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常常想到一個問題:那天早上假如師思起床後,梳洗化妝完畢,同我一起過早,一道上班,眼下的一切會不會發生。遺憾的是,那天早上師思像是預感到那天會發生什麼,起床後粗粗地化過妝,連謝謝都沒說,就冷冷地走了。為此,韓丁同女朋友發生爭執。韓丁認為我同師思的關係完了。女孩則認為這僅僅是好戲的開始。
那天,女鄰居和她的丈夫在門外的那輛「麻木」旁,衝著我們尷尬地笑著。我在辦公大樓前停下自行車,沙莎已買好兩份熱乾麵在等著我。我鎖好自行車,端上熱乾麵跟著沙莎進了電梯,然後一路進了沙莎的辦公室。在無人的十分鐘裡,我們上演了整整一曲由愛情到婚姻的大戲。我告訴沙莎,自己太需要有一處房子來隱蔽自己。沙莎當即從抽屜裡拿出一份寫好的結婚申請,讓我在上面簽字。我只是看清留給我的空白處旁邊有沙莎兩個字,便提筆寫下藍方兩個字。
沙莎在我簽過字後,用手拍了拍我的手,她的手有點涼,惹得我的神經一跳一跳的。往後的事都是沙莎去辦的,她要我什麼也別說。當天下午,她就將一份鮮紅的結婚證書交到我手上。我不相信這是真的,辦結婚證有許多手續,其中一點是雙方必須都到現場。沙莎告訴我,她只是讓自己的弟弟即時頂替了我一陣,別的她不再多說。像中共地下黨員接受秘密文件一樣,我在樓梯間裡接過結婚證書時,窗口有一對麻雀正在交嘴。這兩個灰不溜秋的小東西,給我的婚姻帶來難得的一點詩意。
我說:「這就是我們的營業執照?」沙莎說:「又多了一個夫妻店。不過目前還不能營業。」沙莎告誡我,一定要等到分房方案公佈之後,我們的關係才能公開。我很佩服沙莎。因為太佩服了,所以我一點也沒有想吻她的念頭。那天師思要到北京組稿,我送她到漢口火車站。坐在出租車裡,我突然扳過她的臉,用力地吻了她一下。她除了緊閉嘴唇,別的什麼動作也沒做。我將她一直送上38次列車的硬臥車廂,直到她從嘴裡擠出一句「恭喜你有大房子住了」才離開她。師思是用直覺來判斷的。
在直覺這一點上,我崇拜天下的所有女人。主編只讓師思在北京呆一個星期。師思卻呆了半個月。她回來後,我和沙莎就將住房的鑰匙拿到手了。分房方案剛一貼出來,我和沙莎就去買了十斤糖果,放在門衛老趙那裡,讓他代我們分發給每一個人。老趙比我們幽默,他在分房方案旁貼了一張告示,再將糖果置於告示下面,讓局裡的人自己隨意取。好多人一邊吃糖,一邊看著分房方案,一邊說我和沙莎登記結婚真是時候。
我同沙莎登記結婚,在局裡的反應遠遠大於在我內心的反應。我同沙莎還像以前一樣,各人上各人的班,各人下各人的班,甚至連什麼時候舉行結婚典禮也沒在一起商量。每天早上,我們照例在辦公樓前小吃攤上吃熱乾麵過早,然後一道進電梯上樓。趕上電梯裡只有我倆時,我們會走到一塊,相互捏捏對方的手。這惟一的身體接觸,一點也不能激起我對沙莎的慾望,那感覺就像在武漢商場門口,碰見熟人握握手一樣。回到老租界裡的那間屋子,面對因為我要搬走而格外高興的韓丁,我有時會有一種念頭,想強暴非要有兩室一廳以上房子才肯嫁給我的師思。對於沙莎,我一直沒有興趣。
我們之間直到結婚時,也沒說過我愛你一類的話。
在師思從北京回來的前幾天,主編將我叫進他的辦公室。我以為他要同我談雜誌的事,一開口才知道是代表局裡,就分房問題同我談話。他勸我不要攙和分房這件事,大家都知道我同沙莎結婚,目的就是為了房子,這樣太功利,會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我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當面打了一個電話給沙莎,將主編的話說給她聽。沙莎要我告訴主編,就說自己若是想娶局長的女兒,准保什麼事情也沒有。我沒有掛斷電話,拿著話筒,照本宣科地對主編轉述一遍。這副樣子讓主編將準備好的許多話全噎了回去。他讓我放下電話,換一副面孔,對我推心置腹地說起來。
我聽了一下午,終於弄明白這套分房方案其實是為局長的女兒一個人制定的。辦公室的人絞盡腦汁設計出一個複雜的計算公式後,剛好將局長的女兒算計成符合分房條件的最後一個。那時,他們沒料到我和沙莎會從中插一槓子。我們一進到這個體系後,局長的女兒就成了「中央候補委員」。弄明白後,我對主編說,這個腐敗我反定了。
說到後來,主編問我知不知道師思的行蹤。他雖然加了一句「這傢伙太不像話」來表達自己領導人的大公無私意圖,我還是覺察到他對師思的特殊關切。我其實並不知道師思在外的一點情形,我故意說師思上午還從北京給我打了個電話。然後細細感受這話對主編的傷害情況。
我特別希望給我們的房子能在師思回來之前分下來,我怕自己在面對師思時,最終會改變主意。自從與沙莎登記結婚以來,在內心深處反倒淤積成一個對師思的情結。我特別清楚,那張婚姻的營業執照不在法律的保護之下。除了感情,連它的操作方式都是不合法的。只要我一否認,它就得完蛋。
然而,我必須在繁華的大武漢擁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家庭。我的名片上不能長久地只能印著呼機和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我不太羨慕別人名片上的職稱和職務,讓我心動的總是那些電話號碼後面括弧中的字母H。
好像沙莎也明白這一點,她比我更急。當著面她總叫我放心,漢江的水跑不脫是要流進長江的。這句話只有沙莎才說,連師思都不說。漢江水是清的,長江水是渾的。天下只有渾水往清水裡攙的事,哪有那麼傻的人,將自己的清水硬攙進渾水裡。離開我,沙莎獨自同行政科的人急了兩次。人事處長也出面給行政科的人打了一次電話。這些行動還未見效果,師思便從北京回來了。
師思回來的消息,大家是從主編臉上讀出來的。師思從機場直奔雜誌社,她一進辦公室便衝著我們大笑,然後伸過手要同我握一握,說是恭喜我雙喜臨門。她在老趙的門衛室旁的牆上,看到了分房人員名單。這時,我也顧不了什麼,扭頭便往樓下跑。
師思在身後酸酸地說:「別笑歪了嘴。」出了電梯,果然見到一樓大廳的牆上貼著兩大張濕漉漉的白紙。我和沙莎的名字在白紙上被連在一起,沙莎的名字在前,在那之後的括弧裡寫著我的名字,使我成了自由市場上買排骨必須搭上的爛骨頭。以同一個從沒表示過愛的女人結婚為代價,換來的房子,坐落在花橋小區裡。它在老趙和王嬸的家隔壁,目前的房主還是財務處的牛會計。
我一時有些懵,直到老趙將一支煙塞到我嘴裡,我才醒過來。老趙說:「我們要成鄰居了!」我望望白紙說:「為什麼我們不能住新房子?」老趙替我點上煙後才說:「我就願意住舊房子,新房搞不好就會讓人傷心傷感。」老趙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攙了他一把,讓他回到門衛室後,終於忍不住說:「你咳嗽的聲音不對,是不是肺上有毛病?」老趙說:「你放心!我看過醫書,這種年紀患了肺結核,也不會傳染。」沙莎隨著一陣高跟鞋的響聲出現在老趙的窗口。她對著那張白紙看了足足十分鐘,直到將所有人的房子都記住才走過來。
沙莎說:「我不太滿意。你呢?」不知為什麼,我像報復誰似的。我說:「陰謀得逞了,有什麼不滿意的。」沙莎說:「能這樣想當然好。我同牛會計說一下,明天抽空過去看看。」沙莎走後,老趙對我說:「你找了個了不起的女人。她有點像我家的老錢。」我搞不懂他這話是褒還是貶,便說:「搞人事工作的,個個貌似深沉。」這天下午下班時,主編讓雜誌社的人都別走。大家先去聖誕酒店吃晚飯,然後又讓師思選了往事溫柔酒吧。大家亂紛紛地坐了半夜,只有主編一個人高興。到買單分手時,師思沒有同主編一起打的走,弄得主編也不高興。他真真假假地說我們都是狼心狗肺的傢伙。還說等雜誌社自己有錢了,像「貓頭鷹」那樣自己蓋樓買樓,看誰還敢不買他的面子。
師思自己叫了一輛麻木往六渡橋方向走。我依然是徒步往回走。半路上,我收到沙莎給呼機的一條留言:玩得開心嗎?還沒到住處門口,老遠就看見窗戶裡燈光通明。等到我開門進去時,發現師思已和衣躺在我的床上。韓丁見我回來長吁一口氣,說自己正不知該怎麼辦好。我上前拍了拍師思的後腦勺,師思沒有睬我。我只好擠到韓丁的床上。
師思照例天一亮就走了。除了她留下被窩裡的體香,我連一句話也沒撈著。
我出門時,韓丁遞給我一隻紅包,說是祝賀我結婚了。我收過紅包後再告訴他,我無權將這屋子百分之五十的使用權送給他。
見到沙莎時,她出乎意料地說:「你有些憂傷!」我一愣後才回答:「已經到了圍城門口,當然有反應。」沙莎難得一見地笑起來說:「這幾天你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世紀末的感覺!」我突然發現沙莎脖子上沒有戴絲巾,渾圓與白嫩的肌膚讓我心裡有史以來頭一回動了一下。
走進辦公室後,我只來得及朝師思看上三眼,主編就出現了。他一說話,滿屋的人都能聞見他嘴裡剛吃過熱乾麵留下醬香味。主編說提前開個編前會。大家趕緊起身紛紛往自己茶杯裡倒開水,然後,女孩們又拿出抽屜裡的小鏡子,將自己的眉毛與嘴唇重新偽裝一遍。在這個過程中,女孩們馬上發現師思的化妝品又換了品牌。主編和我作為男人,對女孩在辦公室裡的這些特權,總是極有耐心地欣賞著。女孩有的拿過化妝品,有的將師思扯到窗口,捧著她的臉蛋,像是校對清樣上的錯別字一樣,半是認真半是挑剔地端詳著。她們一鬧,半小時就過去了。主編終於咳嗽一聲,聲明自己不得不做職業殺手,謀殺女孩們的業餘愛好。一個女孩用香水瓶朝著主編噴了一下。師思馬上叫起來,說只這一下,少說也去了兩元錢。我忍不住說了句,回頭讓主編賠你一瓶。見師思眼角的光澤不對,我又補上一句,讓師思將買香水的發票交給主編簽字報銷。師思冷冷地說,她從來不用香水,這香水是配賣的。
編前會終於進入正題。除了老一套以外,新鮮事有兩件,一是「貓頭鷹」在向我們施殺手鑭,他們用月薪萬元的物質因素,將長期為我們雜誌主持心理咨詢專欄的董博士挖走了。主編念了董博士的辭職信。雖然書讀多了的人不免呆裡呆氣,但他倒也坦率,不像別人遮遮蓋蓋。談到錢對他的重要性時,還有幾分讓人心酸。心理咨詢專欄是我們雜誌惟一超過「貓頭鷹」的地方,「貓頭鷹」搶走董博士,實際上是在動手掐我們的脖子。第二件事是局長正式發話了,從這一期開始,雜誌上必須期期有反映下崗職工再就業的文章,而且還必須是重頭的,不能蜻蜓點水。主編剛說將這個任務交給我,師思就發表不同意見,說人家正忙著結婚,雜誌社的事再重要也不能耽誤人家百年大計質量第一的好事。師思自己將這事攬走了。這是師思在我搬進花橋小區那套二手房子之前,惟一一次正面提起我的婚事。對於第一件事,我們都束手無策。我提議可以用更高的薪水將董博士請回來。師思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的經濟實力還不到「貓頭鷹」的十分之一,作為對手,他們這麼做是明目張膽地同我們較量,打錢仗,我們必輸無疑。其他人更不同意,個個都說自己只要一萬元的一半,準保能將這個專欄辦得比董博士在的時候好。最後,主編拍板,心理咨詢專欄由雜誌社幾位編輯輪流主持,每主持一期,額外多發一千元編輯費。主編這話,一下子將大家臉上的危機狀態掃個精光,人人都露出美滋滋的模樣。
這時,老趙從門衛室打來電話,雜誌新一期的樣刊到了,讓我們下去拿。主編讓我帶人下樓,他自己留下同師思具體談談有關下崗職工再就業典型文章如何寫。
我們下樓後,見老趙正捧著我們的雜誌在看。見到我,老趙一扔雜誌說:「你們登的文章越來越不好看,這麼下去誰還肯掏錢買回家去看呀!」我翻了翻油墨尚未完全干的雜誌說:「你應該喜歡才對,這上面有表揚你們模範家庭的事。」老趙將我遞到他眼前的雜誌推開。
我們嘰嘰喳喳地扛著雜誌回到辦公室時,師思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愣。桌上的墨水瓶被碰翻了。我上前將墨水瓶扶起來。
師思突然站起來,抓起桌上的皮包,對我說:「我採訪去了,這一陣不來坐班。」剩下的話是:有事呼我。這是用眼睛說出來的。
師思走時,步點不像平素那樣款款地有情有致,整個身姿的韻味都有些顯亂。
一個女孩送雜誌到主編的辦公室裡,回來時,她大驚失色地告訴我們,主編那條標價八百八十八元的領帶,歪著掛在脖子上。
在我最近相處的男人中,只有名利能讓他們驚詫。女孩則還是一如既往,讓她們驚喜的總是時尚的物品,而讓她們驚惶失措的東西總是與情感有關。
師思一走,正好讓我靜下來考慮一下自己的婚姻與房子的關係問題。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城市生活全部內容都已成了一所房子。我想找個人說一說,找來找去,最後選定的還是韓丁。
韓丁正在一處股票交易所裡,對著牛氣沖天的股市行情樂得合不攏嘴。他在回話時,第一句話就說,照這樣的行情,今年他完全可以到常青花園買一套房子。一聽這話我就知道自己找錯了傾訴對象。韓丁將房子當成一個人在城市裡安身立命的基礎,比「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還重要。我失望地將電話掛了。
突然間,我想到了董博士。
一撥電話,董博士正好在家,因為是熟人,我便將心裡的想法和盤托出,並告訴他,這種本來目的非常明確的婚姻,不知為什麼反而讓我越來越糊塗。董博士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才問我是不是指桑罵槐,責怪他為什麼要跳槽。其實他的想法同我現在的想法完全一樣。自己本來就是衝著高薪來幫「貓頭鷹」的,過來之後才發現自己似乎也要找人咨詢一下這種心理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下崗工人,每月連一百四十元生活保障金都不能及時到手,自己怎麼可以輕輕鬆鬆地就額外拿一萬元。而且,他一直提心吊膽,不知那一萬元是真給還是假給。第一筆報酬還沒到手,心裡就老覺得欠著他們什麼。
我也欠了許多,但不知是欠誰的。說到後來,成了我勸董博士。我告訴他,這年頭只要是送上門來的錢,哪怕是上面有海洛因五號的味道,也只管花,漢口的五條幹道,哪一條不是用錢鋪起來的?說到這兒,我心裡突然一亮,送上門來的老婆和房子,哪有不要之理。
我掛斷電話,又撥通另一個電話,對著話筒我理直氣壯地說:「老婆!我是你老公!」沙莎在那一端害羞地笑起來。午間休息時,我在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帶上沙莎和牛會計往花橋小區去看房子。仍由牛會計住著的房子按四星級賓館裝修過。我幾乎說出我們只需進來住就行。沙莎卻一口氣挑出二十幾處毛病,最後的結論是只有防盜門可以將就著用。但鎖必須換。這一點是牛會計主動提出來的。她問我們準備花多少萬進行再裝修。沙莎笑而不答。
依我所想,對這套房子應該是滿意的。在我們察看時,老趙的妻子錢主任和王嬸家的兩口子都趁機進來湊熱鬧。王嬸公開地說,她原以為我同師思是一對,沒想到鴛鴦譜上寫著的是我和沙莎。錢主任則說,她從職業眼光來看,我同沙莎結合更加牢不可破。他們邀請我和沙莎到各自家裡坐坐。我被他們家裡的溫馨氣氛深深地打動。特別是錢主任家裡,老兩口的床頭櫃上插著一支鮮艷的紅玫瑰。錢主任說這是老趙上個星期天給她買的。她說老趙隔一陣就會送一支紅玫瑰給她。說時,錢主任臉上自動迸出一排笑紋。王嬸家裡則是實實在在的恩愛,她同汪總的各種親暱姿勢,用照片展示在家庭的每一個角落裡,使得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也能放出光芒來。
回到馬路上,沙莎出乎意料地抽出五分鐘時間來挽住我的手。我想起牛會計不肯說出價格的那個極豪華的席夢思,心裡終於有了對沙莎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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