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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眉 作者:劉紹棠
——瓜棚柳下雜記之一



  這個村莊叫細柳營,村東北運河,村西京津公路,方圓左右一片肥田沃土,可就是守著青山沒柴燒,懷抱金盆討飯吃,跟窮字結下了不解之緣。

  河邊綠柳垂楊,雜花生樹,遠瞧近看,風景如畫。然而,綠柳垂楊中掩映著的一戶人家,三間泥棚茅舍,半圍坍倒籬牆,二里外就望得見三丈高的窮氣,卻又大煞風景。

  這一戶人家只有父子兩口人。老爹唐二古怪,六十多歲了,原是百里聞名的瓜把式;自從一聲令下,只許種糧,不許種瓜,被迫改行,下放大田,年老力衰,每天只掙六分。兒子唐春早,念過高中,一心想上大學,成名成家;雖然也有兩膀子力氣,可是按照大寨評工記分標準,只算個等外勞動力。工值很低,掙分又少,父子倆一年到頭脫皮掉肉,汗珠子摔八瓣兒,年下分紅剛夠嚼谷,分文拿不回家。

  這一方,上京下衛,小伙子娶媳婦難,難於上青天。花枝一般俊俏的姑娘,好比彩雲追月,鳥飛高枝,不是心向北京,就是眼望天津;剩下不那麼水凌秀氣的柴禾妞兒,開口一要彩禮,也能把人嚇出一溜觔斗。

  遂令此地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但是,唐二古怪卻另有如意算盤。他躺在炕頭上加減乘除,不栽梧桐樹,招不了鳳凰來,要想娶個兒媳婦,至少得蓋五間磚瓦房,還得再花千八百塊彩禮;他們父子倆每年掙五千工分,十分為一工,每工三毛三分錢,緊打窄算,勒住脖子扎上嘴,不吃不喝二十年,才能把一座金身玉體搭進家來。不過,他看見,凡是手裡端著一隻鐵飯碗,嘴裡吃著商品糧的人,哪怕是三寸丁谷樹皮,豬不吃狗不啃的角色,屈尊下駕到農村娶媳婦,不但用不著重金禮聘,而且還能倒賺一筆奩資。於是,他恍然大悟,要想娶兒媳婦省錢不費力,必須得讓兒子撈到一隻鐵飯碗;而要想把鐵飯碗撈到手,只有靠唸書,書中自有顏如玉嘛!

  唐春早心靈內秀,敏而好學,學而不厭;唐二古怪打定了主意,吩咐兒子在收工之後,埋頭讀書,不可一心二用。他拼出這一把老骨頭,搜腸刮肚,省吃儉用,蕎麥皮裡搾油,也要供養兒子學富五車。

  可惜,他錯翻了黃歷。世道變了,萬般皆上品,惟有讀書低,交白卷才能金榜題名;而且,唐二古怪呆頭呆腦,是個沒嘴的葫蘆撞不響的鐘,人窮卻又氣粗,倔強得像一條寧折不彎的桑木扁擔;一不會拍馬屁,二不懂走後門,所以上學招工,年年都沒有唐春早的份兒。

  寒來暑往,年復一年,眼看唐春早二十三歲了,前景還是一片黑燈瞎火;男大當婚,唐二古怪心中暗暗著急,沉不住氣了。

  誰想,車到山前必有路。七四年青黃不接的麥收前,本村有個外號叫馬國丈的能人,從四川販來六七個農村姑娘,按人論等,按等論價,唐二古怪急忙跑去打聽行市。

  這個馬國丈,原名馬國章,奸、懶、饞、滑、壞,一身佔全五個字;不必提名道姓,打個嚏噴,頂風臭十里。

  可是,這年月正氣頭朝下,邪氣腳朝天;一人得道,雞犬飛昇。馬國章有個把兄弟,鐵嘴鋼牙,七十二變,打、砸、掄起家,學大寨鍍金,在縣裡掌了印把子,馬國章也跟著時來運轉。一闊心就變,這位把兄弟走馬上任,就跟原來的黃臉婆離了婚;馬國章手疾眼快,連忙把自己那含苞待放的十八歲的女兒,梳妝打扮,送上門去做填房。於是,盟兄變成了岳父,馬國章變成了馬國丈。

  富貴多病,馬國丈小病大嚷,無病呻吟,拿著縣革委會的證明信,走遍五湖四海求醫,專幹些不伶俐的勾當。從四川販來六七個農村姑娘,只不過是做一樁順手牽羊的生意。

  馬國丈家住在細柳營村西口,京津公路旁的一塊風水寶地上。青堂瓦捨,高牆大院,雕花門樓,忠字匾額,白天車如流水馬如龍,夜晚日光燈照如白晝;這一切都來自乘龍快婿的探囊取物,四面八方的順水人情,沒費他吹灰之力。

  唐二古怪走進國丈府大門,六七個四川農村姑娘只剩下一個了。原因是這個公社有個晚婚規定,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才許登記;馬國丈販來的六七個四川農村姑娘中,二十五歲的一名,二十四歲的兩名,二十三歲的三名,領回去馬上成親,所以身價甚高;只有一名二十歲,要白吃三年飯,雖然一連削價,還是無人問津。

  這個二十歲的姑娘,正坐在馬國丈的西廂下,左手拿著塊王米餅子,右手拿著個鹹菜疙瘩,面前一碗清水湯;吃一口,抽泣一聲,眼淚像下小雨,點點滴滴灑滿了湯碗,喝下的是自己的淚。

  大玻璃窗的正房北屋裡,馬國丈的老婆正扯斷了脖子,喊破了喉嚨,跟馬國丈吵罵。

  「你吃多了葷油糊住了心,喝多了貓兒溺昏花了眼,收留這個賠錢貨,磨扇壓手搡不出門,難道你想打個佛龕把她供起來?」

  馬國丈被罵得狗血噴頭,唉聲歎氣,不敢還口。忽然,院裡腳步聲,他偷眼一覷,見是唐二古怪,轉悲為喜,齜牙樂了。

  「姜太公釣魚,願者早晚來上鉤!」

  他滿臉奸笑迎出去。




  唐二古怪寫下欠洋八百元的文書,以他的三間泥棚茅舍和房前屋後九棵樹做抵押,按上指紋手印,接過了這個姑娘的戶口卡片。

  姑娘名叫凌蛾眉,家庭出身是貧農,本人高中畢業,學生成份;但是,在備註一欄裡,還有兩行小字,寫的是她父親是個被鎮壓的反革命分子,因而她的身份應是可教育好的子女。

  蛾眉生得身姿嬌小,面黃肌瘦,烏黑的眼睛噙滿淚花,像是野葡萄掛滿露珠,閃爍著驚魂不定的神色。

  唐二古怪正要把她領走,馬國丈的老婆在屋裡斷喝一聲:「等一等!進屋來換上她本人的衣裳。」

  蛾眉進屋去,拉上窗簾,脫下上身的的確良花汗衫,下身的三合一滌綸褲,腳穿的白塑料涼鞋;換上一件油漬漬的男人制服褂子,一條打滿補釘的粗布褲子,光腳穿著稻草鞋走出來。

  「你們為什麼扒下她的衣裳?」唐二古怪瞪起眼睛問道。

  「那是我臨時借給她穿的行頭。」馬國丈拉長了下巴,「處理品,便宜貨,沒有包裝。」

  唐二古怪把蛾眉領回家,唐春早也剛收工回來,正光著膀子在柳陰下乘涼。這個小伙子書生氣十足,一見老爹領來一個年輕姑娘,慌忙扯下掛在柳枝上的衣裳,穿在水淋淋的身上。

  「春早,爹給你搞了個對象!」唐二古怪笑瞇著眼睛,得意地說。

  唐春早羞得滿臉通紅,看也不敢看蛾眉一眼,嘟噥著說:「您怎不跟我商量商量,也不知人家……是不是自願?」

  「她是自賣自身,也就講不得什麼願意不願意!」唐二古怪沉下臉,灶王爺的模樣兒,一家之主的神氣,「你二十三,她整二十,不夠公社晚婚的尺寸,登不了記;反正千里姻緣一線牽,月下老兒已經把你們拴成一對了,今晚上就入洞房。」

  吃過晚飯,天大黑了,唐二古怪關上柴門;像把一對鳥兒關進竹籠,他把唐春早和蛾眉鎖進西屋。

  蛾眉面無血色,背靠著牆,可憐巴巴地坐在炕沿上,不敢抬頭;唐春早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一副木呆呆的神情。

  兩人都很害羞,誰也不開口。

  忽然,唐春早門聲悶氣地說了一句:「你先睡吧!」便轉過身,在臨窗的桌前坐下,拉開抽屜,拿出書,讀起來。

  這一句話,一個動作,蛾眉感到很驚奇,忍不住悄悄瞟了他一眼。

  唐春早好像有所覺察,不是芒刺在背,也是如坐針氈,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來扭去,踏不下心,書在面前,一個字兒也沒有映入眼簾。

  「關燈睡覺吧!」東屋,唐二古怪吼道,「明天公社在咱們的大寨田開現場會,還要起五更。」

  唐春早聽得懂老爹的弦外之音,萬般無奈地熄了燈,可是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大哥,睡吧!」蛾眉柔聲細氣地勸道。

  唐春早猛一掉臉,只見在青幽幽的月光中,蛾眉像一朵霧中的小花,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引人心動。溫情和慾望,在他的胸膛中一陣陣鼓蕩,春潮漲滿了全身。

  他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蛾眉身邊走去,蛾眉低叫一聲,緊貼住牆壁,像是要把她那嬌小的身子嵌進牆去。

  唐春早粗手笨腳地把她放倒在炕上,她直挺地仰躺著,不反抗,也不掙扎。

  唐春早解開了她的上衣,她的雙手蒙住了臉,輕輕啜泣;唐春早柔情如縷地撫摸著她,她放聲大哭了。

  「大哥,開恩吧!」蛾眉淒厲地哀叫,「我……不願意……」

  唐春早像被狠抽了一鞭子,發昏的頭腦清醒過來,羞愧交加,撞出屋門。

  唐二古怪從東屋撲出來,張開胳膊攔住他的去路。

  「爹!我不能欺侮這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唐春早痛心地喊道。

  蛾眉也從西屋追出來,跪倒在唐二古怪的膝下,哭道:「大伯,收下我給您當乾女兒吧!女兒是為了替父伸冤,葬母還債,才走這一步的。」

  人心都是肉長的,唐二古怪本來就是個軟心腸的人;他從地上攙起了蛾眉,顫聲問道:「孩子,你家裡遭了什麼凶險,爹娘是怎麼死的?」

  蛾眉一字一淚地說:「我們那個地方,本是天府之國的聚寶盆,接連打了八九年的派仗,草盛苗稀荒了地,官兒們一邊年年上報大豐收,一邊給社員開介紹信,出外逃荒討飯。我爹爹本是個不愛多言多語,樹葉落下來也怕砸破腦殼的人,只因為餓得肚子咕咕叫,說了幾句氣話:『這個文化大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再革下去,男女老幼都餓死,黑五類絕了種,紅五類也斷了根。』就被打成犯下『惡攻罪』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抓了起來,評法批儒吃緊,判處死刑槍斃了……」

  「輕聲!」唐二古怪躡手躡腳走到屋門口,側著耳朵聽了聽,扒開門縫看了看,才又跟著腳尖走回來。「你老爹的這些氣話,可不許在外人面前學舌呀!別人的話你學舌,也一律同罪。」

  「你母親是怎麼死的呢?」唐春早又問道。

  「她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到百里以外的火車站討飯,聽說我爹冤屈而死,就一頭撞了火車,粉身碎骨了。」

  「兩個弟弟呢?」

  「我趕到火車站收屍,正遇上馬國丈收購青年女子,我就把自己賣了五十斤糧票,三十元現金,交給了兩個弟弟:十五元還舊債,十五元買糧食,算是盡到我這個做姐姐的最後一份心意了。」

  「你這才是跳出苦井,又掉進火炕呀!」唐春早哀歎地說,「你是尊貴的人,怎麼能像雞、犬、牛、羊一樣出賣自己呢?」

  蛾眉哭著說:「我只想來到北方,能到北京音御狀。」

  「告不得,告不得!」唐二古怪貨郎鼓似地連連搖頭,「趕上了這個天狗吃日頭的年月,小人得勢,奸臣當道,哪座廟沒有屈死的鬼?包龍圖進了牛棚,你到哪個衙門遞狀紙?」

  「我……走投無路,進退……兩難呀!」蛾眉哭成了淚人兒。

  「你進了我家的門,就是我家的人!」唐二古怪一拍瘦骨嶙峋的胸膛,「三張嘴吃兩口人的飯,餓不死就等得來天睜眼。」

  蛾眉留在了細柳營,是唐二古怪的乾女兒,還是唐春早的未婚妻?身份不明,也報不上戶口。




  報不上戶口,就不能到隊裡幹活;不能到隊裡幹活,就不能掙工分;不能掙工分,也就不能分口糧,只得三張嘴吃兩口人的飯。

  數著米粒下鍋,只吃七成飽,一到來年青黃不接時節,仍然要鬧饑荒;地上剛返青,唐二古怪就剜野菜,兜回家去,野菜合湯煮。

  「阿爹,這……能吃嗎?」蛾眉皺著眉頭問道。

  「怎麼不能吃呢?」唐二古怪嘻嘻哈哈地說,「神農嘗百草,長生永不老。」

  「您老人家還是不要吃吧!」蛾眉央求地說。

  「你爹我天上不吃風箏,地上不吃板凳!」唐二古怪叫起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自幼是吃運河灘的野菜長大的,練就了一掛銅腸鐵胃。」

  「是我累贅了你們爺兒倆,苦了您老人家……」蛾眉神色淒然地說。

  唐二古怪喟然長歎,憂心忡忡地說:「這個大革命再鬧騰個沒完,等著瞧吧!明年家家揭不開鍋,灶膛里長青草,煙囪上搭鳥窩。」

  但是,苦中也有樂。這座泥棚茅舍,自從住上蛾眉,就有了活力,有了喜色,有了笑聲,三丈高的窮氣也矮下了二尺。

  有了蛾眉管家,縫縫補補,洗洗測涮,唐春早和唐二古怪父子倆,頭上腳下都乾淨利落。灑掃庭除,小院子鏡面似的,坍倒的籬牆編笆打樁,舊貌換新顏。房前屋後,種瓜點豆,飯桌子不必再蘸鹽花,啃鹹菜了。有蛾眉做飯,農忙時節累得散了架,進門就吃現成的,還能躺在炕上喘口氣。養了十幾隻雞,雞窩是銀行,天天揀幾個蛋,打油買醋,手上見著了零錢。餵了一口肥豬,夠份量賣個大數目,還馬國丈的債。另外,又餵養了兩隻羊,過年吃一隻,賣一隻,羊皮剝下來墊在炕頭上,給唐二古怪當褥子,隆冬臘月不腰疼。運河灘上水草豐茂,打草晾曬,完秋供銷社收購,蛾眉的乾草有幾垛。

  蛾眉住在西屋,唐春早搬到他爹的東屋去,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不過,平日也有說有笑,只是不許動手動腳。

  天一黑唐二古怪就睡覺,腦袋一挨枕頭就鼾聲如雷,所以唐春早每天晚上還得到西屋去讀書。開頭,蛾眉便躲出去,避免兩人接近。後來,一口鍋裡舀飯也日久天長了,就漸漸消除了戒心;唐春早讀書的時候,蛾眉就遠遠地坐在牆角落,偷一片燈光,飛針走線,可是一聲不吭。

  唐春早對於自己的才學,十分自負,他在細柳營的男女青年中,還沒有棋逢對手,甚感寂寞。一天,他忽然想起,蛾眉也是個高中畢業生;然而,看蛾眉那樣子,對於他的讀書,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一點不感興趣,倒像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干是,便想測一測她的高低虛實,故意逗她說:「蛾眉,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你也跟我一塊來複習功課呀!」

  蛾眉無動於衷地搖了搖頭,說:「書讀得越多越蠢,我還是從生活中學點聰明吧!」

  唐春早只當她腹無實學,找出這個金口玉言,掩飾自己;便又緊逼一步,歎了口氣,話中帶刺兒,說:「女學生從小學到初中,大多數能壓男學生一頭;可是,升入高中以後,女大十八變,心眼多,走神思,又愛面子,大多數都要走下坡路,男學生就佔了上風。」

  蛾眉陡地紅了臉,冷冷地一笑,但是又話到嘴邊目半句,哼了一聲,說:「我就是走下坡路的典型!」

  第二天,蛾眉一反常態,沒有外出打草拾柴。

  晚上,唐春早又到西屋複習數學,從抽屜裡拿出習題手冊,打開一看,大吃一驚;在最近幾天的作業上,每頁都有娟秀工整的小字細心評閱,正誤精確嚴密,不禁目瞪口呆。

  他如夢方醒,大喊道:「蛾眉,是你給我批改的吧?」

  「我怎麼敢?」蛾眉臉上像下了霜,「我這個走下坡的……」

  「別拿我的話堵我的嘴,拿我的手打我的臉吧!」唐春早打斷她的話,「你得收下我這個學生,當我的家庭教師。」

  「折殺了我!」蛾眉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我不配。」

  「答應我,答應我!」唐春早走上前去,抱住蛾眉的肩膀搖晃她。

  蛾眉被他揉搓得心神把握不定了,臉紅了紅,啐了一口,說:「依你!……可就是這一樁。」

  從此,夜深人靜,他們便同桌切磋學問,白窗紙上,映現著他們那耳鬢廝磨的身影。

  細柳營的工值,一年不如一年,唐二古怪和唐春早父子倆,年年竹籃打水,兩手空空;倒是蛾眉養雞、餵豬、打草,每年收入二三百元,償還馬國丈的閻王債。

  唐春早過意不去,於心不安,跟唐二古怪說:「爹,給蛾眉留下一百元;她在家鄉還有兩個弟弟,寄回去給那兩個孩子買口糧。」

  「欠下這筆債,好比蛇纏腰,早還早脫身呀!」唐二古怪面有難色,不過還是點出十張十元的票子,遞給了蛾眉。

  蛾眉接過錢,眼圈一紅,說:「我那兩個弟弟,還不知到哪一方討飯,是死是活;我想拿這筆錢當路費,回家鄉看看。」

  「你不能走!」唐二古怪急了,一聲斷喝,「你還沒有跟春早結婚,不許回娘家。」

  蛾眉眼淚汪汪地說:「我還回來的。」

  「我不答應!」唐二古怪一甩袖子,回到東屋,跳上炕,倒下身,呼呼颳風一般生氣。

  「蛾肩,別難過。」唐春早輕聲柔語,「我勸服老人家,放你走。」

  蛾眉也回到西屋,關上門,淅淅瀝瀝哭得像六月連陰雨。

  夾縫中的唐春早,心清非常痛苦,在小院裡徘徊到半夜,才進屋睡覺。

  「讓那孩子走一趟娘家吧!」唐二古怪已經風停了,氣消了,「蛾眉這兩年也真是忠心保主,咱們不能虧待她。」

  唐春早趕忙說:「她說一定回來,您要信得過她。」

  「她敢不回來!」似睡非睡中,唐二古怪狡黠地咯咯發笑,「她的命根子——戶口卡片,授在我手裡。」

  唐春早在黑暗中眼珠一轉,低低地說:「您收藏在哪兒?可別叫她發現了。」

  「房後……老棗樹下……一口罈子裡。」唐二古怪呢呢喃喃,墜入黑甜鄉了。

  黎明時分,有人敲西屋的後窗,蛾眉驚醒了,披上衣裳一聽,唐春早在窗下輕輕喚她。

  她遲遲疑疑地打開窗戶,問道:「你……?」

  「給你戶口卡片!」唐春早伸進一隻胳臂,「你回到家鄉,日子比這邊好過,就不必回來了。」

  「我不走了!」蛾眉從窗口撲出半個身子,摟緊唐春早的脖頸,「我……離不開……你了。」眼淚像清晨的露珠兒,灑滿唐春早的頭。




  八百元失而復得,唐家蓋起了三間青磚房,房頂還鋪上了紅泥瓦,這是因為十年浩劫到了頭,光明趕走了黑暗,馬國丈坐了牢,法院勒令馬家,退賠那六七個被販賣來的四川農村姑娘的身價。

  新房坐落在花紅柳綠中,牆裡開花牆外香,綠柳濃陰中冒出沖天的喜氣。

  唐二古怪心滿意足,笑不攏嘴,繞著新房轉來轉去,不敢進屋子;他到河邊洗淨了兩隻泥腳,還是怕踩髒了方磚地面,唐春早和蛾眉一人扯住他一隻胳臂,拖進了新房。

  蛾眉收到了弟弟從四川家鄉的來信,那邊的日子比細柳營還強。

  「你拿主意吧!」唐二古怪低聲下氣地說,「人往高處走,鳥奔高校飛,我跟春早欠下你還不清,報不盡的情分,也不敢開口要你回來。」

  「阿爹,您好糊塗!」蛾眉哭笑著,「我在運河灘上紮了根兒,鞭打也不走,棒打不分離。」

  「那……那……」唐二古怪吞吞吐吐,吭吭吃吃,「你……你跟……春早……」

  「我們馬上就登記!」蛾眉清亮地笑道,「咱們不擺酒席,不請賓客,不聲不響辦喜事。」

  「不忙,不忙。」唐春早搓著兩隻手,一副窘態,「咱倆還沒有自由戀愛呢!」

  「書獃子,你真不開竅!」蛾眉狠狠地戳了他額角一指頭,「自由戀愛並不像小說裡、電影上描寫得那麼瘋瘋癲癲,要死要活,叫人頭發昏,腦發脹,眼花塗亂。」

  「我怕……不夠格幾……」唐春早癡癡呆呆,「委屈了你。」

  「你少給我頭上扣炭簍子!」蛾眉叫道,「阿爹,他變心了!」

  「我打折這個小畜生的腿!」唐二古怪舉起一根頂門槓。

  蛾眉拉起唐春早就跑,到公社登記,領取結婚證書去了。

  他們走到公社門口,只見人山人海,圍觀一張告示;唐春早擠進人群,翹起腳看,原來是全國大學招考的佈告,忙又擠了出來。

  「咱們別結婚了!」唐春早興奮得滿面通紅,激動得兩眼放光,「集中精力,抓緊時間,複習功課,報考大學。」

  「也好。」蛾眉沉吟了一會兒,「你報名,我不考,幫你複習。」

  「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唐春早和蛾眉原路而回,「咱倆要雙雙報考,雙雙考中。」

  「你真是個不開竅的書獃子!」蛾眉苦笑了一下,「我不跟你登記,就報不上戶口;報不上戶口,就不能在北京地區報名。」

  「呵!」唐春早站住了腳,愣怔了半晌,「你趕快回四川家鄉吧,咱倆得爭分奪秒。」

  「我……離不開你,還是不考吧!」

  「那我也不考,咱倆同歸於盡!」

  唐春早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脾氣,蛾眉雖然比他聰明伶俐,卻拗不過他的認死理兒,只得順從了他。

  臨別之夜,他們在西屋最後一次溫習功課。但是,蛾眉神不守舍,心亂如麻,目光散亂;心頭和眼底,籠罩著濃霧一般的離愁,看不見書中的字,算不出一道題。

  「你累了。」唐春早收拾桌子上的書籍和紙筆,「睡吧!明天還要起早上路。」

  「等一等!」蛾眉兩手緊抓住唐春早不放,生怕失去他。

  「還有什麼話要叮囑我嗎?」唐春早問道。

  「我要跟你約定……」蛾眉哽咽著說,「你考上了,我考不上,我不……攔你……愛別人;你考不上,我考上了,我仍然屬於你。」

  「這也是我的誓言!」唐春早眼也不眨地說。

  他們擁抱在一起,這還是他們共同生活了幾年的第一次。

  「今晚……」蛾眉臉色蒼白如紙,聲音顫弱,「你跟我……睡在一起吧。」

  「幹什麼?」唐春早摸不著頭腦。

  「我要給你留下一個紀念……」

  「什麼……紀念……」

  「我要把……身子給了你。」

  「不!」

  「我不能讓你枉擔了虛名。」蛾眉激情地親吻著唐春早那淳樸天真的臉兒,「我把身子給了你,別人就不能打我的主意了。」

  「不能!」唐春早驚慌而又執拗地躲閃著她,「我要保持你的清白之身;不能對不起你,更不能對不起……將來你可能愛上的那個人。」

  他把蛾眉推倒在炕上,破門而出。

  蛾眉走了,唐春早送她到車站;一路上他們默默無語,分手時也沒有灑淚而別。

  他們都考中了,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四川,山重水復幾千里。

  要知後事如何?聚在瓜棚柳下聊閒篇的人們,都不敢斷定。

  且等幾年後見分曉吧!

   198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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