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著讀著，自己也好像鑽進那包含著煤礦工人酸甜苦辣的家屬房中，心情起伏迴盪，越來越沉重，這就是讀《家屬房》給我的感受。作者憑借對煤礦工人工作和生活狀況的深刻瞭解，以自己特有的眼力，透過表面現象，把筆觸到生活的底層，真實而生動地反映了煤礦工人的苦與樂，喜與憂，因而它能夠深深打動讀者，產生共鳴。
小說描寫的一組普通煤礦工人的故事。他們中間有因農閒季節愛人來礦探親而搬進家屬房的王俊華、黑丙、班長空槍和秀才，還有仍然留在單身宿舍的老窯工路「媽媽」和王連舉。這是一群性格豪爽，有奉獻精神，不怕困難，而又自得其樂的人。他們也有不拘小節，低級庸俗的一面，如有人逛過窯子，愛佔小便宜，還幹過偷雞摸狗的勾當，他們相互之間也拆過台，揭過短、賭過氣，但他們仍不失為正直、樸實、善良的一群。雖有些私心但能顧全大局，雖有怪話仍賣力實幹。他們有過歡樂和幸福，但更多的是困難、痛苦和煩惱。在這些人物中，王俊華是較為典型的一個。他由於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不能照常下井，因此「不掙錢，不顧家，……別人家都蓋起了瓦屋，獨他老婆小艾領著孩子住草棚子」。他為了能調到井上，給人事科長送禮，不僅沒達到目的，反而遭到奚落。由於經不住寂寞，「那地方他只去過一次，花了十塊錢」，「後來公安局把窯窩子端了，那女人把他咬出來，上頭罰了他一百塊」，還因此得了個很不光彩的外號「老嫖」。農閒了，愛人小艾領著孩子從鄉下來到礦上，本來是過幾天舒心日子，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但由於堅持下井，關節炎又犯了，不得不承受著肉體上和心靈上的雙重痛苦。要搞優化勞動組合，他身體雖不宜在采煤一線勞動，為生活計，又不得不請求班長別把他「化掉」。為了感謝班長空槍，他甚至讓妻子出賣肉體，並弄開了秀才的木箱準備行竊。最後，王俊華在一次生產事故中送了命。雖然這事故純屬偶然，但落到他的身上，就更增添了讓人哀其不幸的成份。不僅如此，圍繞著王俊華工傷身亡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更值得人們深思。
一部好的文學作品，不在於描寫一個多麼動聽的故事，而是在於通過人物和故事，挖掘深埋其中的思想內涵，給人們以思想啟迪。《家屬房》的價值正是表現在這些方面。那麼，小說給了我們哪些啟迪呢？
煤礦工人是我國生產建設的一支生力軍，他們擔負著重要的責任，工作條件和生活條件極其艱苦。煤礦工人大多來自農村，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他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煤礦，交給了國家，很少盡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農忙季節不能回家幫助生產，別人有一個溫暖的家，礦工的妻子只能獨守空房，從經濟收入而言，比他們強的農民大有人在。妻子兒女有怨言，他們自己也有苦衷，上班在地層深處；不見天日，下班守在單身宿舍，寂寞無聊。誰去關心他們，誰能理解他們！既然如此，每當「發了工資，那些不知在哪裡呆著的女人，聞訊紛紛聚攏來，在單身礦工宿舍裡亂串，……死皮賴臉，扁著身子硬往屋裡擠」。這些女人的唯一目的，就是錢。礦工們經不住誘惑，拿血汗錢換來點樂事，也就不足為怪了。作者並無為礦工開脫責任的意思，而在於告誡人們，造成這種後果有一定的社會原因，有一個綜合治理的問題，是一個艱巨而複雜的系統工程。首先是要改變礦工的地位，改善他的工作環境和生活條件，其次是警惕社會腐敗現象的侵蝕，還要加強職工的教育和思想政治工作。《家屬房》的深刻之處，在於提醒人們看到工作中的失誤，正確對待失誤，努力克服這種失誤。
造成王俊華等人悲劇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一些幹部身上存在的嚴重官僚主義、形式主義作風和腐化墮落行為。就說王俊華吧，「他的腿見不得窯下的潮氣，上窯來疼得齜牙咧嘴，一夜不知翻多少次身」，苦得小艾「天天晚上把他的膝蓋抱在自己的熱肚子上，給他暖，給他揉」。他要調換一下工作，從井下調到井上，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即使暫時調不了，有關部門的領導也應耐心做好思想工作，給以關懷，並幫助其解決困難。而那位人事科的麻科長，不僅多次收下他送來的酒不給調動，而且為了標榜自己廉潔，在全礦的端正黨風大會上，把王俊華送的酒昭示於眾。這當頭一棒，對他的打擊太重了，不僅要求調動工作的願望化為泡影，而且使人格受到污辱。問題還在於，麻科長果真是清白的嗎？他要是清白，為什麼不當場拒絕，而且王俊華送酒已不止一次。所以，他的行為，只不過是譁眾取寵的把戲而已。還是黑丙的一段話說到點子上：「有酒給他喝，還不如倒進尿罐子裡。他能把你調上窯？你要是他親爹還差不離。他把你騙賣到屠宰場，你還以為給你找個有肉吃的地兒呢！」這就是那些貌似廉潔的人的真正面目。而那位口口聲聲為工人著想，為工人說話的工會馮主席，也以幫助小艾解決困難、安排工作為名，將她騙到辦公室，佔有了她，代價嘛，就是礦上開運動會剩下的獎品：一條床單和一個床罩。領導幹部的模範作用，為人民服務的本色，黨的優良傳統，在麻科長和馮主席的身上，哪裡還有一點影子呢？他們的虛偽、自私，帶給王俊華和小艾的不僅是肉體上的創傷，而且是心靈上的折磨。當然，他們有軟弱、無知、甚至愚昧的一面，但麻科長、馮主席這些打著黨的幹部的旗號招搖過市，摧殘人性的做法，不能不是造成他們悲劇命運的一個原因。大膽地揭露問題，使美好的東西能夠發揚光大，醜惡的東西受到批判、制裁、揚棄，大概也是作者的用心之一。
圍繞著檢查團的到來和王俊華的死所發生的一切，更發人深省。為了迎接檢查團，全礦上下齊動員，氣氛之熱烈，接待之鋪張，要求之嚴格，實在令人瞠目結舌。礦領導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不知是敬神，還是怕鬼」，說得多麼深刻！王俊華死得真不是時候，偏偏趕在安全檢查團到來之際。聽到出了人命的副礦長「照隊長臉上就是一耳光：『媽的，你幹的好事，說好不讓你們幹活，誰讓你開溜子的，……這下都砸在你手裡了』。」為了遮人耳目，甚至要封鎖死訊，使屍體不能運往醫院，親人不能哭泣。小艾也確實沒哭出來。這是為什麼呢？原來，檢查的結果，關係到全礦每個人的利益，他們終於應付過去，「安全檢查全部合格，上頭給礦上發了安全獎，各級頭頭腦腦留足後，餘下的發給工人，每人都有一份。」豈不知，就在檢查團成員坐在那堆廢坑木上休息時，王俊華的屍體就埋在那堆坑木的下邊，真是絕妙的諷刺。難怪工人們說「這錢上沾血太多了，我們花不起」。把安全獎紛紛退了回去。多年來，形式主義的東西總是困擾著人們，使得人們裹足不前，甚至習慣於在這種假象中生活。為了某種需要，下邊不得不搞一些粉飾太平的東西，果然靈，有人吃這一套。是真的看不到問題，還是也出於某種需要？費解！這種以假亂真的東西多了，往往使我們健康的肌體受到腐蝕，失去活力，使群眾喪失熱情和信心。這種狀況，該是引起我們高度重視的時候了。
劉慶邦是一位責任感極強的作家。他挖過煤，曾與煤礦工人摸爬滾打在一起，他熟悉煤礦，對礦山有感情，更對煤礦工人有深厚的感情。在他的長篇小說《斷層》和十幾個中篇、眾多的短篇中，充分表達了對這塊黑色土地的愛戀。他的責任感表現在不是一味地粉飾生活，而是大膽地解剖問題，並尋找「治病」的良方，這種對生活的愛不是浮淺的愛，而是深沉的厚重的赤誠的愛。我們期待著《家屬房》能夠引起人們的重視，特別是煤炭行業各級領導幹部的重視，並從中受到啟發，期待著明年秋收後，家屬房呈現出另一番景象。
|
|
