中午要在他這兒吃飯,一共三個人。出了林場,海鷗問:「馬泰若沒回,中飯上哪兒去討?」小柳說:「你自在財政局呆這幾年,馬泰下山去要錢,現在財政局的三個人自己上了門,他們還不招待一頓!」愛紅不信:「你別想得太美!中飯沒有吃的,我不怕,我帶著餅乾。」小柳就伸出小指和她拉了鉤,打了賭。
出了林場後門就是靈山寺的大雄寶殿。殿門不遠處有一隻雞籠,小柳打賭說這雞肯定不是廟裡和尚喂的,而是林場職工喂的。愛紅和海鷗都不和他賭。小柳又打賭說,這靈山寺外面看像個機關單位,一定是文革時建林場將舊廟拆了,後來落實宗教政策,就將林場的辦公室劃歸廟裡了。愛紅和海鷗仍不和他。愛紅還說:「你想讓我將餅乾輸了?休想。」
大雄寶殿外面的走廊上,幾個和尚正站在太陽裡說話,議論去年發大水,今年年景恐怕仍好不了。大家意見很一致,沒有爭論,說的都是附和補充的話。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和尚,用粉筆在一塊小黑板上寫字;旁邊一個中年和尚拿著一張紙條,嘴裡念著:「通知,今晚暮時課誦以後,接著開全體大會,學習江澤民總書記的講話。」念完小和尚也寫完了,兩個人又對照紙條檢查一遍,見沒錯,就將小黑板掛在大殿門口靠左邊的牆壁上。中年和尚誇獎小和尚說:「慧隱真聰明,要不了幾年就可以超過慧明,將來顯光師父一定會選你當接班人。」小和尚說:「劉師父太抬舉我了,論學問誰也比不了你。」中年和尚說:「我沒有受戒,能一輩子享菩薩的福就夠了。」小和尚說:「現在連菩薩的福也不好享了,瞧他們光吃飯不作事,難怪慧明師兄要師父攆他們走。他們不走,這廟裡的香火,恐怕維持不下去了。」和尚感到有人在偷聽,猛地回過頭來,見不是廟裡的人,臉色才緩和下來。
小柳趁機湊過去問:「請問,有位姓釋的師父在嗎?」中年和尚說:「廟裡的人全都姓釋,不知你找的那位法號叫什麼?」小柳一愣:「法號?只知道他姓釋。」小和尚說:「天下人一入佛門,就都依了釋迦牟尼姓釋。」海鷗忙插嘴:「那你剛才怎麼叫他劉師父?」中年和尚說:「我是居士,可以稱俗姓。」小柳說:「那我也叫你劉師父好了。」頓了頓,見劉師父沒反對,又說:「我們是第一次來貴寺,請劉師父多關照。」劉師父問:「是參觀還是拜佛。」小柳說:「她倆拜佛我只參觀。」劉師父轉身說:「慧隱,你喊一下夏師父,今天該她值班。」慧隱說:「她怕不會聽我的。」劉師父說:「我喊也不行,前天做暮時課誦時,她打瞌睡,我在後面推她一把,這幾天她一直不理我。她和顯光師父是一個垸裡的人,仗著勢呢!」劉師父邊說邊歎了一口氣。慧隱說:「那我就試試看。」小和尚順著走廊一直走到盡頭那扇門前,叩了兩下,又叫了聲夏師父,好半天、一個老尼姑才開門走出來,還掛著一臉的不高興。
老尼姑在頭裡進了殿,小柳在身後悄悄地對愛紅和海鷗說:「她是個來享仙福的居士。」愛紅問:「你怎麼知道?」小柳說:「她頭上沒烙點子,沒受戒。」老尼姑擤了一串鼻涕,隨手一甩,正好甩在海鷗的皮鞋上。海鷗挺生氣,見門邊的經幡垂得很低,就飛快地彎下腰,用紅幡將皮鞋揩乾淨,然後,裝著低頭細看經幡是怎麼做的。
愛紅心裡擱著事,有些臨時抱佛腳的味道,見了蒲團就跪上去。老尼姑忽然用很高的聲調說:「點了香再磕頭,這麼急幹什麼!」愛紅問:「哪裡有香?」老尼姑說:「香在這兒。得給錢。」小柳這才想起自己本該先提醒一下她倆,進殿後要先往功德箱裡放些錢才行。愛紅和海鷗各自摸了一塊錢出來,問:「錢給誰?」老尼姑用眼角瞥了一下,大約是覺得給少了,更不高興,裝作沒聽見。小柳忙上去招呼她們,將錢塞進功德箱裡。老尼姑這時又開口說:「要是抽籤,還得給五塊。」愛紅和海鷗一怔,相互看了看,但還是各自往功德箱裡塞了五塊錢。趁海鷗沒注意,愛紅忽然問小柳:「你怎麼不--」小柳懂了她的意思,很嚴肅地說:「不管是大廟的菩薩還是小廟的菩薩,我都很尊敬,但我從不給任何菩薩磕頭。」愛紅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老尼姑摸摸索索弄了半天,才將各處菩薩面前的香火點燃,然後就一聲聲地敲起磐來,嘴裡還不停地誦經。老尼姑點香時吩咐過,待磐響了再磕頭。磐響時,小柳催他們快磕。愛紅和海鷗推讓了一番,終於是愛紅先磕了。海鷗以為老尼姑還要為她敲一遍磬,誰知老尼姑待愛紅磕了三通後,撂下了錘子,跑去張羅起籤筒來。海鷗急忙問:「我的呢?我還沒磕呢?」老尼姑半睜半閉的眼睛問了一下說:「地上蒲團多著呢,誰叫你剛才不磕。」海鷗無奈,只得在沒有伴奏的條件下,悶悶地碰了三下。
老尼姑連丟了三次卦,不是全是陰封,就是全是陽卦,反正菩薩是不准這麼問。老尼姑問:「你心裡想好問什麼事沒有,怎麼老是不准?」
愛紅說:「還要想呀?怎麼想呢?」老尼姑不耐煩了:「你這姑娘,什麼也不懂。出嫁沒有?出了嫁怎麼和男人過日子呢?」愛紅一下子發出很大聲音來,說:「我就問今年考武漢大學插班生班的事情,有沒有希望!」老尼姑將卦一扔,一陰一陽,准了。愛紅從籤筒裡抽出一支籤,是第三十二簽,中平。海鷗吸取了愛紅的教訓,先想好了問自己的前途。只一卦就准了,抽了個第九簽,下下。
小柳說:「你兩個的簽都沒抽好!」她倆不懂,他就解釋:「你沒看到武打片中,英雄落難時,總抽的下下籤麼!」她倆不信,問老尼姑。老尼姑要她們到隔壁去找慧隱寫籤文。
慧隱就是那受了戒的小和尚。海鷗見了他,像要感化誰似的,甜甜地說:「慧隱小師父,你看我這簽抽得怎麼樣?」慧隱也不答話,接過簽一看,又翻開那本很厚的籤文,用毛筆在一張黃紙上抄了四句話:第九簽,下下,謀望,命裡無時莫強求,何須日夜苦優優,蓮花鏡裡何從見,用盡心思不到頭。抄完了遞給海鷗,也不說話,又接著抄愛紅的,也是四句話:從來名利有天機,謀者雖眾得者稀,倘不收心思忍耐,必然失計被人欺。抄完後,任她倆怎麼問,慧隱一句話也不說。這時,老尼姑踱進來,見慧隱在收筆硯,就說:「這下下籤硬是差些,上個月我外甥媳婦的一隻銀戒指不見了,跑來抽個下下籤,結果,銀戒指怎麼也找不回來。」慧隱也不答話,低眉落眼往外走時,才說了一句:「夏師父,你別試我,我若和女人說了話,佛祖肯定會聽到的。」老尼姑歎氣說:「這個慧隱,小小年紀,慧根就是又深又長。從不和女人說一句話。」老尼姑說著話也走了。
屋裡就剩下小柳、愛紅和海鷗。愛紅指著海鷗的籤文說:「這苦優優的優字錯了,應該是苦憂憂或苦悠悠。」小柳說:「可能是有意寫成這樣的,一優一優,意義差別太大,解籤文的人就有活動餘地了。」一直沒說話的海鷗,這時開口冒出一句:「這廟裡眼務質量太差了,難怪和尚自己跑到統戰部去打小報告。」
小柳見牆上貼著一張什麼,就掃了一眼,並趁無人之際,將那張紙撕下來,揣進口袋裡。愛紅問是什麼。他說等會兒再給她們看。正說著,外面有人問:「劉師父,看到財政局的三個同志了嗎?」劉師父答:「有倒有三個人,不知是不是財政局的。」
4
小柳他們正待出屋,外面忽然吵了起來。林場來找小柳他們去吃飯的人,是場裡的王會計。王會計一看到掛在殿門旁的小黑板,認出正是林場上星期丟失的。大概是王會計與這幾個和尚有些積怨,來往沒幾句話,雙方就吵起來了。和尚人多,王會計吵不贏,就動手搶。和尚雖然人多,都是些年老體弱的,走廊又窄,人多施展不開,王會計一人和他們打了個平手。
小柳有心想幫王會計一把,匆忙中,他喊了一聲「顯光師父來了。和尚們一聽,忙住手站著不動。王會計趁機夾著小黑板,從台階上跳走了。
和尚們一看上了當二都把眼光對準了小柳他們三個。海鷗有些慌,大聲埋怨小柳說:「別人的事,你去耍什麼聰明!」話裡有討好和尚們的意思。愛紅在身後一把拽住小柳的衣服,小聲說:「要不,我們到屋裡去,把門撐起來(等王會計喊林場的人來救我們出去!」小柳說:一別怕,未必他們還敢開殺戒和色戒不成!」劉師父帶著幾個和尚己走得很近了。」
突然,背後一聲響,一直關著的那扇門開了,小和尚慧隱從屋裡走出來,正色道:「不得對香客無禮。得罪了香客,我們還能繼續在這兒修行嗎?」劉師父他們愣了愣,終於軟下來。慧隱對小柳說:「你們可以走了。」小柳、愛紅和海鷗趕緊穿過人縫,跑到了林場。
王會計已在辦公室裡擺好了茶和瓜子。見他們來了,就去廚房催菜。
小柳便掏出那張紙念起來:「《十月二日廣州空難中出現的奇跡》,作者,安景。震驚中外的十·二廣州空難事件中,死傷了一百多人,其中三位倖存者,只有表皮受了一點輕傷……筆者近日訪問這三個人,現將其中秘密寫在下面:一、三人的基本情況:馮錦標(男)現年三十二歲。家住佛山市石灣忠信路,現任佛山寺佛協秘書。黃昌華(男)現年三十七歲,家住廣州市前進街,為人正直,信仰佛教。林婉明(女)現年三十四歲,家庭廣州市江南西路,為人誠實,心地善良,家庭信仰佛教。三人皆受雇於某商業公司,任業務貝。二、到南普陀守打普佛:三人於一九九0年九月二十八日來廈門辦事,並買好十月二日回廣州的機票。不知怎麼她們心裡總有一種不祥之兆,便於九月三十日到南普陀寺,由監院德輝法師安排他們在十月一日凌晨四點三十分,早課隨堂普佛。打完普佛後,三人登上寺後的五老峰,眺望大海,埋在心裡的不安頓時煙消雲散了。」湊在一邊看的愛紅說:「這個眺望的跳印成了跳。」小柳繼續念:「十月二日六時許,他們在廈門機場排隊領飛機座位的牌子時,忽然來了一個人插在他們前面,領去了十多張座位牌,而使他們領到九排abc三個座位的牌子……飛機被劫持後……在廣州白雲機場緊急迫降……機翼撞到了停在機坪上的一架飛機頭部……飛機後半部又撞上正在準備起飛的一架上海飛機,一聲巨響,廈門--廣州的二五一0號班機頓時斷成兩截,斷的部位正好是十、十一排之間,正是插隊那人拿走的那些座位……三人跑開幾秒鐘之後,飛機殘骸就爆炸了……後來清理現場時發現,所有東西都已化為灰燼,唯有小馮帶的《阿彌陀經白話解》、《竹窗隨筆》和星雲法師著的《佛光普照》等書,完好無損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王會計早就將萊上齊了,等讀完才叫他們上座,邊吃邊說:「這廟裡呀,真和尚就只顯光師父和他們的兩個徒弟慧明和慧隱,別的人都是過去一心只想享共產黨的福的人,如今見共產黨改了章程,就又來菩薩面前吃閒飯。」小柳問:「聽說這廟裡都快揭不開鍋了?」王會計搖搖頭說:「那倒未必。顯光師父的德行很高,這兩年光是國外捐的錢就有十幾二十萬,原先準備將舊屋扒倒,重蓋廟宇,可去年以來就沒聽見議論了,依我的愚見,這可能是顯光師父在用計,讓那些假和尚吃不了這苦,自己離開走路。」
門外有人咳了一聲,王會計一乍:「馬場長回來了!」沒待起身,馬泰果然就進來了。小柳邊握手邊和他說了幾句打趣的話。馬泰坐下來後說:「我上你家去找你,你媳婦說不知道你去哪兒了,一臉的烏雲,我怕聽見炸雷,趕忙扭頭就走。也難怪,你帶這麼漂亮的女伴出來玩,老婆還不發脾氣!」海鷗一點不善,也發起攻擊,說主人遲到,要罰酒三杯。馬泰說:「只要你們能幫我弄到十萬元財政周轉金,喝三瓶我也豁出去了。」小柳按住馬泰:「別逞能,上回見面你還說自己肝功能不正常呢。你也別喝酒,錢的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你只要優惠賣給我們每人一方杉木就行。」馬泰看了王會計一眼。王會計會意地說:「正巧,場裡正在處理一批爛杉木,按柴禾的價,七分一斤。要的話,過幾天派個車給你們送去。」海鷗說:「我不缺柴禾。」小柳從桌底下蹋了她一腳,她就不作聲了。
小柳讓馬泰將報告給他。他看了一遍,吩咐馬泰過幾天派個人去撥款就是。
酒過三巡,小柳問馬泰:「你要這多錢幹什麼?」馬泰說;「想辦個製藥廠,這靈山的草藥多得很,製成成藥後,價值就要翻上百倍。這一片大山都是林場的,可老百姓中百分之大部分都是窮得叮噹響。我這一任,不給他們帶來點好處,問心有愧呀!」小柳說:「你還是那樣血氣方剛。我可是一點稜角也沒有了。」馬泰說:「不磨光角你能在機關裡站住腳?」小柳說:「再說錢吧,我多給你五萬怎麼樣。」馬泰說:「不怎麼樣,就十萬吧。這年頭,十萬可能幹出二十萬的事來,真有二十萬,則可能當十萬用了。」小柳點點說:「你若是來當財政局長就好了。」馬泰說:「這也難說,如今連和尚也朝你們要錢,這個家可就難操持了。」小柳說:「你怎麼知道了?」馬泰說:「剛才路上遇著廟裡的慧明瞭,他自己說的。昨天去了,今天又去,卻不知道你們星期天放假。」小柳說:「這些和尚也真有意思。」馬泰說:「是有意思。去年年底抓計劃生育,我讓人在廟牆上寫了一條標語:山區人民要致富,少生孩子多栽樹。和尚們不讓寫,要寫只能寫少生孩子多拜佛。扯了半天皮,還是顯光師父發下話,說栽樹與拜佛是殊途同歸,要和尚們別再鬧。我從那時想到現在,也沒悟出這麼個殊途同歸的道理來。」小柳說:「我也想不出,我們沒有慧根。」
這時,有人進來在馬泰耳邊說了一句什麼,小柳聽馬泰說:「讓他再等一會兒。」馬泰回頭接著說:「我覺得顯光師父很像一個人。」小柳問:「誰?」馬泰用手指蘸了點湯,在桌上寫了一個字,小柳見了大笑。愛紅、海鷗伸伸脖子,看清後也笑了。
5
吃罷飯,馬泰告訴小柳,廟裡的慧明和尚在隔壁屋裡等他。
小柳過去,見果然是昨天上財政局要錢的那個和尚。慧明見小柳他們進來,彎腰作了一個揖,再叫:「柳股長,實在對不起,不知你要來小廟,沒有安排好,請你多包涵。」小柳說:「我只是來看看,沒什麼。只苦了她兩個,一片誠心來拜佛,卻差點郁成了心病。」愛紅和海鷗一齊忿忿地說:「特別是那個老尼姑,太不像話了!」慧明忙賠不是:「幾位若不計較,我馬上就親自給你們打一堂佛。」小柳望望門口的太陽,說:「只怕是天太晚了。」慧明說:「晚了不要緊,就在寺裡吃桌齋席再回去。」馬泰一旁插嘴:「靈山寺的齋席可是大名鼎鼎的,平常的人想吃都吃不上呢!」慧明說;「馬場長再幫我留留客,齋席就請你作陪。」馬泰說:「柳股長,不看增面看佛面,吃了齋席再走。天黑不怕,我叫林場的汽車送你們回去。」小柳看看愛紅,發現愛紅正在看他,眼裡的意思彷彿是讓他答應留下。小柳於是點頭同意了。
又說了幾句閒話,慧明起身先去,說是先去準備一下,等會兒來請他們去打堂佛。慧明走了幾步,小柳將他喊住,遞給他一張紙;「這是剛才我從廟裡牆上摘下來的,還給你!」慧明說:「怪不得剛才劉師父不肯為你們辦齋席,說你們偷寺裡的東西,還告到顯光師父那裡去了。」小柳說:「那你是不是有難處?有難處我們現在就可以走!」慧明忙說:「哪裡哪裡!顯光師父洞察秋毫呢,他叫劉師父一切聽我的安排。」說完,慧明就走了。
大約半個小時後,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小尼姑來請他們去。開始,小柳還以為是兩個小和尚,是愛紅悄悄告訴他的。他仔細一看,那手那脖子和那胸脯,果然是只有女的才有。馬泰說:「我也去。我離得這近,卻從未見過真佛!也去開開眼界。」
一進殿門,那鐘磬和木魚就一齊響了,四周香火鏡繞,兩排僧尼分立,將佛經念得嗡嗡作響,肅穆神聖極了。小柳、愛紅、海鷗和馬泰,無不是身不由己的樣子,一下子就匍到蒲團上去了。
接下來是抽籤。這次是在後殿的一間淨室裡,由慧明、慧隱兩個親自打卦自簽。他們四個卻是一個個分別進去。慧明說:「這問卦,實際上相當於洋教裡的懺悔,除了佛前弟子之外,是不能有別人在場的。」海鷗先進去,才幾分鐘就出來了,一臉的興高采烈,雙手按著愛紅的肩膀蹦了三下,同時叫了三次:「上上籤!上上籤!上上籤!」愛紅問:「你問的什麼?」海鷗說:「前途唄!」第二個是愛紅,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出來。出來時,很憂傷地說:「我也是上上籤!」海鷗說:「你是問婚姻--我知道!」愛紅幾乎哭了出來。「他們說我倆會白頭偕老!」小柳見愛紅這個模樣,也不和馬泰謙讓,一頭鑽進淨室裡去了。
慧明說:「你先想好問什麼,再靜想一會兒,然後再抽籤。」小柳說:「我什麼也不問,我不想抽籤。」慧明說:「那我給你看看面相和手相。」小柳說:「我也不想看相。」慧明一愣,隔一陣才說:「那你就靜坐一會兒,我給你念一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見小柳沒有作聲,慧明招呼意隱,兩人一齊朗誦起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一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柳猛地站起來,說聲多謝了,就自己開門往外走。
海鷗急切地問:「麼樣,你問的麼樣?」小柳眼睛一轉說:「我問咱們這兒什麼時候能實現精神文明!」他這話讓愛紅在嘴角上笑了一下。
只剩下馬泰一個人了。馬泰拿不定主意進去問什麼簽。小柳出個主意,讓他就問林場的前途如何。馬泰露一絲苦笑:「也罷,場興我榮,場衰我恥,林場的前途也就是我的前途。」言畢就推門進去了。
功夫不大,慧隱出來,請大家都進去休息。馬泰見大家進來就笑著說:「慧明和慧隱都算定林場三日之內,必進一筆意外之財。」小柳也笑,「如今的和尚也精了,見你中午請我們吃飯,就知道我會給你們弄一筆錢來。」馬泰說;「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慧隱說,這筆錢不算財,不用還的錢才叫財。我這窮單位,誰會給了錢不叫還呢。」
說時,慧隱捧來一疊佛門書籍,慧明讓大家一人挑一本,拿去作個紀念。、小柳挑了一本《暮時課誦》,愛紅挑了一本《朝時課誦》。小柳將、《暮時課誦》翻個個兒,想看看封底,發現封底印著《朝時課誦》幾個字,原來他倆選的是同一本書。海鷗和馬泰也各選了一本。
說了一會兒話,小柳提出要見見顯光師父,慧明面上露出難色,用眼睛直膘慧隱,慧隱裝作沒注意,一旁埋頭整理那些書。慧明只好向小柳解釋:「顯光師父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外人一概不見,就連我和慧隱也不能輕易去打擾師父。」馬泰也說:「我在林場干了七八年,恐怕見到顯光師父的面也就七八次吧!」小柳說:「那年準備給和尚尼姑定行政級別時,顯光師父初步定的是什麼級別?」慧明說:「怪我無能,只給師父爭了個副縣級!」愛紅、海鷗聽了,一旁直吐舌頭。「幸虧這事沒搞成,不然真是愧對師父了。」慧明繼續說。小柳想起一個問題:「那--怎麼不讓顯光師父當縣政協副主席呢?」慧明說:「師父今年快九十歲了,早起了齡。我們倒沒超齡,可道行不深,沒有威信。」小柳說:「我看廟裡的事,實際是你當家。」慧明慌忙說;「那我可沒這大膽,都是在聽師父吩咐。」慧明神色緊張地看著慧隱。
慧隱不動聲色,拿起多餘的書往外走,轉眼間,也神色緊張地跑回來說:「師兄,不好,有鬧事的來了!」
走到殿前,一個中年男人,正拖著一個女人,在台階上掙扎。那女人嘴裡苦苦叫著:大慈大悲的菩薩,快救我一命吧!」幾個和尚,尼姑攔呀擋呀都無益,那男人力大如牛,一膀子就摔開了,三步兩步闖進了殿門。男人喘了口氣,吼道:「死婆娘,你把我的錢給哪個菩薩了?快指給我看!」
小柳身後的馬泰這時叫起來:「高大全,你這是幹什麼?高大全的男人一怔:「是馬場長你呀,這死堂客瞞著我來廟裡燒香,將我攢的一點錢全都給了泥巴菩薩!」馬泰說:「你放開他,有話好說嘛。去年你還表態說爭取三年內入黨,這個樣子能行?」高大全說:「我那是被你批評糊了,瞎說一通。不過場裡規定,要精神文明,不准求神拜佛信迷信這一點,我可是沒違犯。只有這個死婆娘,不聽說,每次總是偷偷摸摸地往廟裡鑽。罵也罵過,打也打過,都無益,今天非要出出她的丑,把香火錢要回去,看她以後還有不有臉來。」馬泰說:「我給她討個保,再不犯,你放了她,行啵?」高大全說:「這是我自家的事,你場長的權力無效!」馬泰生氣地說:「那看你以後還找不找我!」說著就走開了。
到了旁邊,馬泰對小柳他們說:「這人是個二百五,場裡的這條規定是偷著訂的,讓廟裡和尚尼姑知道了,日後怎麼能和平共處呢?」小柳說:「你這又不是政治局文件,保不了密,廟裡早知道了。」小柳對馬泰講了昨天慧明在財政局講過的話。馬泰見和尚並不怎麼惱怒,才放下心。
愛紅和海鷗這時記起,這就是早晨在路邊烷裡吵嘴的那對夫妻。
慧明對那對夫妻說:「你們吵架到外面去,別在殿裡驚動各位菩薩。」高大全說:「我偏要看看菩薩到底是怎樣發慈悲的。」說著就踢了女人一腳。女人忍著痛,沒有哭。他又踢了一腳,女人仍不哭。高大全火氣一下子竄上來了;「死婆娘,你對菩薩還真有感情啦,怕驚了他們的好夢--你哭不哭?」他一下比一下狠地連踢了三腳。女人被踢翻了,爬起來時,她順勢在蒲團上磕了三下頭。高大全一跳幾尺高,走上去按著女人的頭,拚命地往地上撞。撞幾下,說一聲「你哭不哭?今天非要你在菩薩面前哭個夠!」女人不作聲,任男人打罵,一得空,就趕忙向菩薩磕頭作揖。
高大全見女人忍得住痛,就改了主意,一把扭過女人,想讓女人磕反頭,將屁股對著菩薩。女人對這一點非常清醒,只要是對錯了方向,她就不下跪,抗不過男人的蠻力時,寧肯直著身子摔在地上。折騰幾下,未能如願,高大全這時說:「我人打累了,手打痛了。懶得打了。」大家聽了這話,正欲鬆口氣,以為這事該了結時,高大全走到香案上,拔出一把燃著的香,放到嘴邊吹了吹,等露出明火,就抽了一支接到女人的手上,絲的一聲,竄出一股青煙絲,女人全身哆嗦起來。
小柳心頭一緊;同時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攥住了,低頭一看,是愛紅。愛紅的手變成了青紫色,眼睛裡,許多淚花在打著轉。小柳輕輕說:「別這樣,別人看見了影響不好。」愛紅仍不鬆手,說:「我怕。像是他在打我。你快叫他住豐。」柳抬頭尋馬泰,找了幾圈不見人。他只好跟慧明講。
小柳說;「這女人捐了多少功德錢?你們退給她算了。」慧明說:「功德箱是顯光師父鎖的,我們都打不開。」隔了一會,他悄悄地說:「要不你和慧隱說說,看他能不能去和師父說一聲。」末了又補一句:「別說是我的主意!」小柳便開始找慧隱,卻總也找不見。問劉師父和夏師父,都說剛才還在這兒,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問海鷗,海鷗說:「剛剛還在這兒唸經呢!這麼多的和尚尼姑,都在看熱鬧,就他和慧明念什麼經!」
小柳正打算讓愛紅鬆開手,自己到別處找一找,忽聽見殿後面傳來一聲:「阿彌陀佛!」聲音雖低,但強烈得很,很像空山中的回聲,一下子就透進心裡。和尚、尼姑聽了,立即低頭垂手,合起掌,也念了聲阿彌陀佛。地上的女人,也忘了香火的灼痛,爬到薄團上一個連一個地磕起長頭。
殿後轉出一個和尚未,看模樣不過五六十歲,慧隱一臉專注地跟在身後。
小柳正猜這人是誰,那和尚走到功德箱前,朝慧隱一揮手。慧隱馬上用手中的一把鑰匙,將功德箱上的鎖打開,並隨手打開箱子,現出小半箱錢來。那和尚對高大全說:「都拿去吧!」高大全尚未反應過來。劉師父說:「菩薩開恩,發了慈悲,叫人把自己的錢拿去。」慧隱在一旁說:「劉師父你錯了。這位施主,你將這些錢全拿去吧,家裡如果不到山窮水盡,你也不會這麼對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高大全忙說:「是的,是的,小民謝菩薩開恩。」一驚一喜,他也顧不上廉恥,脫下褲子,將功德箱內的錢一骨碌地裝了進去。
那些沒受戒的和尚、尼姑一看,急了,一齊擁到那和尚面前,嘰嘰喳喳地說,寺裡一日兩碗粥,這麼多的錢卻輕易給了一個不信佛的人,讓大家看了心寒。那和尚也不作聲,輕輕拂開眾憎,走到那女人面前,以手加頂,嘴裡唸唸有詞地說了好大一通。後說了一聲起,那女人就真的站了起來,一臉的順暢之色,完全不似剛剛挨過毒打之人。那和尚說:「女菩薩,我已注意你好久了,你不該呆在凡俗之人當中,只要你願意,我可以舉薦你去漢口歸元寺受戒。」女人聽了一口回絕:「法師好意我心領了,可我實在捨不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女。」和尚歎了一口氣:「本該是佛門中人卻不入佛門,不該是佛門中人卻要賴在佛門。」說罷,逕直往後殿去了。
小柳見那和尚人影不見,問慧明:「他是顯光師父嗎?怎麼這麼年輕?」慧明不作回答,只顧哺哺自語:「顯光師父往外一站,我就覺得自己連糠批都不如。」
高大全前腳出殿,那女人後腳就跟上了。海鷗衝她叫:「別理那牛東西,和他離婚!」那女人回頭望了一眼,沒說什麼,依然去攆在前頭的男人。愛紅憂傷地說:「婦女越解放命就越苦。」小柳裝作沒聽見。
7
等到帝菜全部搬上桌子,大家心情才好轉起來。馬泰直叫嚷:「廟裡廚師有這好的手藝,我可真沒想到!」海鷗和愛紅則小聲嘀咕;「不是說和尚吃素,怎麼雞鴨魚肉全有?」作陪的慧明不解,只一個勁地叫他們先將每樣菜都嘗嘗。大家一嘗,才發現所有的雞鴨魚肉全是假的,是用麵粉摻上其它素菜做的。
小柳連連稱奇。慧明又給他們敬酒。海鷗以為酒是假的,是白開水,端起來正要喝,卻聞到一股撲鼻的酒香,便叫「怎麼廟裡能喝酒了?」慧明說:「嘗嘗!先嘗嘗!」一嘗才知道不是酒。問時,慧明笑而不答。小柳佯作生氣,說不知真情,就罷吃罷喝。慧明只好說明,這是後山上一種竹子裡面的水。馬泰問是哪種竹子,慧明無論如何也不肯說。
吃到一半時,小柳說:「其實,你們這種手藝,完全可以到城裡去辦個齋席館,肯定可以賺大錢!」慧明說:「我和師父講過,師父不同意--也不是不同意,是不表態。」小柳說:「也許是廟裡經濟狀況好,還不用走那一步吧!」慧明說:「若說好,只有師父和慧隱知道。我雖然管台前台後的雜事,可我只知道情況不好,不瞞你說,廟裡的米只夠吃幾天了。我說的幾天,是只能煮粥,不能煮飯。」海鷗問:「那你這桌齋菜是怎麼做的呢?」慧明說:「師父點了頭唄。師父點了頭,只要不犯戒律,廚師什麼都能變出來。」馬泰問:「那是不是也給顯光師父開了小灶?」慧明說:「那倒沒有。開不開小灶,對於師父都無所謂,他可以辟谷,只要一開始辟谷,就可以一連十幾二十天,什麼東西不吃,什麼東西不喝,人照樣精神抖擻。」小柳說:「那你手上沒有財權,怎麼管事?」慧明說:「沒有辦法,只好一天到晚攆大家出去化緣,弄得全廟的人都埋怨我。沒辦法,才聽了林場王會計的話,到你們財政局去要錢。」
聽到這話,小柳忙叉開話題,問慧明的身世。馬泰不待慧明開口又將話題扯回來;「柳股長,咱們同學一場,想你不會怪我說直話。我和慧明作鄰居不是一年半載,他的德性在廟裡不是數一實實在在是數二。你們今天這種待遇,就連前年省政協的一個副主席來,也沒享受到。說穿了,慧明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他是為瞭解燃眉之急,才這樣作的。他不忍心看到廟裡的香火在他手裡熄了。他要的數字也不大,五千塊,這也是一個實打實的錢數。我幫他一把,也等於幫我一把。林場小賣部每年收入兩萬多,全靠的香客。不然,這大山抄子山,鬼才來買東西。」馬泰說了一大通才停下來。一直不吭氣的愛紅也開口說:「這個忙你幫得了。你就幫他一把吧!」
見海鷗也要說,小柳笑了:「海鷗你別說,我知道慧明幫忙抽了一個好簽,所以你要幫他說話。五千塊錢並不算多,難的是找個合適的理由。那個報告肯定不行。現在好多單位的幹部職工連工資都難發出去,還能顧得上廟裡的和尚?這個口子一開,說不定大家都會擁到廟裡去吃現成飯!」
慧明想了幾個理由,如修廟、塑像、修路,接待省佛教協會領導,籌辦授法大會等,都被小柳一口否定了。直到吃完齋席,還沒想出個合適的理由。
撤了席,喝茶時,小柳忽然問:「廟裡有舍利子沒有?」慧明搖頭說:「若有舍利子,靈山寺就成聖地了!」小柳問:「有沒有辦法得到?」慧明欲言又止,禁不住小柳再三催逼,才說:「依顯光師父的德行,圓寂之後,大概可以得到幾顆舍利子。」小柳一拍大腿:「就這理由,你馬上去寫一個報告,就說防止顯光師父圓寂後,舍利於遺失或流失,必須採取一系列得力措施,如建玉石塔、黃金盤、以及特種薪柴等,故須財政撥款五千元,自籌三萬元。這樣的報告才能有效。說別的人都不清楚,但大家都知道舍利子是千年難得的寶貝,你這一寫,局長不重視才怪!」慧明卻猶豫起來:「這樣寫,師父知道了會怪罪的!」小柳說。「你找張白紙蓋上廟裡的印,我幫你寫。不過,我有言在先,日後顯光師父圓寂,煉舍利子時,我們四個可都得來看看!」慧明說:「這好說。」
這時,天剛黑,廟裡的鐘聲響了。慧明說該做功課了。小柳說反正有車送,乾脆看了暮時課誦再回去。
8
大籌一響,和尚們一齊唱道:「爐香乍熱,法界蒙熏,諸佛海會悉遙聞,隨處結祥雲。誠意方殷,諸佛現全身,南無香雲蓋菩薩摩河……。
馬泰準備汽車去了。剩下小柳他們三個,在一個角落裡站著,不作聲地觀看,前面用一大塊善男信女送的紅布匾掩飾著。這是慧明特別安排的,主要是怕顯光師父出來檢查時發現了。但愛紅仍忍不住對小柳說:「來了一整天,就現在這廟才像是座廟。」正說話時,那邊牆角有一陣小小騷動。
昏黃的燭光下,姓夏的老尼姑被兩個年輕和尚攆出殿門。老尼姑一路低聲哭泣著,嘴裡數落:「廟裡不要我,我這一把老骨頭上哪兒去喲!」隔了一會兒,殿門外傳來一陣人聲:「夏師父,這點錢顯光師父讓你拿去好好安個家。」小柳他們聽見這是慧隱的聲音。
燈光下,還看見有個人在眾憎後面一晃不見了。小柳覺得那人應該是顯光師父。
由於要學習江澤民總書記的講話,鐘磬鈴和木魚的節奏比往日快些,功課也結束得早些。念完《祝伽藍》後,和尚們轉身向上,頂禮站了起來。引磐響了最後一聲,和尚們都向殿外走。
慧明這時叫了聲:「五分鐘後,回殿裡開會學習!」等人都走了,他才叫小柳他們出來。小柳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把夏師父趕走了?」慧明說:「顯光師父來時,她還在打瞌睡。這種事以往也有,可師父他近段不知怎麼的,只要誰出一點差錯,就將誰攆出山門。」愛紅說:「我看你師父肯定心裡在籌劃什麼大動作。」小柳說:「你怎麼知道?」愛紅說;「憑女性的直覺。」
這時馬泰來說車準備好了。海鷗興趣不減,非要看看和尚們怎麼開會。小柳無法,只好要慧明通融一下,先開會,後學文件。慧明說這個不難,因為顯光師父是不參加這種會的。
和尚們再次集中到一起,等慧明一宣佈開會,劉師父就帶頭髮難。主要是給顯光師父提意見,說了一大堆,有說他不關心別人疾苦;有說他處分人太狠,一點後路也不留;有說他光會修行不會當領導……
見廟裡開會和局裡開會是一樣的情景,海鷗頓時興味索然,連連說:「走吧!走吧!」於是慧明就出來送。小柳不解地問;「大家這麼說顯光師父的壞話,傳到他耳朵裡去了怎麼辦?」慧明說:「顯光師父最不喜歡搬弄是非的人,沒人敢去他面前打小報告,他自己又從不來聽會,所以大家才這麼放肆。」慧明又說:「意見只是意見,誰又奈何得了顯光師父呢!」
臨別時,小柳吩咐,要慧明過幾天邀王會計一起去撥款。
林場只有一部舊解放。駕駛室怎麼也擠不下他們三個。小柳就說他站到車廂去。海鷗鑽進駕駛室,愛紅也進去了。汽車剛一發動,愛紅忽然說她怕汽油味,要到車廂裡去。小柳不能扔下愛紅一個人在車廂裡,只好讓駕駛室空一個位子。
愛紅靠在車廂的左邊,小柳靠在車廂的右邊。下山路,汽車雖然帶著剎車,依然很快,三月的風很涼,小柳感到風直往脖子裡灌,身上在一層層地起雞皮疙瘩。正在畏冷,汽車猛地拐了一個彎,小柳沒注意,一下子被甩到車廂的左邊,差一點撲到愛紅的懷裡。
海鷗聽到動靜,從駕駛室裡伸出頭來問:「怎麼啦?小心別出事。」小柳回答:「好險,就差一點點!」待海鷗縮回頭去,愛紅問他:「你說什麼只差一點點?」小柳聽了不作回答,隔了一陣才問別的:「你憑什麼說顯光師父要搞大動作?」愛紅說:「廟裡這種情況,不變變行嗎?」小柳說:「到處都在變,也不知幾年後中國會是什麼樣子!」愛紅說;「若是能取消戶籍制就好了,那時,我就一個人跑得遠遠的,完全不用鬧離婚鬧得頭破血流。」小柳想了想才說:「那時,我也說不定會學你跑得遠遠的。」
小柳知道有隻手正在車廂上沿上,一點點地挪向自己的手,他有點怕,正不知怎麼辦,車停了。海鷗喊他下去搬自行車。
自行車搬上車廂後,海鷗也爬進車廂,一邊爬一邊說:「今晚的月亮還真有點詩意呢!」
9
第二天一上班,小柳就從抽屜裡拿出棉織廠的那份報告,將上面批的二十萬改成十萬。然後又將林場的報告上寫了「經研究決定,撥給財政周轉金十萬元」等一行字,並蓋上行財股的大印。辦完這些事,他才開始一如既往地掃走廊。一邊掃一邊和上班的同事打招呼。愛紅上班時,只看了他一眼。他說:「上班啦?」愛紅沒有理他。他想,這一定是在怪自己昨晚不該膽怯。
正在猜測,李局長提著一隻黑皮包進樓來了。小柳見李局長臉上氣色很好,連忙從口袋裡掏出靈山寺要錢的報告,尾隨而去。
李局長剛坐下,小柳就進來了。兩人相對一笑,小柳趕忙給李局長杯子裡沏上茶。沏完茶小柳並不辦正事,而是說:「李局長,你知道吃素的和尚,為什麼不吃蔥蒜韭菜和紅覓菜嗎?」李局長說:「那天,那和尚走後,我就一直琢磨這個問題呢!」小柳說:「我昨天專門為這事去了一趟靈山寺,總算問了個清楚明白。」
李局長一催,小柳就說開了,「從前,有個皇帝叫梁武帝,他不願當皇帝,脫掉龍袍,拜在智功師父門下做了和尚。西宮娘娘極不情願,就想破梁武帝的道行。一天,她派人給梁武帝送來一雙僧鞋和一頂僧帽。智功師父見了,接過憎帽扔在地上用腳踩,卻把僧鞋供在香案上。梁武帝不理解,問他為什麼不敬帽子而敬鞋。智功師父就叫他拆了鞋帽細看。一拆才發現,僧帽是用女人的褻衣做的,僧鞋是用經書填起來的。隔了一陣,西宮娘娘聽說梁武帝要宮中廚師做些素包子送去,就又想了個主意,讓人殺了條狗,做成狗肉包子。包子送去時,智功師父二話沒說,一個人將一籠包子全吃了。吃完之後,一隻黃狗從他袖子裡跑了出來。智功師父看見西宮娘娘埋狗頭的地方長出了蔥,埋狗腳的地方長出了蒜,埋狗皮的地方長出了韭菜,狗血潑在克萊地裡,克就變紅了。所以,後來和尚的素菜裡就少了這四樣。」
李局長呷了一口茶,想一想連聲說是有點像那樣的來頭。
小柳趁機將廟裡的報告遞上去。李局長一聽說是為了保護舍利子,就提筆簽了「同意撥款五千元」幾個字。還一再叮囑,要小柳對這件事要進行定期追蹤檢查。
小柳收了報告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棉織廠王廠長已候著多時了。小柳從抽屜裡拿出他們廠的報告遞過去,說:「批了。拿這個會撥款吧!」王廠長一看後說:「不是說二十萬,怎麼只有十萬?」小柳說:「嫌少,那就等下一批吧!」王廠長忙說:「我只是問問,謝謝你,柳股長!」小柳說:「我還沒謝你昨天的電烤餅呢!」王廠長說:「屁,改日再好好請你吃一頓。」
王廠長剛走,愛紅就進來了。她將一包威化餅乾扔在小柳桌上,說:「昨天輸給你的餅乾,你沒功夫吃,留到今天吃味道就變了。」小柳知道愛紅不愛吃甜食,威化餅乾很甜,顯然是為他準備的。小柳拆開餅乾袋,一口吃了兩塊,說了一句戲言:「好事成雙嘛!」愛紅嗯了一聲:「你的膽只有芝麻大!」小柳歎口氣說:「誰叫我們當初談戀愛時,老打瞌睡,選錯了目標呢!」愛紅說:「你不想再選一次嗎?」小柳說:「若是再選錯了呢?」愛紅生氣了,扭頭就走,走到門口時回頭說了一句:「除非你瞎了眼!」小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想解釋,可愛紅已經走了。
星期二、三、四,林場和靈山寺都沒有人來。星期五中午下班時,慧明才來。小柳說:「若不怕不乾淨,跟我上食堂吃了飯,下午再辦事。」慧明說:「那錢寺裡和林場都不要了。」小柳很奇怪:「怎麼變卦了呢?」慧明說:「顯光師父真的來了個大動作,他將劉師父等人全攆走了,沒受戒的人中,只留下三個聰明肯干的。師父說寺廟也不是清閒享福之地,只要他在世一天,這廟就不會重修,僧粥也不會改變,還宣佈將這些年積累下來的二十多萬元錢,全部借給林場辦製藥廠。我仍在廟裡管事,但主要是與林場商量如何辦廠。一應佛事,師父都交給了意隱。其實,我心裡早就明白,師父真正喜歡的是慧隱。」小柳安慰他:「那也未必,將來廠辦好了,廟裡的分紅多,這實權不又在你手裡。這就像那功德箱的鑰匙。」慧明歎口氣說:「我還得趕回去,劉師父他們一走,廟裡的香火反而旺了起來,人手不夠用,什麼事都得親自動手。朝時和暮時課誦,連師父都得出面。」小柳說:「這麼忙,下山打個電話來說說,不就行了?」慧明說:「電話用不得,用多了,人會變懶。」
慧明作了一個揖走了。小柳鎖上辦公室的門,一轉身愛紅正站在背後。愛紅說:「聽說要搞小政府大社會,財政局的人要精簡三分之二。」小柳說:「減那麼多?」愛紅說:「你說是好還是不好?」小柳說:「也好也不好!」愛紅說:「反正我是豁出去了!」走廊那頭鑽出海鷗,她問:「說什麼悄悄話,這麼神秘?」小柳說:「這年月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改革唄!」
小柳還未打開家門,下班的電鈴聲就響了。這時海鷗還在爬樓梯。愛紅不在單位住,她正站在街邊上,等一輛灑水車嗚嗚地超過去。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稿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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