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街是運河灘上的一個鍋伙,不是一個村落。
當年,有個姓花的地主,每年一百兩銀子,從通州衙門包下河岸上一眼望不到邊的柳裸子地,還有沿河幾里叢生著蘆葦、野麻、三稜草和狗尾巴花的淺灘。他在柳裸子地裡的三道沙丘上,搭起幾個溜窩棚,四面八方招攬了十幾個開荒平地的長工,立起了鍋伙,前後左右都不鄰村挨戶,就叫花街。
後來,姓花的老地主撒手歸西,幾個兒子吃、喝、嫖、賭、抽,不上二年就敗了家,把這大片河灘地零敲碎打,一條子一塊典了出去;最後只剩下三道沙丘沒人要,就伸手跟那十幾個長工收地皮錢。
十幾個長工都在花街安了家,也就劃地為牢了。
三道沙丘三足鼎立,龍頭、熊腰、鳳尾,各佔一方,互不相連;而且,每道沙丘之間,還相隔一條曲曲彎彎,纏纏繞繞,青籐綠蔓似的小河汊。平時,來來往往,挽起褲腿兒,涉水而過;雨季,大河漲水小河滿,過來過去就得划小船了。
運河沿岸,十八里一道河卡,每道河卡有一名河防局的稅警把關。凡打魚的都要到河卡子上領腰牌i繳魚稅,七折八扣,所剩無幾。花街上家家拴一葉扁舟,男人出外去傭工,女人就得下河打魚。
有一道河卡正安在花街的熊腰上,左鄰右舍幾家人,惹不起躲得及,有的搬到龍頭,有的遷往鳳尾。
花街上的人搬個家,就像燕子串房簷,費不了多大力氣。泥棚茅舍,一端就倒,拔鍋拆灶,抬腿就走,喬遷新居,再立門戶,也不很難,砍幾根柳樁,支起四梁八柱,柳條子編牆,蒲葦鋪頂,上下抹泥,土灶安鍋,翹尾巴的煙囪就又冒起了裊裊青煙。
北運河走的是天子腳下,通州坐落京東地面,冬春兩季無風三尺土。運河灘,外無山崗,內無城牆,就像敞開門兒張著嘴,大吃大嚼口外的風沙。花街的三道沙丘,年年長個兒,步步登高;早先柳枝糊泥巴的棚屋,不是被風沙擠倒,就是被風沙湮沒。夏秋兩季,三日陰五日晴,大雨小雨穿插著下,小河汊子大雨大漲,小雨小漲;柔水似刀,割坍沙丘,柳枝糊泥巴的棚屋常常一屁股坐空,墮入水中。於是,家家戶戶開始房前屋後,院內院外,裡三層外三層,四框填滿了紅柳綠蒿,不但鎖住了風沙,屯住了水,而且芳草萋萋,花木蔥蘢。
一到楊花似雪,柳絮紛飛的暮春時節,花街上的男人,都到外邊扛長工,扛短工,趕腳。拉縴。賣苦力去了。每日早出晚歸,兩頭披星戴月,白天看不見他們的影子。
花街上沒有多少老人。花街上的老人都交不了甲子,過不去六十這一關,就蘆席一卷,埋在河坡上,歪脖兒樹下孤墳一座。可六月連陰天,七月下大雨,運河滿了槽,一漲一落,墳頭涮平了,屍首沖走了,便只留下趴了架的歪脖兒樹,掛滿了水草和綠藻。
花街上也沒有多少孩子。花街上的孩子十有八九立不住,不出滿月就抽四六風,蒲草一捆,草叢中刨個坑兒一埋。下一場小雨,草芽兒又發了,十天半個月,小草兒長高了,也就不見了痕跡。
花街上更沒有多少女人,女人都不願嫁到花街來。花街上的女人大都來路不正,來歷不明。不是私奔,就是拐賣,沒有一個是明媒正娶,鳴鑼響鼓花轎搭來的。
花街上的人吃的是大河水,小河汊子裡洗衣裳。雞鳴五更天,男人們出外之前,肩挑著缸大的水筲到河岸,白天你東我西的哥兒們,只有此時此刻才能匆匆打個照面,碰個頭,問一聲好,道一聲乏,滿肚子怨氣罵東家,哈哈一笑改日見。晌午驕陽似火,熱風烤人,女人家脫下衣裳站在齊腰的小河汊子裡,一邊淘洗一邊口角爭風,舌尖帶刺兒,滿嘴撒村,罵人好比口唱蓮花落,一個更比一個臉皮厚。姑娘洗衣裳要等夕陽西下,河灘上扯起了障眼的暮靄。晚霞中,她們像一群水鳥兒下河,嘰嘰呱呱,嬉戲玩耍。有時,忽然羊腸小路上嚓嚓腳步聲,那是有人要蹚水過河去。她們來不及鑽進河邊的蒲葦,躲到岸上的柳叢,便慌忙蹲下身子,扭過頭去,雙手蒙住臉,就像一鳥入林,百鳥壓音,一動不敢動。可是,等那個男人過河走遠,她們又像鯉魚跳龍門,從水中一躍而出,清脆響亮的笑聲迴盪在小河汊子上,洗著衣裳唱道情。
然而,花街上的姑娘黃連的命,沒有一個例外的。她們剛剛蹣跚學步,爹娘就給她們編一隻小小的柳籃兒,挎到胳臂彎上,到河灘上剜野菜。再大幾歲,籃子換成了筐,爬樹摘楊芽兒,登高捋榆錢兒,下河打魚蝦……長到十三四,她們就要賣的賣,嫁的嫁。不是賣給過往行船的老客,就是嫁到遠離運河灘的外村,十個人裡有五雙是老夫少妻。
她們雖然從小吃不飽,可是自幼呼吸花香水氣,卻又生得眉眼俊俏,身腰柔細,十分秀氣。開了臉,上了頭,鬢角插上一朵紅絨花,穿一身紅褲子綠襖,懷抱著一面菱花鏡和一隻竹蔑子攏梳,在一掛飛花爆竹聲中告別家門,就是她們一生最大的風光。可借,常常二十剛出頭,早生下五男二女,一窩孩子。於是,一個個面黃肌瘦,渾身皮包骨,就像霜打的籐蘿,雹子咂下的落花,眨眼之間人老了。
住在花街鳳尾上的蓑嫂的她的女兒金瓜,也是踩著前人的腳印,走的是山重水復的老路,卻不想時來運轉,柳暗花明又一程。
下面,慢慢寫來。
二
蓑嫂不是花街的老戶。水上的浮萍掛了樁,楊花柳絮落了地,那一年她帶著三歲的女兒金瓜逃出虎口,走投無路才在花街落了腳。
正是雨季三伏天,長工葉三車起大早到河邊挑水。天邊一彎曉月,柳梢幾點晨星,只見一個踉踉蹌蹌的女人,胸前絆著幾條麻繩,身後背著一個熟睡的小丫頭兒,沿河奔走而來。葉三車是個走得直,行得正的人品,連忙收回了目光低下頭,把扁擔鉤兒掛住水筲的橫樑,輕輕擺盪在水面上。誰想,那個奔走趕路的女人聽見打水聲,一驚一乍,慌了手腳,回身閃躲,青苔路滑,撲通落了水。葉三車叫聲不好,忙扔下水筲,下河撈人。
一個魚鷹扎猛子,葉三車把落水的母女抱上河坡,解開那個女人身上的絆繩,一手倒提著小丫頭兒控水,一手把那個女人翻過身,頭朝下,腳朝上,七竅出水。
一會兒那個女人呻吟一聲醒過來,睜眼看見葉三車把她的小女兒倒掛金鐘,馬上掙扎著爬起身,哭叫著:「把孩子給我,我的孩子!」
小丫頭兒也「哇」地一聲哭出來,葉三車送還了那個女人,順口問道:「大嫂,你是打哪兒來,到哪兒去?為什麼走得慌慌張張,見人躲躲藏藏?」
那個女人摟緊女兒,低頭不語。
葉三車也就不再多嘴,又在水筲橫樑上掛住扁擔鉤兒,打滿兩大筲水,挑在肩上,挺腰就走。
那個女人卻抬起了頭,望著葉三車的背影,微微張了張嘴,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直到葉三車爬坡上岸,再有一步就要拐進柳棵子地,她才可憐巴巴地喊了一聲:「大哥,您積德行善吧!賞……我們娘兒倆……一塊餑餑吃。」
葉三車並不回頭看一眼,放慢了腳步答應道:「大嫂,你等一等,我就拿來。」
葉三車當時二十三四,爹娘早已入土。兩膀子力氣,一雙巧手,孤身單人過日子,還算是小有吃穿。他回到自己那兩間窩棚小屋,顧不得把兩大筲水倒進缸,就摘下吊在房簷上的飯籃。飯籃裡有吃剩的餅子半碗飯,又從大肚甕裡舀出一瓢面,流星趕月送到河邊來。
那個女人懷抱小丫頭兒,仰躺在河坡上,臉色就像白菜葉子,昏昏迷迷。小丫頭兒臉頰兩朵火燒雲,呼吸急促,鼻翅兒一張一合。
葉三車輕輕喚醒那個女人,說:「大嫂,小姑娘怕是病了吧?」
「大哥,您再行行好……」女人吃力地坐起來,兩眼噙滿淚花,「給我們娘兒倆……找個遮風蔽雨的地方,歇一歇腳,喘一喘氣。」
「那就……」葉三車沉吟了一下,「到我那兩間窩棚去吧。」
他把那一瓢面也放進飯籃裡,一手提著飯籃,一手攙扶這個搖搖晃晃的女人,向花街的鳳尾走去。
「大哥,您……貴姓高名?」走在路上,女人問道。
葉三車道出了自己姓名,又問她道:「大嫂,你是哪兒的人,我該怎麼稱呼你?」
「咱們喝的是一條河的水,我是楊柳青的人。」女人臉一紅,「村裡人都管我叫蓑子媳婦,小丫頭兒名叫金瓜。」
「我就管你叫蓑嫂吧!」葉三車笑了笑,又問道:「金瓜她爹呢?」
「那個死鬼撇下了我們母子倆……」蓑嫂又落了淚,「有個壞人想霸佔我,我帶著孩子逃出來。」
這在運河邊上,屢見不鮮,葉三車也就不想刨根問底。
進了家,葉三車把蓑嫂帶進窩棚小屋,笑著說:「蓑嫂,吃口東西,歇息吧!天色不早,我得給東家賣命去了。」
蓑嫂害了怕,扯住葉三車的袖子,說:「大哥,破家值萬貫,你還是鎖上門,我們娘兒倆就坐在房簷下。」
「我常年不掛鎖,寸草也不丟。」葉三車掙脫開蓑嫂的拉扯,出門一陣風不見了。
蓑嫂把金瓜放在小炕上,熬一碗麵粥給金瓜喝下去,又扯過葉三車那床漁網似的被子,蒙住金瓜發汗。她餓得心慌,把葉三車吃剩的餅子半碗飯,風捲荷葉打掃一空,也伴在女兒身邊打了個盹兒。
醒來,她不敢出屋,屏聲靜息,從窗眼向外望去,只見這座小院的四框,綠樹濃蔭,掛滿了牽牛花,遍地的牛蒡、香蒿、蘆根草。她想,把門東邊砍出一片空地,蓋一座豬圈,西邊砍出一片空地,搭一座羊欄,窗根下再壘一座雞窩,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
這個小院干少百少,最少的是一個會過日子的女人。
蓑嫂看見牆上掛著一把鐮刀,摘下來拿在手裡,躡手躡腳走出屋門去,先從房簷下割起了野草。一直割到天大黑,小院平平整整,又灑滿皎潔的月光,好像一面鏡子。
運河灘一到夜晚,風聲、水聲、樹聲、草聲,一片喧囂。蓑嫂躲進屋裡,桑木扁擔頂住屋門,手握著鐮刀坐在炕上,還一陣陣心驚肉跳,只盼葉三車趕快回來。
她的眼前,一會兒一閃葉三車的影子。這個年輕的長工,直溜溜一條杉篙的身腰,長方臉上兩隻明亮的笑眼兒,五官端正,性情柔和。打著燈籠難找的一個小伙子,怎麼就沒有一個女人長眼睛?
月上中天,柳牆外一陣腳步聲,葉三車一進柴門就驚呼:「誰給我的小院剃了頭,刮了臉?」
蓑嫂迫不及待迎出去,心疼而又羞怯地說:「大哥,你回來得好晚。」
「我們那個東家,四兩蕎麥皮也要搾出二兩油!」葉三車說著,遞給蓑嫂兩個荷葉包兒,「我討來一劑上藥,賒來一點吃食,逗金瓜一笑。」
「這怎麼叫人過意得去呢?」蓑嫂不肯伸手去接。
葉三車走到窗根下,把兩個荷葉包兒從窗眼塞進去,說:「蓑嫂,房樑上掛著艾蒿繩,點起一條熏蚊子,你們娘倆安心睡吧。」
「大哥,你在哪兒睡呢?」蓑嫂紅著臉,心跳著問道。
「把我那張兩層皮的褥子扔出來,我就睡在把門的傘柳下。」葉三車笑嘻嘻地說「年年暑伏我睡覺不進屋,院裡風大蚊子站不住腳,傘柳遮天露水打不著,正清爽。」
蓑嫂只得回屋,她拿起扁擔想頂門,想了想卻又放下來,放心大膽躺到炕上去。
炕上鋪的是新席,散發著蒲葦的清新氣息。她很久很久睡不著,悄悄坐起來,偷眼看窗外,傘柳下的葉三車早已酣然入夢。
天光大亮,蓑嫂醒來一看,葉三車早就走了,兩層皮的褥子晾曬在柳牆上。
夜晚,葉三車回家,又給金瓜賒來幾塊綠豆糕。
「大哥,再不能叫你勞神破財了。」蓑嫂心神不安,「頭疼腦熱來得急,去得快,我帶著金瓜該走了。」
葉三車打了個愣怔,問道:「你們娘兒倆投奔誰去呢?」
蓑嫂垂下眼皮兒,沉重地搖了搖頭,說:「離鄉背井,人生地不熟,還不知流落到哪一方呢?」
「那就在這個小院落戶吧!」葉三車脫口而出。
蓑嫂的心咯噎跳到嗓子眼兒,驚慌失色地說:「大哥,我們娘兒倆不想累贅你。」
「我把這兩間窩棚白送你們娘兒倆!」葉三車大笑道,「找幾個鄉親哥兒們,一齊上手,龍頭上再給我搭一座鳥窠。」
「我再想一想……」蓑嫂的心裡七上八下。
「我等你一言為定。」葉三車又到傘柳下,倒頭便睡。
半夜,下起大雨,雷聲中蓑嫂喊道:「大哥,快進屋來吧!」
「不怕,一會兒就天亮了!」葉三車頭上頂著斗笠,身上裹著褥子,背靠著柳牆一蹲,傘柳漏雨,把他澆得像剛從河裡撈上來。
蓑嫂冒雨跑出去,把葉三車拉拉扯扯進了屋。
天作之合。
三
黎明的回籠覺,半路的好夫妻;蓑嫂跟葉三車搭了伙,相親相愛,情投意合,二茬子瓜更甜。
葉三車是個能工巧匠,耕、耩、鋤、耪是他的看家本領,趕車、划船、種瓜、打魚、編席、織網,也是上手的把式。而且,石、木、瓦、扎、土、油、漆、彩、畫、糊,五行八作都會兩下子,這全是無師自通的偷藝兒。此外,正月新春走高蹺,三月三廟會跑旱船,自樂班吹笛子唱小曲兒,拉個場子打拳踢腳,葉三車也都高人一頭。蓑嫂心滿意足,像嫁了個上天下界的星宿,又好像一條無依無靠的柔籐苦蔓子,干纏百繞在頂天立地的大樹上。
蓑嫂是楊柳青的人,水鄉畫戶出身,編織手藝勝過葉三車,還會畫兩筆水墨丹青。春打六九頭,葉三車巧手糊風箏,蓑嫂提筆畫個毛腳大螃蟹、彩翅花蝴蝶兒,趕集上廟賣個好價錢,扯幾尺花布紅頭繩兒,打扮小女兒金瓜。蓑嫂本來長得好看,彎彎的眉,春水的眼,鴨蛋圓兒的臉龐,豐滿茁實的身子。自從跟葉三車天作之合成雙對兒,春暖花開草色青,越發水靈鮮艷了。
柴門左右,豬圈羊欄,窗根下的雞窩,大蘆花公雞撲打著翅膀叫天明,十幾隻母雞下蛋咯咯咯;小院子滿滿當當,吵吵鬧鬧,蓑嫂只盼望再生個兒子,那可就是一兒一女一枝花的大全福人了。
兒子生下來了,滿月裡也沒抽四六風,卻不想轉年春天出疹子,幾天就死了,把蓑嫂坑得愣愣怔怔多半年,眼淚像下簾子雨。
葉三車哭在心裡,笑在臉上,長滿老繭的大手給蓑嫂擦眼淚,勸道:「夠不夠四十六,你還有二十年的生養,有秧就不愁結個瓜兒。」
「我……只怕是個窮命……掃帚星……」葉三車越是百般溫存,蓑嫂越是哭得傷心,「你……還是娶個……福星高照的女人吧!」
「這才是昏話!」葉三車生了氣,「就是胎胎都落空,個個立不住,有金瓜給咱倆上墳燒紙,也不算絕戶。」
葉三車疼愛金瓜,嬌慣金瓜,每天放工回來,摘把棗兒,討個瓜果,從不兩手空空見女兒。
這天晚上,葉三車肩扛一個花皮大西瓜歸來,走進家門,滿想看見的是蓑嫂的笑臉兒,聽見的是金瓜的笑聲,誰知,窩棚小屋裡,蓑嫂在低低啜泣,金瓜想必睡著了,無聲無息。
葉三車感到納悶兒,正要開口問話,冷不防從雞窩的黑影裡站起一個小男子。
月光下,這個小男子骨瘦如柴,蓬頭垢面。還沒等葉三車問他的姓名,他先當胸一抱拳,滿臉堆笑,缺牙露齒,問道:「你是葉三車兄弟吧?」
「老哥,你是誰?」葉三車驚訝地問道。
「我是金瓜她爹。」小男子低眉順眼,自報家門,「賤姓楊,草木之人沒有大號,鄉親老少都叫我小蓑子。」
「呵!」葉三車像五雷轟頂,一連倒退三步,花皮大西瓜從肩頭滾落在地上,碎成八瓣兒。
「三車兄弟,你搭救了金瓜她們娘兒倆,又養活了她們兩年
楊小蓑子擠出幾滴眼淚,「救命之恩,我報答不起,請受我一拜吧!」就罷,趴在葉三車腳下磕響頭。
「唉呀,使不得!」葉三車把他撕扯起來,「這兩年,你在哪兒,這是從哪兒來?」
「始末原由,說起來話長呀!」楊小蓑子長歎一聲,「有個仇人想殺我……」
「黑心賊,嚼舌頭!」蓑嫂隔著窗戶哭罵,「你抽白面兒,推牌九,欠下一屁股兩肋賬,長著兩條兔子腿逃奔了關外。債主子堵門要搶走我們娘兒倆,逼得我身背著金瓜,跳出後窗走他鄉。」
楊小蓑子不急不惱,等蓑嫂哭罵得勞乏,才又哭喪著臉兒接著說:「我逃到關外,投到奉軍裡吃糧,挨打受罪,混不出個人樣兒,又掛念金瓜她們娘兒倆,就開了小差兒。一張嘴打聽了大半年,才找著了她們的下落。」
葉三車從心亂如麻中定住了神,長長呼了一口氣,說:「這一座院子兩間屋,都是金瓜她們娘兒倆的,你們一家人團圓吧!」
「親人兒,你把這個黑心賊趕走,別撇下我們呀!」蓑嫂從窩棚小屋裡哭喊著撲出來,卻被楊小蓑子攔腰死死抱住。
男兒有淚不輕彈,葉三車忍痛而別。
他在花街的龍頭上,又搭起兩間窩棚屋。梆打三更,幫工的人都散了,桌面上還有一點殘酒剩菜,葉三車正要收拾碗筷,楊小蓑子探頭縮腦而來。
「三車兄弟,恭喜恭喜!」楊小蓑子打躬作揖,「金瓜她娘告訴我,那一座小院兩間屋,原來是你的。禿老鴰佔了花喜鵲的窩兒,真叫我過意不去。」
「老哥,快別說這話!」葉三車反而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你還活在人世,才跟蓑嫂……」
「露水夫妻,也是前世的緣分兒,怪不得你。」楊小蓑子笑笑嘻嘻,滿不介意,「三車兄弟,難得你待她們娘兒倆那一片真情,我想高攀跟你拜個把兄弟。」
葉三車雖然打心眼兒裡不願意,也只得答應。
他們望空草草拜了兩拜,匆匆叩了三個頭,楊小蓑子急忙把那一點殘酒剩菜吃淨喝光。
楊小蓑子跟蓑嫂和金瓜母女團聚,好吃懶做,惡習不改。他一不出外傭工,二不租田種地,三不下河打魚,四不做小本生意,白天粘在炕上睡得像死狗,天一黑就鑽到花街熊腰上的河卡子裡鬼混。
一天,葉三車踏著月色回家,只見河卡子上的稅警連陰天蹲門,嚇了一跳。
「連警官!」葉三車嘻嘻哈哈,先給這個傢伙戴一頂空頭的高帽兒,「我門前不走船,樹上不長魚,您怎麼不在水上把關,跑到旱地來收稅?」這幾句話,又是拐彎抹角,罵人不帶髒字兒。
「葉三車,本官無事不登三寶殿!」連陰天從他那黑狗皮的制眼口袋裡,掏出一紙文書彈了彈,「楊小蓑子欠下我四石黃豆的賭債,他寫下這一紙文書,打上手模腳印,我的中保,把他的老婆典給你三年零一節,你替他還賬。你要是不掏這個腰包,我就留下蓑嫂當上炕的小老媽兒,只是我那個小娘兒們滿肚子山西老醋,還得大費唇舌。」
葉三車渾身起了火,暴跳八尺高,大叫道:「楊小蓑子在哪裡?我把他開膛破肚,挖出他的狼心狗肺!」
「他又到關外當奉軍去了。」連陰天板著面孔,很不耐煩的神氣,「葉三車,你要是捨不得出血,我那個小娘兒們又不許我嘗野味兒,那就把蓑嫂典給別的男人吧!」
葉三車氣得跺腳兩個坑,說:「明天就還!」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連陰天晃了晃手中的文書,「明天你把文書拿到手,儘管四腳八叉睡在蓑嫂的炕上,再不是偷來的鑼鼓敲不得。」
葉三車每年六石黃豆的工錢,半路支取,七折八扣,總算還清了楊小蓑子的賭債,顆粒皆無了。
果然,肉包子打狗,楊小蓑子一去不回頭。蓑嫂見葉三車不肯搬到鳳尾來,自個兒找到龍頭去。
「親人兒!」蓑嫂一頭撲到葉三車的懷裡,放聲大哭,「咱倆這一回合了灶,死也不拔鍋了。」
跟楊小蓑子過了一年,蓑嫂像老了十年。臉龐和身子黃皮寡瘦,深深的魚尾紋爬滿了眼角,愁眉鎖眼沒有神了。
葉三車被她哭濕了胸膛,心如刀割。但是,等她的眼淚哭干了,他卻輕輕把她從懷裡推開來,望著她的眼睛,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金瓜她娘,我好歹跟楊小蓑子那條癲狗拜了把兄弟,你就是我的嫂子。名分變了,我不能敗壞人倫大禮。」
「楊小蓑子把我典給了你,還有什麼人倫?」蓑嫂又哭又吵,「我好比你花錢包下的私娼窯姐兒,還顧什麼大禮?」
葉三車掀開炕席,拿出楊小蓑子典妻還債的那一紙文書,當著蓑嫂的面,撕成碎片,說:「楊小蓑子是個枉披一張人皮的畜牲,你跟我可是站在人群裡比誰都不矮一頭。他不仁,我們不能不義。」
蓑嫂大哭而去。
四
葉三車一個人過日子。又趕上一年的雨季,運河漲平了兩岸;河邊上的蘆葦只露尖尖角,連一隻蜻蜓也站不住;野麻水吞脖兒,圓圓的麻葉漂浮在水面上,遠遠望去就像大片的青萍,小片的荷葉;大河再添一瓢水,水就出槽了。
正是掛鋤時節,長工有幾天官假。葉三車在家裡歇伏,可也沒閒著。他手持一桿丈八魚叉,在大河上來來往往扎鯉魚。他的水性很大,踩水如走平地。水面翻花,鯉魚跳龍門,他一叉刺過去,十拿九穩。
忽然,一條小船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飄飄搖搖順流而下,捲入一片漩渦,三旋兩轉,一眨眼就扣了底兒。葉三車看得明白,船上翻下兩個人:一個老者像狂風中的枯葉,一個女子像急流裡的落花。他把丈八魚叉投到岸上去,頂流鳧水急如星火,搭救這兩位船翻落水的過客。
那老者在水中拚命掙扎,水面上冒了兩冒,露了露頭兒,葉三車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腦瓜頂上的一條豬尾巴小辮兒,就像順水牽魚,攏到面前,挾持上岸,放躺在柳陰下。
然後,他沿著河岸跑出幾十步,又飛身下水,尋找那一朵落花。他在水下周遊幾道,不見那個女子的蹤影,就趕忙拔出身子,在河面上四下張望。灼人的陽光灑滿茫茫大水,金光閃閃照花人眼。他手搭涼棚,才發現不遠處像有一隻天鵝,在水光波動的河面上下起伏,於是追了過去。
河邊的人都知道,溺水的人像灌罈子,喝飽了才漂上來。男人喝飽了臉朝下,女人喝飽了面朝天。那只上下起伏的天鵝,正是那位喝得像身懷六甲的女子,已經奄奄一息。葉三車不敢怠慢,把那個女子雙手托過了頭頂,踩水上岸來。
這個女子身姿嬌小,十八九歲,身穿重孝,臉色比她的孝服還慘白,只剩下游絲一口氣。大河上救人不拘禮,葉三車把她輕輕放在青草上,掐人中,捫胸口,揉肚子,小心翼翼地活動四肢,生怕手上重一點兒,碰傷這位人比黃花瘦的女子,要了她的命。
這位女子還沒有醒轉,那個老者卻觔斗流星跑來;他身穿濕漉漉的青布大衫,一邊奔跑一邊扎煞雙臂,像一隻想飛又飛不起來的黑老鴰,哇啦哇啦叫出兩聲:「何方歹徒,不得輕薄貞女!」
葉三車像白日見鬼,睜大眼睛:只見這個老者已經年近花甲,皺巴巴的枯萎面皮,疏疏落落幾莖貓須,頭上那一條豬尾巴小辮兒粘上幾顆牛蒡,兩隻鬥雞腳又長滿了雞眼,跑起來扭扭歪歪,身子擰成了麻花,自個兒給自個兒腳下使絆子。
「我得把這位姑奶奶救活!」葉三車滿頭大汗,紅撲漲臉地喊道。
這個老者怒氣衝天,七竅生煙,他想折斷一枝水柳,抽打葉三車放手,可惜他手無縛雞之力,拼出吃奶的氣力也折不斷。於是,他又去拔一根野蒿,鬧了個屁股蹲兒才拔下來。爬起身揮舞著野蒿威嚇葉三車:「你放手不放手?不放手我要打得你皮開肉綻!」
葉三車沒工夫搭理他,野蒿抽在身上不過是搔癢癢兒。那個女子吐淨了滿腹綠水,葉三車抄起她那軟綿綿的身子,她睜開了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
「爹……爹……」她的聲音微弱如絲。
「我不是你的爹,你不是我的女兒!」老頭子呲牙咧嘴,惡言惡語,「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心甘情願讓這個歹徒摟摟抱抱,玷污清白家風,丟盡我的老臉。」
那個女子這才發覺,自己枕在一個年青男人的胳臂上,不禁發出一聲驚叫:「你……你是什麼人?」
葉三車扶她背靠一棵河柳坐下,和顏悅色地說:「我是花街的一個長工,正在河裡叉魚,看你們爺兒倆船翻落水,把你們撈上岸來。」
「恩人……」那個女子眼含珠淚,「我要一生一世供奉你的長生祿位。」
「無恥!」老頭子亂啐女兒的臉,「你被這個歹徒恣意輕薄,非但不知莊敬自重,反而奴顏婢膝,醜死了,醜死了!」
「爹呀,人家救了……咱們的命,怎能……知恩不報?」那個女子哭道。
「淹死事小,失節事大!」老頭子捶打著胸口,「天呀!這一來我還怎麼有臉呈請縣衙門,給你樹立貞節牌坊,光耀門庭?」
「爹,我自幼守身如玉。」
「你已經跟這個歹徒肌膚相侵,不是白壁無瑕了。」
「您叫我怎麼辦呀?」那個女子抱住河柳站起來身。
「你……你……」老頭子一跺腳,「還是投水自盡,一死全節吧!」
「不……不!」那個女子嚇得不由自主地又倚在了葉三車身上。
「那我就不認你這個忤逆不孝,有悖三從四德的淫婦!」老頭子惡狠狠地吼道。
「爹呀,我是您一棵苗的女兒……」那個女子跪下來,抱住老頭子的雙腿。
「舐犢情深,難道我還不如禽獸?」老頭子仰天長歎,「怎奈你一人失節事小,有辱先人事大,我只好快刀亂麻,斬斷兒女情腸了。」
「您……您一定逼我去死?」那個女子仰起面無血色的臉兒,涕淚交流地問道。
「死吧,死吧!」老頭子閉上二目,揮了揮手,「一死全節也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正是躬行聖人之道。」
「好,我……死!」那個女子咬破了嘴唇,「守望門寡,進尼姑庵,也不過是裝在活棺材裡,活罪比一死更難熬。」
她腿腳發軟,站不起來,不能縱身投水,就四肢落地爬向河邊去,葉三車急忙攔住她。
「歹徒!」老頭子氣急敗壞,「你又跟我女兒動手動腳,害得她跳進大河也洗不清了。」
「我不能見死不救!」葉三車兩眼冒火,「老人家,你是人還是鬼,鐵石心腸逼死親生的女兒?」
「歹徒!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污也。」老頭子搖頭晃腦,口沫橫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恥苟活,生不如死。」
「那我就把你跟這位姑奶奶再扔下河去,權當我沒有救起你們爺兒倆!」葉三車說著,放開那個女子,先從老頭子身上動手。
「救命呀!」老頭子拐著一雙長滿雞眼的鬥雞腳就跑。
「爹,帶我走!」那個女子跪爬著哀叫。
「呸!」老頭子回頭一口濃痰,「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便急急如驚弓之烏,惶惶如漏網之魚,落荒而逃。
那個女子只覺得一陣天昏地暗,頭暈目眩,不省人事了。
五
這個老頭子外號金二榜眼,是看守通州文廟的一名執事。多年來在孔聖人的腳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鬼迷了心竅。
女兒玉姑,六歲那年許配給通州孔教會大司務的小兒子。這位大司務在通州地面很有點名氣,富人家出大殯,都重金禮聘他當點主官。此人滿肚子孔孟之道,周公之禮,就像粥鍋裡摻水,舀出一碗再添一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文廟的執事跟孔教會的司務結成親家,可算是門當戶對,珠聯璧合。不料,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大司務的小兒子年方弱冠得了水臌,吃了一陣子敗鼓皮丸,一命嗚呼。金二榜眼大出風頭,打發女兒玉姑披麻戴孝,陪靈跪祭,打幡抱罐兒,一直把大司務的小兒子送到墳地。他當眾宣告,好馬不配二鞍,貞女不嫁二夫,玉姑要守望門寡,以正世風之不古。那時玉姑還很年幼,只覺得好玩,並不感到可怕。
這幾年,玉姑長大了,才知道一輩子守寡可不是兒戲,就央求老爹給她另找人家。金二榜眼哪裡肯砸他這塊門媚生輝的金字牌匾,於是每日嚴加訓女,玉姑終日以淚洗面。馬勺天天碰鍋沿,早晚得砸鍋。正巧運河下游有個村鎮,新開張了一個尼姑庵,金二榜眼就逼迫女兒出家。誰想在送女皈依佛門途中,發生變故,金二榜眼的苦心經營化為流水。他拋下玉姑,返回通州,只說女兒被水鬼拉了替身兒,遮住了他的臉面,卻拆散了親生骨肉。
玉姑雖不是千金小姐,卻也算是出身於書香門第,下嫁葉三車,棲身窩棚屋,感到百般委屈,常常自歎紅顏薄命。她生來一雙拿繡花針的手,拾不了柴,剜不了菜,又裹得兩隻三寸金蓮的小腳兒,推不動碾子,挑不動水,整日家中間坐,鬱鬱寡歡。等葉三車放工回來,就拿丈夫出氣。譏消、挖苦、白眼、呵斥……由著性兒,變著法兒,把葉三車揉來搓去。
在葉三車的眼裡,玉姑是個金技工葉的貴人,嫁個泥腿子,也真是鳳凰沒有落到梧桐樹上。他本來脾氣溫和,心裡覺得對不起玉姑,欠著玉姑十分的情,更不忍心惹她傷感,任她揉成團兒,搓成線,也從來不肯粗聲大氣頂撞她。
有個丈夫,雖不是一棵梧桐樹,到底要比孤身空房守望門寡強得多,所以不到幾個月,玉姑就懷了孕,又過了幾個月便呱呱墜地一個兒子。蓑嫂接的生,生在三伏,奶名就叫伏天兒。
玉姑得過老爹的真傳,粗通文字,而且喜歡在丈夫面前賣弄學問,葉三車只有佩服得五體投地。伏天兒還在懷裡吃奶,玉姑就指點他認字方兒。這個小東西就像那青銅的雲鑼兒,一敲十二個響,識字就像春雨點點都入地,沒個夠,沒個飽。
於是,葉三車每天放工回家,都能看見玉姑的笑模樣兒了。
燈下,玉姑給伏天兒繡花兜肚,葉三車跟她臉對臉兒坐著,伏天兒滾在他懷裡,騎在他脖子上,就像一隻小山雀兒,在大樹枝頭跳來跳去,嘰嘰喳喳歡叫。
「你早晚把孩子慣壞了!」玉姑忽然瞪了丈夫一眼,「養不教,父之過。快叫他安靜下來認字兒。」
葉三車連忙把伏天兒緊緊攏住,笑著說:「伏天兒,小馬駒子戴籠頭,聽你娘開講。」
玉姑停下針線,從身邊拿出一隻花荷包,捏出一個寫著「人」字的字方兒,問道:「伏天兒,這個字念什麼?」
「不是早就學過了嗎?」葉三車覺得拿這個人字考問他的兒子,是小看了兒子的文才,有失兒子的身份。「連我這個偷藝的人都認得不差,還難得住我們伏天兒?」
「你懂得什麼?」玉姑臉一沉,「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
葉三車沒有妻子的學問大,只有俯首帖耳。
伏天兒正眼也不瞟那個字方兒,便咬字不清地念道:「銀(人)。」
「誰是人呀?」玉姑又問道。
伏天兒伸出小手,一點娘的鼻子,又回身摟住爹的脖子,說:「爹系(是)銀(人),娘系(是)銀(人)。」
「爹是什麼人,娘是什麼人?」玉姑又追問道。
「爹系(是)土夢(命)銀(人),娘系(是)苦夢(命)銀(人)。」
這一套,都是玉姑的說文解字,伏天兒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你是什麼人呢?」玉姑節外生枝,進一步考問。
伏天兒眨巴眨巴烏溜溜的圓眼睛,小腦瓜兒裡打了個閃,心裡轉了個圈兒,答道:「我系(是)土夢(命)銀(人),也系(是)苦夢(命)銀(人)。」
「下流坯子!」玉姑突然一聲斷喝,「你長的是拿筆桿兒的手,富貴金命人。」
而且,立逼著伏天兒一字一句把她的話學說一遍,伏天兒一字一句一個淚珠兒。
「你嚇著了孩子!」葉三車心疼地把伏天兒貼在胸口,「七歲看大,八歲看老,他剛幾天不吃奶,哪裡會抄近統運轉影壁?」
「是你不懂道理!」玉姑惱了,「玉不琢,不成器;幼不學,老何為?」
葉三車見妻子動怒,噤若寒蟬。
玉姑恨不得兒子一夜之間中狀元。伏天兒六歲進學堂,這在花街,可是史無前例,驚天動地。龍頭和鳳尾的老長輩,各家攤公份兒,把一年級小學生伏天兒,打扮得就像進京趕考,神氣十足。
葉三車天天背兒子上學,背兒子下學,兒子年年甲等第一名。可惜玉姑沒有親眼看到兒子金榜登科,披紅插花跨馬遊街,就在伏天兒念到六冊書的時候,她得了干血癆。寒霜單打獨根草,玉姑一天比一天病重,眼見著熬得過初一,熬不過十五了。
嚥氣前一天,玉姑迴光返照,臉上三春桃花色,眼神波動明媚的春光,她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而且,一縷柔情繞心頭,她就像洞房花燭夜的新娘子,斜倚在葉三車肩上,輕聲軟語,從來沒有過這麼好脾氣,從來沒有跟葉三車說過這麼多的話。
自從她病得起不了炕,就打發伏天兒到蓑嫂家借宿,生怕兒子沾上她身上的晦氣。窩棚小屋,只有他們夫妻二人。
「好人兒,摟緊我……」玉姑乍冷乍熱,臉上的紅顏褪了色,眼裡的春光暗下來。
葉三車連忙解開懷,把她緊貼在自己那滾燙的胸膛上,說:「伏天兒他娘,咱倆要是化成一個人有多好,我願替你病這一場。」
「好人兒,我的好人呀!」玉姑幽幽咽咽地哭了,「這麼多年……我……虧待了你……」
「怎麼能怪你,是我叫你窩心一輩子……」葉三車心酸得淚下如麻。
玉姑搖著頭兒,呢呢喃喃地說:「我的……好人兒……我的恩人,你要是……不嫌棄我,下輩子……我還到你屋來,補上我這些年……欠下你的恩情,生生世世……跟你做夫妻。」
「伏天兒他娘!」葉三車肺腑大慟,痛哭失聲。
玉姑已經感覺自己這一盞燈油快要熬干了,催逼著葉三車趕快把伏天兒抱來。
伏天兒站在玉姑頭前的炕沿下,一連聲叫娘。
玉姑目光散亂,淚影迷濛,已經沒有力氣抬起手來撫摸一下嬌兒的臉蛋,氣喘噓噓地說:「伏天兒……跪下,替娘……給你爹……叩頭謝罪……」
伏天兒聽話,跪倒在爹爹膝下,奶聲嫩氣地哀哭道:「爹呀,兒子長大了,替娘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吧!」
「伏天兒他娘,我對不起你呀!」葉三車抱著兒子大哭,「兒呀,爹是你娘的罪人呵!」
玉姑的身子一陣比一陣冰涼,緊一口慢一口倒氣兒,十分費力地掀動兩片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個個字:「伏……天……兒……再……給……你……爹……磕……個……頭,求……他……別……給……你……娶……後……娘……」
「我怎麼敢,怎麼敢呀!」葉三車哭天搶地,「日月星辰都長眼,我葉三車膽敢忘恩負義變了心,死在親生兒子的棍棒之下。」
玉姑含笑閉上了眼睛,像一朵凋謝了的睡蓮花,靜悄悄地安息了。
葉三車不忍心將她蘆席一卷埋在河坡的歪脖兒樹下,一口白皮的河柳棺槨裝殮了玉姑,笙、管、笛、蕭、鑼、嗩吶合奏了一支哭皇天的曲子,葉三車把她葬在自家的小院裡,而且,墳頭上搭起一架豆棚,遮蔽玉姑的陰宅不受冷雨淒風之苦。
這在花街的歷史上,也是破了例。
六
發送了玉姑,葉三車欠下連陰天幾筆驢打滾兒。
河卡子上的稅警連陰天,雖不過是河防局的一名小小爪牙,但是他卻以朝廷命官自居,架子很大,官氣熏天,一年四季陰沉著臉,三百六十天不放晴。熊腰上聳立著兩間瓦脊青磚房,凌駕於龍頭鳳尾的泥棚茅舍之上,便是連陰天那不可小看的官行。在花街上的人眼裡,好比一座金鑾殿。
這個傢伙已經四十幾歲,生得尖嘴猴腮,五官不正,一條公鴨嗓兒,人品相貌都不夠尺寸。但是,他心毒手辣,財狠食黑,又有一身掐訣唸咒,頭碰石碑的功夫,在北運河的青幫香堂裡佔個大輩兒,所以花街上的人除了葉三車敢頂撞他一字半句,沒有一個人不在他面前低頭矮三分。
連陰天每日駕一隻輕舟快船,腰間挎一把「獨子抉」,插十二把小刀子,巡邏游大在十八里管界的河面上,盤查收稅,敲詐勒索。打魚的小船,要跟河卡子三七分成;連陰天雞蛋裡挑骨頭,找碴兒就罰款,罰款都入他的腰包。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販賣人口的賊船,私運煙土的黑船,早給他嘴裡抹了蜜,光天化日之下暢通無阻。
白天裝人,黑夜弄鬼。酉時以後,緝私巡警上場,連陰天收船回家,關門上鎖,東廂一溜棚子窩贓聚賭;西廂一溜棚子抽白面、扎嗎啡。運河灘上的地癲人蛆,雞頭魚刺,雜燴一鍋。
連陰天躲到後台,出場的是他的女人狗尾巴花。狗尾巴花青春年少,比連陰天小二十掛零兒,全靠她招蜂引蝶,連陰天才生意興隆,財源茂盛。河防局的大小官員出巡,路過連陰天的河卡,乘船的下船,騎馬的下馬,坐轎的下轎,個個要過狗尾巴花這道關,沒有一個不被雁過拔毛。
連陰天是個箱子,狗尾巴花是個匣子。大把的銀元鈔票,流水一般進門,都鎖在了狗尾巴花的錢櫃裡,串在了狗尾巴花的肋骨上。而且,一枚枚的銅子兒都要攥出團粉來,狗尾巴花生財有道,放起了驢打滾兒的印子錢。
自從玉姑病倒炕上,葉三車為了服侍病人,到東家那裡辭了工。他已經七折八扣支取了全年的工錢,六石黃豆到手只有四石二鬥。半路途中辭工不做,退賠半數,卻不是兩石一個,而是整整三石。摘借無門,明知剜肉補瘡,也只好硬著頭皮來到連陰天面前,手背朝下。
「找內掌櫃的借去!」連陰天冷著臉子,擰起眉毛一揮手。
「連警官,你是府上的灶王爺呀!」葉三車雖然為人古板,不苟言笑,卻喜歡跟連陰天耍幾句貧嘴,戲弄一下這條水長蟲,「內掌櫃的是磨房的磨,聽你的。」
「不是我乾坤倒轉做不了主!」連陰天粗脖子紅臉,「連某人大小是個朝廷命宮,專心國事,公務繁忙,不能分心走神兒,哪裡有閒工夫管這些芝麻粒兒大的銀錢小事?」
葉三車不願跟狗尾巴花打交道,他厭惡這個不知天下有羞恥二字的女人。
花街上的姑娘人窮志不短,品行端正,腳步不歪,嫁出去的都是黃花閨女,沒有一個花燭之夜被刮破了臉皮,第二天脖子上掛著一隻鉸斷了幫底兒的繡花鞋,叫人家拿掃帚攆回來的。花街上的媳婦,雖然來路和來歷都不是一清二白,可是只要在花街上落地生根,就沒有一個人再走旁門邪道,被人家戳斷脊樑骨的。
可是,自從狗尾巴花到花街,狐媚子打嚏噴,腌臢了花街的風氣。
狗尾巴花的爹,是個踹寡婦門,扒絕戶墳,吃人飯而柴禾垛上拉屎的潑皮無賴。在北運河青幫香堂裡,他跟連陰天是平輩哥兒們。有一年,同門不同支的兩個香堂爭奪通州東關碼頭,雙方簽跳油鍋,狗尾巴花的爹正中了彩,跳不跳都是一個死。下鍋之前講定,他一家老小,青幫香堂要生養死葬。狗尾巴花的爹跳下油鍋炸成了炭渣兒,雙方又大打出手。駐紮通州的官軍出了面,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通州東關碼頭收歸河防局所有。狗尾巴花被連陰天拐走,流落到花街熊腰河卡子上。
狗尾巴花自幼泡在泔水缸裡長大,一肚子花活鬼點子,沒有幾年就把連陰天擒下了馬。她噁心連陰天,恨不得連陰天出門一個馬失前蹄,倒栽蔥掉進罈子口的深井裡,她再扔下一塊大石頭。可是,連陰天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吃葷,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打熬身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於是,狗尾巴花便想找人合夥,套白狼打槓子,結果了連陰天的性命。等連陰天出殯,她坐地招夫,紅白喜事一天辦,洗腳水徹茶省柴禾。
河防局的大小官員,都跟她有同床之誼,共枕之交。然而,一個個不是銀樣蠟槍頭,就是想吃羊肉又怕惹上一身膻,指望不得。狗尾巴花思來想去,相中了葉三車。
葉三車雖是個泥腿子長工,可是那一表人才,不但連陰天相形之下像泥豬癲狗,就是拿河防局的大小官員跟葉三車一比,也顯得尺寸不夠,斤兩不足。
長線釣大魚,拍網捉俊鳥兒,狗尾巴花要安排十面埋伏。
就在這時,一文錢難倒六尺高的漢子,葉三車愁眉苦臉來到河卡子借債。狗尾巴花心中暗喜,只覺得必是鬼使神差,葉三車才不用她暗施計謀,就自上門來鑽口袋陣。這真是嘴饞天上掉餡餅,吉人自有天相。
葉三車剛一開口,狗尾巴花就打斷了他的話,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噘起嘴來掛油瓶兒,說:「三車,人不親土親,遠親不如近鄰,你磨扇子壓手,難道我能忍心站在一邊拍著巴掌笑?」
「你肯借給我多少?」葉三車問道。
狗尾巴花抱來一個漆著「黃金萬兩」四個大字的錢匣子,放到葉三車面前,說:「你想借多少,就拿多少!」說著,撩起花褂子的衣襟兒,露出半個魚白肚皮,從水紅的褲腰帶上摘下鑰匙開了鎖,滿匣子白花花的銀元,照得葉三車睜不開眼。
葉三車仰起臉兒算了算,每石黃豆市價三塊大洋,還上東家的債,給玉姑請醫買藥還沒錢,便壯了壯膽子,說:「我想拿十塊,你肯借給我嗎?」
「寬打窄用,十塊錢怎麼夠花?」狗尾巴花從錢匣子裡抓起兩大把,噹啷啷扔在桌面上,十五塊銀元團團轉。
「我拿什麼做抵押呢?」葉三車反倒為難了。
「我一不要你的房子,二不要你的地。」狗尾巴花拋給葉三車一個挑逗的媚笑,「只要你這個人!」
葉三車心事重重,並沒有留神狗尾巴花的眼色,苦笑道:「我這一百多斤,能值幾個錢?」
「你在我眼裡,虎骨、熊心、麝香、鹿茸,滿身都是寶!」狗尾巴花一邊飛眼弔膀子,一邊搬來紙筆墨硯,「咱們就立下個字據,拿你的身價做抵押。」
這個女人在通州的女子小學念過幾年書,作風不正被開除,肚子裡多少也裝進去半瓶子墨汁,書寫借據,一揮而就。葉三車只當便宜,不假三思,就雙手按下了指印。
餓急了吃五毒,渴急了喝鹽鹵。葉三車從狗尾巴花手裡,稀裡糊塗借了一筆又一筆。本生利,利做本,本利一個月一打滾兒,前前後後一攏賬,日積月累一筆大數目。
玉姑死後,葉三車打短為生,半夜三更才放工。他出外不鎖門,回家也不點燈,歸途中早在河汊子裡洗淨了身子,關門上炕就睡覺。一天,是個月黑夜,他又是不點燈就上炕,扯過枕頭躺下來;朦朦朧朧剛要睡去,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從炕腳骨碌碌滾過來,一直滾到了他身邊,狗皮膏藥粘住了他。
葉三車雖然膽大包天,但是這突如其來的一驚,也嚇得他一身冷汗。那個女人嚶嚶吸泣,他聽出來是狗尾巴花。
「狗尾巴花,你……你來幹什麼?」葉三車又羞又怕。
「我可憐你,心疼你,愛你……」狗尾巴花假哭無淚,「忍不住前來陪陪你。」
「我不要你的可憐,不要你的心疼,不要你的……」葉三車想掙脫開她,「快走,快走!」
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藥揭不下來,狗尾巴花死纏著葉三車不放,說:「那你就可憐可憐我,心疼心疼我……」
「我的心早死了!」葉三車撕扯著身上的狗皮膏藥,「埋在了玉姑的墳地裡。」
「你不必拿玉姑的陰魂當護身符兒。」狗尾巴花冷笑,「哪個貓兒不偷嘴,哪個男人不好色?你不過是想吃又怕燙舌頭,膽小如鼠不敢惹連陰天。」
「我怕你那個狗男人!」葉三車被狗尾巴花激怒得火冒三丈,「連陰天膽敢在我的頭上動土,我就跟他魚死網破,殺了他為民除害。」
「三車,我的好漢子!」狗尾巴花撒了手,兩眼閃爍賊亮的綠光,「我套白狼,你打槓子,咱倆弄死了這個惡賊配鴛鴦,錢匣子裡的萬貫家財都歸你,我還保你在河卡子上當稅警。」
「滾!」葉三車挽起狗尾巴花的頭髮,打開窗戶把她扔出去。
「給我衣裳還我的錢!」狗尾巴花一溜十八個滾兒,爬起身來就往窗戶裡揚沙子,「三天之內你不把本利送上門,我點手叫來河防局的巡警,五花大綁押你下監牢!」
一張文書三年契,葉三車自賣自身,到京西門頭溝煤窯下井。
七
一去京西二百里,門頭溝三年不回家。葉三車臨走把伏天兒交給了蓑嫂。
蓑嫂帶著女兒金瓜,租一隻小船,每天下河打魚,夜晚借來月光,編織席、簍、筐、籃、籠、網、蓑衣,又偷砍一片蓬篙,種瓜點豆。成年起五更爬半夜,頭不挨枕就手腳不閒,只不過掙了個餓不死。
鐵打的脊樑熱豆腐的心,蓑嫂自打葉三車又從河邊揀來一個玉姑,就心如死灰,不再想跟葉三車破鏡重圓。可是,她眼見玉姑是個小姐的身子丫環的命,葉三車娶了個紙糊彩畫的人,外邊累一天,回家也不能歇口氣,她藕斷絲連不忍心,就一條身子劈兩半,替葉三車推碾子磨面,挑水打青柴,雙肩擔兩戶,龍頭鳳尾來回忙。
玉姑坐月子,蓑嫂接的生。生下伏天兒,她又高興又悲傷,想起了出疹子死去的兒子,回家溜溜哭了一個通宵。睡夢中,她彷彿看見死去的兒子轉世投了胎,搖身一變正是小伏天兒。於是,伏天兒也像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千絲萬縷心連著心。她下河叉鯽魚,又殺了一隻肥母雞,給玉姑催奶補身子。
轉年一開春,伏天兒已經咿呀學語,蹣跚學步,蓑嫂更是提心吊膽;河上打魚,撒網心發慌,瓜田裡剪籐掐蔓,忽然眼皮子跳,她都急忙跑到葉家,看一眼伏天兒才放心。
玉姑一見她那淒淒惶惶的神色,忍不住打趣她,笑道:「蓑嫂,孫悟空鑽進了鐵扇公主的肚子裡,伏天兒鬧得你牽腸掛肚,拽著你的心繫兒拉縴繩。」
「妹子,你沒被蛇咬過,不知道怕井繩呀!」蓑嫂眼圈一紅,「我那個兒子,要不是那年春天……眼下早就家裡院外跑出跑進,黃嘴的雀兒似的,嘰嘰喳喳喊媽媽,叫爸爸了。」
她又催促玉姑找個算命先生,給伏天兒算一卦;命中三災八難,也好早有提防。
算命的先生掐指算來,伏天兒是火命,玉姑是水命,母子相剋,水火不相容。玉姑慌了神兒,愁眉不展,憂心仲仲:「但願伏天兒剋死了我,我可千萬別克住他。」
「認我當乾娘吧!」蓑嫂挺身而出,「我是木命;引火燒身,伏天兒的時運越來越旺。」
「唉呀,怎麼能叫你割肉喂鷹呢?」玉姑過意不去,於心不忍。
「我是個鐵樹杈子燒不焦。」蓑嫂笑了笑,「伏天兒真要是把我剋死了,你只叫他給我打個幡兒,抓把土,哭一聲娘,我就死而無怨了。」
「好姐姐!」玉姑抱住蓑嫂落了淚,「我該怎麼報答你呢?」
蓑嫂想了想,說:「妹子,你要看得起我,就認金瓜做女兒。金瓜是土命,跟你不相剋。」
「我願意!」玉姑滿口答應,「我有一兒,正少一女,一兒一女一枝花嘛!」
蓑嫂卻另有心思。
她跟葉三車搭伙了二年,葉三車疼愛金瓜,金瓜叫慣了爸爸。楊小蓑子一來,逼著金瓜改口,金瓜不改,天天挨小蓑子的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金瓜恨死了這個生身之父。
楊小蓑子走了,金瓜滿心歡喜,本想從今以後又可以管葉三車叫爸爸了,卻不想葉三車又揀來一個玉姑大嬸,這一回竟是親娘逼她改口:「金瓜,不許你管三車叔叔叫爸爸,玉姑大嬸撕爛你的嘴。」於是,金瓜心中惱恨玉姑。
金瓜挎著柳籃兒到河灘上剜野菜,有時遇見葉三車,先大叫一聲:「叔叔!」扔下柳籃兒,投入葉三車的懷抱。等葉三車把她抱在懷裡,她便雙手摟住葉三車的脖子,咬著葉三車的耳朵,小眼珠兒偷偷溜瞅一下四外,又悄悄叫一聲:「爹!」葉三車鼻子發酸,緊摟著金瓜捨不得撒手。
玉姑當乾娘,金瓜便是葉三車名正言順的乾女兒,也就能響響亮亮地叫他一聲爹了。
蓑嫂找了個黃道吉日,帶著金瓜來給乾娘磕頭。玉姑也給乾女兒繡一件花兜肚,兜肚箍在前胸上,攏住乾女兒的心。
玉姑出殯,金瓜和伏天兒披麻戴孝。伏天兒是親生兒子,給玉姑打幡兒;她是乾女兒,給玉姑燒紙。一兒一女給玉姑送了葬。
葉三車自賣自身,三年的賣身契上畫了押,轉身來到蓑嫂家。
「蓑嫂,我把自個兒賣了。」葉三車掏出兩塊銀元,一把銅子兒,扔在炕上,「還清了狗尾巴花的驢打滾兒,就剩下這幾個錢。我一走三年,伏天兒吃、穿、上學,都靠你們娘兒倆了。」
「一家人……你為什麼說兩家話?」蓑嫂哭了,「伏天兒是你的兒子,也是我心上的肉。」
葉三車點點頭,說:「你比他的親娘更疼他。」
兩人淚眼相望。
金瓜已經是十五歲的少女,心早開了竅,一見這個情景,忙跳下炕,說:「我去看看伏天兒,別叫貓兒狗兒嚇著他。」說罷,趕緊開門跑出去。
蓑嫂坐在炕沿上,掩面而泣,說:「還不如賣了我,留你在家,兩個孩子大樹底下好乘涼。」
葉三車苦笑,說:「人有臉樹有皮,我怎麼能伸手接你的賣身錢?」
「那……」蓑嫂抬起了頭,「我帶著兩個孩子也搬到門頭溝去,活吃一鍋飯,死埋一個坑,生死落個大團圓。」
葉三車連連搖頭,說:「門頭溝地少石頭多,喜鵲老鴰都不搭窩。一方水土只養一方人,運河灘再窮,你還能找把野菜嚼一嚼。」
「挖煤的吃陽間飯,干陰間活兒,這三年的日日夜夜叫我怎麼熬呀?」蓑嫂哭得更傷情。
「我……正想……跟你商量……」葉三車嚥下一腔苦水,「下門頭溝小窯,好比入陰曹地府,萬一我這把骨頭扔在井下,死了外喪,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替我把伏天兒拉扯大,給他成家立業,也不枉咱倆露水夫妻好過一場。」
「親人呀!」蓑嫂撲到他身上,「砸碎了骨頭連著筋,大卸八塊燒成了灰兒,我心上只有你一個人。」
葉三車心中悲痛,哽咽著叫了一聲:「我的苦人兒!……」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你這一走,咱倆今生今世還不知能不能再見面……」蓑嫂悲悲切切,「今夜晚你就留在我的身邊吧!」
葉三車心軟了,捧起蓑嫂的臉兒。可是,正在這一念之間,玉姑的面影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驚慌地推開了蓑嫂,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玉姑臨死的時候,我當著伏天兒的面……賭過咒
他倉皇離去,匆匆走出鳳尾,路過熊腰,膛過兩道小河汊子,回到龍頭。兩腿發軟,跟踉蹌蹌走進家門。
屋門頂著槓子,屋裡聽不見聲息。只有倒掛在柳籬的野花籐蘿上,牆根階下的青草裡,蟈蟈兒和蛐蛐兒低吟淺唱,叫叫停停,月色朦朧中的小院沉寂而淒涼。
「金瓜,伏天兒,開門!」葉三車站在窗外,輕輕喚道。
窗內沒人答應,蟈蟈兒和蛐蛐兒卻嚇得停止了鳴聲。一片浮雲掩月,小院遊蕩著忽明忽暗的陰影。
葉三車敲打著窗欞,伏天兒從沉睡中醒來,呢喃夢囈地說:「爹,我就來……」
「你給我躺著睡覺!」金瓜怒喝一聲,「爹,我懶得下炕,您還是回去睡吧。」
葉三車明白,金瓜人大心大,有意成全一對老人家,這反倒使他更感到羞愧和不安,便輕著腳步走到豆棚下,在玉姑的墳邊半躺半坐到天明。
蓑嫂給他縫補漿洗了單衣和棉衣,金瓜給他趕作了夾鞋和棉鞋,葉三車告別親人,一根柳棒挑起一卷破爛行李,風絲雨片上路了。
八
伏天兒來到蓑嫂家,蓑嫂慣他,金瓜管他,慣他的到了兒沒有拗過管他的。
伏天兒落生以來,爹娘頭頂著他長大。長到九歲,橫草不拈,豎柴不拿,玉姑生怕柴草弄糙了他的手,捏起筆桿寫字不秀氣。每天上學下學,葉三車背去背回。玉姑病倒炕上,葉三車日夜服侍左右,仍舊一天往返兩趟接送兒子。
蓑嫂一心想叫伏天兒把她當親娘,母子連心瓜兒不離秧,疼伏天兒比葉三車和玉姑更水漲船高。
伏天兒來到蓑嫂家的第二天清晨,蓑嫂起早下河打魚,臨走叮嚀金瓜道:「一會兒你背著伏天兒上學去。」
金瓜蓇朵著小嘴兒,嘟噥著說:「九歲大小子了,他沒長著腿!」
「這是你爹立下的老規矩,誰敢走了樣兒?」蓑嫂虎起臉,「一路上小河汊子套著大水塘,坑坑窪窪,深深淺淺,柳棵子蓬蒿裡藏著狼叭狗子,你就忍心叫他單槍匹馬過五關?」
蓑嫂眼見金瓜身背伏天兒下鳳尾,又在門口踮起腳尖張望一程,才到河邊去。
金瓜十五歲,水鄉人家的女兒,楊柳青的畫中人,秀眉梢眼趕過了少女時代的蓑嫂,心眼子也比她娘多。
一條七盤八繞在運河灘上的羊腸子小路,路旁牛蒡沾人衣,野籐絆人腿,野花拂人面,碧紗翅膀的大個兒綠螞蚱飛落人身上。金瓜背著伏天兒三步一回頭,偷看她娘的動靜。直到翻過一道沙崗,鑽進小河汊子岸邊的綠樹濃蔭裡,估量著她娘望不見,她忽然把從背後攏住伏天兒的雙手一鬆,伏天兒整個摔在了地上。
「你這個懶賊!」金瓜把大辮子一甩,滿臉寒霜,「你長著雙腳不走路,何必要這兩條腿?不如我折斷它當柴燒,背起你來一身輕。」
伏天兒爬起來要跑,金瓜就像燕子抄食兒,一把抓住他。
「娘……娘呀!」伏天兒大聲呼喊。
金瓜一手死死地摀住他的嘴,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威嚇道:「你敢再喊叫一聲,我不悶死你,也把你的脖子擰成八道彎兒。」
伏天兒嚇傻了,唔唔呀呀哀叫:「姐……姐姐……」
金瓜抽回捂嘴的一隻手,目光凌厲,逼問道:「你自個兒會走不會走?」
「我……會走。」伏天兒雞啄米似的點頭,眼淚圍著眼圈轉,「自個兒走。」
「去吧!」金瓜操了他一掌子。
伏天兒一溜煙飛奔,頭也不敢回。
金瓜並不放心,悄悄尾隨著伏天兒,直到看見他跑進村口,才返回鳳尾。
日落黃昏,金瓜又到這個村口想把伏天兒接回來。可是,左等不見人,右等不見影兒,跑到小學堂問老師,伏天兒早走了。
金瓜著了慌,走遍運河灘,東南西北直著脖子叫:「伏天兒,伏天兒!」
河灘上起了風,風吹草動聽不見伏天兒的回聲。
她正團團打轉,蓑嫂收船回家,進門不見這一對兒女,也找到河灘上來。
「伏天兒呢?」蓑嫂急色白臉地問道。
「他放了學,野鳥兒……滿天飛……」金瓜哭喪著臉,吞吞吐吐。
「想必是你這個死丫頭欺侮了他!」蓑嫂狠狠打了女兒一巴掌,「伏天兒,伏天兒!」
娘兒倆叫啞了嗓子,伏天兒就像一顆隨風飄去的流星,不知飛向何方,落到何處。蓑嫂只怕有個三長兩短,抱住路邊一棵孤樹哭出來:「三車,三車呀!我虧負了你,對不起玉姑呀!」
金瓜攏定神思,忽然心明眼亮,說:「伏天兒會不會到他娘墳上去?」
葉三車到京西門頭溝下煤窯,他在龍頭的兩間棚屋就上了鎖。蓑嫂和金瓜尋來一看,只見伏天兒果然依偎在豆棚下的玉姑墳邊,抽抽搭搭地哭泣。
「兒呀!」蓑嫂心都碎了,彎下腰把伏天兒抱在懷裡,哭得比伏天兒還傷心。
「娘,姐姐……要悶死我,擰斷我的脖子。」伏天兒告狀,火上澆油。
「該死的丫頭!」蓑嫂又氣又恨,放下伏天兒,折斷一根柳枝子,沒頭沒腦抽打金瓜,「我不打得你皮肉開花,出不盡我心頭的惡氣。」
柳枝子帶著嗖嗖的風聲,雨點冰雹落在金瓜的身上,金瓜不躲也不閃,不掉一滴眼淚。伏天兒見金瓜挨打,起先還捂著嘴兒吃吃笑,後來看著打重了,撲過去喊道:「娘,您饒她這一遭兒吧!」卻不想說時遲,那時快,這一柳枝子正抽在他身上,疼得他連蹦了三蹦。
「唉呀,我的兒!」蓑嫂心疼得血都涼了,兩眼發直,不知如何是好。
伏天兒蹦了三蹦,兩腳落了地,卻噗哧笑道:「娘,一人有罪二人當,打完了姐姐您該打我。」
「笑面虎兒!」金瓜啐他一口,掉頭就走。
夜晚,伏天兒跟蓑嫂睡在炕頭,金瓜睡在炕腳。蓑嫂勞累一天,躺在炕上就散了架,閉上眼睛馬上沉沉入睡了。伏天兒本來也因得上眼皮直粘下眼皮,可是一見金瓜團著身子臉朝牆,想到她挨了一頓打,晚飯又沒吃,心裡酸溜溜的不好受,就悄悄爬了過去,輕輕推了推金瓜,金瓜一動不動,他又低聲討饒,說:「姐姐,別生我的氣了。」金瓜像個石頭人,還是不理他。於是,他就伸出手,輕柔地撫摸金瓜身上的傷痕。
金瓜的身子忽然一陣打顫兒,猛地一腳,把伏天兒踹了個一溜滾兒大翻身。
第二天清早,金瓜不等她娘吩咐,上趕著催伏天兒道:「快吃飯,姐姐背你上學。」
「這才像個疼兄愛弟的模樣兒!」蓑嫂也眉開眼笑了。
金瓜背起伏天兒出門,步子很大,走得很快,可是一翻過那道沙崗,金瓜卻收住了腳步,在綠樹濃陰下坐下來。
「你怎麼不走呀?」伏天兒問道。
「我累得……兩腿發酸……」金瓜假裝氣喘吁吁,「歇一會兒再走。」
「晚到一步,老師打手板兒!」伏天兒急得喊叫。
「寧挨手板兒打,也別叫腿吃虧。」金瓜笑嘻嘻,一點不著急。
「放開我,我自個兒走吧!」伏天兒寧願腿吃虧,也不願挨手板兒打。
金瓜的兩條胳膊卻像兩道鐵箍,伏天兒難以掙脫。歇息了足有一頓飯的工夫,金瓜才起身。沒到村口,小學堂已經打鐘上課了。
傍晚,金瓜接伏天兒,只見伏天兒手抹著眼淚走出村口,頭上三個青包,就像三星高照,那是老師的籐桿子敲出來的。
夜色黑糊糊,蓑嫂沒有發現伏天兒頭頂三星,伏天兒也沒有告狀。娘兒仨摸著黑睡下了,還是蓑嫂先睡著。伏天兒剛打盹兒,忽然有兩隻手抄起他的身子,他睜眼一看是金瓜,金瓜把他抱到炕腳去。
金瓜一隻胳臂攏住伏天兒,攤開一隻手掌心,揉搓著他頭上的一個個青包,還輕輕地吹著氣;伏天兒覺得,他像是沉浸在大清早的花香水氣裡。
「還疼嗎?」金瓜小聲問道。
「疼著哩!」伏天兒想叫金瓜多吹一會兒,故意叫疼。
他在花香水氣中睡去。
天亮,伏天兒爬起身,洗了兩把臉,匆匆喝菜粥,金瓜又笑吟吟地說:「伏天兒快吃,我背你緊走,可不敢晚到一步。」
伏天兒驚叫一聲,扔下筷子,撒腿就跑。
「他怎麼不叫你背呀?」蓑嫂納悶地問道。
「誰知道呢?」金瓜咬住嘴唇,不敢笑出聲來。
「一定是你又嚇唬他了!」蓑嫂的臉一沉,又要發火。
金瓜不敢吐露真情,眉頭一皺,急中生智,扯了個謊,說:「我背去背回,接送他上學,他的學伴們看見,雞一嘴鴨一嘴,都管他叫小女婿兒,他臊破了臉。」
「這些個嚼蛆的小狗蛋兒!」蓑嫂不免心中一動,若有所思,「真要是把你許配給他,也得等你爹回來點頭。」
小女婿娶大媳婦兒,是當年運河灘盛行的風習。有錢人家,給他們的公子哥兒娶大媳婦,為的是白得個使喚丫頭服侍少爺。公子哥兒長大了,大媳婦也見老了,再娶個年少的小娘子。窮門小戶,給兒子娶大媳婦,為的是裡裡外外多一把手,炕上地下白得一個幹活的人。
「娘,您葫蘆倒提說的是些什麼呀!」金瓜漲紅了臉。
蓑嫂微笑道:「你先心中有數兒,更知道疼他。」
「我不願意!」
「人家伏天兒是個文墨書生,披紅插花的前程,你攀上了高枝兒,算你有福氣。」
「他……太小。」
「有秧兒不愁長!小子家身量兒躥得快,再過兩年,伏天兒就跟你一般高。」金瓜把大辮子纏繞在脖子上,嘴裡咬住辮梢兒,雙手合抱比她腰還粗的樹身,直上直下爬到樹梢,騎在樹杈上。
伏天兒站在榆樹下,仰著臉兒,身邊一隻大筐。
金瓜折斷幾枝扔下去,說:「伏天兒,你先吃個飽!」
伏天兒接住幾大串榆錢兒,盤膝大坐在樹下吃起來。榆錢兒生吃很甜,而且越嚼越香。伏天兒在樹下大口大口地吃,金瓜在樹上也大把大把地揉進嘴裡。
他們背著大筐大筐的榆錢兒回家去。
九成榆錢兒一成面,攪和一起鍋裡蒸,水一開花就算熟。然後,切碎碧綠白嫩的羊角蔥,泡上隔年的老跨湯,拌在榆錢飯裡,吃起來別有風味,一天三頓吃不厭。
楊芽、柳葉、榆錢飯,喂大了伏天兒,一點不誇張。
窮苦人春天吃個樹飽;夏天生吃麵瓜,熟吃倭瓜,落個瓜飽;秋天燒玉米,煮青豆,打棗扒花生……混個雜飽。
運河灘上,棗樹三三五五,生長在沙崗土丘。白露前後,棗兒熟透,老虎眼棗兒甜又圓,滿樹像是掛起小紅燈籠。
金瓜最喜歡帶著伏天兒上樹摘棗,連吃帶玩,拿伏天兒取樂兒。
伏天兒還是站在樹下吃現成的。金瓜先摘一把,喊道:「伏天兒,張嘴!我餵你。」
伏天兒的嘴剛張開,一顆紅棗投下來,他剛想咬一口,一顆一顆下棗雨,他應接不暇,只能囫圇吞棗。
然而,蓑嫂卻不許金瓜跟隨她下河打魚,這是因為河上船隻往來如梭,人多眼雜,她怕一天天花開茂盛的女兒,上當受騙,遭劫被搶。
運河上的人販子賊船,是屬黃花魚的溜邊走,看見岸上的孤身少女,歹徒們跳上岸就敢搶,堵住嘴拖上船,捆住手腳扔進艙,順風順水直放天津衛。被抓的姑娘,十有八九賣到妓院暗門子;也有賣進大宅門裡當丫頭,紗廠裡當女工的。
蓑嫂打魚是神手,網網不落空,滿艙尺把長的大鯉魚活蹦亂跳。連陰天死盯住她,欺侮她是個沒有男人做主的婦道人家,專門在她身上敲竹槓。
這天蓑嫂頭戴一頂荷葉罩的柳圈兒,光膀子只在胸前背後裹上一條遮眼的破布,褲腿挽到膝頭,站在顛簸不定的小船上揮撒魚網,連陰天的巡邏船過來了。
「蓑嫂,上稅!」連陰天像惡狗狂吠。
過去的稅例,打上的魚三七開。自從殷汝耕在通州當上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行政長官後,通州不算中國的地,運河不算中國的河,收稅的王法也改變了。凡是漁船下水,不管打多打少,固定交稅,緊上加緊。漁家打得的魚蝦,賣給從通州下來的魚販子,魚販子跟連陰天穿連襠褲,壓低魚價,巧取豪奪。連陰天更自立王法,在他這十八里管界之內,魚蝦不許出界外賣,層層盤剝,打魚的忙累一天,上了稅所剩無幾。
殷汝耕登基,連陰天在他這十八里管界之內更坐定了鐵桶江山。原來,殷汝耕將通州文廟改作他的金鑾殿,看守文廟的金二榜眼擁戴有功,官封偽自治政府參事。有一天,這位年近古稀的金參事大動雅興,乘船遊覽大河的風光,在花街熊腰河卡子下船歇腳,一眼看中了風騷妖冶的狗尾巴花,當場認作乾女兒。乾爹的公館少個女主人,就接乾女兒去管家。狗尾巴花來到金公館,就好像五黃六月的韭菜招蒼蠅,偽自治政府五花八門的官吏擠破金公館的門框,踢平了金公館的門檻。狗尾巴花在政界人物中間紅得發紫,妻貴夫榮,連陰天大沾其光,不但多加俸祿,而且背倚橫七豎八的靠山,越發有恃無恐。
只是一人獨處,煢煢子立,形影相吊,未免淒涼寂寞。於是,靜極思動,他就在蓑嫂和金瓜母女身上產生了邪念,插圈弄套打主意。
蓑嫂雖是快四十的人了,可是一條風吹日曬的身子仍然豐滿茁實,搖櫓划船,撒網收網,挑擔走路,仍然像風擺楊柳一般輕盈裊娜,惹得連陰天慾火中燒,垂涎三尺。
聽連陰天一聲吆喝,蓑嫂挺直身子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連警官,我還沒賣一文錢,拿什麼交稅?」
「就要你船艙裡的大鯉魚!」連陰天甕聲甕氣地說。
蓑嫂捨不得,說:「今天我手兒順,這些鯉魚想賣個好價兒。」
「我這是賞你臉!」連陰天的巡邏船跟蓑嫂的打魚小船頭碰頭,扔過一隻大魚簍。
蓑嫂含著眼淚兒,往魚簍裡一條一條揀魚,心上像一塊一塊剜肉。
「娘!」遠處,金瓜站在齊胸的河水裡,手持當年葉三車那桿丈八的魚叉,揮動著叫她。
水邊,伏天兒揚手舉起一柳串大魚,喊道:「娘,您看!」
「伏天兒,你可別下河呀!」蓑嫂說著,把裝滿鯉魚的魚簍搬到連陰天的巡邏船上去,然後撥船要走。
「且慢!」連陰天把巡邏船一橫,攔住蓑嫂的去路,陰沉沉的面孔皺皺巴巴一笑,比哭還難看。「蓑嫂,我先向你報喪,再給你道喜。」說罷,斜眼兒瞟著蓑嫂的臉色,故意賣關子。
蓑嫂眉尖一顫,心涼肉跳地問道:「連警官,難道他?……」葉三車的名字幾乎脫口而出。
「你那個楊小蓑子早變刀下鬼了!」連陰天亮了底,「我剛結拜的把兄弟,是河防局新上任的緝私巡警小隊副,過去在奉軍裡跟小蓑子一個連吃糧。小蓑子跟連長賭錢,輸了個赤條精光不剩一根汗毛,又想鞋底抹油開小差兒,抓回來先貫耳游營,後果首示眾。」
蓑嫂一塊石頭落了地,長吁了一口氣,說:「早就該死!可惜漚臭了一塊地。」
「嘖,嘖,嘖!」連陰天打著響香兒,「狠毒莫過婦人心。
「多謝連警官!」蓑嫂搖櫓,又要奪路而去。
「慢著,我還有下回分解!」連陰天扮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兒,「我看你們孤兒寡母,吃不飽穿不暖十分可憐,打算給你們指出一條明路,不知你們肯走不肯定?」
「說吧!」蓑嫂忍著頭疼,耐著性子。
「我看你家金瓜,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明明是一棵搖錢樹。」連陰天擠眉弄眼兒,「我剛才提起的那個緝私巡警小隊副,腰纏萬貫,家小扔在關外,拜託我給他買個如花似玉的小娘,金屋藏嬌……」
「我餓死也不賣閨女!」蓑嫂打斷連陰天的花言巧語。
「女大不可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呀!」
「我女兒早有了主兒。」
「誰?」
「伏天兒。」
連陰天眨了眨眼,哈哈大笑,說:「那個乳臭小兒,能有多大出息?」
蓑嫂冷笑一聲,說:「雞窩裡出鳳凰。我們伏天兒念完小學堂,他的老師還要帶他進城趕考,中學堂裡金榜題名。」
連陰天綠豆眼珠滴溜轉,改變了口氣說:「我助你一臂之力,咱們結個善緣兒。」
蓑嫂料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冷冰冰地說:「連警官,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我奉送十塊大洋!」連陰天涎著臉兒,「只是我那屋裡人,到她乾爹身邊盡孝去了,空床冷被子,難熬的半夜三更。你就發一發慈悲,動一動春心,三天兩日佳期相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陪陪我。」
「癡心妄想!」蓑嫂氣得猛力一搖櫓,差一點把連陰天的船撞翻。
「犯上作亂,大膽!」連陰天惱羞成怒,暴跳如雷,「金瓜跟伏天兒偷捕河魚,理當重罰,本官鐵面無私,嚴懲不貸,扣下你這一船魚充公,叫你們知道自治政府的官法如天,從此安分守己,夾著尾巴做個順民。」
蓑嫂只落得空船歸岸,金瓜和伏天兒那一柳串魚也被連陰天沒收了。娘兒仨坐在河邊,蓑嫂兩眼直勾勾,神情癡呆呆,金瓜咒罵連陰天不得好死,伏天兒輕輕給蓑嫂捶背,怕她一口氣窩在心裡。
「打掉牙咽進肚裡吧!」蓑嫂的神情目光又恢復了活氣,而且橫下一條心,「等你們的爹回來,咱們要唱一出《打漁殺家》。」
葉三車賣到京西門頭溝煤窯已經兩年多,再有兩三個月就滿日子了。
十
只盼望葉三車到日子快回家,想不到連陰天帶著煤窯的一名工頭和兩個打手破門而入。
這一天,正是十二歲的伏天兒從高小畢了業,領回一張甲等頭名的文憑,蓑嫂和金瓜高興得滿面春風,喜眉笑眼,柳籬小院陽光普照,窩棚小屋蓬革生輝,晌午吃喜面。
蓑嫂神出的麵條兒,長如線縷,細如游絲。圓桌面坐席,十人抱桌圍,蓑嫂抖起一縷游絲面,能把十個人套住脖子纏上腰。
金瓜從河灘上的樹林子裡採來蘑菇、木耳,又從青紗帳和小園中摘來青豆、黃瓜,灑上幾個雞蛋花打鹵。
「伏天兒,你給咱家爭了氣,花街增了光。」冷灶開了鍋,蓑嫂一邊煮麵一邊念喜歌兒,「等你考上城裡的中學堂,你爹也熬滿了日子回家來,雙喜臨門大團圓,咱們連吃三天喜面。」
「娘,麵條兒撈在碗裡才算麥收。」伏天兒學富十二冊,頗有些書生氣,「您可千萬別到處誇兒子,考不中叫人笑掉了牙。」
柳蔭下,金瓜擺下小飯桌,正中兩側三隻蒲團兒,桌面上端端正正三副碗筷,還有一隻藍花大海碗,盛滿蘑菇、木耳。青豆、黃瓜、蛋花鹵。鍋裡滾水翻花,金瓜掀開鍋蓋,拿起法籬撈麵條兒,撈進清水大盆裡端過來,笑道:「伏天兒,快把麵條兒撈碗裡,娘的吉言就應了驗。」
伏天兒卻又笑著說:「麵條兒吃進嘴裡,才是收成。」
「那就快堵上你的嘴吧!」金瓜把崗尖崗尖一大碗游絲面,調拌了濃稠的蘑菇、木耳、青豆、黃瓜、蛋花鹵,捧到伏天兒面前。
伏天兒接過碗,挑起一著麵條兒正要送進口去,忽聽門外連陰天喝道:「慢吃!」
蓑嫂、金瓜、伏天兒一齊抬頭看,只見柴門外拔地起烏雲,連陰天帶著三個凶眉惡眼的傢伙闖進來。
歪戴著遮陽帽兒,鼻樑子上架著一副陰森森墨鏡的煤窯工頭,咋咋唬唬問道:「誰叫葉伏天兒?」
「我!」伏天兒挺身而起。
「跟我們走!」
「到哪兒去?」
「你爹棄工逃走,父債子償。」
「我爹逃奔哪兒去了?」親不過父子,伏天兒急得要哭。
「踏破鐵靴無覓處,你爹下落不明!」工頭向那兩個打手一努嘴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這才帶你去頂缺打補了。」
蓑嫂血湧上臉,搶上一步護住了伏天兒,吵嚷道:「葉三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們反而找上門來倒打一耙,咱們找地方說理去。」
「我看你是活膩了!」連陰天吹鬍子瞪眼,滿臉殺氣。「葉三車勾搭上混進煤窯的共產黨,串連家住京東的窯花子,砸了礦山警察分駐所,奪槍逃回京東打游擊。按照自治政府的連坐法,罪當滿門抄斬,你這個娘兒們三隻鼻孔多出一口氣,脖腔子長著幾個腦殼?」
「葉三車還差兩個月才滿期!」煤窯工頭掏出那張三年的賣身契,「文書上寫定,私逃的抓回來,一天罰三日;抓不回來,家人頂替,還得二折一,葉三車的兒子跟我們走,二三得六算一天,賠工一年整。」
兩個打手撲上前去,就要搶走伏天兒。
蓑嫂把伏天兒緊緊摟在懷裡,說:「他是個還沒長出翅膀的雛兒,怎麼能下井去挖煤?我比他的力氣大,情願頂替葉三車,下你們那陰曹地府。」
「笑話兒!」兩個打手斜眉吊眼,「娘兒們是禍水,下井必有血光之災,哪個肯要你這個不祥之物?」
煤窯工頭卻摘下陰森森的墨鏡,瞇著眼睛,頭上腳下掃視蓑嫂三遍,才拉著長聲問道:「你今年多少歲數了?」
蓑嫂像蟲子滿身爬,答道:「三十九。」
「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煤窯工頭當不當正不正地套用了一句戲文,「煤窯的千年老例兒,婦道人家不能下井,我給你在井上找個輕活兒,不知你樂意不樂意?」
「樂意。」
「我們老掌櫃的,虎老雄心在,春天死了老伴兒,少東家不許他續絃,打算給他雇個上炕的老媽兒……」
「娘,不能去!」金瓜急得喊叫。
「娘,去不得!」伏天兒嚇得哭了。
「那你就跟我們走!」兩個打手一人扯起伏天兒一隻胳臂,就要架走。
「放開他!」蓑嫂臉色灰白,「我……跟你們……去。」
「瓜兒不離秧,孩子不離娘呀!」連陰天老虎掛念珠兒,假充善人,「蓑嫂,我把你留下吧!」
「連警官,將工折價,你得替葉三車還上二十塊大洋。」煤窯工頭沾手三分肥,二十塊大洋裡要吃對半的回扣。
「把葉三車的賣身契交給我,跟我到河卡子上取錢。」連陰天色迷迷地叮咬了蓑嫂一眼,「你也得給我立下一紙文書。」
「你……再多加……幾塊錢……」蓑嫂哆嗦著嘴唇,「我再……多賣你……幾個月。」
「娘!」伏天兒撲到蓑嫂懷裡,「我替我爹去挖煤,您不能跳虎口。」
金瓜跪下來扯住蓑嫂的衣襟兒,哭道:「娘,要賣就賣我吧!」
「也好!」連陰天奸笑,「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桃一筐。金瓜,你要肯賣,緝私巡警小隊副揮金如土,必定給個大價兒,不光還上你乾爹的欠款,還能供給伏天兒進城念中學堂。」
「我……賣!」金瓜把心一橫,自作主張。
「呸!」蓑嫂一腳把金瓜踢翻在地,「今晚上我要給你跟伏天兒拜堂成親。」
暮色蒼茫,滿天火燒雲,一陣笛子嗩吶聲,蓑嫂從外村雇來一頂二人抬的小花轎,吹吹打打走進花街。
金瓜和伏天兒的眼睛,哭成四隻熟透的桃子,他倆跑出柴門,迎著花轎又哭起來。
花轎落了地,一個轎夫打起轎簾,高唱一聲:「新人上轎啦!」
蓑嫂手拿一塊新扯來的二尺紅布,蒙在金瓜頭上,說:「二位轎倌,花街上的姑娘出門子,沒一個坐過花轎,有勞你們抬著轎子行一行街,我的女兒要繞著花街風光風光。」
「東家,您沒花那麼大的轎份兒。再說二人抬的小轎行街像耍猴兒的,也不好看。」兩名轎夫中的那個頭兒,不成不淡地說,「門口轉三遭,院裡吹三通,打發了新郎新娘拜完天地,我們水米不擾,撤轎回櫃交差。」
「委屈了孩子們!」蓑嫂歎了口氣,「早知道行街多花錢,還不如文書上多寫幾個月,反正長短是個賣。」
兩名轎夫把二人抬的小花轎搭上了肩,在柴門外匆匆擰了三個旋子,笛子噴吶聲在昏暗的夜色中顯得淒清而幽怨。然後,花轎進門,金瓜下轎;蓑嫂搬來小飯桌,插上三根細莖的線香,點起兩支瘦小的紅燭,轎夫頭兒改扮喜令官,有氣無力喊了三句口號,金瓜和伏天兒草草三跪九叩,就算萬事大吉了。
轎夫和吹鼓手臨走討喜錢,蓑嫂已經身無分文,就把金瓜那二尺紅布的蓋頭送給了他們。他們拿回去撕幾條褲帶扎腰上,撞上黑煞能避邪,鬼祟不上身。
蓑嫂一手牽著金瓜,一手牽著伏天兒,送他倆到窩棚小屋的門口外,強作歡顏,叮嚀道:「兒呀,從今以後你們就是夫妻了,兩個人要你疼我愛,白頭到老,我跟你們的爹也算稱心如意了。」
伏天兒抓住蓑嫂的手不放,說:「娘,你也進屋去。」
蓑嫂淒苦悲哀地搖了搖頭,說:「娘孤寡不全,不能衝跑了你們的紅運,害得你們一輩子走背字兒。」
「娘呀!」金瓜跺腳大哭,「您別到河卡子上去,連陰天那狗賊給您挖的是火坑。」
「娘不會給你們丟臉,更不敢對不起你們的爹!」蓑嫂把金瓜和伏天兒推揉進屋,反扣上房門。
她無所畏懼地向熊腰走去,腰間暗藏一把刮魚刀子。……
這時,早已月上柳梢頭,迷茫的月色中有幾個高大的身影,身背著長槍短刀,在沿河的水柳叢中和野麻地裡奔走急行。領頭的人,大步流星,一馬當先,比誰都急如星火。
突然,他收住腳步,遠望靜聽。這河灘的仲夏之夜,流蕩著溫馨柔和的夜風,瀰漫著輕紗薄霧的水氣,飄散著泥土的芬芳和花草的清香;河邊的青蛙咯咯聒噪,林間的布谷咕咕啼鳴,聽起來是這麼親切,這麼深情。青蛙的聒噪像兒女的嬉鬧,布谷的啼聲像妻子呼喚遠方的親人,令人心酸,令人激動。他一個箭步,從水柳叢中和野麻地裡騰躍而出。
月是故鄉明,照見窯花子葉三車,已經踏上花街地界。
花街從此時來運轉。
一九八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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